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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將未明。
    幾隊御林軍列隊巡邏。明。整個行營在一片恬靜的睡夢中。
    一名身著黑衣的暗衛(wèi)趕到金帳。大太監(jiān)連升見到跪在外帳的人，嚇了一跳。
    劉詡夜里處理公務(wù)，這會兒也剛睡下不到三個時辰。聽報披衣而起。
    暗衛(wèi)見皇上急步出來，柔長的睡裙外，只罩了件外袍。忙垂下目光。
    “怎么回事？”
    “回主上，行宮梅林，何姓太監(jiān)傷重。昨夜傳出消息，恐不治了。”
    “慎言怎么說？”劉詡意識到事情麻煩，也皺眉。
    “那何太監(jiān)一心伺奉前主人，只愿隨侍梅林，不愿聽慎言大人的話獨處避禍。”
    “愚忠。”劉詡低罵。
    “是。慎言大人也說過，他們秦人尚禮，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人倫大防，看得比命還重。咱們有時是不理解的。”
    “什么話？我們大齊也不是蠻荒之地，也知書尚禮，只是不提倡愚忠愚孝。”劉詡不悅挑眉。
    那暗衛(wèi)不敢再說。
    “把那何太監(jiān)移出來，著太醫(yī)救治。”
    “主上，就是說這個呢，他不愿棄主求生。”暗衛(wèi)哭喪著臉說。
    劉詡憤怒地擲了茶杯。
    “封鎖一切消息。”
    “是。”那暗衛(wèi)轉(zhuǎn)身沒入黑暗里。
    劉詡再無睡意，在金帳中踱步，心中不斷計議。
    何太監(jiān)可算得上現(xiàn)存秦人中云揚最親近的。云揚對冤死的母親，存著一份難以釋懷的眷戀和痛惜，而何太監(jiān)正好成了云揚的寄托。秦主正是扼住了這一條，才惡意傷害。他賭的是云揚對亡母的眷戀，對故人的痛惜，云揚聽到消息，一定會星夜趕到梅林去。劉詡恨恨咬牙，楚淮墑，你可知，你這次傷害的不僅僅是太監(jiān)，更是云揚心中最后存留的一脈對親情的溫存。
    她心神不定地思來想去，無法定計。
    她忽地起身，喚來暗衛(wèi)，“馬上趕到云宅，將朕的信傳給云帥。”說話間，筆下刷刷地寫了幾行字。親手折起來，遞給暗衛(wèi)。那暗衛(wèi)接過信納進懷里，使出十二分的戲功，向城內(nèi)奔去。
    遣走暗衛(wèi)，她出了會神，覺得心里不那么亂了。
    今日，春播節(jié)。雖然很想奔去云宅，可她知道，自己棄大典不顧去探望云揚，比放云揚去梅林的影響更壞。
    她只有依靠云逸的幫助。理順了思路，劉詡眼里透出些光彩。云逸是云揚最信任和尊重的人。云逸的存在，對云揚來說，代表著新生和溫暖。若說秦人的事，他們齊人不全理解，那云逸于云揚的影響之巨大，估計誰也估測不出來。她堅信，云逸會幫助云揚和她，度過危機。
    一時又想到陷她進退兩難的秦主，劉詡眼中露出層層殺意。
    連升守在金帳外。眼見著暗衛(wèi)一個個被召進帳，出了帳，又行色匆匆地駕輕功而去。只覺心驚膽戰(zhàn)。有大事來臨。
    守到天明。劉詡收拾停當，著莊嚴禮服，從帳中走了出來。
    帳外，明亮的東方，有巨大的朝陽升起。金燦燦的光，灑了一地。劉詡抬目，看見遠處有成千上萬的農(nóng)人，已經(jīng)在廣袤的田愿里集結(jié)。遠山里，家家騰起炊煙。今天是春播節(jié)。從今日起，大齊進入春播季。今日，將播下全大齊第一粒種子，并禱告農(nóng)神，賜予大齊這一年的順風順雨。
    劉詡深吸了口氣。回目，看見文武百官皆候在一側(cè)，她的中宮已經(jīng)換好了一套修身的長衣。有耆老過來，牽著一頭披紅的健壯耕牛，站在戶錦身前。馬上的將軍與這頭耕牛，很不搭配，但肅穆的氣氛，讓這一切都那么自然。
    女子養(yǎng)蠶制衣，男子耕田持犁。
    戶錦把象征五谷豐登的牛往身側(cè)推了推，露出身前的一塊空地。撩衣，跪在塵土地里。文武百官皆跟著跪下。
    劉詡挑了挑唇角，揚聲說出設(shè)計好的典儀，“愿我大齊這一年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盈。”
    戶錦得了信號，長跪起來，將一篇長長的禱文舉過頭頂。昨日扎營后傳給他的，竟一夜成誦。
    清朗的男聲，緩緩而從容，讓人聽著心定。
    跟著戶錦每一段的誦禱，百官齊和一句“愿我大齊國力昌盛。”后來，戶錦每誦一段，連田里成千上萬的的農(nóng)人，也跪地高聲和，“大齊中興。”聲聲祈禱，帶著對家國最深切的希翼，在天地上久久回蕩。
    誦畢。劉詡親上前，扶起戶錦。豐神朗目的將軍，眼下，仍是一片淡淡的青影。
    “做得好。”劉詡輕聲。
    “是臣的責任。”戶錦滿眼擔憂，面前的劉詡，眼底的倦容，掩都掩不住。
    劉詡沖他笑了笑，向走走了一步。戶錦跟上前，默默伸手扶住她手臂。
    于搖搖欲墜間，劉詡有了依靠。
    帝后相攜，步出營門。走向百里良田。
    春播，正式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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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宅。
    槐樹圍繞的一片空場地，四周皆是兵器架。
    云逸持一柄長劍，身姿飄逸。
    一名黑衣暗衛(wèi)從東邊躍進云府圍墻，直投這兒而來。
    云逸看著因全力馳奔而幾乎吐了血的暗衛(wèi)，訝異。他知道皇上派了暗衛(wèi)在云家周圍護衛(wèi)。但暗衛(wèi)從未單獨與自己有過交集。他收了劍勢，詫異地接過暗衛(wèi)手中的信。展開看了幾眼，臉色大變。
    “來人。揚兒呢？”
    有仆人跑過來稟，“三爺天沒亮就進了祠堂里，也不準人進去伺候，現(xiàn)下還沒出來呢。”
    云逸瞇起眼睛，“出門了？”
    “沒。門一直沒開。”
    云逸擲了劍，帶著風，趕往云家祠堂。
    祠堂的大門，咚地被從外面推開。云逸幾步進去，看見云揚靜靜跪坐在矮案前。
    云逸示意跟著的人退出去。自己走過去繞到云揚正面。云揚仿佛一直在出神，眼睛望著虛空。
    云逸探手，抽出他指間的筆。早干透了。
    “不抄家訓(xùn)？”云逸看著他。
    云揚茫然了好一陣，才看向他，“大哥？”
    “從昨夜，一直呆到現(xiàn)在？”
    “啊？”云揚仍很迷茫。
    “筆都干了。”
    “啊，”云揚終于還魂，他垂下目光，仿似感嘆，“抄完了。一百遍。請大哥過目。”
    云逸探手，拿起堆在桌上的一疊寫滿漂亮正楷家的紙。抄完了？他很想借機指責云揚抄的不工整，或許挑出些錯別字來，再罰他抄一百遍。留他在祠堂里呆著，是云逸接信后的第一反應(yīng)。可是入目工整，一字字皆用百分細心寫就的家訓(xùn)，便是裝訂成冊，傳與子孫范本，也是可以的。
    “揚兒……”
    云揚抬起目光，笑了笑，白皙的面容上，只掛了簡單的笑，就令整個祠堂明亮起來，“大哥，您要罰，就罰個別的吧，家訓(xùn)什么的，抄過多少了？后面幾十遍，揚兒都能倒著抄了。”
    云逸張張口。云揚竟能敏銳地猜到他的心。他無話再說。
    云揚說完，又陷于茫然沉思中。
    云逸看不下去，伸手拉他起身。
    云揚被一扯，才有了些感覺。腿上，又麻又疼。嘶嘶地吸著冷氣，跌在云逸臂彎里。
    “你，知道信兒了？”云逸皺眉。雖是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
    “知道。昨夜。”云揚很坦然地承認，“秦有死士，國雖滅卻忠心不渝。”何伯這些日子的情形，云揚一直都知道。昨夜，有死士趁著夜色來報訊。他得到消息，甚至比劉詡還早了一個時辰。
    秦的死士出入云宅數(shù)次，竟次次都能躲過大齊的暗衛(wèi)？云逸臉上有些變色。
    云揚很敏銳地感知到云逸的情緒，解釋道，“暗衛(wèi)的布防，是我安排。想留出一條路給秦的死士，并不難。”
    “大膽。”云逸震怒，一掌扇了下去。
    云揚從來避不開云逸的巴掌，半邊臉立時腫起來。
    “你是大齊的云揚，與敵通交，眼中可還有君父。”
    云揚咬著唇，跪下。
    “來日，陛下寢宮，你也要給開一條路來？”
    云揚顫聲，“揚兒知罪。”
    云逸平靜了下，意識到云揚巧妙地轉(zhuǎn)移了話題，又探手把他扯起來。
    “你對梅林里的人，是怎么想的？”
    云揚又眼神放空，迷茫地陷入深思。
    明顯是想了一夜。再多想，也不會有結(jié)局。云逸打斷他，“揚兒，既然你已經(jīng)知道訊息，為何不星夜趕去，興許還能見上一面。”
    “見上一面？”云揚渾身繃緊。
    “為何不趕過去？”云逸追問。以云揚一貫先斬后奏的行事作風，云逸心里有一絲不確定。
    “大哥。秦人尚禮，若是認主，便一生不改。秦宮死士尤甚。”
    云逸聽云揚又岔開話題，不覺皺了皺眉。
    “一生不改，事主以性命。”云揚抬起目光，眼里有說不清的情緒，“揚兒是秦地少主，也是……他們的主人。”
    “昨夜，我已經(jīng)命死士將何伯從梅林接出來。又命人火速回沁縣。那里有家醫(yī)館，坐堂的是秦的當世名醫(yī)慕連承，他們在路上可匯合，當可救何伯一命。”
    沒想到，云揚一夜間，做好了如許安排。“可那何姓太監(jiān)不愿離梅林。”云逸想到劉詡信上的話，忍不住強調(diào)。
    “都跟您講過了。我是他們少主。”云揚挑了挑唇角，笑意卻達不到眼里。
    “可還有秦主。”云逸不解，不知道為何云揚篤定，自己能越過秦主對死士們發(fā)號司令。
    云揚默了好一陣，落寞地笑了笑，“……父亡，子承。”
    云逸愣了一下，繼而震驚。
    云揚緩緩坐下，一張張理案上的紙。
    云逸盯著他顫抖的手指，心都抽緊。
    一把扯起云揚，捉住他又迷茫起來的眼神，“揚兒，去見他一面吧。”
    云揚似被驚醒，淚一下子滾下來。雖是殺母的仇人，卻也是生養(yǎng)自己的人。世上唯一的血脈之親。他行事乖張，觸了宣平帝的逆鱗。云揚亦知道，若是放任他瘋下去，遭殃的，更是身后萬千秦地子民。雖氣他，恨他，可生死大限間，云揚，到底心軟了。
    一杯鳩酒或是一條白綾？
    云揚眼里騰起些希翼，“應(yīng)該是鳩酒。”父親不會甘于吊在白綾下。
    “大哥，揚兒想去梅林。”
    “嗯。”云逸放開他，門外，早已經(jīng)有仆人把備好的馬牽來。千里良駒，一共兩匹。云揚不再耽誤，飛身上了馬，手中牽著另一匹。沖云逸鄭重點頭，“大哥，揚兒去見他一面，去去就回，揚兒保證。”
    “去去就回。大哥信你。”云逸和緩了笑意，負手站在馬下，抬目看自己的弟弟。
    云揚臉上還掛著淚痕，艷陽下，暖暖的笑意。有睿知，有擔當，有放下的胸襟，亦有暖融融的善良，這就是他一日日長大了的弟弟。云逸欣慰地抬手，向馬臀擊了一下。云揚微傾身，人馬合一，箭一樣，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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