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相見
經過兩日一夜的奔波,黃昏時,劉詡和藍墨亭,終于來到沁縣城門下。
一身風塵,滿面汗水。掙命似地趕過來,卻在城外,止住步子。劉詡眼看著城門漸稀少的行人,久久未動。
藍墨亭終于知道了她的目的地。他眉簇得很緊。
“墨亭,”劉詡站了許久,仿似嘆息,“你似乎對我來此,并不驚奇,”她回頭,看著一直靜靜跟在身側的藍墨亭,“云逸可都跟你講了?”
藍墨亭未料她如此直接,坦然點頭,“回陛下,鎮(zhèn)北侯倒是講了些。”
劉詡笑笑,“怎的近了家,倒拘謹了?”
藍墨亭垂頭。
劉詡又嘆氣。自己面對近在咫尺的云家老宅,也是一樣的拘謹呢。
天色越暗。四周無人。
“陛下,若不進城,恐城門就要關了。”藍墨亭在身后小聲提醒。
劉詡仿似沒聽見,又站了一會兒,直到城門半合的一瞬,才突然縱馬,奔了進去。
有城門兵丁上來盤查,藍墨亭跟上來,一擺手,他們自然認得,都點頭散開。
藍墨亭護著劉詡,縱馬在無人的長街上。
馳了一陣,劉詡緩下步子。
“墨亭,”奔了這一陣,她仿佛情緒高漲了些,“你說……”
“什么?”藍墨亭聽不真,馳近了問,“您說什么?”
劉詡突然勒住馬韁,藍墨亭也停下,狐疑間,才注意到,已經站在云府的大門前。他訝異,從沒來過沁縣的圣上,卻對云宅如此熟門熟路?有某些過往從腦中閃過,他不禁深深看了劉詡一眼。
古舊的厚重石階和兩座石獅,門楣上仍掛著古樸的詩書傳家的題匾,這一切,都在她的密報里,事無巨細地一遍遍呈送,如今雖是初見,卻如此熟知。劉詡想到云揚曾經在這里長大,心頭就熱起來。
駐在門前,好一會兒,藍墨亭聽她緩緩問,“墨亭,你初聽云帥提及此事,是何心情?”
劉詡未回頭,藍墨亭看不清她神情。只覺聲音有些澀。是啊,初聽揚兒和圣上的事,他是什么心情呢?藍墨亭仔細回憶了一下,當日聽說后,他最初是震驚和難以置信,其后,就和云逸當初一樣的反應,慌。替云揚急,替云家擔心。最后,同云逸一樣,想著要把揚兒遠遠帶離這是非地。
不過這些心情,可不能當著正主劉詡提及。
劉詡卻已經心知肚明,悵然笑笑,所有人都是如此反應,那他……
“墨亭……”劉詡轉回頭,藍墨亭看到她臉上掛著鮮見的不安和無措,聲音也含著柔軟,“墨亭,你說,這其中曲折,我該如何,向他解釋呢?”
“他?”是說云揚嗎?那個乖巧可人的小揚兒,那個隨時被自己拎過來修理一頓的小家伙,會讓一國天子怕成這樣?定是愛到極點,在意到心尖子里啦。
藍墨亭實在不忍看劉詡的神情。
“揚兒他……很聰明,……是個乖順的孩子……”
他語無倫次地想安慰她,卻無從。
“揚兒?”劉詡聽著這熟悉又陌生的稱呼,半晌,笑容溢出。如此溫暖,如此明晰,那人如今就在門里,自己卻在這里自顧煩惱不休,真是近他情怯嗎?
“他可有小字兒?”劉詡放松心情,好奇地問。
藍墨亭也彎起嘴角:“盍宅上下,都叫他揚兒,未取小字兒。”
“揚兒……”劉詡拖長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從唇齒間吐出來,細細玩味,陶醉其中。
“噢,那他……”品味了好多遍,劉詡又要問,有關云揚的一切瑣碎小事,自己真的知道得太少了。突見藍墨亭強忍嘴角笑意,不禁臉也紅了。
“什么人?”藍墨亭忽地瞇起眼睛,斷喝。劉詡茫然間,已經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撈在身后。
靜謐,突被一點殺氣劃破。與此同時,門內一男人掠出。
“什么人?”門里跳出的男人同時低喝。
兩人都是一愣。
趁著月光凝目一看,藍墨亭險氣得笑出聲,不就是上回押云揚回府的那四個大頭兵之一?
“元帥父親?”那趙丁也頗識人,一下子想起當日的藍墨亭,不由自語。
“誰?”劉詡從他背后探出頭,“云老爺子回來了?”
藍墨亭尷尬至極,他咳了兩聲,翻身下馬,把劉詡扶下來,回身吩咐,“快開中門待客。”
趙丁卻一下子撲過來,把藍墨亭胳膊肘兒死死拉住。
“干什么?有話說。”藍墨亭甩手,煩他。
趙丁卻仿佛得了救星,大喊,“云三爺有險,大人快去。”
藍墨亭和劉詡都震了一下,丟下仍喋喋不休的趙丁,齊往門里沖去。
------------------------------------------------------------
兩刻前,云府。
尚昆和尚天雨佇立在云府的屋脊上。
“都說別急,又抄山路,又施輕功,陛下哪會這么快到的。”尚昆看著尚天雨重傷后,因多耗內力而蒼白的臉色,心疼。
“到也到了,主上說不準馬上就來呢。”尚天雨嘴硬,心頭卻突突跳,嗓子也發(fā)甜。他努力調息,生怕一口血嘔出來。
尚昆嘆氣。扯過人想度點真氣給他,沒等行功,就見幾條黑影,同時從院子四周騰出來,掠上屋脊,隱隱把他倆困在當中。
“嗬,還是高手。”尚昆眉一挑,笑了,“小雨,指指,哪個是咱們要找的人?”
尚天雨向四面張了張,飛身上來的四人都是面色凝重,手握兵刃,殺氣外溢。他撇撇嘴,他又沒見過云揚,哪知道哪個是。
“閣下何人,是路過還是走錯了路?在下可以不計較你們闖入官宅的罪,走吧。”趙甲沉聲。
但見對面一老一小,自顧自低聲聊著什么,全沒把他的話聽進耳朵里。
趙甲一生挫敵無數,遠沒有此刻這么緊張。云揚還在病榻上,這兩天來,時而清醒,時而昏睡,一點抵抗力也沒有,來人卻隱隱是兩個絕頂高手。不知是何來意,不知自己一方能不能守得住。若是失守……趙甲鋼牙咬緊,若是失守,如何向元帥交待,唯有以死謝罪了。
尚昆一手度真氣給尚天雨,一邊朗笑,“年輕人,口氣蠻大的,只告訴老夫,哪個是云家人就行了。”
來者不善。四人都握緊兵刃。尚天雨急要解釋,被尚昆用內力一蕩,只得閉上嘴。
趙甲使眼色給趙丁,要他前門守著。也是以防萬一,他兄弟四人莫斷了根才好。趙丁哪里肯依,還要強爭,被趙甲凌厲的眼神一瞪,登時含淚奔下屋脊。
所幸對面二人未攔。趙甲心里松了松,握緊兵刃。
“師父,做什么?”尚天雨猛拉住尚昆,師父體內蓬動的內力,讓他緊張。
“沒事,試試他們斤兩。”尚昆江湖人心性,豪放地一笑,丟開尚天雨,大鵬鳥一樣,向余下趙氏三兄弟掠去。
“報上名來。”氣勢壓人。
“你先報上名。”趙乙斷喝。
“嗬嗬,幾時江湖上倒了規(guī)矩?”尚昆是前輩,豈有先報家門的道理。
三人都是面上一紅。趙甲端正了態(tài)度,以江湖規(guī)矩,“趙氏四兄弟,江湖上無名。”
尚昆朗笑,“嶺南老頭子,尚昆。”
好響的名號。趙甲知道今日他們三人斷是難活了,“兄弟們,今日就算舍了命,我們到地上,也做兄弟。”
他沉喝一聲,迎頭上去。
尚昆心里暗叫好漢子,手上卻不松,幾招下來,把三人逼落屋脊。
“功夫挺俊。”尚昆一手拉著尚天雨,一邊跟下來。
院子東角一間屋子透出燈光。
“慕先生,外面是誰?”一個略弱的聲音,帶著些沙啞,卻也掩不住原本的清越。
尚天雨自落到地面,心就一直提起,聽到房內的聲音,他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云揚自昏睡著,掙著醒來,強撐著坐起,望著窗外凌亂的身影,心沉,“慕先生,扶我出去。”
慕御醫(yī)怎么肯,苦勸不住,云揚心急如焚,掙著起身,未及披衣,搶出房門。
尚昆側目掃見房里出來的一老一少,心中就有了數。抬手只一揮間,趙甲幾人就被拂倒,動彈不得。他轉回頭,認真審視著立在風中的皎白少年。
這少年只著中衣,飄灑衣袂下的身軀,雖病弱,卻仍可看出內含著的勁力。皎皎月光下,面色沉穩(wěn)似玉,蒼白幾近透明,月色為這少年鑲了遍身的銀華,看得直晃人眼。若不是少年漆亮的星目閃動著情緒,幾乎要以為是月宮謫仙,落入了凡塵。
尚天雨早就愣在當地。
尚昆心里苦笑,看這少年風采,必是陛下要他來救的人了。
云揚上下打量了一下尚昆師徒,又轉目看了看只幾招便無法動彈的趙甲三人,心中駭然。今日就算是自己沒傷沒病,內力沒失,在如此高手眼前,也全無反抗的余地。既然這樣,若能把趙氏兄弟救下來,也算是萬幸。
“老前輩,請放過這三位,他們是在下朋友。在下姓云,單名揚字,才是閣下要找的云家人。”
“少主。”慕御醫(yī)扶著他,心疼如刀絞。
“這位是本縣醫(yī)生,請老前輩放了他們,有事,找在下即可。”云揚連帶著替慕御醫(yī)撇清。
尚昆認真審視著云揚,不卑不亢,語調不徐不急,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透著讓人心安的鎮(zhèn)定。且不論這少年身份,單就這份臨危不亂,有情有義,他,非常喜歡。
正待說話,忽然尚天雨驚喜回頭。尚昆也聽出來,應該是劉詡來了。
聽聲音,劉詡還在二門外往里趕。時機稍縱即逝。尚昆眼中精光一現,長笑一聲,“好好,且讓老夫試試你斤兩,接下我十招,再談你的條件。”
云揚內功盡失,自然聽不到救兵的腳步聲。聽尚昆出言,他反倒精神凜然一振。既然對方有條件,他就有辦法回旋。云揚朗聲笑道,“好好,說好十招。”“招”字咬得很重。
尚昆已經笑意掛滿胡須。既然是出招,自然是見招拆招,不準用渾厚的內力欺負人,這估計是這少年話后面的意思吧。能于劣勢中找到利于自己的蛛絲螞跡,這少年,果然有些意思。
尚天雨急得扯住師父,卻被尚昆用含笑的眼睛止住。尚天雨知道師父人老,性子卻越發(fā)地隨意,這一刻,恐怕玩心大起,知道他不會傷害云揚,無奈放手。
眼睛緊盯著后撤一步的少年,心里竟也存著要看看他斤兩的想法。
云揚他環(huán)視了一下院中的人,心中明白,自己這一役若不能讓這個看起來沒有惡意的老人滿意,恐怕也是過不了關的。一股斗志在心中燃起,長吸了口氣,胸中仍無點滴內勁,渾身酸痛無力,但只要還有心智半點清明,自己就有能讓他滿意的機會。想至此,他長笑一聲,“前輩有禮。”就執(zhí)先著,迎了上去。
電光火石間,三招遞出,兩人已經錯身。云揚轉回身,略喘息。
尚昆眼里透出詫異。這少年,招式出自正統(tǒng),卻又時而夾著實戰(zhàn)中的機變,一招遞出,卻不拘泥,往往順勢而變,直取最有效的部位,一搭手,使知他是在萬人敵陣中歷練出來的。只是沒有內力,不然動作恐怕會更精落些。
“再來。”他笑著招呼。
云揚眼中也蕩著激賞,他笑抱拳,斂氣凈心,又撲回戰(zhàn)圈。
劉詡和藍墨亭趕到時,正看見衣袂飄飛的二人纏斗在一處。
“主上。”尚天雨先迎了過去,眼中透著久別后的欣喜。
劉詡見是尚昆,心中大定。伸手拉過尚天雨,上下審視,“身子好些?尚老俠這是……”
兩個問題,卻是把自己擺在前面,尚天雨眼角有些濕,彎起唇角,“師父說要試試他……屬下已經無事。”
劉詡憐惜地握了握他的手指。這尚天雨,果然至純至性,受了委屈,卻還顧及自己的心思。
藍墨亭卻異常緊張,他隱隱蓄集內力于指尖,一瞬不瞬地盯著場上局面。
劉詡和尚天雨向場內看去。
云揚一招遞出,分神向外圍看,先掃過藍墨亭,再看到劉詡,他心神一震。
高手過招,最忌分心。云揚一頓,尚昆手上加力,一掌擊在他胸前。云揚踉蹌了兩步,撲在地上,一口血直噴出來……
“呀。”劉詡驚呼出聲。率先跑過去。藍墨亭和尚天雨都不能越過她去,只得跟在后面,幫助扶住云揚。
“你覺得怎樣?要不要緊?”劉詡扶住云揚,入手只覺云揚瘦得硌人。不由心都顫起來。顧不得旁邊有人,把他帶到懷里,心疼地用衣袖拭云揚唇邊血跡。
云揚心內氣血激蕩,剛張口,一口血又噴出來。他側過頭,盡吐在地上。
“揚兒,”劉詡凄厲。在場的人都是一震。
云揚緩過一口氣,定下心神,只覺胸中不再憋悶,氣血開始流通,他沖劉詡安慰地笑笑,側頭看向負手在一邊關切地看著自己的尚昆,“多謝前輩耗費內力,助云揚打通血脈,再造大恩,無以為報……”
原來中毒時,急切間,他自閉身體幾處大經脈,卻不及搜得解藥,等得毒侵全身,已經功力盡失,無法再行血了。毒越入深,氣血也日虧竭,身體才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傳說中有高手可以用外力幫助打通經脈,沒想今日見到真人。在場會武的人,都肅然。
慕御醫(yī)心急如焚。經脈一通,毒立時就會游走心經。他急蹲下,從劉詡手中拉過云揚手臂,就搭脈。
劉詡不防,被甩了一下。尚天雨先立起眼睛,“何人,無禮。”
云揚抬目看劉詡身后那艷色少年,方才好像被劉詡執(zhí)手牽著的人。云揚心里猜出他大概身份,忙抬另一只手,按在劉詡臂上,低聲,“他是我府上延請的名醫(yī),冒犯處,請……小姐勿怪。”
劉詡垂目,見云揚略濕的目光里,竟含著求懇,不由怔住。她扭頭看向藍墨亭,一直未發(fā)一言的藍墨亭悵然笑笑。劉詡就全明白了,云揚對自己的身份,已經猜測得□□分。果如藍墨亭方才對云揚的四字評價。云揚,先把自己的位置擺在臣子之位,而后才是心內傾慕之人。只有這個原因,才能解釋云揚此刻為救老醫(yī)生,語氣中流露出的過多的恭謹。
既然如此,再掩飾反過矯情。劉詡擺手,“天雨退下。”
尚天雨氣鼓鼓地收手,返身走回師父身邊。
云揚心思一松,感覺意識漸沉,知道自己耗力太多,支撐不住了。他迷糊間,看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關切中含著愛憐,溫暖的懷手抱,有凌亂的心跳,素手纖纖,正一下一下,徒手拭去自己唇邊血跡。
如此溫暖,如此安心。
云揚長長嘆出一口氣,于模糊間,盯著那閃著晶瑩的眼睛,不肯陷入深眠。
若是這一刻后便不能再醒,他定會終身遺憾有一事未做。
他,用最后一絲力氣,于模糊間輕輕抬手,至劉詡眼前……
劉詡看著他修長手指,輕觸到自己臉頰。象一片羽毛,像一縷春風,拂過,便頹然無力,向地上垂下去。
“揚兒……”劉詡痛呼。
云揚整個人失去意識。他的指尖,還殘存著,劉詡頰上一滴滾燙的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