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膠著
四十四
夜風(fēng)正冷。慎言被從溫?zé)岬乃瘔糁辛嗥饋恚鼻虚g,只披了件外衣。等到隨來人至殿外候傳,已經(jīng)遍體涼透。
裹著冷霜的人兒,跪在眼前。劉詡皺眉。
“怎么不多穿件外袍?”
“屬下……”他躊躇了一下,低頭。
外面更漏聲隱隱傳來,看看慎言略略的倦色,劉詡掩下話,遞過一只信封。
慎言膝行過去,雙手接過,抬目等她下文。
“資料不多,也是朕知道的全部。你這此次出京公干,留意一下。這人,定要替朕找到,但別驚動,只查他目下情形回報即可。”
慎言捏住手中薄薄信封,知道此事若不難,也不會圣上親自囑托。他抿了抿唇,鄭重,“是。”
“盡快。”
慎言怔了怔,更鄭重,“是。”
看人恭謹(jǐn)起身,往門外退。
許是穿得單薄了些,怎么也是覺得過瘦了些。劉詡在他即踏出門口的一刻,出聲叫住他,“回來。”
慎言頓了一下,又走回原地,“是。”
劉詡苦笑搖頭,直接把他拉到暖床的薰?fàn)t邊。示意他寬坐。
劉詡自己也擁著軟毯,斜靠在薰?fàn)t旁。卸下繁復(fù)的釵環(huán),她一頭烏黑長發(fā),潑墨般,自在地垂灑在肩。身周暖帳輕紗,垂幔綿軟。
溫?zé)岬臍庀⒑椭鵂t火,同時映紅了慎言的臉。
“交待你事,你辦得不錯。”該獎賞的話,還是要說在當(dāng)面。這些日子,源源不斷地送上來的密函。周到,精細(xì)且及時,她對慎言的辦事效率和能力,深為滿意。
慎言垂著目光,低聲,“謝圣上謬贊。”
“可有為難之處?”劉詡盯他半晌,突然問。
萬沒料到圣上會有此問,慎言立刻抬目,“沒有,謝圣上垂詢。”
劉詡靠回暖墊上,眉動了動。
“天寒了,圣上該早些安置。”許是反思到方才過于著痕的反應(yīng),慎言心里惶惑,很快就被室內(nèi)的沉默攪亂了方寸。他搜腸刮肚,卻仍是這一句。
話一出,那夜四合小院里的一幕,同時映進(jìn)兩人腦子里。
抬目見劉詡玩味的表情,慎言幾乎要吞掉自己舌頭。此一時彼一時,這一刻說這話,怎么聽著都像他再次自薦枕席。可偏偏圣上不說話,表情諱莫如深。就算是請失儀之罪的機(jī)會和理由,也沒給他一分一毫。
見慎言尷尬,劉詡失笑。
“反正天也快亮了,咱們聊聊吧。”她柔聲安撫。
正琢磨著找地縫的人終于松口氣,心中又有些澀澀起來。
雖說知情識趣,顧全大局,是慎言的美德,但如此面嫩又客套,倒是過于疏遠(yuǎn)和小心了。劉詡抿了抿唇,再次探頭看他神情。
“呃……”他的鐵衛(wèi)有些慌亂,卻佯裝鎮(zhèn)定,“屬下向您稟報一下您的間網(wǎng)……”
“公事上,我信你能力。”劉詡打斷他。
雖是輕聲,卻讓慎言震動,他微微顫聲,“謝圣上。”
沒抬頭,也能感受到劉詡的關(guān)切,他滯了半晌,終于嘆口氣,卸下心防,“屬下蒙主上信任,委以重任,本就該殫精竭慮。卻每每得您呵護(hù)垂詢,慚愧不已。”他唇角微挑起,眼中晶瑩,“皇上日理萬機(jī),屬下愿做您的臂膀,旁的事,都能應(yīng)付,您不必掛心。”
劉詡從未聽慎言如此直剖心意,一時心內(nèi)五味雜陳。當(dāng)日尚天雨的話,又在腦子中翻出來,“天雨不寒心……”誠心,悲切。
兩人都是她的近衛(wèi),卻是一人熟悉,一人陌生。熟悉的,陌生的,都不能完全放心,卻每每試探,考驗,直到有一天,能完全放心信任。而從未想到,這其中過程,被驗證的人,有何心聲。
“主上,慎言無事,不難,您請放心。”慎言殷殷話語,含著最坦率的真誠。
劉詡抬手按住他略繃緊的肩,感受他微熱的體溫,仿佛能體味到他此刻心內(nèi)的波瀾。
“不好掌控,萬事隱在心里。”當(dāng)日她也認(rèn)可的尚天雨的批語,就是指目下這人。廖廖數(shù)語,話不多,卻剖心,縱使慎言胸有萬千溝壑,她也相信,此刻,慎言對自己的話,出自真心。
更漏傳聲。
兩人相對,細(xì)談已經(jīng)三個時辰。
如那日在四合院中一樣,只是氣氛更和暖。劉詡倚在暖墊里,慎言半傾著身子,侍坐在一邊。爐火正旺,暖意融融。談到興處,兩人皆會心而笑,仿佛經(jīng)年的舊識,和諧而隨性。
“天亮了,誤了你睡覺。”劉詡望著漸白的窗欞,笑道。
慎言聞言也轉(zhuǎn)頭看,未料竟在此呆了這么長時間,“屬下不困。”
劉詡仰頭笑出聲。
慎言意識到失禮,歉然,“倒是誤了圣上休息,慎言無狀。”
劉詡笑意澹澹。
外面更住,天明。有值星女官在廊下?lián)P聲唱誦圣人訓(xùn)。劉詡苦笑,這是在叫圣上早起臨朝,祖上訂下的規(guī)矩。雖貴為天子,想多睡會懶覺,竟也是奢望。
有女官帶著宮娥捧著洗漱用具和衣服魚貫進(jìn)來。
劉詡站在眾人環(huán)繞中。
清洗梳妝,龍袍加身,方才還笑意和暖的人,已經(jīng)緊抿唇,淡漠和著威嚴(yán)。
“辦差去吧。”她回頭向站在一旁的慎言示意。
慎言恭聲退。
“天寒,添衣。”有聲音輕輕追到門邊。慎言回頭,見新皇已經(jīng)穿戴上繁復(fù)宮裝,掐金走線的龍紋,綴在明黃的大衫外。沉重又莊嚴(yán)。明黃綴龍飾的冠,緩緩壓在頭頂,那嬌弱的身軀,仿佛不堪重荷,卻仍直直地挺直腰背。
江山有多重,這皇冠就有多重,壓在心上,壓在這幅單薄的雙肩。
慎言眼中有些熱。
剛出寢殿,迎面見梁相率幾個重臣走在當(dāng)面。
慎言急避,卻已露了身形。他側(cè)身當(dāng)?shù)肋吂蛳隆?br/>
梁相看看圣上寢殿方向,又拿眼睛上下打量慎言,終于從鼻孔里“哼”了一聲,算是應(yīng)了禮,甩袖擦他身過去。幾個大臣都屏氣過去。
能得圣上寵幸,無尚的殊容。這些大臣們邊走,邊輕聲議論慎言如今的地位和身份。梁相沉聲咳了咳,眾人才警醒,已經(jīng)到了門口。有內(nèi)侍小跑著往里通傳。
劉詡早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發(fā)生的一切,面上清冷。早有報稱,慎言行事,梁相一干人,處處給他為難,更有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曲衡,時時糾纏不清。慎言把所有難處往心里咽,是慮著自己也不好親自出面替他撐腰。這一次,借著傳他過來,干脆留了一夜。早起一幕,正是要梁相眾人看在眼里。慎言新寵,或許能讓有些人,收斂收斂。
抬手示意請梁相諸位進(jìn)來。劉詡坐回椅上。看著鐵青著臉色的梁相當(dāng)先走進(jìn)來,心頭略沉。但愿自己此舉真能幫得到慎言,或許,更是陷他于風(fēng)口浪尖……
-------------------------------------------------
當(dāng)清晨第一縷陽光灑進(jìn)庭院,一身寒霜的云揚,在守候了兩天一夜后,終于成功地用手中精巧小弩,射下半空中飛來的那個小灰影。
心中暗喜,卻警覺地看了看四周動靜。無人。云揚吐出口氣,走過來,用凍僵的手拿出鴿腿套里的薄帛。處理好信鴿,他急回房間。
果然是大哥家書,囑父親兩件急務(wù)。一是入京后,禁著自己外出。另一是先給自己完婚。國喪期間,平民是不限制成親的,官家的人,也可辦喜事,不過要等期滿才能圓房。不過象云家和國丈府這樣的地位,一般是要同皇家一同守滿一年的。
云揚眉微皺。大哥為何一而再地對自己的親事如此急迫。前夜收到鐵衛(wèi)營裘榮的飛鴿傳書,說有監(jiān)軍已至軍中。這監(jiān)軍說來奇怪,一入營,就鉆進(jìn)鐵衛(wèi)營,明查暗訪找一位云姓小將。整個鐵衛(wèi)營,姓云的只有自己一人。自己如何招惹上監(jiān)軍大人,云揚百思不得其解。不過有一個強(qiáng)烈的預(yù)感在他心里升騰。大哥是肯定要飛鴿傳訊回來處置自己的事的。
急切間,截下大哥信鴿。
云揚站在書桌前,思量了半天。研好的墨幾乎快干。他一咬牙,執(zhí)筆,“得訊,安好,勿念。”模仿云老爺子筆體,金鉤鐵劃,神形俱全。
六個字寫完,再沒敢寫“父字”的落款。云揚心里極虛。此番出格的事,件件做遍,縱使拿好主意,等大哥回來自己就走,可也是怕得遍體生寒。大哥若得知這種種情況,該多么惱怒,對自己又該多么失望。自己戰(zhàn)時沒能輔助大哥,在家里,也不能讓他安心。云揚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大哥天大的累贅。
本已經(jīng)平復(fù)的心,又開始抽痛。也許自己就是個不祥的人。幼失親母,又要拖累云家。云揚撫住又牽痛的內(nèi)臟,心里更加堅定,命運若真的這樣捉弄,他云揚絕不再向命運低頭。此次,若不能全身而退,自己就算是一劍了斷,也不叫云家受半點拖累。
------------------------------------------------
劉詡也在寫密函。
“勿躁,不必再查。”寫好幾個字,親自裝進(jìn)鴿腿小套里。外面有人接過去放飛。
劉詡給尚天雨傳過訊,即到上朝時辰。她凝望著那個飛遠(yuǎn)的小灰點,仿佛一顆心也被牽空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