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
她開車跑回家去,圣欹的房間鎖著,她不顧繼母異樣的眼光,叫管家找了鑰匙來開門。房里一股子霉氣,雖然沒有住人不到一個月,可是最近天氣又濕又熱,就有了這股難聞的氣味。她嘗試著翻看了一下圣欹的東西,沒什么特別的,衣服、化妝品、精致的手袋……每個女孩子都有的……
她失望地關(guān)上衣櫥,突然想起來,圣欹每個月的零花錢并不多,她卻有一衣櫥的名牌時裝,差不多都是三四萬塊才能買得到的,還有的甚至要超過五萬。那些手袋也盡是名牌,她甚至有成套的Louis Vuitton的當季新款。
她的心一下子提起來,她重新打開衣櫥,翻看衣服。有幾件新的沒穿過的,上頭還有名店的標簽,她把這幾件衣服收起來,對站在門口的繼母笑了笑:“昨天我夢到圣欹,她說想穿新衣服,這幾件我拿去燒在她墳前。”也不管繼母信不信,將衣服裝進袋子里就拿了去。
她知道那些名店是絕對不會向她透露這些衣服是哪張信用卡簽單——甚至也許是現(xiàn)金付賬。可她總得要賭一賭,她拿著衣服去了圈子里很有名的一家偵訊社,這家偵訊社專為富豪家族服務(wù),一般都是為闊太太們調(diào)查丈夫的外室,名聲自然也很不好。她也顧不上那么多了,在會客室里,社長一見到她就露出一種了然的微笑:“傅小姐,你好。”
她知道他怎么想,不過事到如今,她也只得將錯就錯。她把衣服拿出來:“我想知道這些衣服都是誰的信用卡簽單。”
“這個簡單。”不等她提別的要求,社長就說,“我們會給你提供易先生二十四小時的行蹤表,和他全部的信用卡賬單。”他意味深長地笑著,“這樣,他的每一分錢是花到了哪里,傅小姐你都了若指掌。”
她尷尬透了,胡亂地點著頭。社長又說:“像易先生這樣的案子,一般比較的棘手,因為東瞿對于他的安全肯定有一整套的保全方案,所以我們收費是很高的。”
她心里七上八下,嘴里卻說:“那是應(yīng)該的。”
付了高昂的訂金,還沒有走出偵訊社的大門,電話響了,是易志維打來的。她正心虛,吃了一大驚:“什么事?”
“什么事?”他反問,語氣中透著不悅,她的心怦怦跳著。
“你自己答應(yīng)來陪我吃午飯,你看看現(xiàn)在幾點了?”
她大大地松了口氣,笑著說:“不好意思,塞車呢,我馬上就過來。”
趕到東瞿去,易志維在餐廳里正等得不耐煩,她連忙笑:“我上街去了——下個禮拜六就是你生日,我去看看送什么生日禮物給你。”他怔了一下:“下個星期六?”
“對呀,下個星期六不就是十七號了?”她有些好笑,“你忙糊涂了嗎,連自己生日都忘了?”
他笑起來:“我真是忙糊涂了——時間真是快。”
她見他并不高興,于是問:“怎么了,過生日都不高興?”
“不是。”他說,“上午的公事不順心,這會兒心里煩,等你又半天不來。”
他以前從來不說公事煩。她悄悄地打量著他,他這個樣子是她所不懂的,其實她從來都不懂他,起碼有一部分的他,對于她來說,仍舊是諱莫如深。也不知道為什么,她總生著逃避的心思。或許每個人都有不可觸及的地方,愛情周刊上不是常常講,要給彼此留下呼吸的距離,那她就不必要求他毫無保留。何況,如今她也有事瞞著他。
第二天下午,偵訊社的第一次報告就送來了。他們的行動相當?shù)膶I(yè),不僅有詳細的文字說明易志維的行蹤,還配有時間表,另有一天之內(nèi)易志維重要行程的照片,將易志維在過去二十四小時內(nèi)的一舉一動清楚地反映。
她本來無意于知道他的行程,但是,心想既然偵訊社送來,也許自己能看出什么蛛絲馬跡。細細地看了,并無特別之處,只有一張照片,卻是注明在今天上午拍攝于本市一間會所餐廳,與易志維共進午餐的居然是簡子俊。
他們兩個怎么會在一起吃飯?或者簡子俊走投無路,去找易志維談判?
疑云重重地埋在心里,等易志維下班回來,他對于察言觀色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本事,一見了她就問:“怎么了,心里有事?”
她搖了搖頭,撒謊說:“沒事——家里打電話來,說是我阿姨病了,我真有些擔心呢。”
晚上她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把易志維也吵醒了,他惺忪地問:“怎么還不睡?”頓了頓又問,“圣歆,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夜那樣靜,她聽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她答非所問:“你真的愛我嗎?”他笑了一聲,說:“傻瓜!”
她追問:“那你有多愛我?”
他想了一下,說:“就像愛東瞿那樣愛你。”
她不滿意:“那到底是愛我多些,還是愛東瞿多些?”
他說:“睡吧,三更半夜的纏著人問東問西。”
她說:“是你先問我的呀。你說,在你心里,到底是東瞿重要,還是我重要?”
他嗤笑:“天下的女人怎么都是這個樣子?”
她抓住把柄了,伸出食指戳著他的胸口:“好啊,你說漏嘴了。你還對誰說過這樣的話?”
他抓住了她的手:“別鬧了,睡吧,一大早叫人家起床,現(xiàn)在又不讓我睡覺。”
她只得不做聲了,還是睡不著。簡子俊……她是否太輕信他了?也許她真不該找偵訊社,不管易志維做過什么,畢竟他們是相愛的,這不就足夠了?
第二天,她正拿不準是不是要去偵訊社取消委托,偵訊社倒有消息傳來:“傅小姐,我們查到那些衣服簽單的信用卡號了。”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BG-672289381,的確是易志維先生的信用卡副卡。”
她的心沉下去,沉下去,無望的深淵……
她跑回家去,發(fā)瘋一樣地在圣欹的房間里搜尋。繼母連連地質(zhì)問她:“大小姐,你做什么呀?圣歆……你到底在找什么……”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把所有的抽屜都打開了,她把所有的東西都翻出來了,屋子里一片狼籍……
她發(fā)狂一樣地找著,床頭柜、梳妝臺、矮柜……
化妝品讓她掀翻了一地,首飾盒也打翻了,里頭有一串斷了線的珍珠,咕碌碌地滾下去,銀白的大珠小珠墜在紅毯上,詩一樣的畫面,她的心里卻只有火煎一樣的難受。
終于還是讓她找到那張副卡了,就藏在首飾盒的暗層里,銀灰色的一張小小卡片,刮著她的手心,刮著她的眼睛。
暗層里還有幾張易志維的名片,她經(jīng)常在身上帶一張的那種,他的名片輕易不給人的,值得他給名片的人用手指頭都點得出來。
電話響起來,她拿過來,看著屏幕上閃爍著熟悉的頭像,她把電話關(guān)上了,她得靜一靜,找個沒有人的地方。
她開了車上街去,茫然地在街上兜著圈子。到處是人,哪里有安靜的地方,黑壓壓的人……
她到底是開車回公寓里去,屋子里的一切都那樣熟悉,可是也都那樣陌生。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突然想起來一樣?xùn)|西,她疾步闖進房間去,拉開抽屜。那個盒子還在那里,繁素的那些照片還在那里,她連蹲著的力氣也猛然盡失,只跌坐在地上,盒子旁邊不知何時放著一張光盤,她木然拿起,遲鈍地瞧著上面的標簽,才知道是易志維辦公室的攝像頭拍下的DV鏡頭。他怎么將這樣?xùn)|西放在這里?
她打開電腦播放,畫面上竟然是圣欹,她斜倚在沙發(fā)上,一臉的幽怨與不滿。傅圣歆從來沒有見過妹妹這種姿態(tài)與表情,那種與她年齡不符的嬌嗔與幽怨,斜睨著眼波,嫵媚嬌柔至極。
她不由怔住了,可是畫面里的人的確是圣欹。錄音的效果不太好,她的聲音沙沙的:“我要告訴大姐。”易志維在畫面的另一側(cè),他的聲音也有雜音,可是還是很清楚:“你敢!”
圣欹將頭一仰,大聲地笑起來:“真有趣!你怕什么?難不成你真的愛上她了?”
“我和她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如果識趣,就別多管閑事。”
圣欹將臉貼在他的臉旁,聲音也甜得發(fā)膩:“我慪你玩呢,我們的目標可是一樣的,只要你幫我把家產(chǎn)奪回來,我才不管你怎么擺布她呢!”
傅圣歆完完全全地驚呆了,兩只眼睛看著屏幕,就像不認識圣欹一樣。是的,她根本不認識她!她不是圣欹,她不會是圣欹,她怎么可能是圣欹!
她握著鼠標的手心里早就全是冷汗,鼠標似乎有了千鈞重。下一個影音文件開始播放,這次卻是傅太太,她側(cè)著臉對著鏡頭,絮絮叨叨地說著:“易先生,我今天才知道原來和圣欹交往的人是你。我可是沒敢告訴大小姐,我一個老太婆,女兒又這樣莫名其妙自殺了,我如果把你們的事告訴了大小姐,易先生,你是個聰明人,你曉得我的意思。”
易志維是背對著鏡頭的,看不出他臉上有什么表情,他寫了一行什么,把那張紙撕下來。薄薄的一張小紙片,傅太太笑得滿臉的皺紋都成了菊花:“謝謝易先生!”
“這錢你拿走,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你如果認為以后我就成了你的自動提款機,你應(yīng)該知道會有什么后果,我會保證你在臺北消失。”
“不會的,易先生,我以后再也不會來煩你了,謝謝你。”
她完完全全地傻掉了,怎么會是這樣,這不可能是真的。
易志維放下刀叉,滿意地輕嘆了口氣:“這間餐廳的神戶牛扒,倒還沒有弄虛作假,還是真正從日本空運過來的牛肉。這種牛喂養(yǎng)不易,不僅吃特制飼料,飲啤酒,還有專業(yè)技士替它按摩肌肉,所以牛肉才能如此鮮嫩滑爽。”
簡子俊微笑道:“費了偌大的功夫,也不過為了享受一時。”
易志維道:“你這兩天倒好像頗有感慨。”
簡子俊不由笑道:“我這幾天是看盡人間冷暖,當然會大發(fā)感慨。”
易志維道:“老朋友還故意這樣調(diào)侃?旁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你不過躲到日本去度假,董事會的那幫人如果知道這次幫富升逢兇化吉的銀行,竟然是東京賀銀,保證不會再對你不依不饒了。”
簡子俊微笑:“如果他們知道我們竟是多年的合作伙伴,那表情才會最精彩。”猝然發(fā)問,“快要跟她攤牌了吧?”目光炯炯看著易志維。
他若無其事地端起酒來淺啜一口:“我將clue全設(shè)置好了,只看她幾時能找到謎底,一旦她得知真相,游戲便結(jié)束了。”
簡子俊直視他的眼睛,他的眼中看不出任何端倪。簡子俊忽然問:“你是不是心軟了?”
易志維放聲大笑起來:“心軟的那個只怕是你——我記得當初要你出面逼她至絕境,好讓她不得不來求我,你就不太情愿。”
簡子俊嗤笑一聲:“老兄,那是因為你當初的開價實在不公道。”
易志維頷首:“確實,只要出價夠高,這世上沒什么是買不來的。”
簡子俊微笑:“商業(yè)的運作,不僅是金錢,更重要的是智慧。最高明的方式便是利用感情,你那個神來之筆,至今令我欽佩,你是怎么樣想出要偽造繁素這個人的?”
“要讓她不起疑心,最好就是給我找個愛著她的理由。我叫人偽造出所謂繁素的照片,就給了她一個很好的解釋,解釋我為什么那樣輕易肯幫她大忙。女人的心理很奇怪,她孜孜以求的不過是愛情。我給她一個合理的理由,她反倒會飛蛾撲火。”
“我一直好奇,她得知真相那一刻的反應(yīng)。”
易志維閑閑道:“想必會很精彩,費了偌大的功夫,也不過為了享受這一時。我發(fā)過誓,自從我父親去世的那一天,我就發(fā)過誓,一定要讓傅良棟得到他應(yīng)得的報應(yīng)。我要讓他生不如死,可惜他太經(jīng)不起風(fēng)浪,我不過叫所有的銀行停止對他的拆借,他知道了對手是我,自己已經(jīng)無路可走,居然就那樣跳樓死掉了,算是便宜他了。至于傅圣歆——父債女償,也是天經(jīng)地義。”
簡子俊道:“你建議她買的那些期指,再過幾天她就會發(fā)現(xiàn),她所欠下的巨額債務(wù),只怕將是她三輩子也還不了的。”
易志維莞爾:“這是我送給自己的生日大禮,不到那一天,我還真舍不得提前。”
簡子俊舉起杯來:“就在這兩天,你最享受的甘美即將來臨。為了我們的成功,cheers!”
“Cheers!”
八二年的紅酒,后勁自然醇厚。路上就覺得酒意沉沉,頭昏腦脹。回到家中,屋子里黑沉沉的,不知為何沒有開燈。他這才瞧出她木偶似的站在客廳中間一動不動,就像站在那里已經(jīng)一百年似的。她的聲音里有一股徹骨的寒意:“圣欹為什么自殺?”
他無聲地笑了:“因為……我讓她上了當……我建議她把全部的錢,還包括透支的一大部分,都套牢在了股市中,她當然破產(chǎn)了,我又不肯幫她還賬。”
她搖搖欲墜。天!前幾天他建議她買期指……
“不錯,我用對付你妹妹的手段來對付你。再過二十四小時,你就會發(fā)現(xiàn),你也一分錢都沒有了,反而要欠銀行一大筆債。”
她的聲音嗡嗡的:“你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做?”
“傅圣歆,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你,事實上,我恨你,恨你們傅家的每一個人,尤其是傅良棟。你也許知道,是兩家公司買通郝叔來,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一家是富升,另一家就是東瞿。傅小姐,我很高興地告訴你,傅良棟是我逼死的,我讓所有的銀行不提供同業(yè)拆借給華宇,傅良棟知道他的對手是我,他無路可走。”
“易志維!”
“想殺了我嗎?”他微笑,“傻瓜,你愛我呢!”
該死的人是她自己,她喘息著,看著他,他竟然還可以笑得如此燦爛。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他輕拍著她的臉,“你很容易就忘記了父仇,我可沒那么好的度量。我真應(yīng)該帶你回家去看看我的母親……我曾經(jīng)有過的家,全世界最幸福的家……輕而易舉就毀了,父親死了,母親瘋了,我才十歲,弟弟還沒有滿月……家產(chǎn)差一點讓堂叔奪去,我發(fā)過誓,我發(fā)過誓要把一切都討回來,我也做到了。你有沒有眼睜睜看著最愛的人死去?你有沒有眼睜睜看著最愛的人瘋掉?在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我就起誓,我要讓你看著,我一定要讓傅良棟最愛的一個人看著,眼睜睜地看著……”
她心驚膽寒地看著他臉上扭曲的肌肉,他一把抓住了她:“傅圣歆,這是我送自己的大禮,你欣賞嗎?”
他的氣息撲到她的臉上,她從來沒有這樣地絕望過:“你放開我!”
他沉沉地笑著:“你打算怎么辦?再回頭去找簡子俊?哦,我忘了告訴你,他是我的合伙人和最佳拍檔,我們有很多年的合作感情了,沒人知道,富升和東瞿從來都是在唱雙簧。我等著你走到這一天,我等著簡子俊向你透點消息后你去找私家偵探……”他嗤笑一聲,“我等著你慢慢來發(fā)現(xiàn)這張網(wǎng)住你的天羅地網(wǎng)……”
一個接一個的炸雷向她劈過來,而她無處躲無處藏!
“其實根本沒有繁素,照片是我叫人偽造出來,專門給你看的。
“你懷孕的新聞是我授意新聞界刊登出來的,因為我根本不想要那個孩子,替我生孩子——你還不配!”
她的雙眼模糊起來,天與地都搖晃起來。
“你不過是個可憐蟲,讓我和簡子俊玩弄于股掌之上。我知道你現(xiàn)在很絕望,不過沒關(guān)系,你還可以死,一了百了,什么痛苦煩惱都沒有了。
她只能發(fā)出喃喃的聲音:“你好殘忍……”
他大笑起來,回答她:“是你太笨,太天真,你以為真會有什么愛情存在嗎?你以為我會愛上你嗎?你以為愛情是可以勝過仇恨的嗎?可笑!”
兩行血順著她眼里流出來,那情形恐怖詭異到了極點。他突然打了個寒噤,胸腔里似乎憋得要窒息,為什么竟會是這樣,有著令人絕望的絞痛。
她整個人撲倒下去,到處是血……血順著地板蜿蜒,直滲到他腳下,他突然覺得五臟六腑都被掏空了一樣。不,不要,他不要……他不要這樣……他并不是要這樣……圣歆……
“圣歆……圣歆……圣歆……”
“醒醒,維,你醒醒,你怎么了?”
他被搖醒了。夜那樣的靜,他還可以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床頭的燈開著一盞,他有些茫然地看著近在咫尺的熟悉臉龐,熟悉的帶著睡意的眼睛,有些訝異地看著他。仿佛是突然之間,他下意識地痙攣著一下子抱住她,長長地吐了口氣,將臉埋進她的發(fā)間:“圣歆,我愛你。”
“你這是怎么啦?”她有些好笑地推開他,“睡得好好的突然大喊大叫,醒了又這樣莫名其妙。”
“哦。”他的意識在逐漸地清醒,自制力也在一點一滴地回來,一切都回來了。他笑了笑:“我做了個噩夢。”下床說,“我去喝點水,你要不要?”
“我不要。”她翻了個身,聲音中滿是濃濃的倦意,“回來記得關(guān)燈。”
等他回來,她已經(jīng)睡著了,他還是忘了關(guān)燈,那點昏黃的燈火從門上的磨砂玻璃上透進來,朦朧得像是舊歷十二三的月色,好雖好,總是殘的。他睜大了眼睛看著,一點睡意也沒有了,他靜靜地聽著身畔她均勻的呼吸。她睡得真好,她睡覺總是像個孩子一樣,從來就是這樣,她是個沒心機的孩子,她這樣毫無疑慮地相信他,她難道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才是她最可怕的敵人嗎?
他沒有睡好,一進辦公室臉自然就板起來了,秘書們說話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的。中期業(yè)績不佳,他正好在會議中名正言順地發(fā)了一頓脾氣,幾個董事經(jīng)理誠惶誠恐地看著他,他的一腔怒火只好強咽下去,算了,他們也不是沒有盡力。揮了揮手,助理立刻宣布散會。眾人都是如獲大赦的樣子,魚貫而出。偌大的會議室立即空蕩蕩的了,橡木的桌面打磨得光亮如鏡,反射著天花板上滿天繁星一樣的燈光。他打開銀質(zhì)的煙盒,取出了一支煙。
黃敏杰默不做聲地替他點上煙,低低地叫了一聲“易先生”,卻遲疑了一下沒有說下去。
他正沒好氣:“跟誰學(xué)的吞吞吐吐的樣子?”
黃敏杰是他一手帶出來的,挨了罵一聲也不吭,只一五一十向他匯報:“經(jīng)紀行打電話來說,傅小姐買了九千多萬的期指,我想她手頭的資金加上銀行抵押大約也只有這么多了。”
看著老板沒什么反應(yīng),停了一會才問:“我們是不是要照原計劃進行呢?”
他依舊是沉默著,看著指尖裊裊升起的蒼白煙霧,太久沒有抽過煙了,聞著這味道真有些陌生。過了半晌才說:“我想靜一靜,你先出去吧。”黃敏杰的嘴角動了一動,想說話,看了看他的臉色又忍住了,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只讓他聽見了一聲落鎖的輕微的“咔嚓”聲。
他隨手將一口都沒有吸的煙又在煙缸里掐熄了,他只是偶爾抽煙,對于這種不良的嗜好,他一直有能力克制自己。可是傅圣歆呢?他遲早是要面對的。他得承認,她是他這輩子最大的不良嗜好,可是……他真的上癮了,如果將她從自己的生命里完全剔除,自己真的會像當初計劃的一樣無動于衷嗎?
假戲真做是他犯的惟一錯誤,他還有能力改過來嗎?
再依賴的癮他也可以戒掉。他有這個信心,他是易志維,天底下沒什么事是他辦不到的。關(guān)上內(nèi)線電話,他站起來,還有大把的工作等著他,東瞿——他締造的商業(yè)王國等著他,他創(chuàng)造過神話,當然不會敗在一個凡人手里。
晚上他特意給自己找了些節(jié)目,約了位美麗的服裝設(shè)計師吃法國菜,然后再開車上山兜風(fēng),最后他在凌晨三點半鐘才回到自己的公寓。
開門的時候,不知為什么他放輕了動作,幾乎是無聲無息地用鑰匙打開了門。屋子里黑黑的,可到底是他的家,不用眼睛他也知道哪里有家具,他不會撞到墻上,可是最后他卻走進了書房,關(guān)好門才開了一盞小燈,對著鏡子仔細地看了看自己。
他回來之前洗過澡了,他不想讓她見到什么痕跡,她其實很聰明,事情既然一天沒有揭穿,她就依然還是他最愛的人。他珍愛的,擁有全世界的一切,不會有一絲的不悅打擾她。他有些自欺欺人地扯開領(lǐng)帶。
頂上的吊燈突然亮了,他驚訝地回過頭,不知什么時候門已經(jīng)開了,她就站在門口,手還按在燈掣上,有些怔忡地看著他。
最后還是他先開口:“怎么這么晚了還沒睡?”
“我想等你回來。”
他嘴角歪了一下,算是笑了:“下次不要了,這么晚了,有時候我不回來了呢?”
她也笑了一笑:“你餓不餓,廚房還有一點粥。”
“我不餓,”他有意輕松地捏捏她的臉,“你先睡去吧,我洗了澡就來。”
她捋了捋鬢邊的碎發(fā):“你不是洗過了回來的嗎?”她笑了一笑,解嘲似的,“你身上還有洗發(fā)水和浴液的味道。”
“圣歆,”他嘆了口氣,“你不高興嗎?對不起。”
她抬起眼,幽幽地看著他:“志維……我……只是很害怕。”
他打斷她:“睡去吧,太晚了,有事明天再說。”
她卻說了下去,艱難地、斷續(xù)地:“我不知道……我們還有幾天,幾個小時,或者……還有幾分鐘……幾秒鐘……”
“我累了,我們明天談好嗎?”
悲涼的笑從她唇畔綻開,她的聲音小小的,夢一樣:“明天……我們還有明天嗎?”
他的表情幾乎要僵在臉上了,她的聲音還是虛的,夢一樣的,像是大風(fēng)卷起來的羽毛,無能為力的,不由自主的:“你這幾天老是做噩夢,你夢見什么了?和我有關(guān)系嗎?你總是說夢話,好幾次你都叫出我的名字。”
她看著他,靜靜地、悲哀地看著他:“我知道,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或者說,是我的時間不多了。你說過你愛我,就算是真的,可是,你對我的愛也不能夠抹殺一切,你一向恩怨分明,你不會為了我忘掉過去發(fā)生過的一切。傅家欠你的,你一分不少都會討回去,金錢上的,人情上的,一分都不會少。我知道的。
“我想簡子俊和你在這件事上一定是拍檔,也許早就是,他向我透露的線索,也許也是你授意的。你一定早就在布這個局了,郝叔來說是兩家公司合謀,從而導(dǎo)致我父親的死,這中間有一家公司是東瞿嗎?
“易志維,你是個魔鬼,你早就算準了一切,你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只等著傅家人一個接一個地鉆進來,你是想讓我一無所有吧,現(xiàn)在我的確一無所有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閉起眼,眼淚滾滾地落下來,“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
她一向比他笨,可是這次她卻太聰明了,她就聰明這一回,就夠了,足夠了……
她早就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了他——終于還是連他也失去了,或者,她從來就沒有擁有過他,只是他給她造成了一種擁有的假象……
就像父親的芙蓉簟,她以為就是代表父親,其實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沒有。
什么也沒有……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呆了多久,他也不知道她去做什么了,他一天一天地拖延著,可是這一天還是來了。他精心策劃的天衣無縫的計劃,他早就想看到的結(jié)局,他贏了,他應(yīng)該笑著舉杯慶賀。
遠遠地傳來一聲沉悶的聲音,像是嗑睡的人不當心碰了一下頭。他突然發(fā)瘋一樣地沖進隔壁的睡房,窗子大開著,窗簾在夜風(fēng)中翻飛成巨大的黑色翅膀,他撲到了窗邊,什么都沒有,什么都看不見,底下是黑沉沉的夜色,黑得深得海一樣,海一樣的絕望……
他的手捶碎了旁邊的一扇玻璃,血順著支離的碎紋在往下滴著,他一點也不覺得痛,他只是麻木地站起來。他把他最珍愛的一切毀掉了,他親手扼殺了自己的愛情。最后她是帶著半信半疑走的,她不相信他真的愛她,因為她不相信他會把真愛的人毀掉,連他自己也不信,可是他還是做了。
他徹底地贏了嗎?
他像負傷的野獸一樣咆哮著,他輸?shù)舻氖且粋€世界,一個他再也不會擁有的世界!他有多愛她,只有他自己知道。
血汩汩地順著手腕流下來,他像憤怒的困獸一樣絕望地捶打著玻璃:“圣歆!圣歆……”
今晚的噩夢,再也沒有人能叫醒他了。
“真可惜。”
“是啊,他從我的書里翻出她的照片的時候,那眼神我就知道他是真的愛她,可惜他竟然還是下了手。好自制,好毅力,怪不得這十年大風(fēng)大浪,他都站得那么穩(wěn)。”
“所以恐怕你我還得等。”
“我不介意等,只可惜我以為尋見他惟一的死門,能予以掣肘,沒想到還是失算。”
“其實他的死門應(yīng)該是你,只不過他永遠都想不到。”
“你呢?其實我不明白,你既然愛她,為什么肯答應(yīng)大哥,首先去出面應(yīng)對華宇,做那個惡人將她逼上梁山。”
“我與你大哥合作這么多年,牽涉到如此重大的經(jīng)濟利益,他提出這樣的要求,我也不能不遷就。他既然唱紅臉,只要開價夠高,我唱白臉也無妨。”
“你好像鐵石心腸,可是你告訴過我,你曾給過傅圣歆一次機會。”
“如果她肯真的嫁給我,我便放她一條生路。那可能是她惟一的生路,但她偏偏沒有選。”
“好笑,到死她都是愛他的。”
“其實他亦愛她,但比不上我愛她。”
“是嗎?”
“不信么?等你遇上你愛的人,大約你就信了。不過,這世上的愛情,無可奈何,身家利益總要排在前頭。”
……
【終】
???
“噶鈴鈴——噶鈴鈴——”
芷珊翻了個身,那聲音卻不依不饒,“噶鈴鈴——噶鈴鈴——”一聲接一聲,催魂奪魄,她終于不得不睜開眼睛,眼皮沉重有如千鈞,頭痛欲裂,仿佛自地獄中醒來,連聲音都似氣若游絲。
“你好,我是方芷珊。”
是秘書的聲音:“方小姐,請速回辦公室,大老板從紐約飛回臺北,一個鐘頭后召開會議,所有的高層主管都已經(jīng)陸續(xù)趕到。”
她向來是按美國時間作息,因為她每日要盯住紐約股市,剛躺下還不到兩個鐘頭,就被這催魂鈴吵醒。這一瞬間她只想摔掉電話尖叫:去他的大老板!去他的公司!我要睡覺!
可是不能,她不能。老板叫你三更死,你哪里敢活到五更?何況大老板是老板的老板,此時心血來潮突然出巡,前呼后擁,旁人惟恐奉迎不及,她這樣的蝦兵蟹將,還是知趣的好。垂死掙扎終于爬起來,步履蹣跚地沖進浴室打開花灑,水燙得打在肌膚上生出灼痛,她連打幾個激靈,仿佛一具僵尸,終于藉由水溫活了過來。
到底年輕,對鏡化妝的時候,瑩白的肌膚上已經(jīng)泛起一層淡淡的暈紅,仿佛一顆圓潤的珍珠,自然而然透出華美的光澤,根本看不出睡眠不足帶來的倦怠與疲憊。她對著鏡子描畫眉目,想起同事的調(diào)侃:“芷珊,你完全是入錯行。”
是啊,入錯行。美麗的外表在這行里是大忌,不止一次有人置疑:“你是方小姐的秘書?”
初見面的人,總不肯相信她就是業(yè)界里眾口稱贊的方芷珊。永泰的華董第一次見到她,差點毫不客氣地拂袖而去:“你們公司雖然有名,可也不能店大欺客,隨便派個人來敷衍我。我這個戶頭里有近四億資金,恕我不能交給一個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她雖然差點慪得吐血,但還是淺笑盈盈地答:“華董這樣實力雄厚的客戶,鄙公司自然十分重視。但目前我打理的客戶中,有好幾名超過十億新臺幣的戶頭,所以請華董放心,我們從來一視同仁,對每一位客戶都會竭盡全力。”
不動聲色地將萬鈞力道擋回去,華董猶是半信半疑,直到會計年度之后,結(jié)算投資收益比上期高出兩倍有余,方令華董刮目相看。
她偶爾也會想,萬一業(yè)績不盡如人意,這幫客戶會不會將自己抽筋剝皮,以泄心頭之恨?
這世界多殘酷,弱肉強食,風(fēng)高浪險,只要稍有差池,就沒有你的葬身之地,每天都冒著槍林彈雨才可以揀回一日三餐。可是她沒得選,這條路是她自己挑的,她毫不遲疑地要走到最好。
精心描好最后一筆妝容,鏡中人顧盼生輝。她深深吸口氣,哪怕前路山窮水惡,她一樣有信心披荊斬棘,殺出一條血路來。不,不必太緊張,其實也沒有什么大不了,不過是遠在美國的大老板突然心血來潮,駕臨在臺北的分公司而已。
她對著鏡中的自己嫣然一笑,明眸皓齒,神采奕奕,去見美國總統(tǒng)也不會失禮,何況只是見大老板。只要多做事、少說話,好好敷衍過這幾個鐘頭就行了。大老板一走,她就可以回家倒頭大睡,晚上爬起來,依舊替客戶盯牢紐約股市,在道瓊斯指數(shù)、標準普爾指數(shù)和納斯達克指數(shù)的起起落落間,安安穩(wěn)穩(wěn)繼續(xù)她的本分。
從她住的公寓開車不過半個鐘頭,就趕到公司樓下。當初租下公寓,就是相中它離公司近,租金貴一點兒,只好不計較了,好在她的年薪與花紅逐年上升,于是買下這套公寓,兩年多來眼見著升值已經(jīng)近一倍,實在是份劃算的投資,不枉她的專業(yè)素質(zhì)。
廣場上呈品字形佇立的三幢摩天大廈,仿佛三柄長劍,割裂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大塊大塊鉛灰色的云從樓尖掠過,便是穹廬撕裂的飛絲游絮,無聲無息緩緩?fù)松ⅰS谑沁@三幢建筑又似巨大的桅桿,在波瀾壯闊的海中迎風(fēng)起伏。
“品”字最前端聳立的高樓,比另兩幢大廈還要高二十余公尺,是方圓數(shù)里之內(nèi)最高的建筑,越發(fā)顯得鶴立雞群。公司創(chuàng)建才不過四年,已經(jīng)在這寸土寸金的金融大廈占據(jù)一席之地,無怪業(yè)界十分側(cè)目這后起之秀。
辦公室的裝潢很費了些心思,設(shè)計師是菲力普斯達克,地板所用的天然云石全部從意大利空運,連走廊里一盞水晶壁燈亦出自烏拉圭。據(jù)說公司在紐約的總部更為奢華,這是大老板一貫的風(fēng)格,他曾言道:我們是做投資管理的,若自己沒有錢,怎么放心叫旁人將錢交出來?
真叫人不敢恭維。不過,這樣不動聲色的奢侈,總比拿美鈔貼滿墻又好上許多。
進入公司三年有余,還沒有見過大老板,不知道會是怎么一號人物。或者會像唐人街餐廳老板一樣俗不可耐,抑或像許多美國老板一樣,隨便穿著層層疊疊的襯衣、一條牛仔褲便可以見下屬員工——不過應(yīng)該不至于,因為大老板雖然低調(diào),一年到頭財經(jīng)雜志上都難得露上一面,但氣勢不凡,出手利落,每一場惡仗皆是親力親為。難得的是他本人從來不出風(fēng)頭,去年主持收購“J&A”成功,美國許多財經(jīng)雜志與財經(jīng)電臺爭著排期想訪問他,他卻不聲不響地去了南太平洋度假,完全將偌大虛名置之度外。豐功偉績她聽得太多,所以難免會有一點高山仰止。
秘書在會議室外等她,替她打開雙門,輕聲提醒她:“趙先生剛剛到。”
雙門推開,會議室天花板上好似繁星似的璀璨燈光,倒映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撲入眼簾仿佛有風(fēng),搖碎一地的星子,波光瀲滟。她忽然覺得眩目,因為就在那明亮的萬丈光芒中,看到長圓桌的那端,背對立著一個人,本來正凝視落地窗外風(fēng)景,聽到門響,他回過頭來,長桌兩側(cè)的同事亦一齊回過頭來。
她一時幾乎疑心自己看錯,沒想到大老板竟然這樣年輕,也許不超過二十六歲,一身剪裁得體的西裝,烏黑濃密的短發(fā),襯著劍眉星目,英氣逼人。她一剎那疑心,這是不是老板身邊的助理?不,不,助理不會有這樣的氣質(zhì),他雖然只是靜靜地立在那里,安詳?shù)赝尘笆蔷薹穆涞夭A唬h處無數(shù)新筍樣的樓尖,參差林立,鮮艷如滴血濺成的朝日正冉冉升起,襯出他身影如剪,那種內(nèi)斂但不容人忽視的氣勢,無聲無息通過空氣迫她正視。
所謂的王者之風(fēng)。
竟然是這樣一個人。
她不過一秒鐘后就鎮(zhèn)定下來,不徐不急地走至他面前,含笑自我介紹:“趙先生,你好,我是方芷珊。”
他與她握手,他的手指修長,掌心溫暖干燥,聲音低沉好聽:“方小姐,幸會,我是趙承軒。”還是傳統(tǒng)而低調(diào)的華裔作風(fēng),沒有叫安德魯趙,也沒有稱董事長或執(zhí)行官。桌側(cè)右手邊是一名陌生的男人,介紹之后才知道是他的助理何耀成,是他此行惟一的下屬隨員,這倒又是典型的美國做派,帶名助理就可以飛越重洋走遍天下。
會議的內(nèi)容十分簡單實際,趙承軒仔細傾聽,最后才作寥寥數(shù)語的提問,但每一句話都問到要害,芷珊漸漸覺得壓力,這個俊美如阿修羅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凡人?怎么可能如斯完美?
會議結(jié)束時人人都似剛打完一場仗,沒來由的疲憊與警惕,這位大老板,年紀輕輕便創(chuàng)下這樣的江山,果然并非好相與的人物。
趙承軒將分公司的總經(jīng)理與她,還有公司另一名得力操盤手單獨留下,召開另一次特別會議,趙承軒開門見山:“此次回到臺北,我的目的是東瞿。”
芷珊頓時一凜,原以為大老板只是例行巡視,沒想到他是挾壯志而來。赫赫有名的東瞿集團涉足金融、地產(chǎn)、零售與通訊多個行業(yè),排名島內(nèi)十大公司,在金融界地位更是穩(wěn)如泰山,多年來歷經(jīng)大風(fēng)大浪巋然不動。所以不論大老板有何決定,這都將是一場異常艱苦的惡仗。
趙承軒果然道:“這是一場極難打的惡仗,所以,一切有仗諸位。”
何耀成已經(jīng)起身,去關(guān)上室內(nèi)的燈,芷珊知道他意欲何為,于是起身幫忙關(guān)掉電掣,窗簾緩緩降下,室中光線漸漸暗去,何耀成果然打開投影。
一明一滅的光在室中閃爍,堆山填海樣的資料,一幀幀的分析圖表從眼前閃過。
趙承軒的聲音依舊低沉悅耳:“東瞿的易志維作風(fēng)嚴謹,在金融界一直成績斐然,歷經(jīng)多次收購與反收購大戰(zhàn),幾乎沒有失過手。近年來著意培養(yǎng)其弟易傳東為繼承人,所以很少再干涉行政決策,但東瞿主要的商業(yè)決定,依舊由他做出。”芷珊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他,黑暗中他的眼睛明亮如星,忽然之間有笑意從眼底透出,“臺北金融界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太歲頭上,這回咱們偏要動一動土。”仿佛是孩子氣,但那種躊躇滿志的驕傲,立刻令會議室里的氣氛熱烈起來,每個人都被激起了斗志,芷珊只覺得他整個人都似乎在黑暗中熠熠發(fā)光,“我們來看一看東瞿名下的幾支股票,近年來在市場中的表現(xiàn)。”
會議開足十二個鐘頭,連午餐都是在會議室中吃外賣,氣氛熱烈,芷珊雖然剛熬了通宵,也沒有一絲睡意。趙承軒脫掉外套,只穿一件白襯衣,越發(fā)顯得面如冠玉。近年來流行健康膚色,他卻是極少數(shù)不惹人討厭的白凈,那白仿佛只是儒雅的干凈氣質(zhì),仿佛鈞窯里的瓷器,歷經(jīng)烈火的錘煉,終究脫胎換骨,自內(nèi)而外雋永非凡。他極修邊幅,但一份快餐同樣吃得津津有味,立刻與下屬十分融洽。
加班結(jié)束后,夜幕已經(jīng)降臨,大家收拾東西離去,她因為一打開電話便接到客戶來電,所以反而落在后頭。正巧趙承軒由何耀成陪著出來,與她搭同一部電梯下去。
室外電梯里燈火通明,仿佛一只晶瑩剔透的梭子,劃破岑寂夜空。玻璃幕外已經(jīng)是萬家燈火,無數(shù)高樓似瓊樓玉宇,近處的車流都蜿蜒成燈光的河,緩緩流淌。他們自萬仞之巔急墜而下,趙承軒凝視撲面而至的萬頃燈海,仿佛是喟嘆:“真是美。”
她聽到這句話不由望向他,正巧他亦回過頭來,她落落大方地一笑:“趙先生很久沒回來了吧?臺北的夜色確實極美。”
他微笑:“四年,大學(xué)最后一年暑假曾經(jīng)回來過。”
四年前他創(chuàng)建公司,從此鵬程萬里。
真是叫人不能不臣服于天分,旁人面對她總是驚嘆:“芷珊,你真是能干。”她的優(yōu)秀曾給別人很大的壓力,可是今天她終于也感知了壓力。
他忽然道:“謝謝你,今早犧牲睡眠趕來。”
她自認舉動絲毫沒有露出馬腳,眼底不由掠過一絲意外,他含笑道:“你目前主管美國市場,自然需要晨昏顛倒,今日早上想必是犧牲睡眠趕來。”
心細如發(fā),難得是體恤下屬,沒有認為發(fā)薪水給人,就必須令人出生入死在所不惜。
她答:“趙先生客氣。”
電梯已經(jīng)到了B1,何耀成問:“承軒,是不是就回酒店去?”
只聽趙承軒答:“不,還是先去醫(yī)院。”
芷珊無意聽老板私事,找到自己那部小小的日本車,速速上車離去。轉(zhuǎn)過車道,看到趙承軒上了一部黑色的商務(wù)車,旋即駛離車庫,匯入街上滔滔的車之河。
車子行駛得極為平穩(wěn),趙承軒闔上眼睛,徹夜飛行之后,他只休息了幾個鐘頭,便立刻開始工作。大戰(zhàn)在即,他其實并不緊張,可是體力上的透支終于令他疲倦下來。雖然閉目養(yǎng)神,腦海中時時浮現(xiàn)的還是東瞿。
事前已經(jīng)做足了相關(guān)準備,關(guān)于東瞿的一切都在他的研究范疇,《孫子兵法》言:“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令他感興趣的不僅是東瞿,還有易志維。這個人在商業(yè)上的表現(xiàn)幾乎完美得無可挑剔,同時,亦冷靜得無可挑剔。歷次收購戰(zhàn)中不乏有千鈞一發(fā)的時刻,他總是能立時權(quán)衡取舍,數(shù)次力挽狂瀾。無疑,他會是個極具挑戰(zhàn)性的對手。
他睜開雙眼,隨手打開筆記本電腦,關(guān)于易志維的私人資料很全面,包括他前妻的照片,與關(guān)系固定的女友。
易志維直至三十七歲時才結(jié)婚,對方是著名建筑師歐凡琨之女歐雅文,未到兩年即又離婚,原因不詳。這段短暫的婚姻沒有孩子,四十二歲左右他認識現(xiàn)任女友,兩人維持關(guān)系長達十余年,卻一直沒有再結(jié)婚。所以他將惟一的弟弟易傳東視作繼承人,悉心培養(yǎng)。近年來他由于陣發(fā)性心動過速頻繁發(fā)作,于是逐漸向易傳東移交東瞿大權(quán),但毫無疑問,他仍舊是東瞿的靈魂人物。
他仔細凝視屏幕上易志維的近照,拍攝極佳的黑白半身照,目光炯炯,仿佛能夠透過屏幕直視人心,他兩鬢已然微灰,但那蒼白是草芒上微染的霜意,襯出眉心間深深的溝壑,不怒自威,沉靜莫測。
這樣一個人,縱橫半生所向無敵,幾乎沒有過失敗,自己如若能夠擊敗他,必然會給他致命一擊,從此萬劫不復(fù)。
不知為何,右眼瞼突然跳起來,抑或是睡眠不足?
他很少有這種不安的感覺。
幸好電話響起來,令他分神不再多想:“大姐,我馬上就到醫(yī)院了。”
“這樣晚了,何必還趕過來,你一定也累了,還是回酒店休息吧。”
他答:“不要緊,我已經(jīng)快到了。”
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快九點鐘,這間私立醫(yī)院并沒有太多間病房,但環(huán)境雅致。窗外高大的鳳凰木開著大朵大朵的紅花,夜色中濃稠似墨,紅到了極處原來反倒是這種顏色。風(fēng)吹過,片片葉影倒映在病房雪白的墻上,仿佛拿極細的工筆描上去,一尾尾碧金的羽。滿墻這樣的羽毛輕輕搖著,整間屋子似有颯颯的風(fēng)聲。房間里開著一盞淡藍色的燈,大姐半倚在床頭,電視機光線明滅,她的臉于是也忽明忽暗。她近來一直病著,形容略顯憔悴,但在他眼里,總覺得大姐一直容顏姣好如初,這么些年來,仿佛年華不曾老去,明明知道她眼角又添了細紋,可是總覺得大姐是不會老的。她仿佛一棵鳳凰木,倔強而遺世地佇立于歲月的長道,任憑光陰如水,洗去鉛華。
她已經(jīng)抬頭看到他,只是心疼:“坐了十幾個小時飛機,今天又在會議室呆了一整天,不回酒店休息,又跑來做什么?我又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自幼是大姐一手帶大,大姐又一直沒有結(jié)婚,所以長姐如母。他笑著說:“不來看看大姐,總覺得有點惦記。”
她留意到他手中的外賣飯盒:“你帶了什么來?”
“蚵仔面線,大姐老是說在美國吃不到,所以特意買了。”
難登大雅之堂的夜攤小吃,但兒時的記憶確實難忘,所以她在國外總是惦記。她笑出聲來:“穿幾萬塊的西服去買面線,只有你這孩子做得出來。”心中柔柔一動,仿佛他還是個小孩子,伸手替他撥開凌亂的額發(fā),拂過他年輕光潔的額頭,“叫司機買不就得了,還自己跑去。”
他笑:“錢財身外物,衣服更是,司機不曉得地方,買來不一定正宗。”打開飯盒來極香,面線紅色,蚵仔拖過太白粉,嫩滑鮮香,連上面撒的細碎香菜都似翡翠碧屑,她禁不住他慫恿,嘗了半碗:“真是香。”
他仔細端詳大姐,說:“大姐今天神色還好。”
她忍不住微笑:“一看到你,我精神就好了。”
電視里正播放財經(jīng)新聞,富升正預(yù)備發(fā)行新股,資管董事經(jīng)理趙筠美主持新聞發(fā)布會。他見大姐凝神注目屏幕上神采飛揚的女子,便笑道:“三姐真是威風(fēng)凜凜。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大姐淡淡一笑:“要做就做到只在萬人之上,人皆在我之下,方才是不敗之地。”
他沉默不語。
大姐見他默不做聲,于是說:“這次回來,別只惦記著公事。臺北的漂亮女孩子很多,留意挑一個好的對象。”
他窘迫地微笑:“我太忙了,哪里有時間。”
“人家從國中就開始談戀愛,你大學(xué)畢業(yè)都這么多年,還是連女朋友都沒有一個。”
他故意嘆氣:“她們都看不上我。”
“我們承軒這么帥,人又很有本事,她們早就爭得打破頭。”
“可是最后勝出者,久久不見她撲上來,難道這么久還未分出輸贏?”
她終于被他逗笑了:“油嘴滑舌,可又不見你去哄女孩子開心。”
“大姐,我這次回來,打算對東瞿動手。”
她瞬時安靜下來,有夜風(fēng)自窗外溫柔地掠過,遠處恍惚傳來嬰兒的哭泣聲,或許是樓下的產(chǎn)科病房?那嬰兒哭得聲嘶力竭,直覺得一顆心全揪起來。是哪里的孩子在哭?她定了定神,又沒有聽到,于是問:“有把握嗎?”
“我研究過易志維接掌東瞿后所做的每一項重要決策,他是勁敵。”
“那何必輕舉妄動?我不是告誡過你,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就必然置對方于死地。”
他沉默許久,方才說:“我原也想多等兩年,等多些把握再動手,但我看過他最新的健康報告,只怕來不及了。”
她微微打了個寒噤,腦中一片麻木,仿佛要想上許久,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她從來沒有想過他的健康問題,哪怕幾年前就明知他已經(jīng)被證實患上遺傳性心臟病。但在記憶里,他總是舊時的
樣子,偌大的東瞿,在他的掌控間永遠井井有條。
他不會老,不會病,更不會死。
茫然間仿佛有一絲惶恐。
她只是怕,怕來不及。如同承軒擔心的一樣,怕來不及與他一決高下。
承軒替她理好搭在膝上的毛毯,聲音很輕:“大姐,你不要擔心,我能做到。”
他一定可以做到。從十八歲那天,親口聽大姐講述那個無比殘忍的故事之后,他就曾經(jīng)下定決心,一定要做到。
他永遠不會忘記大姐當時的語氣與表情。
“傅圣歆當真縱身一躍,是最傻的事情。世上沒一個人會同情她,只會說她活該。”大姐的神色冷漠,眼中似浮著碎冰,“所以根本不應(yīng)該是那樣子——故事還沒完,早著呢。傅圣歆得活下來,好好活下來,活得比誰都長久,活著看到他們的報應(yīng)。”
他一定可以做到。
從十八歲那年,他就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一定要做到。
這么多年來隱姓埋名,忍辱負重,只是為了這一天。
她思考片刻,終于說:“既然已經(jīng)決定動手,就約簡子俊出來吃飯吧。”
他答:“他要價會很高,我們不一定非要他援手。”
“可是他能更清楚地知道,如何可以對易志維一擊致命。他會漫天要價,我們也可以落地還錢,只要代價合理,何樂不為?”
和簡子俊約在球場俱樂部,趙承軒特意早起,趕到高爾夫球場去。露臺上設(shè)置有餐臺,客人很少,他抬腕看表,簡子俊遲到了。
露臺正對著球場,驟然看到大片柔和起伏的綠色,不由令人心曠神怡。每一片柔軟鮮嫩的草葉尖上,都還閃爍著露水的清涼。球童們穿著白色的制服,亦步亦趨地隨著客人,仿佛一尾尾潔白的鴿子,稀疏地四散在綠色的草坡間。
因為到球場來,所以也換了球衣,但并沒有想下場一試的念頭,他其實并不熱衷這項運動,倒是大姐的球打得極好。公司開始運作后,他們境況漸好,在美國他常常陪她打球,其實這運動很適合大姐,山清水秀,空氣清新,運動節(jié)奏又不是很急迫。有時他與客戶也會約在高爾夫會所,但那都是中規(guī)中矩的商業(yè)約會。真正閑下來放松時他愛去南太平洋,潛水或者風(fēng)帆,他都是一流的好手。只是大姐并不甚喜歡他玩這些——有次他獨自在Great Barrier Reef的一座小島度假,潛水時氧氣突然在海底出了問題,差一點沒命,所以嚇到了大姐,她從此心有余悸。
曲線綿緩的果嶺下突然響起嘈雜喧嚷聲,打破清晨寧靜的空氣,幾名球童聚攏在不遠處,不知出了什么事情,球童滿頭大汗,沖露臺嚷:“快來幫忙,有客人暈倒。”他其實是招呼露臺上的同事,不知為何,承軒卻不由自主站起來,下去球場看個究竟。
因為經(jīng)常做戶外冒險,所以他急救經(jīng)驗豐富。一見眾人圍攏,他立刻道:“都散開,讓他呼吸新鮮空氣。”那人已經(jīng)陷入半昏迷的狀態(tài),他伸手解開那人的頸扣,按在動脈脈搏上。
是心臟病。他直覺地判斷,立刻做心肺復(fù)蘇,用力按壓,一邊頭也不抬地吩咐:“打急救電話。”
有球童飛奔去了,俱樂部的保健醫(yī)生業(yè)已趕到,接替他替病人做心肺復(fù)蘇,急匆匆地低吼:“快找藥,易先生一定隨身帶著藥。”
易先生?
他忽然一怔。
這才認出來,是易志維,竟然是易志維。
他毫無知覺地陷在綿軟草地中,雙目微閉,臉色白得沒有半分血色。無數(shù)草尖襯在他臉側(cè),細細如嫩綠絲絨,露水濡濕他微灰的雙鬢,那眉目卻沒有半分走樣。雖然不曾真正見過他,其實這張臉他再熟悉不過,新聞報道,雜志照片,報刊頭條,絕不會認錯。
他幾乎只怔了一秒鐘,手已經(jīng)摸到易志維衣袋中的硬物,取出來一看,果然是藥瓶。
不等他反應(yīng)過來,醫(yī)生已經(jīng)一把將藥瓶奪過去,倒出藥丸塞入易志維口中,讓他壓在舌底。易家的司機也已經(jīng)趕到,急得滿頭大汗,幫忙醫(yī)生墊高易志維的頭,又連撥了好幾通電話,似是打給易志維的醫(yī)生和東瞿有關(guān)人等。
承軒站起來,太陽剛剛升起,盛夏的朝陽,照在人身上有輕微的灼痛,仿佛有人拿烤紅的細鐵絲網(wǎng),硬生生按烙在皮膚上,無數(shù)細微的灼痛,讓人微微眩暈。或許是適才站起來得太猛,他有幾分遲鈍地想,抑或是,第一次面對面看清這個對手。
易志維。
這個名字是生命中重要的目標,從十八歲那年起,有關(guān)他的一舉一動,他都密切注意。這個對手如此強大,幾乎是不可挑戰(zhàn),于是他花了近十年的時間去步步為營,處心積慮地養(yǎng)精蓄銳,一點一點縮小與他的差距。
每年都會透過特殊渠道拿到他的健康報告,那些冷冰冰的專業(yè)術(shù)語,萬萬比不上今日早晨這猝不及防的相遇來得令人震撼。
他竟然是易志維,沒想到初次見面,卻是自己極力地想救助他,試圖從時間手中,搶回他危在旦夕的生命。
他剛才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他應(yīng)該置身事外袖手旁觀?不,他不應(yīng)該。
他就應(yīng)該救他,讓他安然無恙,讓他好好活著,等著自己的挑戰(zhàn)。
他會贏他,堂堂正正地贏他。
他慢慢退出人圈,卻知道藥性已經(jīng)發(fā)揮作用,因為四周圍攏的人臉色都緩和下來,他聽到醫(yī)生驚喜的聲音:“易先生,堅持一下,我們馬上送你去醫(yī)院。”
很好,天時地利人和,連命運都站在他這邊。
他緩緩走回露臺,遙遙已經(jīng)望見露臺座位上的人。
簡子俊。
這個人亦是第一次見,他與易志維同齡,保養(yǎng)得當,看上去不過四十多歲年紀。一雙眼睛同樣咄咄逼人,目光中透出歲月積淀的犀利,承軒神色冷淡地同他打招呼:“簡先生?你遲到了,我已經(jīng)打算離開。”
簡子俊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傲慢的年輕人,一時驚詫,上上下下打量他:“你已經(jīng)打算離開?”他置疑地挑起眉來,幾乎就要咄咄逼問。
他心平氣和地道:“是的,簡先生。您沒有誠意,我已經(jīng)決定離開。”
簡子俊怒極反笑:“年輕人,太狂妄了。”他出身世家,習(xí)慣了在自己的王國中呼風(fēng)喚雨,容不得小小拂逆。承軒靜靜地立在那里,舉手投足間氣勢迫人,簡子俊突然覺得眼前這年輕人不容小覷。資料上說他是時下最著名的投資管理公司創(chuàng)建人,去年更主持收購“J&A”成功,成為轟動一時的財經(jīng)人物。出乎意料的年輕,也出乎意料的狂妄。
承軒已經(jīng)知道自己一定能贏,所以反倒氣定神閑:“三十六塊七。”
簡子俊一怔:“什么?”
承軒卻再不回顧,徑直揚長而去。
走回車上,承軒就給手下經(jīng)紀人打電話:“立刻放掉手中的金融股。”
他的人向來訓(xùn)練有素,等到股市一開盤,大筆交易,立刻急挫四十余點。近午盤時分,新聞播出易志維心臟病發(fā)入院,以東瞿為首的金融股立刻帶動大盤一路下挫,到了下午收盤時,東瞿A的收盤價正好是三十六塊七。他反應(yīng)快,一點損失都沒有。
他立在巨幅的玻璃幕前,遙遙向電腦屏幕上最后的收盤價格舉杯致意。
杯中其實只是現(xiàn)磨黑咖啡,醇厚香滑如絲,每次加班工作時,視作救命恩物。他因為決定在臺北逗留比較長的時間,所以分公司專門布置出一間辦公室給他,意外之喜是有咖啡機與上好的咖啡豆,全是何耀成替他覓來。他轉(zhuǎn)過身看窗外風(fēng)景,早晨還是那樣晴朗的天氣,此時整個天色卻變得晦暗無比,整座城市籠在灰蒙蒙的霧靄中,鉛灰色的云塊堆積在半邊天空,像是一群挨挨擠擠的綿羊。當他獨自駕車行駛在澳洲的公路上,總是可以看見兩側(cè)無窮無盡開闊的草地上,一群群的綿羊,牧羊犬蹲守在羊群旁,而天高路遠,四周只是一望無際的牧場。
四哥在澳洲開牧場,他曾去小住,仿佛世外桃源一般的生活。每天早晨起來,先去喂牛,檢查擠奶器是否工作正常,牧羊犬們吠叫著在身邊吵鬧……簡單得幾乎不必要動任何腦筋的生活……
那云又厚又重又臟,臟得由灰白漸漸轉(zhuǎn)得深灰,更像積年不洗的羊毛,太厚,什么都透不過來,只是暗沉沉地壓下來,壓得半邊天空都似要垮塌下來。
看來今天說不定會下雨,他有點模糊地想到,早上還是晴朗的好天氣。
天有不測風(fēng)云。
這么一想又想到易志維身上,他的病發(fā)作得越來越頻繁,上次他入院是半年以前。當時適逢另一間著名的金融財團信譽危機,易志維的病發(fā)入院更是雪上加霜,對金融市場打擊沉重,差點引發(fā)股市崩盤。這次他又在球場上突然昏倒,可見健康報告里的那些話,并不是危言聳聽。
不知醫(yī)生會不會建議他退休療養(yǎng)。
建議了他也不會聽,他了解他,正如他了解自己。曾經(jīng)用心良苦地研究了他這么久,他的性子還是知道一點的。獨斷,專橫,因為條件優(yōu)異,所以對自己對其他人要求都幾近苛刻。他一手締造了商業(yè)傳奇,怎么可能放棄大權(quán),安心一意去養(yǎng)老?
比要他的命還難。
這個人,不會服老,不會服病,永遠不會服輸。
他想到大姐的話,提到他時,大姐的聲調(diào)總是淡淡的:“他對他的所有物一向看得緊,何況是東瞿。”
所以,他一定能做到。
商場如戰(zhàn)場,更如一場博弈,誰心無旁騖,上善若水,誰就棋高一著。
決定收購之后,一切都在計劃之中。他在辦公室邊喝咖啡邊看屏幕,芷珊敲門進來,她已經(jīng)被抽調(diào)擔任他在臺北期間的特別助理,其實專門負責(zé)東瞿個案。她拿給他大疊資料,仿佛是不經(jīng)意地說:“如果要收購東瞿,目前是最好時機。”
因為東瞿禍不單行,易志維入院不過幾天,東瞿名下的新重電子位于新竹園區(qū)的廠房突然失火,造成嚴重損失。廠房機器這種財資上的損失倒是其次,更有七名工人在火災(zāi)中喪生,成為震動島內(nèi)的社會悲案新聞。大小傳媒自然一擁而上,各路記者使出渾身解數(shù)一路緊盯追查下來,才發(fā)覺新重電子公司擅自改動廠房設(shè)計,并且封鎖了消防通道,火災(zāi)后操作工人逃生無路,由此才釀成七死二十余傷的慘案。此事自然頓時成為業(yè)界最大的丑聞,公眾的情緒亦被激怒到了極點,從勞工權(quán)益到安全條令,各專業(yè)人士之間的口舌官司打得不可開交。新重電子的副總與主管廠房建設(shè)的經(jīng)理鋃鐺入獄,而東瞿受此丑聞的影響,本就疲軟的股價越發(fā)一蹶不振。
他有些意外地看著她,她今天穿行政女性最常見的黑色套裝,中規(guī)中矩的樣式,領(lǐng)口露出一襲黑珍珠項鏈,珠子并不大,但純黑珠光之中泛出奇異的虹彩色,隨著珍珠的轉(zhuǎn)動而變換迷離,與她白玉般的臉龐相映生輝。許多女人樂意像鉆石,名貴華麗,鋒芒畢露,但她的整個人令他想到大溪地的黑色南洋珠,渾圓高華,凈美光彩。其實她生得極白,穿黑色十分好看,顯得肌膚白膩如凝脂。
他問:“為什么不猜我只打算狙擊?”
在老板面前要適時裝糊涂,她答:“直覺罷了。”
他語氣忽然輕松:“你直覺錯了。我要東瞿做什么,想想就累。”仿佛是喟嘆,其實倒是心里話。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么會突兀地對她說出這樣的話來,仿佛是交淺言深。但她就是有這樣的魅力,在她面前,不知不覺會放松。這情形很不對頭,他立刻生了警惕。她卻沒有覺得,反倒也放松下來:“唔,像東瞿這樣的傳統(tǒng)派作風(fēng),如果真的收購成功,一定會被迫擔任總裁,從此一舉一動萬人矚目,慘過坐牢。”
他第一次聽人將大權(quán)在握形容為“慘過坐牢”,終于忍俊不禁。
他終于問她:“方小姐,能不能請你吃晚餐?”
她知道不該答應(yīng),上司就是上司,雖然他是位隨和的老板。但一面對他,她仿佛就中了魔一樣,頭腦遲鈍笨嘴拙舌,總是忘記種種職場大忌,不是在他面前說實話,就是答應(yīng)不該答應(yīng)的要求。
出人意料,他帶她去吃官府菜。
并非時髦的餐廳,環(huán)境古雅,她沒想到在市區(qū)還有這樣的地方。如同舊時的私邸,三進三重的庭院深深,假山亭臺,重重竹簾隔開水聲潺潺,重簾深處有人抱琵琶彈唱,字字句句曼妙婉轉(zhuǎn),她聽不大懂,但知道是唱著粵劇。食客并不多,但菜式一流,連最俗氣的魚翅撈飯都十分出色,她吃過無數(shù)次廣東菜,第一次發(fā)覺魚翅亦可以做得這樣鮮香醇糯。他微笑對她說:“這里頗得譚家菜三味。”
她有些沮喪的樣子:“原來臺北還有這樣的地方,我是本地人,卻要你帶來。”
他笑:“我也是本地人,不過很少有機會回來。”
空氣里燃著線香,很清雅淡遠的香氣,外頭水聲涓涓,仿佛是在下雨,琵琶聲又錚錚響起,隔簾人在雨聲中。
吃過最后一蠱燕窩雪蛤,她不知不覺放松而慵懶,深深地嘆了口氣:“還是從前的人會過日子,什么都是享福。”
現(xiàn)代人要起三更睡五更,名利當前,誰還敢享福。
他若有所思的時候,總是下意識地轉(zhuǎn)動著右手無名指上一只樣式樸素的指環(huán)。她留意許久,方才認出那只銅色指環(huán)是MIT的畢業(yè)戒指。她不由道:“你真不像是MIT畢業(yè)的人。”他有些詫異地揚起眉,不知為何,這樣細微的動作總令她覺得有幾分眼熟,不知道是在哪里看到過。他問:“你怎么知道我的母校?”
她簡單地答:“你的指環(huán)。”
他明白過來,啞然失笑:“為什么覺得我不像?”她忘記在老板面前裝糊涂,如實答:“你像是念哈佛出身,實在太學(xué)院氣。”
他反駁她:“哈佛才不學(xué)院氣,他們銅臭氣。”
她笑出聲來,他跟著也笑了:“其實當年差一點去念哈佛,兩間大學(xué)的入校許可都已經(jīng)拿到,但最后還是挑了MIT。”
她有點意外:“一般人都會挑哈佛。”
“大姐當年也希望我選哈佛。”
她沒想到他會在自己面前提及家人,但他態(tài)度輕松,仿佛只是隨口一句話。她忽然覺得耳廓發(fā)熱,極力地將思想拉回正軌,所以說:“這間餐廳客人真少。”他說:“老饕餮才知道,所以客人少。”正說著話,突然看到長廊那頭,穿暗藍綾旗袍的侍應(yīng)小姐正引著客人迤邐而入。當先一人被人眾星捧月般簇擁,格外醒目,正是簡子俊。她的心忽然往下一沉,其實許久沒有見他,上次見面還是在他的辦公室,也不過說了三兩句話,自己照例要頂嘴。結(jié)果當然氣得他大發(fā)雷霆,嚇得秘書張?zhí)M來勸架:“三小姐,少說一句吧,三小姐……”一邊生拉硬拽,將她硬是勸了出去。她提高了聲音反駁:“什么三小姐,叫我方小姐。”明知他在門里也可以聽得到,果然“嘩啦啦”一聲響,聽到他又摜了什么東西,大約是花瓶。
張?zhí)隽撕喿涌≡S多年的秘書,對簡家的人還是舊派的稱呼,可是她又不是簡家人。還是七八歲的時候,簡子俊的司機每逢周末都會去接她放學(xué),不便稱呼,只得含含糊糊稱她一聲“珊小姐”,后來叫開了,差不多的人于是都這樣稱呼她。年月一久,竟?jié)u漸變成了“三小姐”,因為簡子俊還有一兒一女,她咬定了牙也不肯認一聲,她又不姓簡。
簡家人都不喜歡她,因為簡子俊太寵她,她越是倔強,他反倒越是肯遷就。也不見得是內(nèi)疚,但從小對她就格外好一些。出國談生意總記得給她帶禮物,粉紅緞子小洋裙配粉紅小漆皮鞋、限量款的芭比娃娃或是泰迪……越長大收到的禮物越是貴重,大學(xué)畢業(yè)禮是一部蓮花跑車,她連碰都沒有碰,車鑰匙用快遞送回他的辦公室。實習(xí)時她不肯往富升去,反而選了這家投資公司,后來漸漸做出眉目來,更不肯離開。商業(yè)競爭上頭,一點也不留情面,幾次富升名下的投資公司被她擠兌得落在下風(fēng)。他氣得狠了:“生你養(yǎng)你有什么用處?”她頂回去:“我不是你養(yǎng)的。”
這句話大約真正傷了他的心,好一陣子不再派人找她見面。直到她成天累月地加班,熬得胃出血住院,他才匆忙趕到醫(yī)院去。
他在走廊里和醫(yī)生說話,語氣竟然焦慮而擔憂,她睡在病床上,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見,幾乎覺得剎那間心底的堅冰有一絲融暖。可是醫(yī)院里特有的味道劈頭蓋臉地涌上來,消毒藥水、氧氣管、蒸餾水……叫她想起母親死的時候,急救室里人影幢幢,保姆帶著她在走廊上等待著。保姆緊緊攥著她的手,她惶然地張望,連哭都忘記了。那天也許下著雨,或者是陰天,所以在模糊的記憶里,醫(yī)院永遠是陰冷的天氣,走廊上只開一盞小小的燈,霧從窗外涌進來,大團大團,又濕又冷,堵得人哭都哭不出來。
她最恨的是他不愛母親,他不愛她還這樣害了她。她永遠不能忘記自己縮在門外,聽到母親的聲音凄楚尖厲:“你根本不愛我。”本就沒有名分沒有保障的姻緣,最后連愛情都沒有,那么還余下什么?母親終究絕望了,所以才會在浴室割開自己的動脈,她開著水喉,水放滿整個浴缸,一直溢出來,從浴室的門下溢出來,紅的血,紅的水,漫天漫地的紅……漫過她的腳面,漫過她的整個人……到處都是血一樣的紅……
他害死了母親,所以永遠不原諒,永遠不。
簡子俊亦看到了她,怔了一下便徑直走過來。芷珊咬著嘴角不吭聲,只站了起來。簡子俊望了她一眼,卻只和承軒握手,兩個人寒暄著說些場面話,來來去去,那樣虛偽客套。到最后他也沒有同她說話,大約有外人在場,抑或?qū)λ龔氐资恕?br/>
吃完飯后承軒送她回家,上車之后他才說:“對不起。”
她沒想到他會道歉,反倒十分意外:“沒什么。”
他其實沒有必要向她解釋,她只是他的下屬,但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歉疚:“我并不知道會遇上簡先生。”她相信他說的話,正因為相信,只覺得心里很不自在,仿佛是不安,她于是岔開話:“看,有月亮。”
他抬起頭,霓虹閃亮,街燈如珠,森林一樣參差的高樓間夾著一輪月亮,模糊而朦朧,仿佛大理石上一團暈紋,并不清晰,可是深入肌理。她呢喃一般低語:“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他自幼在國外長大,也知道這是張愛玲的一句話。眼前的她精明能干,日日做事都似沖鋒陷陣,典型的都市事業(yè)女性,沒想到還會讀張愛玲。他長年在國外,見到的華裔女子大多連國語都已經(jīng)不會講了,難得她這樣有故國的精致與嫻雅。她說:“臺北污染太重,再過幾年,只怕連月亮都看不清。”
他忽然說:“有一個地方可以看清。”就在下一個路口,突兀將汽車掉轉(zhuǎn)了方向,并沒有對她再說什么,她心里隱約猜到了一點,果然,他將車一路開出雙溪外,一直開上了陽明山。
山道上的車并不多,兩匝路燈一盞接一盞跳過窗外,仿佛一顆顆寂寞的流星。許久才看到對面兩道燈柱,又長又直,是對面駛來汽車的大燈,不過流光一轉(zhuǎn),瞬間已經(jīng)交錯,迅速被甩到了后頭。無數(shù)的光與影飛快地被拋到了身后,又有更多的光幢幢地迎上來,車子像在迷離的霧氣中穿越,拐一個彎,再拐一個彎,順著山路,一直往上駛?cè)ァF鋵嵏緵]有霧,路兩側(cè)都是樹,枝枝蔓蔓的影子映在車前窗玻璃上,像是冬日里薄而脆的冰。她在歐洲讀書的時候,早晨起來宿舍玻璃窗外會有晶瑩的霜花,那樣美,可是不持久。她亦不愿往深處想,只是任由他將車往前開去。到了山頂,他才緩緩將車熄火停下來。
她推開門下車,夜涼如水,路旁草叢里有唧唧的蟲聲,風(fēng)像是無數(shù)細微的手,浩浩地穿過衣襟直撲入懷。山下的城市是一片燈的珠海,像是打翻了萬斛明珠,累累垂垂,堆砌出晶瑩剔透的紅塵深處。抬頭果然能看到月亮,被底下那片浩如煙海的燈火襯著,月亮仿佛更小,更遠。那月色是青灰色的,照在人的身上,仿佛是一層薄脆的紗,稍一摩挲就會沙沙作響。但那響聲也是悅耳的,會叫人想起象牙白的塔夫綢,綴著摩洛哥玻璃紗,長裙曳過草地,是那樣的窸窣有聲。
她不聲不響,走到路階上坐下來,雙肘支在膝蓋上,仿佛小孩子鄭重其事地在想心事,渾不顧身上的裙子是幾萬塊的名牌,理它呢,人生就是用來奢侈的。他也走到她身邊坐下,隔得并不近,可是也不遠,像小孩子排排坐過家家。
他不說話,她于是也不說話,兩個人坐著靜靜看月亮,遠遠的,小小的,明亮的一團白。不知道它曾經(jīng)照見過多少人的人生,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它其實亦是知道的吧,可是看得太多離合悲歡,所以終于硬起來,脆起來,光也是薄薄的,冷冷的,不帶一絲憐憫。
風(fēng)大起來,吹在人身上有點涼意,他也覺得了,脫了外套替她披在肩上,手落下時遲疑了一下,仿佛想握住什么,但終究還是縮了回去。他的外套有他的氣息,干凈的剃須水與沐浴露的味道,她將下巴縮進衣領(lǐng)里去,挺括的西服領(lǐng)子,令她覺得自己像一只寄居的小蟹,殼里是安穩(wěn)的,妥帖的,而外頭波瀾壯闊的海洋,太廣袤太無垠,反讓人生了怯意。
“芷珊。”
他終于喚她的名字,她極快地轉(zhuǎn)過臉來,連她自己都疑惑,其實自己是在等著的吧,一直在等著的吧,等著這一聲。他沒有問,然而她自己說出來:“我母親吃了很多苦頭,我只是她的女兒。但如果可以選,我絕不選再當她與他的女兒。”
她姓方,是跟著母親姓。他是知道的,不然也不會特意向她道歉。
他的聲音極輕,卻有淡淡的悲哀:“人都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父母。”
坐得太久,他領(lǐng)帶有點歪斜,細碎的小方格子圖案,微微扭成無數(shù)菱形,松散的溫莎結(jié),襯出俊逸的一張臉。他側(cè)影俊美,像一尊雕像,鼻尖上有細密的汗珠,這么涼的夜里,他反倒在出汗,倒給他的人添了些真實的感覺。他的眼晴深邃,狹而長的單眼皮,似世上最深的海溝,教人跌進去再也出不來。她身下堅硬的水泥汀路基突然融化成了海綿,像是坐在船上,整個世界起伏起來,仿佛是在暈浪。
他俯過身來,她有些害怕,但并沒有躲開,只是微微閉上眼睛。輕而柔的吻,像是蝴蝶的觸須,先是生澀的,遲疑的,試探的,像幽藍的引信火花,劈劈啪啪燃著,燃上去,一路點著無數(shù)黑的藥紅的炮,轟轟烈烈炸響開來。無數(shù)的藍的紅的紫的綠的橙的光弧,絢目地綻放開來,姹紫嫣紅的焰火綻放開來,一浪高過一浪地竄入更高更深的夜,綻成驚天動地的光與熱。她的腦子里也仿佛在炸開,許多許多的光和熱迫不及待地闖進來,塞滿她的整個人,她幾乎不能呼吸。她根本無法呼吸,她的指甲陷入他的手臂,他的手臂緊緊箍住她的腰,她真的會窒息而死。
他終于放開她,兩個人都深深吸著氣,他的呼吸還是急促紊亂的,隔著她自己身上的外套,隔著他薄薄的襯衣,還是能聽到他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又快又急,像是隨時會跳出胸腔來。
他說:“對不起。”
她怔了一怔,又是這三個字。他轉(zhuǎn)過臉去,并不看她,可是胸膛在劇烈地起伏,仿佛硬生生在壓抑什么。連他自己也知道,如果不加阻止,不全力按捺,事態(tài)一定會超出他的控制,滑向未知的可怕深淵。在世界的隱秘處有個無底黑洞,森冷地向他吐著冷氣,吸納著一切,他不能眼睜睜墮下去,所以只能竭盡全力去阻止。
風(fēng)吹到人身上寒浸浸的,仿佛吹散那些煙花的余燼,一切繁華都已隕落。黑的絲絨的夜,溫柔地向她包圍過來,一切都彌漫得無痕無跡,仿佛一場夢境,醒來時只有無聲無息的黑;又像是小孩子被魘住,大哭大鬧掙扎醒來,四周卻靜悄悄的,連那哭鬧也是夢里的事。她覺得身子冷透了,卻若無其事站起來,含笑說:“沒什么,月色很美。”她將他的外套還給他,徑直往車上走去,外套上已經(jīng)沾染了她的氣息,她用O.19,清新的綠色冷香,苔蘚調(diào)香味,讓他想起北美大片大片的云杉原始森林,湛藍的高山湖泊,深泓的湖水,連倒影都干凈清澈。他也不知道這香氣到底是留在了外套上,還是留在了他心上。
他送她到公寓樓下,與她道別,獨自回酒店去。酒店電梯里靜悄悄的,四面如鏡的壁,照見他自己的身影,那影子也淡得像在月光下,模糊而朦朧。他回房間就走到露臺上去,扯開領(lǐng)帶,有些煩躁地抬起頭來。他住的是酒店頂層套房,二十四樓,站在這么高的地方,如同站在山頂一樣,風(fēng)吹動衣袂,空氣中仿佛還有她的香氣,如影隨形。這城里月光黯淡,幾乎讓人忘卻,不知三十年前的月色,會是什么樣子。大姐從來不對他講述從前,偶爾提及,也只是寥寥數(shù)語,僅止于當年傅易兩家的恩怨。他忽然覺得疲憊,不知是為了什么。
電話響起來,他真懶得去聽,可是響了久久,不依不饒似的,他只得走回房間去接。
是大姐打來,問:“你喝過酒了?”
“沒有。”
“怎么無精打采?”
“有點累。”
他從來不說累,她頓時覺得異樣,但只說:“累的話就早點睡,我看你連時差都沒有倒過來就開始工作,身體到底要緊。”
“大姐……”
“嗯?”
一句話幾乎已經(jīng)要脫口而出,但最后還是咽下去,仿佛咽下帶核的橄欖,又酸又澀百味陳雜,而且硬生生鯁在胸口,堵住呼吸。
他深深吸口氣:“沒什么,大姐,你也早點睡。”
簡子俊再次約他吃晚餐,他從容赴約。
簡子俊倒十分坦白:“趙先生這次回來,想必不是探親度假,趙先生對東瞿偌多關(guān)注,甚至可以一口斷定它當日的收盤價位,其志不小。”
他亦十分坦白:“簡先生,富升與東瞿明敵暗友,但一直以來,勢均力敵,簡先生難道不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簡子俊聽出他的意思,過了良久方才一笑:“我憑什么要幫你?”
他輕描淡寫地答:“簡先生,我并沒有要求你幫助我,我只是征詢合作意見。易志維對東瞿的控股只占有14.5%,加上易傳東的11%,不過是25.5%,雖然他的叔叔還有6%的股份,但聽說他們叔侄不和多年,勢成水火,大部分股權(quán)還是分散在小股東手中。如果我記得不錯,簡先生您也掌控有4%左右的東瞿股份。”
簡子俊笑道:“果然志向遠大——不錯,整個易家對東瞿只有不過三成的控股,但董事局那幫老家伙,除了他不會信任任何人。”
“他有嚴重的心臟病,隨時會發(fā)作,董事們不會喜歡自己的投資處于岌岌可危的境地。”他語氣冷靜,耐心剖析,有如在大學(xué)做試驗時那般有條不紊,“神話時代已經(jīng)過去,取而代之的將是利益。”
簡子俊沉吟地望著他,忽然問了句不相干的話:“趙先生,我從前是否見過你?”
他道:“那天清晨在高爾夫球場,我們曾經(jīng)有過交談。”
簡子俊搖了搖頭:“不對,我總覺得你語氣神態(tài)像一個人——可又想不起來你是像誰。”
他微笑道:“我是趙筠美的弟弟。”
他“呵”了一聲,臉上表情錯綜復(fù)雜,一瞬間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仿佛想起了許多事情,也仿佛什么都沒有想。過了片刻才說:“原來如此。”旋即笑道,“沒想到筠美有這么年輕一個弟弟,你比她小十多歲。”
他與三姐同母異父,故而比三姐小十四歲,他比大姐小了更多,差不多小了近三十歲,他與大姐實際并無血緣關(guān)系,他的母親是大姐的繼母,而他的父親只是她繼母改嫁的后夫,真是像部文藝小說,或者更像八點檔電視劇,角色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情節(jié)曲折,大起大落。但大姐對他極好,扶攜長大,視若親生手足。
他心頭忽然煩躁起來,最近他常常莫名其妙會如此,抑或是壓力太大,他素來自制力極佳,幾乎不過一剎那,已經(jīng)控制好情緒。
談不攏,因為簡子俊開價甚高。而且承軒堅持要收購東瞿,簡子俊并不熱衷:“雖然目前東瞿面臨窘境,但易志維絕不會棄守東瞿,如若逼得太緊,說不定反倒兩敗俱傷。與他硬拼絕無好處,何必要冒這種風(fēng)險。”
“計劃收購成功后立刻拆解東瞿集團,將所有子公司全部重組,化整為零分別拍賣。從此后富升再無對手,簡先生何樂不為?”
簡子俊凝視著他,忽然道:“如若我不同意呢?”
“簡先生是生意人,利益當前,簡先生為什么不同意?”
簡子俊沉默片刻,終于哈哈大笑起來:“不錯,說得好,我為什么不同意?”
討價還價是最頭痛的話題,利益攸關(guān)只得一點點商談,最后終于達成協(xié)議,兩個人才放松下來。簡子俊是世家出身,最講究饌飲之道,于是同他閑閑地聊了幾句菜式,簡子俊忽然問:“你大姐還好嗎?”
“老毛病,時好時壞,一直吃中藥。”
簡子俊“唔”了一聲,沒有再做聲,餐桌上一盤沒有動箸的水晶蝦仁,素淡的青花瓷盤,一只只拼成鳳梨形狀的剔透蝦仁,勾著極薄的玻璃芡,仿佛是水晶拼成的裝飾品。他凝視菜肴,緩緩道:“老朋友總是見一面少一面,幾時我去看看她。”他知道大姐并不愿意見故人,她每次回來都是獨來獨往,從不與故舊往來。
“你今年是二十六歲吧?”
簡子俊行事向來細致,也一定早就派人查過他的個人資料。
不明白為何還要明知故問,他答:“不,我今年二十五歲。”
他喟嘆:“我的兒子比你小一歲,成天只知道挑跑車顏色,送女朋友禮物。”
他答:“年輕人享受生活是應(yīng)該的。”
簡子俊仿佛感觸更深:“你也年輕。”
他只怕簡子俊問起芷珊,他會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幸好沒有。
這頓飯吃了差不多三個鐘頭,出來時夜色已深,他去醫(yī)院看大姐,沒想到她已經(jīng)睡了。
病房只開著墻角小小的睡燈,仿佛燭光的薄曦。他悄悄在大姐病床前坐下,她睡得很沉,呼吸勻停平穩(wěn)。他想到小時候在波士頓,遇上多年罕見的持續(xù)暴風(fēng)雪天氣,那時他們境況很不好,全憑大姐微薄的薪水貼補家用。大雪封門的深夜,他突然發(fā)高燒,燒得滿嘴都是血泡,全身沒有半分力氣,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裹著被子,只是燒得全身發(fā)抖。大姐抱了他開車去醫(yī)院,因為風(fēng)雪太大,交通其實早已經(jīng)癱瘓,敝舊的汽車一路上數(shù)次熄火,最后再也發(fā)動不了,滑入路邊深深的積雪中。
車窗外風(fēng)暴如吼,雪花片片如席,綿綿落著,天地間一片白茫茫。沒有路,沒有方向,沒有人,只有雪沒完沒了地下著,那潔白漫天席地地卷上來,四處都是白色的雪,片刻間就可以將他們小小的汽車埋住。他在高熱中意識模糊,只覺得冷,冷得牙齒格格作響。大姐緊緊地摟著他,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他,越來越冷,他迷迷糊糊,只覺得有冰冷的水滴落在自己面頰上。小小的他也在心里想,這是要死了么?可是大姐將自己摟得那樣緊,那樣緊。她全身都在發(fā)抖,只是無聲地掉著一串串眼淚,他在半醒半睡間仿佛聽見她絕望地咬牙切齒,猶如困獸最后的詛咒:“你這個混蛋,你以為我要死了么?我們都會好好活著。我一定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他一直在想,那個風(fēng)雪交加的深夜,自己是否真的有聽到她說過些什么,或許只是自己的臆想,因為自己是在發(fā)著高熱。但是是什么支持她熬到最后一分鐘,直到他們被911救出?那次大姐手腳凍傷嚴重,險些截肢,他也因為肺炎并發(fā)癥在醫(yī)院住了好久,若不是有醫(yī)療保險,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小時候那樣窘迫的環(huán)境,不知是怎么樣一日復(fù)一日熬出來的。他漸漸長大,課余起先是去快餐店打工,后來又做兼職,每日到證券公司送外賣,他偶爾立在大屏幕前,看一看那些曲曲折折的K線,他自幼對數(shù)字極為敏感,看得久了,許多地方并不懂,于是回家去問大姐,每天吃飯的時候看財經(jīng)新聞。起初她十分驚詫,不知道他問這些專業(yè)問題做什么,而且十余歲的孩子,聽枯燥無味的財經(jīng)報道聽得津津有味,他每天在筆記本上做記號,虛擬購買哪支股票,以多少價位買進,再以多少價位賣出,每當預(yù)測無誤,便用鉛筆在旁邊畫一個紅心。等她偶然看見這份筆記時,他做這份虛擬作業(yè)已經(jīng)長達半年,筆記本上密密麻麻的紅心,閃閃爍爍,仿佛可以灼痛她的視線。
她卻并不高興,那一剎那的表情甚至像是傷心,他不知她為何會有這種神情,最后她還是以自己的名字開了戶頭,全盤交給他操作。高中三年下來,由少漸多,居然頗有斬獲。他原想已經(jīng)攢夠大學(xué)學(xué)費,不如就此收手,后來卻考取了全額獎學(xué)金。也就是在畢業(yè)那年,大姐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向他講述傅圣歆的故事。從此以后,易志維的名字便成為此生最重要的挑戰(zhàn),時時刻刻銘記在心。大學(xué)時代課業(yè)繁重,他念的又是MIT最有名的航空工程,每日在實驗室與圖書館之間奔波。最輝煌的成績并非三年修完了全部學(xué)分,而是成功預(yù)測對沖基金的動向,在國際貨幣中賺得不菲。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便以此為基本啟動資金,一心一意去做了投資管理,不過數(shù)載便風(fēng)生水起,順利得令人望塵莫及。
他從來沒有恨過一個人,易志維是例外,因為大姐臉上那種萬念俱灰的表情,仿佛整個世界都已經(jīng)離她遠去,所以他下了決心,絕不放過他。他一定會贏他,一定會贏他,然后替大姐尋回另一個世界。
他凝睇黑暗中大姐熟睡的容顏,仿佛有所感知一樣,她忽然自沉睡中醒來,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睛,在睡意猶存的那一剎那,她看到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喃喃出幾個音節(jié),聲音含糊不清,他只聽清后頭的兩個字,仿佛說的是:“是你?”
“是我,大姐。”他自然而然地俯身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冷,手腕在微微發(fā)抖。他不由問:“大姐,你怎么了?”
她已經(jīng)鎮(zhèn)定下來,聲音也十分平靜:“沒事,只是做了個夢。”問他,“這么晚怎么還過來?”
“想來看看大姐。”
她柔聲問:“怎么了?”
“不知道,”他嘆了口氣,“今天和簡子俊談得很順利,太順利了,我反倒有點擔心。”
“簡子俊這個人心計狡詐,對他多留一個心眼是好的。”
他深深吸了口氣:“易志維目前還在醫(yī)院里,但他這個人向來敏感,不知道能瞞過他幾天。”
“易傳東呢?”
“他如果不是真的才資平庸,就是一直扮豬吃老虎,跟易志維比起來,他簡直是乏善可陳。”他伸手掩口,將一個哈欠揉碎于無形,“好在公司這邊兩個操盤手,方小姐和陳先生都十分能干,倒叫我省了不少心。”
她愛憐地看著他:“公事明天再說吧,看你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先回去休息。”
他故意怨恨:“大姐,你又笑我眼睛小?”
有時在她面前,他就是這樣孩子氣,其實他的眼晴并不小,他是狹而長的單眼皮,眼尾稍向上翹,是所謂桃花眼,不笑亦仿佛含了一縷笑意。
收購進行得十分順利,東瞿的股價正跌到谷底,正好被趁低吸納,與小股東的談判也比較順利。芷珊行事本來就穩(wěn)妥,此時與另一位同事搭檔聯(lián)手做市,更是無聲無息,幾乎不露半分痕跡。承軒十分沉著,大戰(zhàn)當前,他整個人倒顯得更為松弛。他們近來常常一起加班,下班后整隊人去吃飯,都是年輕人,雖然他是上司,但幾個回合下來,互相了解,都拿他當自己人看。盯牢股市是件十分沉悶的工作,何耀成說:“幸好有芷珊在。”
“幸好”這兩個字,總令承軒有點異樣的感覺,他從來不在工作時分心,但芷珊仿佛一縷光,總是靜悄悄地照射進來。等他回過神來,她已經(jīng)走開去看電腦,她穿杏色套裝,依舊是中規(guī)中矩的樣式,耳上獨粒金剛鉆的墜子,燈光下驟然一閃,仿佛一滴淚,還未墮,已經(jīng)碎了。他躊躇了半晌,還是對她開口:“方小姐,這個周末你有空嗎?”
芷珊揚起眉看他,她的眼晴像寶石,黑白分明,倒影歷歷可見。他向她解釋:“是總商會的酒會,因為必須攜伴,所以想請你幫個忙。”
她想,即使自己再蠢,也應(yīng)該知道拒絕他。結(jié)果她還是去做了頭發(fā),挑了晚裝,陪他去出席盛宴。
他自己開車來接她,晚裝是黑緞子禮服,長可曳地,裁剪簡單,腰線下散綴無數(shù)水鉆,如無數(shù)細微的鱗片,盈盈款步行來粼粼閃爍。她將長發(fā)堆綰,戴小小的鉆石冠,就像公主,海的公主。她向他微笑,那笑意里到底掩不住一種凄清的落寂,仿佛明知天亮?xí)r分自己就會化作薔薇泡沫。他聽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大力地撞擊著,撞得胸口隱隱作痛。他從來沒有這樣強烈地感知過一個人的存在,她就在他身邊,車廂的空間,咫尺之間。她就在這里,每一次呼吸他都聽得到,每一寸的她都是鮮明的,深深地烙進去,拔不出來,也無法掙扎,可是絕不能碰觸。
車窗外正是華燈初上,這城市喧囂熱鬧,車流如涌。霓虹漸次點亮,夜空中各色各樣的招牌開始閃爍。他開著車子,在這城市最繁華的脈搏中穿行,只盼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可以與她這樣永遠下去;又盼這條路立刻走到盡頭,可以就此結(jié)束一切,結(jié)束與她這種危險的獨處。
酒會在露天會所舉行,場面盛大華麗,因為是總商會每年一度的聚餐,無數(shù)商賈巨子都會出席,記者人數(shù)幾乎比嘉賓人物還要多。他攜她入場,兩人攜手并立,任誰看也是金童玉女,一對璧人。只是他長年在國外,行事又低調(diào),對于這個圈子是新面孔,所以反倒有機會冷眼旁觀。
引發(fā)小小轟動的是地產(chǎn)新貴紀永豪攜妻子出席,紀太太戴一條精光璀璨的鉆石項鏈,項鏈雖然全部是碎鉆,但每粒都在三十多分,百余粒鉆石剔透晶亮,仿佛不經(jīng)意掠起璀璨的銀河系于頸中。早有人眼尖認出那是Cartier今年的新款設(shè)計,上個月剛剛在倫敦展示,全世界絕尋不出第二條同樣的鉆石項鏈來,記者們頓時全力謀殺菲林。紀永豪有意退后一步,方便記者拍照。正是滿面春風(fēng)的時候,忽然望見入口處又有人來,正是長期處處為之掣肘的東瞿總裁易志維。
紀永豪沒有想到會見到易志維,只見他精神頗好,絲毫不見病容。他的女伴風(fēng)度從容,氣質(zhì)恬靜,一襲式樣簡單的黑色長裙,除了胸口一只Tiffany碎鉆別針,渾身竟然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紀永豪不由笑道:“白小姐越來越漂亮了,只是易先生怎么如此不周到,今天這樣隆重的場合,竟讓白小姐光著脖子走進來。”
易志維不過微微一笑,并不答言。一名記者已經(jīng)抬頭望見他,又驚又喜嚷道:“易先生來了。”頓時引起記者一陣騷動,紛亂一擁而上,將他與女友重重包圍。這是他出院后首次出現(xiàn)在公眾場合,只聽咔嚓咔嚓一片按快門的聲音,無數(shù)鎂光燈此起彼伏閃爍,亮得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頓時將那位珠光寶氣的紀太太撂在了一旁。
承軒與芷珊佇立在極遠處,望向那鎂光閃爍的光芒深處,芷珊端著香檳,終于忍不住輕輕地問:“是不是慘過坐牢?”
他笑了,她也笑了。兩個人終于和顏悅色起來,在這衣香鬢影的夜晚,香檳醇滑,夜風(fēng)沉醉,所有相干的不相干的人,都在紙醉金迷的場合下面目模糊起來,惟有眼前的人看得真切,他幾乎是放松的了。
音樂響起來,他放下酒杯,十分紳士地向她行禮,她微微怔了一下,才將手交到他手中。
很慢很慢的舞曲,是一支英文的舊歌《Where Have All The Flone》,歌手在臺上一遍遍地低低吟唱:“Where have all the floime ago...”那樣惆悵的句子,似水流年,花落何方……夜是一朵開到盛極的玫瑰,盛極了總有些些的頹勢:“When will they ever learhey ever learn?”你可知道……你可知道……一遍遍地問著,一遍遍地問著,那樣惆悵,那樣迷茫……又有誰會知道呢?空氣里流動的是夜與花的香,他們在嘈雜的談話聲中分辨音樂的節(jié)拍,專心致志地慢慢跳舞。
跳舞的人并不多,只有七八對,三三兩兩的人聚在一處,都在輕言笑語地交談。舞池緊鄰著噴泉,噴泉池中映著無數(shù)燈光,粼粼仿佛溶進去無數(shù)個細小的月亮。一條條銀的蛇形的碎影在上頭扭曲著,青銅雕像頂端流下的潺潺水瀑,被夜風(fēng)吹得散開細微的水滴,沾在她裸露的手臂上,清涼沁人。他的手不緊不松地握著她的腰,歌聲如同水滴一樣,縹緲而悠遠:“When will they ever learhey ever learn...”
誰會知道,又有誰會知道,在這樣的夜里,那些遙遠的、未知的將來,那些沉默不語的過去,誰能夠知道……
這晚沒有月色,草坪上空交織著滿天繁星樣的燈,夜空深黑靜寂,仿佛亙古不變的遙遠背景。旋律緩慢而優(yōu)美,這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晚上,不會有奇跡,她喝多了香檳,卻頭腦清醒,如今再不會有一座城,肯以傾塌的姿勢來成全一段傳奇了。歌手還在無限惆悵地吟唱:花落何方,似水流年,花落何方,此去經(jīng)年……你可知道……你可知道……站在這繁華的中央,耳畔細微的歌聲一遍遍地在問:你可知道……你可知道……
他的表情亦仿佛有一絲恍惚,他甚少會露出這樣的神色來。她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側(cè)耳交談的幾位非富即貴的人物,易志維很少說話,偶爾體貼地替身側(cè)的女伴取一杯香檳,然后回過頭來,依舊漫不經(jīng)心地聆聽著旁人的高談闊論。他雖然面帶微笑,那笑容亦無可挑剔,但他知道那只是出于禮貌。
此生他到底有沒有機會,真正開懷大笑過?
承軒有些麻木地注視著他的笑顏,他小時候十分頑皮,大姐忙著工作,沒有錢請保姆,就將他獨自鎖在家中。他一個人拿輛玩具車,可以玩好久。有日偶爾爬到了閣樓上,累了就在地板上沉沉睡去,醒來時四面黑暗,哭了好久才找到燈掣,打開電燈看到滿閣樓的雜物,擦干了眼淚,繼續(xù)自己和自己玩耍。
從此后閣樓就成了他小小的、秘密的花園。后來漸漸長大,十余歲時躲在閣樓里翻天覆地,幾只舊藤箱里裝著大姐年輕時的一些書籍雜物,被他統(tǒng)統(tǒng)翻了出來。
就是在那時,看到大疊的舊照片。
照片質(zhì)地極好,顏色還沒有毀掉,拍得毫無理法,完全是家常隨意搶拍的一些鏡頭。拍攝背景總是在同一套屋子里,寬敞簡潔,有客廳里拍的,也有書房的,有露臺的,亦有廚房的。照片都是拍著同一個人,偶爾也有合影,大大的特寫,一望即知沒有用三角
架,是舉著胳膊隨便對準自己拍下來。鏡頭離得太近,像是后來街頭時興拍的大頭貼,但兩張臉都笑容燦爛。有一張照片是那個人正在接電話,舉手擋住半邊臉,仿佛要擋去鏡頭。大特寫的手,緊緊抓住另一條伸過來的胳膊,女性的纖細的手腕,被他捉在手中。拍到的大半張臉上,明明都是笑容。笑得那樣明亮,眸中薄而凈的閃亮光輝,仿佛是寵溺。
隔著薄薄的鏡頭玻璃,隔著遙迢的時空,隔著一切未知的往事,凝聚在鏡底的那一剎那,仿佛就要藉此來證明曾有過的瞬間幸福。
他是否真的快樂過?承軒幾乎懷疑自己不曾見過那些照片,或者那一切都只是無聊的臆想。他曾冷酷無情地撕裂一切,令整個世界在一個女子面前崩潰。如今他安然無恙地站在這里,仿佛心安理得。那樣燦爛的笑容,也曾是虛偽造作的一個假象。
他絕不會放過他。
網(wǎng)一步步收緊,而繩索牢牢握在他手心。
猝不防及的事情發(fā)生在周一,易志維突然約他晚餐,他的心頓時一沉。沒有理由這么快,不可能這么快他就已經(jīng)察覺。市場風(fēng)平浪靜,一切痕跡早就被他們消弭于無形,他不可能這么快覺察出異樣。
他還是赴約了。
約在一間知名會所的西餐廳,這里本來就是會員制,這日客人極少,整間餐廳幾乎只有他們兩個人。
易志維比他先到,立在落地玻璃窗前,玻璃窗外就是巨大的橢圓形馬場,像是憑空掣出的一只沙盤,可是沒有山脈河流,亦沒有高低起伏,巨大平整的沙盤上,騎師調(diào)教著名駒。高大神駿的純種漢諾威馬,栗色的毛皮像是緞子一樣,在晚霞中閃閃發(fā)亮,騎師在場中兜圈子小跑,四蹄揚起場中的沙土,踏碎斜陽。
夕陽透過玻璃落在他身上,給他整個人鍍上一層金色的毛邊,他凝視著場中奔跑中的馬匹,仿佛若有所思。
“易先生。”
他轉(zhuǎn)過臉來,剎那間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有些恍惚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
“你好。”
他與他握手,他從來沒有面對面離他這樣近過,有一種突如其來的熟悉感,仿佛從前早就見過面。不錯,他早就見過他的,這么多年,關(guān)于他的一切,他總是格外留心,不論是電視新聞,還是報刊雜志的訪問。
易志維的笑容仿佛溫和,聲音亦十分從容:“一直沒有機會向你道謝,謝謝你那天在球場救了我。”
他答:“那是應(yīng)該的。”
即使單純地出于道義,陌生人也應(yīng)該伸出援手。何況他努力了近十年,只是為了終有一日的對決,怎么可以任由他不戰(zhàn)而去?
桌上兩杯礦泉水,無數(shù)碳酸氣泡沿著透亮杯壁緩緩上升,一顆顆細小的晶瑩剔透的,像是針尖芒,密集地,簇堆著升到杯面,無聲無息地破裂,可是前赴后繼,一顆接一顆緩緩冒上去,冒上去……
易志維的聲音不緩不慢:“趙先生去年主持收購‘J&A’,戰(zhàn)績輝煌,令人側(cè)目,實在是替華裔商界大增光彩。”
“易先生有話請直說。”
易志維淡淡地一笑:“趙先生如今垂愛東瞿,但可惜這是先人留下的產(chǎn)業(yè),恕不能割舍。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只得奉陪到底。”
承軒的一顆心沉下去,沉下去,他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做到的,不知道他從哪里看出了破綻,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對手,看來這場戰(zhàn)爭,比他想像的還會要艱苦百倍。
他不卑不亢地答:“東瞿是上市公司,一切合法的金融行動都只是市場行為。”
易志維微微瞇起眼來,他是狹長的單眼皮,目光深邃,凝視著他,聲音輕得仿佛是嘆息:“真遺憾。”
夕陽照在承軒的臉上,光線經(jīng)過玻璃的過濾,仍有輕微的灼痛感,場中的馬嘶聲隱約,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按理說話說到這個地步,已經(jīng)再沒有交談的必要了,可是易志維轉(zhuǎn)過臉來問他:“騎馬嗎?”
并不像是邀請,亦不像是商量,沒來由地,他竟然點頭答應(yīng)。
馬廄里很安靜,除了馬兒豎起耳朵,直著脖子從木欄后盯住他們。他帶他去看那匹奧爾洛夫馬,血統(tǒng)極純,全身棕色的毛,只有額上一顆白星。易志維喂馬吃糖,那匹馬俯首到他掌心,舌頭一卷糖塊便不見了。他拍著馬的額頭,臉上不知不覺露出溫柔的神色:“還有兩匹馬在英國,偶爾興趣來了想騎一騎,想想十幾個鐘頭飛機,又懶了。”他將大把的糖塊遞給承軒,“你試試。”
馬兒溫軟粗糙的舌頭舔過掌心,奇異的觸感,他覺得自己也是那塊糖,只一卷,就要被纏到粉身碎骨里去,可是如果久久托在掌心,就會無聲無息地溶掉。馬吃完了糖,對他也親熱起來,俯下長長的頸子,時不時地嗅著他。掌心還是濕濡濡的,并不覺得臟,也不覺得膩,只是覺得像是多了些什么,連空氣都濃稠起來。
他們各自出來馬場,一先一后相繼上馬,兩匹馬跑著整齊的小快步,溫和的有規(guī)律的震動,他的馬漸漸跑得快了,兜過大半個圈子,反而追到了易志維的后面。從后望去,他一人一騎像是在很遠的地方,再遠些的天空是無邊無垠的孔雀藍,藍得那樣純粹凝重,仿佛碩大無朋的琉璃碗,倒扣下來,隔著厚而重的琉璃,看得清天的顏色直淀下去,最底下淀出近乎黑的深藍。而他佇馬立在那里,天的顏色漸漸溶下來,連同馬與人的身影,都溶進那琉璃樣的天空里去了。
承軒開車回公司去,天空顏色越淀越深,深藍變成了深紫,深紫又淀積成了紫灰,終于夜幕漸漸降下來,黑的夜被漸次亮起來的燈照出薄而透的背景,往上升去,往上升去,愈薄愈透,便透出一顆模糊而大的星星,像是一粒釘,釘在夜空中。他想起黑絲絨底子上的蝴蝶標本,亦是這樣深深的一顆釘,釘住蝴蝶的心臟,便永恒地展開那美麗的翅。
他沒想到公司還有人在,早已經(jīng)過了下班時間,辦公室的門虛掩著,露出半截雪亮的燈光,仿佛是月色,可是月色不會這樣明亮。他踏進那光里去,輕輕推開了門。
原來是芷珊,筆記本屏幕上顯示著表格,她捏著塊三明治,一邊啃,一邊看著。
仿佛是噎著了,急急地吞一大口咖啡,一抬頭,忽然望見了他。
她嘴角還沾著一點點起司,沾在微微揚起的嘴角,樣子仿佛一個倔強的小孩。他著了魔一樣,伸出手指去原本是想替她抹去那點乳白,可是不知為何順勢滑下去,滑到她尖尖的下頷,抬起她的臉來。
吻是那樣急切深沉,她緊緊攀附著他,他幾乎要將她箍進自己身體里去,理智的堤岸終于抵擋不住情緒的狂潮。她有著獨特的清涼氣息,混合著咖啡與食物的香氣,她的背抵著硬硬的寫字臺邊緣,退無可退,他們都是退無可退,只有絕望般糾纏,不肯放開,不能放開。
“咣啷”一聲,咖啡被推落在了地上,濺出一地的褐,觸目驚心。
他還緊緊摟著她,兩個人不知所措地望著一地的碎瓷片。新利的、雪白的碎片,在燈下反射著冷冷的光。
她終于說:“我來打掃。”
他心一橫,在她耳畔輕聲說:“管它呢。”
管它呢,管它呢,管它呢……
如果上天已經(jīng)注定,那么管它呢。
在此之前,他這輩子的惟一肆意而為,也不過是中學(xué)畢業(yè),一意孤行去了MIT。
大姐希望他鄭重選擇,而且他自己也知道,如果念了哈佛的商學(xué)院,將來的一切只怕會事半功倍。
可是他不愿意,于是惟一的一次放縱了自己,去了自己私心向往的大學(xué),學(xué)了毫不相干的學(xué)系——明知或許是最后一次了,因為彼時已經(jīng)深切地知道,他的人生已經(jīng)如同那枚蝴蝶一樣,釘在黑絲絨底子上,凄愴而華美,卻動彈不得。那粒無形的銀色長針,已經(jīng)深深穿透了他的整個人生。他活著的意義,已經(jīng)早就注定,容不得他有半分的掙扎。
第二天他去醫(yī)院看大姐,沒想到三姐也來了。
她們姐妹難得見面,大半因為簡子俊的緣故。趙筠美買了水果與燕窩來,還有大捧的鮮花,笑吟吟地說:“大姐氣色好了許多。”見到承軒,輕輕地“啊”了一聲,說,“壞小子,好像又長高了。”她雖與大姐不和,但從小喜歡承軒,將他當個小孩子看,踮起腳來摟他的肩膀,笑著說,“趁著還沒有人跟我搶,趕緊摟一摟。”
“三姐也越來越年輕漂亮了。”
趙筠美抿嘴笑:“貧嘴。”仔細端詳他,“怎么倒像瘦了,真是越長越像四弟。怪不得人家說……”她說到這里,突然“啊呀”了一聲,說,“忘記給圣賢寄書呢。”承軒奇道:“四哥要你給他寄書?這太陽倒是從哪里升起來?”筠美在他背上一拍:“沒上沒下的,他到底是你四哥。”終究還是笑著告訴他,“他哪里會看什么正經(jīng)書,要我寄給他港版的漫畫,這么大的人了,還是這樣孩子氣。”
大姐這才問:“圣賢在澳洲還好嗎?”
筠美說:“他生成那樣的脾氣,能壞到哪里去。”
承軒說:“四哥樂天知命,是會享福的人。”
筠美打量著他:“壞小子,怎么突然老氣橫秋的,心事重重?”
他敷衍著說:“公事不順。”
收購形勢比他想的要壞,雖然早有預(yù)料,可是也沒想到易志維的反撲會這樣迅猛。幾乎是漫天席地,叫人喘不過氣來。
第一次正式舉牌之后,市場反應(yīng)激烈,東瞿立刻宣布反收購。易志維出手快、狠、準,宣布以短期配股應(yīng)對收購,意圖用龐大的資金來擊退他,速戰(zhàn)速決。這兩天流通股價已經(jīng)被拉到奇高,而許多小股東還在觀望中猶豫不決。已經(jīng)收購的股份不過才占東瞿股份的5%左右,東瞿資本雄厚,他當然不能正面迎敵,只能借力打力,四兩撥千斤。
芷珊提醒他:“我們目前太過冒險,只怕萬一出現(xiàn)意外。”
他何嘗不知道,但事已至此只能一鼓作氣,寄望于前。他和簡子俊沒有再見面,但通過電話,簡子俊的態(tài)度倒還樂觀:“現(xiàn)金收購價位離心理價位已經(jīng)很近,易志維很難守住四十二元這一關(guān)。”
話雖然這樣說,整個爭奪已經(jīng)幾近白熱化,雙方僵持不下,財經(jīng)界早已轟動。雜志紛紛刊以大字標題、長篇累牘地報道,挖出他去年主持“J&A”公司收購案,揭露他是最年輕的億萬富翁,他頓時成名,被炒得沸反盈天。財經(jīng)頻道力邀他去做訪問,偶爾拍到他在會所外的照片,立刻刊在花絮版頭條,稱他是“最具價值黃金單身漢”。
照片雖然是搶拍的,但鏡頭上的他眉目俊朗,目光堅定,正步下會所的臺階,秋天的風(fēng)吹起他的外套,仿佛鴿子的羽,在風(fēng)中微微張揚。鏡頭中的背景都被虛化,只有他整個人是清晰的。芷珊看到,與他說笑:“果然有型,有做偶像派商人的潛質(zhì)。”
他啼笑皆非,她不依不饒,仿佛記者訪問:“現(xiàn)在已經(jīng)身為公眾人物,趙先生有什么感想?”
他微笑:“慘過坐牢。”
兩人相視而笑,電話卻響起來,他接聽之后,若有所思,告訴她:“東瞿董事會剛剛宣布以每市額百元的B股換購市額93元的流通股。”
她心一沉,東瞿宣布配股已經(jīng)令他們應(yīng)對吃力,如今再以B股來換購A股,存意就是要百上加斤,逼迫他們。他的眉頭深深皺起,她以為他是憂慮,于是安慰他:“現(xiàn)金收購的成功個案從來都在九成以上,我們還沒有輸。”
他忽然微笑:“誰說我們會輸,我倒覺得我們快贏了。”她朦朧猜到一點,望住他,答案已經(jīng)呼之欲出。
果然,他說道:“你不覺得,東瞿一直以來的反收購舉措,好像有點急功近利?”
她向來靈敏,此時“啊”了一聲,已經(jīng)被他點透。
他聲音不緩不急:“東瞿的資金可能存在嚴重問題。這樣的收購戰(zhàn),對東瞿來講,是速戰(zhàn)速決為最佳。易志維這個人做事向來不拖沓,他明知我們宣布現(xiàn)金收購,優(yōu)勢在何處。如果東瞿的資金運作狀況良好,只要宣布以更高的價格來反收購,就可以逼迫我們清倉,可是他沒有,他用的方法是不必調(diào)動大筆資金的配股,這是守,而不是攻,這已經(jīng)不符他一貫的作風(fēng)。如果配股還可以說是求穩(wěn),那今次換購就有點欲蓋彌彰了。東瞿B股向來只握在幾個易姓大股東手中,視作易氏家族對東瞿最有力的控制手段,易志維這個人家族觀念很強,可是他竟然決定以B股來換購A股,明顯有違常理,凡是不合常理的地方,就是有問題的地方。”
他猜測得八九不離十,因為到了晚間,簡子俊給他打了個電話,口氣閑閑地說道:“有位朋友想見一見你。”
他以為簡子俊是迫于華宇銀行目前承受的強大資金壓力,所以安排另一位銀行家與他見面,商談分攤借貸事宜。
萬萬沒想到竟是東瞿的執(zhí)行副總裁易傳東。
他和他的兄長在外貌上并不十分相似,性情更是南轅北轍,與卓然出眾的易志維相比,他內(nèi)斂溫吞得幾近平庸。當年他正式進入東瞿工作時,八卦周刊、財經(jīng)雜志總是拿他與兄長對比,但時日一久,乏善可陳,便漸漸不再為此。在兄長無比耀眼的光環(huán)下,他總是隱在無聲黑暗中,連笑容都似若有若無:“久聞趙先生年輕有為,今日才有幸得會。”
承軒已經(jīng)十分敏感地猜到了一切,微笑道:“哪里,能夠見到易先生,我才是幸會。”
果然,易傳東道:“我和簡先生是多年的合作拍檔,目前全力支持貴公司的華宇銀行,也有泰半資金屬于我。”
承軒“哦”了一聲,不聲不響地凝視眼前的人,含笑反問:“易先生是打算讓我中止對東瞿的收購計劃嗎?”
易傳東笑道:“趙先生真會說笑。”
三個人都會心微笑,易傳東道:“想必趙先生已經(jīng)看出,東瞿目前的資金有重大問題。東瞿在海外投資受挫,虧損超過兩成。大宇地工業(yè)園區(qū)計劃預(yù)計投入超過十二億,結(jié)果和政府談判失敗,必須于六個月內(nèi)完成一期工程。所以東瞿目前是左支右絀。”
他所料果然不錯,易傳東道:“趙先生的計劃是收購成功后拆解東瞿,所以我要求到時可以用合理價格,即低于市價兩成左右的價格,購入東瞿的保險公司、投資公司和通訊公司。”
那是東瞿最賺錢的企業(yè),本身就遠超市值,何況還低于市價兩成,他無異于獅子大開口,承軒微笑:“易先生所謂的合理價格,恐怕值得商榷吧?”
易傳東眉頭微微挑起,目光犀利,神色敏銳專注,仿佛突然發(fā)現(xiàn)獵物的獵豹,渾身上下都飽漲著蓄勢待發(fā)的力道——只有在這一剎那,他的神情其實似極了他的兄長,赫赫有名的東瞿執(zhí)行總裁易志維。幾乎只是一秒鐘之后,他已經(jīng)放松而懶散,整個人重新平淡下來:“當然,趙先生也可以要求我付出市場正常價格,可是以趙先生目前的處境,恐怕不必這樣故意為難我。”
承軒只微一思索,便頷首:“好,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簡子俊親自去倒了三杯酒來,易傳東舉杯,意味深長地笑:“為東瞿——”
“Cheers!”
三只酒杯碰在一起,發(fā)出叮的脆響,三人一飲而盡,相視而笑。
趙承軒并沒有久留,送走他后,簡子俊又往杯中倒?jié)M了酒,與易傳東淺酌,忽然問:“怎么樣?”
“是個難得的聰明人,你看他見到我的那一剎那,立刻就猜到了前因后果,這孩子叫人覺得害怕。”
“我看過他歷年的戰(zhàn)績,實在驚人,報紙上說他是‘狙擊之神’。”
易傳東嗤笑:“才二十五歲的人,竟然稱‘神’,少年得志,也不怕秀極易摧。”
“當年你大哥二十七歲出任東瞿總裁,人人都當成一個笑話。等到他三十歲時,董事會里里外外,連同那群吃人不吐骨頭的老家伙,還不是都不敢再輕覷他半分。”
易傳東沉默片刻,這中間牽涉著太多的事情,樣樣件件都是不能付諸言語的,他知道自己那種嫉恨,像是一鍋沸油,只消濺入一點點水,便會轟然炸開來。他鄙夷自己這種心浮氣躁,所以只說:“我知道了。”
“你大哥最近怎么樣?”
“醫(yī)生說手術(shù)風(fēng)險太大,不考慮心臟移植,所以他隨時隨地都會病發(fā),萬一哪次搶救不及時,就會沒命。醫(yī)生一早要求他住院,他置若罔聞。”易傳東漠無表情,“董事會那幫老家伙們惶惶不可終日,人心浮動,不然的話,我也不可能這么順利地在大宇地投資上頭弄花頭。”
“其實他如果死了,一切都會是你的了,何必再費這種勁。”
易傳東將杯中的酒一口氣飲盡,或許是太過辛辣,皺起眉來,嘴角卻含著一縷冷笑:“就算他死了,東瞿也是他一手締造的!哪怕他死了,一切都是他給我的,一切都是他施舍我的,我還是活在他的影子里!你永遠不會知道那種感覺,我這輩子再也不愿意站在他身后,眼睜睜地站在他身后!”
東瞿的資金問題被消息靈通的報紙公開之后,市場頓時嘩然,中小股東爭先恐后地沽空,東瞿寸寸失守。
易志維主持召開緊急會議,與會的都是高級主管,整個會議室中一片肅殺之氣,仿佛人人都知道最后的決戰(zhàn)已經(jīng)來臨,所以一片死寂。因為連續(xù)的加班,易志維已經(jīng)疲倦而困頓,連聲音都沙沙發(fā)啞:“這種情況下,先不必追查是誰走漏了消息,銀行方面怎么說?”
資管經(jīng)理答:“要求我們提供更多的抵押。”
易志維說:“果然翻臉不認人。”他靜默片刻,方才重新抬起眼來,“諸位……”眾人全神貫注聆聽,人人注視著他,他卻停下來,緩緩皺起眉頭,極慢極慢地向前傾去,整個身子向前傾去,仿佛電影里的慢動作。眼睜睜看著他“砰”一聲俯倒在會議桌上,水杯文件等等雜物被他的身體撞滑出去,“嘩啦”散了一地。人人大張著嘴,在極度的震驚中呆若木雞。
過了好幾秒鐘,才有人如夢初醒,立刻搶過去:“易先生!”
整間會議室的人反應(yīng)過來,與會的都是東瞿的精英,在幾秒鐘的慌亂后立刻穩(wěn)住了陣腳,一面立刻給他服藥,一面撥打急救電話,另外安排專人負責(zé)保密事宜。
但紙哪里能包住火,只瞞了不過一天,大小媒體就已經(jīng)知道這次會議室中的突然病發(fā)。立刻傳聞東瞿一敗涂地,易志維心力交瘁,再也無法支撐。
承軒對芷珊說:“我有些不安。”
芷珊安慰他:“在商言商,我們也并沒有做錯什么。”
他沉默不語,東瞿是易志維的命,自己如今分明是在要易志維的命,而他的病,根本就不能承受強烈刺激。
另一層更深的不安是難以言喻的,無法具體解釋的,他隱約覺察到一個可怕的可能,仿佛一個強大的黑洞,在未知的不明的地方,終有一日會吞噬他賴以生存的一切。這是一種微妙的第六感,對市場或是對命運的預(yù)知,他每次都憑著這種奇特的第六感躲過災(zāi)禍,比如六年前的貨幣崩潰,他就是憑著事前的預(yù)感,竟然揣測到了對沖基金的動向,不僅抽身極早,而且還順勢贏得暴利。
他煩躁不安。
深夜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他從前從不失眠,哪怕壓力達到臨界,他仍舊可以安然入睡。或者這次真的賭得太大?
可是明明已經(jīng)勝券在握。
幸好接到芷珊的電話:“睡了沒有?”
“還沒有。”
她語氣溫柔:“看,今晚有月亮。”
他起身拉開窗簾,果然有月亮,一輪圓月,清冷光輝灑落天幕,照進窗內(nèi)來,仿佛是一地水色,浸骨微涼,竟似有桂花的香氣。他想到在山頂與她看月的那一刻,臉上不知不覺露出微笑。
在月色中,他終于朦朧睡去。
卻有亂夢,夢見自己是陷入?yún)擦值墨C手,已經(jīng)一槍擊傷獵物,可是它卻逃掉。一路追下去,觸目只能看到茂密的綠,處處都是枝枝蔓蔓,綠得漫天漫野,糾糾纏纏,叫人透不過氣來。而四處枝搖葉動,不知它遮掩在哪一片葉子底下。他步步緊逼,已經(jīng)接近最后的目標,但突然心慌氣短,也不知在害怕什么。他用顫抖的手揭開最后一片寬闊的蕉葉,突然蕉葉深處撲出一只前所未見的可怕猛獸,張開血盆大口,頓時尸骨無存。
醒來滿頭的冷汗,他坐在床頭,腦中一片茫然,直到天亮,他才起身淋浴,然后去醫(yī)院去看大姐。
出乎意料她并不在病房中,問了護士,才知道去了花園散步。
已經(jīng)是深秋,卻依舊有扶桑花,三三兩兩地開在枝頭,帶著濕重的露水,飽滿的花朵深深垂著,仿佛不勝重負。
他一眼看到大姐,立在花木扶疏的深處,神色遙遠而冷漠。
她會在想什么?
聽到腳步聲,她已經(jīng)轉(zhuǎn)過頭來,看到是他,臉上露出微笑:“這么忙還過來?”
他說:“已經(jīng)不怎么忙了。”
因為東瞿正陷入群龍無首的狀態(tài),資金短缺,銀行逼倉,人人但求自保,已經(jīng)開始拋售東瞿股票。所以他們順利地吸納,不過幾天時間,已經(jīng)買入差不多10%的東瞿股份。再持續(xù)幾天的話,東瞿就會被順利攬入囊中。
她知道他的習(xí)慣,每次不堪重負的時候,總是會來自己身邊,靜靜地呆上片刻。去年主持收購“J&A”公司,最緊張的時候他連續(xù)幾天沒時間合眼,最后還是抽空跑到她位于曼哈頓中央公園旁的公寓去,在她面前的沙發(fā)上睡足五個鐘頭。醒來后精神抖擻,繼續(xù)回到水深火熱的收購大戰(zhàn)中去。
所以她溫和地問:“怎么了?”
他遲疑了好一會兒,終于還是說了實話:“我覺得害怕。”仿佛是解嘲,“我長這么大,從來沒有害怕過什么,可是這一次我竟然覺得害怕,總覺得像是做錯了什么,即將有大難臨頭。”
她無語地攬住他的肩,他已經(jīng)比她還要高一個頭,再不是當年那個依依膝下的孩子,可是他此刻的神色茫然無助,叫她心里一陣柔柔地牽痛。她輕聲說:“大姐在這里,你什么都不必怕。大姐向你保證,絕不會有什么事情。”
事情果然進行得十分順利,他們已經(jīng)順利收購到12%的股份,舉牌成為東瞿第二大股東,只要再拿到兩個巴仙,就可以大獲全勝。
易志維已經(jīng)帶病出院,返回東瞿主持大局,但事態(tài)發(fā)展已經(jīng)急轉(zhuǎn)直下,市場倒向一邊,東瞿已經(jīng)無法挽狂瀾于既倒。
接近尾聲,勝利越近,他反倒越覺得茫然。
來得這樣容易,近十年的渴望一朝真實地握在手中,反倒添了一種異樣的失落。只是終于松了口氣,一切就快結(jié)束了,終于要結(jié)束了。
天氣悶熱得出奇,承軒和芷珊跑去吃夜市,兩個人都大汗淋漓,坐在小小的桌椅旁,聽收音機里講臺風(fēng)“瑪麗”逼近本島,今晚會有雷雨天氣。四周的攤主紛紛收拾著雜物,預(yù)備收攤。
快下雨了。
或者下雨了,天就會涼快下來了。
空氣悶得像蒸籠,四周的人都在忙,仿佛要逃難一樣,四處一片狼藉。他忽然心中一陣難過,芷珊也仿佛感覺到了,于是同他開玩笑:“再過兩天,就可以宣布收購成功,到時你入主東瞿,面對記者講的第一句話是什么?”
他思索了半晌,仿佛真的在考慮新聞致辭,最后才慢吞吞地說:“我愛你。”
她怔住。
他微笑著,凝視她的雙眼,又說了一遍:“我愛你。”
她還是怔在那里。
他俯身在她耳旁,清清楚楚地說:“芷珊,我愛你。”
一種前所未有的狂喜,席卷而來,仿佛是世上最狂猛的海嘯,整個世界都顛覆過來,整個世界都不再重要,只有他,只有眼前的他。
可以緊緊相依,可以不離不棄。
她的眼中蒙上一層水霧,他輕輕吻在她鬢角,呢喃一般:“你還沒回答我呢。”
她愛他,她當然愛他,她當然當然愛他。
她投入他懷中,只要有他,她只要他。他緊緊抱著她,兩個人的心跳都化為最溫柔的起伏,她只覺得像在夢里一樣,整個世界都沉靜下來,無聲無息,只有他。這一刻,千金不換。
變天了,漸漸有風(fēng),吹得地上塑料袋廢紙全都呼啦啦作響,風(fēng)吹著他們的衣袂,如果痛快地來場雨,該多好。
在這樣雜亂無章的街頭,他亦不過是個再尋常不過的人,擁著她,只想一生一世。
鈴聲大作,他久久沒有動彈,她亦不想他放開自己,但最后還是得提醒他:“你的電話在響。”
他戀戀不舍地放開她,接聽電話,對方只說了幾句話,他一聲也沒有答應(yīng),只抬起眼來看她。
她突然覺得寒意頓生。
“易志維突然宣布私人成為Letter的第一大股東,目前已經(jīng)獲得超過六成以上股權(quán)轉(zhuǎn)讓。”
冰冷一線,順著她脊背涔涔而下,竟然寒痛刺骨。她當然知道Letter是公司最重要的資本來源,易志維無異于釜底抽薪,目前公司的資金運作已經(jīng)達到極限。風(fēng)吹在她臉上,夾著沙塵,劈頭蓋臉的嗆人氣息,無法躲避,無法呼吸。
置之死地而后生,易志維竟然絕境而反。
她腦中一片空白。
他計劃了多久?
這樣不動聲色,一步步引著他們?nèi)腱埃裁礃拥慕^大耐心,要什么樣的極大魄力,才可以做到這樣滴水不漏?
他可以堅韌至此,眼睜睜看著他們蠶食東瞿,卻毫不露出半點破綻,暗中全盤計劃,只為了今日致命一擊。
這個人,不愧三十余年來屹立不倒,一手締造東瞿奇跡。
風(fēng)吹著他的額發(fā),他深深吐了口氣:“我輸了。”
他從來沒有輸過,可是一輸就已經(jīng)致命。他萬萬沒有能力償還巨債,這一次賭得太大,再無生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他會這樣輸?shù)羧俊?br/>
一種更深重的恐懼滲入她心間,她聲音發(fā)澀:“承軒。”
他看著她,看得那樣久,那樣專注,仿佛想要將她整個人烙進心里。過了半晌,忽然說:“對不起。”
不!不!
她幾乎要驚恐地叫出聲來,她不要他這樣說,他不能這樣。她死死抓住他:“你絕不會,對不對?”
他并不肯答話,只覺得疲倦。
她眼淚奪眶而出,只是緊緊地抓住他,不肯放開。在這浩浩的風(fēng)中,遠處有一道紫色的閃電劃破夜空,仿佛將天地劈開一道裂隙,將一切吞噬下去,吞下去,尸骨無存。他像是鎮(zhèn)定下來,溫和地拍拍她的背,說:“不要緊,讓我給大姐打個電話。雖然消息真是壞透了,可是她有權(quán)力知道。”
她淚如雨下,緊緊依著他,仿佛只有這樣,才可以保證他不會離自己而去。他有些茫然地抬起頭,只覺得心底最隱秘處竟然會覺得有一絲輕松,原來最可怕的事情不過如此,不會再有比這還要可怕的事情了。不會有他所最恐懼的事情發(fā)生,哪怕連偶爾往那個方向想一想,都會覺得渾身發(fā)抖的事情,是絕不會發(fā)生了。
暮色四起,這城市仿佛一卷年代久遠的圖畫,那些林立的樓宇、灰的天皆是洇了水的顏色,一切的輪廓,都成了模糊的描畫,天空烏云翻滾,漸漸黑下來,仿佛黑云壓城城欲摧。不時有紫色的長電劃破夜空,沉悶的雷聲遙遠,天要下雨了。
易志維凝視著窗外風(fēng)云變幻的天空,并沒有轉(zhuǎn)過臉來,連聲音都平淡從容:“傳東,我可以當做一切都并不知曉。”
易傳東微微震動一下,他叫自己來,原以為只是對反收購事宜有所交待,沒想到他竟然知道了——可是立刻又生了一種快意,怕什么,他知道只怕比他不知道更有殺傷力。果然的,易志維轉(zhuǎn)過身來,眼底有難以掩飾的失望。
看來被自己氣得夠戧,易傳東微笑:“那又怎么樣呢?”
“你的銀行由于支持趙承軒,目前已經(jīng)是岌岌可危,你以為簡子俊會有多少信義,肯放棄身家來助你過這個難關(guān)?”
“那是我的事,哪怕我破產(chǎn)自殺,那也只是我的事。”
他表情似是痛楚:“傳東!”
傳東面部肌肉扭曲,看上去十分可怖,驟然大喝:“收起你的假惺惺!我受夠了!從小就是這樣,我一年一年地長大,你一年一年地控制東瞿。人人都說你創(chuàng)造了奇跡,你處處比我強,處處比我優(yōu)秀,有你在這個世上,我什么都不是!人人都將我拿來和你比,我受夠了!我不愿意,我今天清清楚楚地告訴你,易志維,我不愿意再接受你的施舍,我死也不會要你再施舍半分!”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中卻閃爍著奇異的光彩,這么多年來,終于可以將這番話脫口道出,有一種酣暢淋漓的快感。易志維面如死灰,過了許久,才說:“你是我弟弟,我一直愛護你。”
他望著他,一字一頓:“我不需要。”
易志維疲憊地閉上雙眼,連聲音都透著重重的倦意:“原來是我錯了。”
易傳東放聲大笑:“你錯得多了。”他語帶譏諷,“再過一會兒,你就會知道你錯得更多。”
這么些年來,這口怨氣終于可以痛快呼出,他整個人幾近亢奮:“大哥,你不必替我擔心,你還是擔心一下你自己吧。”
易志維凝視著他,易傳東在極度的興奮中顯得略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大哥,你以為你贏了么?我告訴你,還早著呢。你從前一直教我,螳螂捕蟬,要警惕黃雀在后,凡是行事,都不能不留后手,可惜你自己倒忘記了。這次你釜底抽薪,這一手漂亮得真叫人嘆為觀止,可惜,人家的殺手锏還沒使出來呢。”
易志維冷淡地問:“你什么意思?”
易傳東笑逐顏開:“大哥,你從前總是教訓(xùn)我,說做人一定要有耐心。所以請你耐心等候片刻,或許再過一會兒,你就會知道了。”仿佛是驗證他的話一般,內(nèi)線電話響起秘書溫柔的聲音,“易先生,有位傅圣歆傅小姐并沒有預(yù)約,但堅持要見你。”
這個名字仿佛詛咒,窗外“咔嚓”一聲,一道銀亮的光弧近在咫尺,如猙獰巨爪,只差一點就要探入室中來。沉重的雷聲仿佛就在耳畔響起,遙遠而深刻的記憶,從心底涌出。
傅圣歆。
他知道她回國了,但她不是那種搖尾乞憐的人。
不知何時,易傳東已經(jīng)走過去,親自打開了辦公室的雙門。
她立在門口,狂風(fēng)吹起她的衣袂,寫字臺上的紙張在風(fēng)中嘩嘩作響,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她佇立在離他不過數(shù)公尺之遠的地方,此情此景都仿佛虛幻,他竟然只能茫然地看著她。
“兩位慢慢談。”易傳東語氣中透出嘲諷,仿佛是快意,“好好敘一敘舊情。”
沉重的柚木門,終于被緩緩闔上,風(fēng)沒有了流動的方向,不甘不愿地戛然消失。整間辦公室里只剩了他們兩個人,窗外雷電交加,轟轟烈烈的雷聲震動著他的耳膜,他突然在心底生出一絲寒意。
她無聲無息,根本不像是人,而是鬼,是含冤地府的幽靈,此時索命而來。
她終于開口,語氣竟然平淡得出奇,仿佛帶有一絲奇異的愉悅:“易先生,我講個故事你聽吧。”
將前塵往事,娓娓道來,仿佛在九重地府,閻羅殿前,一一對質(zhì)。
那些垂死的掙扎,那些慘痛的往事,那些驚心動魄的記憶,大雨如注,傾瀉而下,嘩嘩的只能聽到一片水聲,天與地只剩了這水的河流,奔流直下。
窗外雨聲如瀑,而他只是望著她,竟然仿佛是如釋重負。
她忽然笑了:“易志維,我是你教出來的,可也沒想到,這場大戲,難為你演得如此賣力,我若不陪你演下來,實在是太可惜了。”
心口處有隱約迸發(fā)的疼痛,他不由伸手捂住胸口,幾近艱難地說:“可是結(jié)局并不是那樣……你走了,并沒有死。”
她臉上微蘊笑意:“是呵,結(jié)局并不像故事中的那樣,我走了,沒有死。易先生,你一直很失望,我當時并沒有縱身一躍。我不該活下來,可是我忍辱負重,好好地活了下來。我活著就是為了這一天,就是想要等到這一天。”
他聲音喑啞:“你到底想要說什么?”
她突然微笑:“你見過他,難道你一點也不疑心?”
身后的窗外狂風(fēng)大雨交加,水像是粗重的鞭子,重重地抽上玻璃,無數(shù)白亮張狂的獸撲上來,張牙舞爪地撲上來,意圖將一切撕成粉碎。
他呼吸略顯急促:“你沒有……”
“不錯,我沒有,當年我已經(jīng)躺在了手術(shù)臺上,可是最后后悔了。我將孩子留了下來,并沒有打掉他,我原打算哪怕是單身,也要將他生下來。后來我們又在一起,我一直瞞著你,是想生日那天,給你個驚喜,沒想到你給我的驚喜更叫人絕望。”
他幾乎面無表情,“咔嚓”一聲,窗外眩白的閃電劃破夜空,無數(shù)疾雨如箭,敲打在巨幅的落地玻璃窗上。
她卻有一種快意的從容:“最后當我真正無路可走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也許這個孩子,來得真是時候。”
這么多年,終于等到這一刻,仿佛是一柄利劍,直直地插入他的胸口,他不由自主踉蹌著往后退了一步,她無動于衷地立在那里,望著他。二十余年來,她等的就是這一刻,只是這一刻,他臉上深切的痛苦,令她有一種奇異的愉悅。
二十多年前,他親手扼殺了一切。而今天,她將所有的全部,一分一厘,一點一滴,絲毫不剩地討還回來,他欠她的,她全都要討回來!
“這么多年,”她一字一頓,“你明明早就知道他是你兒子,你明明一早就計劃好了全局。不過很可惜,只怕這回你算錯了一步。”
他的胸口在劇烈地起伏,像有一只無形的手,突然間扼住了他的咽喉,令他呼吸困難。
她慢慢地走近他,仔細地凝視他:“易志維,我知道你其實知道——一直以來,你都知道。可是,我就等著這么一天,我一直在等著,我無時無刻不在等著你。這么多年,我們母子做的每一件事情,你其實都看得一清二楚。你明知道我在做什么,你明知我想讓承軒回來應(yīng)付你,可是你卻想著將計就計。當時承軒收購‘J&A’,最關(guān)鍵的時刻日本財團提供了大量的現(xiàn)金支持,承軒曾經(jīng)疑惑過,可是卻沒有弄明白。但我心里十分清楚,因為你是三井銀行的第二大股東,所以日資才會在那種情況下無條件地支持他。你為什么肯這樣下力地幫他,是因為你早就決定,將他作為東瞿的繼承人。”
她臉上的笑意愈發(fā)明顯:“那孩子吃虧在天分過高,自從出道以來事事都太順利,如果真的遇上棋高一著的對手,遲早會吃虧。所以當他對東瞿動手的時候,我就決心讓他看清自己的弱點,輸在你手里,比輸在任何人手里都要安全。因為你正等著他自投羅網(wǎng),撞進你手里來,你正好順勢將他的身世揭開,然后將這偌大的東瞿,千鈞的重擔全都交給他。而我這二十多年,勞心費力,只是為了替你培養(yǎng)一個優(yōu)秀的繼承人。”
她微笑:“易傳東他私下搞的那些小動作,你向來懶得理會,他以為這么多年來你絲毫沒有疑心到他,其實你是在等一個最好的機會。這次他因為支持承軒的收購,手頭的資金也折騰得差不多干凈,而且他這樣公然背叛東瞿,董事會不會再有人支持他,這樣承軒將來進董事會的阻力會更小,而后由他來繼承東瞿,會更加地名正言順。這一招一石二鳥,你用得實在是十分高明。”
他緩緩地坐下來,整個人深深地陷到沙發(fā)里,然后無聲地嘆了口氣,帶著深重的倦意:“圣歆,你比原來聰明了許多。既然你已經(jīng)看透了這一切,何必還要來?”
她忽而一笑:“你以為你真的贏了么?”
他的聲音里透著難以言喻的平靜:“圣歆,我知道你恨我,可是這么多年,你得認賭服輸。兒子是我的親生骨肉,沒有人會對百億家財毫不在意,何況他性格重情重義,更不會惘顧父子之情。我試探他兩次,兩次他都不忍心下狠手對付我,他不見得知道我是誰,可是,難道他一點也沒疑心過?這孩子其實像你,心實而情長,這是商家大忌。不過你放心,雖然他自幼不在我身邊,可是該教給他的,我將來一樣不少都會教給他。因為他是東瞿未來的繼承人,東瞿和我擁有的一切,全都是他的。我會以最合理的方式,讓他保有目前的持股,并擔任東瞿的執(zhí)行董事。圣歆,我要謝謝你,這么多年,你竟然替我培養(yǎng)了一個最好的繼承人。”
他輕松地微笑:“商場如博弈,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圣歆,這么多年你還是沒有學(xué)會,無論如何布局,切忌不留后手,你這招置諸死地而后生,雖然高妙,可惜卻用過頭,結(jié)果適得其反。如今你將承軒送到我面前來,我一定會好好調(diào)教他,不讓你失望。”
她慢慢地說道:“但你算漏了一個人。”
“簡子俊?”他仿佛是嗤笑,“你以為跟他聯(lián)手,就能對付我?他現(xiàn)在自身難保,哪有余力幫你?”
“是芷珊。”她淡淡地道,“承軒不會為了錢,放棄芷珊。”
他覺得好笑:“他們認識不超過三個月。”
“他愛她。”
她的臉上有諷刺的笑:“你萬萬不會容他娶芷珊,同樣,他也不會選擇東瞿。”
“這世上的愛情絕對敵不過利益。”他還是笑,“沒有哪個女人,會比市值數(shù)百億的東瞿更具有吸引力。”
她的嘴角上揚,終于露出一絲笑意:“易先生,也許在你眼中,沒有任何事物比金錢利益更重要,可是在這世上,有些人是與你不一樣的。”
他沉靜地注視著她。
她亦只是沉默。
最后,她只說道:“再見,易先生。”
然后轉(zhuǎn)身離去。
他一直坐在那里,仿佛她從未曾來過,室內(nèi)還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水氣息,若有若無。她就像一個影子,更似一場夢,在他沉睡的時候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次,可是每次醒來,總是一場虛幻的空境。
他忽然覺得虛弱,這短短的幾十分鐘。
二十余年來,他無數(shù)次臆想過與她的重逢,他想過在無數(shù)種情形下,可是沒想到她會如此鎮(zhèn)定,如此從容,波瀾不驚得令他幾近失望。他以為多年的仇恨會讓她對自己歇斯底里,他以為她會恨透了自己,他以為她會以激烈的言辭向自己宣泄。
可是今天她這樣冷靜,就仿佛一場不相干的戲,早就排練好了臺詞,只是照著念一遍。
他一直以為所有的情節(jié)、所有的臺詞都由他來把握,現(xiàn)在卻覺得有些心浮氣躁,仿佛是哪里不對頭。
他按下內(nèi)線告訴秘書:“聯(lián)絡(luò)趙承軒,不管用什么方法,替我聯(lián)絡(luò)上他。”
秘書沒有找到趙承軒,最后卻是趙承軒自己找上門來,秘書室十分意外地報告他:“趙先生來了,易先生您是否見他?”
他正在吃藥,聞言隨手撂下了藥片,說:“馬上請他進來。”
不一會兒,秘書推開雙門,趙承軒卻站在門后,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他的目光迷惘而茫然,只是看著他。
易志維望著他,心中錯綜復(fù)雜,更多的卻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驕傲,他竟然這樣肖似自己,連神態(tài)都如此相似。
是他的兒子,骨血相連,甚于一切。
在這世上,沒有什么比他更重要,他是他最重要的延續(xù),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更是他生命的將來。
趙承軒的目光卻漸漸冷下去,最后,他不發(fā)一言轉(zhuǎn)身便欲離去。
“承軒!”
他叫住他:“你母親剛剛來過,也許你不知道她說了些什么。”
趙承軒靜靜地回頭望著他。
窗外風(fēng)雨交加。
趙承軒的眼眸里平靜無波。
令人窒息的沉寂。
最后,他說:“易先生,我見過你。”
他的聲音里似滲了冰,易志維忽然覺得心里發(fā)寒,趙承軒的目光也似滲了冰,冷而銳利:“三歲的時候在幼稚園,你曾經(jīng)在窗外看過我,當時我并不知道你是誰。大學(xué)時我的畢業(yè)禮,你當時假意從禮堂外經(jīng)過,我只見到你的背影。或許更多次你曾經(jīng)在暗中注視過我,可是我并不知情。”
“你是我的兒子,我希望你回到我身邊。”易志維的聲音里不由透著疲倦,“我老了,再沒有別的愿望,只是想要你回來。”
“不如說,因為你沒有別的兒子,而東瞿又需要一位優(yōu)秀的繼承人。”
“承軒!”
他語氣平和而淡定:“易先生,我永遠也不會承認我們的關(guān)系。”
易志維望著他,仿佛沒有聽清他在說什么。
他對易志維說:“我不會承認我與你的關(guān)系,正如你當年毫不猶豫地背棄大姐。你所擁有的一切,對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所以請你別再妄想。”
易志維反倒笑了:“你知道你在拒絕什么?你在拒絕我的繼承權(quán)!你在拒絕幾百億的財產(chǎn)!”
他仍舊微笑,明亮的眸子望著他:“易先生,你習(xí)慣了用金錢與財富來獲取這世上的一切,但對我而言,有很多東西,比金錢與財富都要重要得多。所以,我拒絕。”
他的每一個字都似鞭子,無情地抽打在他心上:“我一直覺得害怕,你知道嗎?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一直害怕,在我知道之后,我更覺得害怕。以前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現(xiàn)在我知道,我是害怕我同你一樣,可是現(xiàn)在我更清楚地知道,我永遠不會同你一樣。我永遠不會背叛大姐,我永遠不會放棄我愛的人。這是我跟你不一樣的地方,永遠也不會一樣的地方。”
易志維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可是你現(xiàn)在身負巨債,明天就會身敗名裂。”
他嘴角勾起笑:“今時今日你確實贏得十分漂亮,我確實輸?shù)靡凰俊!彼嫦虼巴猓酌C5拇笥昊\罩了一切,什么都看不清了,他的聲音和著雨聲,帶著些微的涼意,“事已至此……如果你要我從這里跳下去,那么,我就讓你如意……”
趙承軒用力推開窗子,風(fēng)呼啦啦地灌進來,寫字臺上的文件紙張嘩嘩地飛揚得滿天滿地,而他立在風(fēng)中,如同一尊塑像,任憑狂風(fēng)挾著冷雨卷進來,淋漓地飛濺在他身上。窗外是黑沉沉的天,墨一樣的海……易志維整個人搶過去,“砰”一聲按在玻璃上,終于將窗子關(guān)掉。可是卻扶著玻璃,痛楚萬分,咬牙堅持著,不肯彎下腰去,似乎整個人都被一柄無形的長劍刺透、剖裂開來。胸口的劇痛令他覺得無法呼吸,幾近窒息。
承軒望著他,一字一頓:“易先生,如果今時今日你不肯讓我死,那么從此之后,我們再無關(guān)系。”
易志維只覺得無法呼吸,心口的劇痛越來越強烈,思維漸漸模糊,整個世界在眼前分崩離析,一切都漸漸遠去。他只能聽到身后的風(fēng)聲雨聲,仿佛挾著雷霆萬鈞,向自己席卷而來,將自己整個人吞噬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