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是他的人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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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午后, 高懸在天際的烈日,已令人有幾分灼熱之感。
奉京的城郊,某處塌陷的大坑旁, 圍著幾名男子。
聽完事態(tài)經(jīng)過,杜盛疑惑道:“五公子,照你所說,樂陽縣主當(dāng)時盯了那畫春樓半個多時辰,這行為本就不大正常罷?你當(dāng)時為何就沒有下去問一聲呢?”
丁紹策急到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眉眼俱是焦色:“我當(dāng)時哪里想得到這些, 還以為她又是在蹲我,就躲回那樓里不敢出, 誰知…”他恨聲道:“早知如此, 就算會被罵個狗血淋頭, 我也要跟上去問兩句, 把人給截下來。”
杜盛默了下。
確實(shí), 那樣的行為放在尋常女子身上,自然是不正常的,可對樂陽縣主來說, 別說守在青樓外巷了, 就是直接跑進(jìn)去攪場子捉人, 他們也是當(dāng)場見過幾回的。
而這位丁公子,現(xiàn)下走的是浪子回頭的反追路子, 若再讓樂陽縣主發(fā)現(xiàn)他出入歡場,他那追慕的希望,肯定是越加渺茫的。
好奇心驅(qū)使,杜盛再問道:“五公子…為何要去那樓里?”
丁紹策立時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鼓起眼睛瞪了杜盛一眼:“我那是約了人在畫春樓里談事, 特意去給你們公子辦事的!”
杜盛摸摸鼻子:“小的還以為,五公子是風(fēng)流不改…”
丁紹策氣噎。
他轉(zhuǎn)向那久不出聲的男子:“姜兄,可有何發(fā)現(xiàn)?”
半蹲的姜洵正捻著一撮土,在掌心觀察了會兒:“新土,這坑剛挖不久。”
說完,他把那土拂回地上,再站起身來,接過孫程遞的帕子,沉眸拭著手。
丁紹策靜待了好半晌,卻也沒等來別的話。
不知想到什么,他心下一凜,生怕姜洵不救,急得快要語無倫次:“姜兄,這事兒你得管啊,你就不怕、不怕這是魏言安那渣滓派人干的么?”
姜洵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
他這位好友,心里著急的明明是樂陽縣主,卻偏要口口聲聲都提自己府里那個。
慢條斯理地拭著手,姜洵掀了掀眸去看丁紹策:“丁兄好似,比我還要關(guān)心內(nèi)子安危?”
丁紹策再被噎了下。
他表情訥訥,只是雖然已被戳破,卻也只能梗著脖子繼續(xù)勸道:“姜兄再是不喜小嫂子,她眼下到底是你的正妻,要真被魏言安給害了,這口氣你吞得下去?”
遞回巾帕的動作一頓,姜洵恍了下神,思緒猛然跳回參宴那日。
那日,那小女人在回府的馬車中,小心翼翼地問自己話時,臉上那股子惴惴不安,就像是他稍微皺下眉,她便會立時吞回那話似的。
在得了他允許后,她于床笫間,更是盡心盡力地服侍他、配合他。
許是同床共枕了一段時間的緣故,她在睡覺時,身子倒是舒展了些,不再像之前那般,夜夜都將自己蜷成一團(tuán)。
有時,他夜半醒來,甚至發(fā)現(xiàn)她緊偎在自己身側(cè),那樣的動作,倒似對自己有濃濃的依戀。
說起來,如她那樣膽小畏怯之人,現(xiàn)下,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嚇到魂魄俱喪了罷。
他都能想象得出她那驚慌失措的模樣,定是眼眶發(fā)紅、唇肉緊咬,神態(tài)則是懼如驚鹿、縮如鶉鳥。
此刻,勝陽噴薄直射,郊外蟬鳴陣陣。
許是金晃晃的日頭過于刺目,又許是那蟬鳴的聲浪過高過頻,讓姜洵的心頭生出一股不可名狀的急躁之感。
他壓下心來想了想,自己這好友說得也沒錯,到底是他名下的女人,若這事當(dāng)真屬魏言安所為,他又豈能輕易撇開?
再來便是,徐嬤嬤似乎對她頗有好感,若自己坐視不理,肯定又要得嬤嬤好一陣的念叨。
罷了,好歹也是與自己同床共枕過的女子,便看在她伺候過自己的份上,搭救她一把便是。
最重要的是,那小庶女既已嫁了他,便是他的人,魏言安覬覦她,便是挑釁自己,豈能讓那混廝得逞?
思索片刻后,姜洵看向杜盛,眸子里透著森寒之色:“去,將那青樓的老鴇給捉了,問問是誰接的客,可識得那人的身份?再著人去探一探,看魏言安今日可有出宮?”
杜盛領(lǐng)命而去。
丁紹策見姜洵終于有了動作,提了半天的一顆心,這才稍稍放穩(wěn)了些。
他看向姜洵:“可要著人去文國公府通曉一聲?”
姜洵回道:“文公年紀(jì)大了,先莫要驚擾他。”
丁紹策聽罷,也點(diǎn)頭認(rèn)同了,再問了聲:“那咱們…就在這兒等消息?”
姜洵不語。
他負(fù)起手,把目光砸在那大坑邊沿,又抬眼往前探了探,忽然說了句:“這些腳印頗深,想來劫人的,不過是有幾分蠻力的粗莽匪類罷了。”
話語沒有回應(yīng),姜洵去看丁紹策,見他急得來回踱步,耷拉著的眉梢盡是自惱自悔,顯然那一顆心全撲在樂陽身上,根本聽不見旁的聲響。
此人此狀,倒與先前左躲右閃的模樣大相徑庭。
猶記得樂陽出嫁那日,這人與自己照常喝酒耍樂,可醉后,卻紅著眼喚起樂陽,眼中悔意彌漫,那字字聲聲,飽含癡情。
那幅模樣,委實(shí)是蠢態(tài)百出。
而今重逢,他那份意難平卻對上顆冷了的心,為了點(diǎn)情情愛愛反復(fù)折磨自己,何必?
姜洵瞇了瞇眼,伸手擋了下日頭,再問了丁紹策一聲:“你不曬?”
聞言,丁紹策停下了腳。
要說不曬,那是不可能的。
離申時正還剩半個時辰,這一通折騰下來,和著大日頭,他早就汗流浹背了。
可也正因如此,他才越發(fā)著急。
若到了向晚,日頭開始西落,這天色也沉了下來,氣溫自是能降一些的,可光線卻也不充足了,尋起人來,更是難上加難。
丁紹策苦笑了下,喃聲答姜洵:“我這一顆心都灼如焦土了,她若有事,便是教這日頭曬死我,我又哪來的臉喚上半聲疼?”
聽了這話,姜洵漠著張臉:“隨你。”
他舉步,往不遠(yuǎn)處的樹蔭下走去。
將要到時,一陣乍起的清風(fēng)掠過眼前的林子,漏出的光親炙著地上的夯土,那樹影婆娑、枝葉珊珊作響,似女子裙袂飛揚(yáng)。
姜洵的耳畔,忽地幻聽出怯生生、嬌盈盈的一聲夫君來。
他停下步,那風(fēng)將好帶著枝葉的清香飄旋到他鼻尖,又陡然地,勾得他想起女子獨(dú)特的膚香來。
縈縈繞繞,似有殘香依依不去。
坑沿原處,依舊在踱步的丁紹策轉(zhuǎn)了向,卻見本該在舒服嘆涼的好友,不知何時也擰了向,且直直越過自己,翻身上了馬背。
丁紹策嚇了一跳,連忙追了過去:“姜兄,你這便要走了?”
馬背上的姜洵瞥了他一眼:“我依著這些腳跡,先去尋一尋。”
“我與你一起!”丁紹策忙道:“我雖然不及你,會那腿腳功夫,可多個人多份照應(yīng),當(dāng)真發(fā)現(xiàn)些什么,你以一救二,委實(shí)過于吃力了些。”
姜洵面色沉靜:“杜盛辦事利落,應(yīng)當(dāng)很快便會回轉(zhuǎn),你與孫程留在此處等著他便是。馬匹過多,沒得亂了這些印,且動靜過大,也極有可能引起匪賊警覺。”他自孫程手里接過鞭繩,再道:“若有發(fā)現(xiàn),我自會放哨箭提示。”
丁紹策一愣,這才想起自己這好友,曾于年少時混在西北的軍營里頭,領(lǐng)過斥堠的職缺,于車轅馬跡甚為敏銳。
他想了想,鄭重地向姜洵揖手道:“如此,那便有勞姜兄了。”
姜洵持鞭的手滯了下,隨即繃起臉,兩條長腿一夾馬腹,順著那些印記,小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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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城郊某處。
餿濁的、一縷縷的水銹味飄到鼻尖。
在睫毛微微顫了幾顫后,曲錦萱睜開了眼。
入目,是極其昏暗的光線,與黑魆魆的石壁,那光線,暗得只能看清人的身影輪廓。
曲錦萱動了動,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腳都被綁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勒得腕節(jié)生疼。
手腳處的痛感,與所處之地的環(huán)境,讓她腦內(nèi)猛地激蕩起來。
耳邊一聲呻.吟傳來,是樂陽也醒了。
樂陽睜開眼,先是愣了愣:“這是哪兒?”她費(fèi)力掙扎了幾下,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腳被反綁在身后,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驚道:“怎么回事?”
黑暗中,曲錦萱的聲音發(fā)著直:“縣主,咱們應(yīng)當(dāng),是被人反盯上了。”
似是應(yīng)著她這句話,‘咣’的一聲,不知在哪向的鐵門被人粗魯?shù)乩_,一陣雜沓的、下石階的腳步聲傳來。
“喲,兩位美人兒醒啦?”
一道粗噶的聲音響起,火把漸近,石壁也被照得亮堂了些,幾名黑眉亮眼的男子出現(xiàn)在她們眼前。
滿嘴胡髭的漢子將火把插到墻扣上,高聲調(diào)笑道:“老九這是走桃花運(yùn)了,本來就一個老娘們兒,現(xiàn)下還多了倆天仙似的姑娘,嘿嘿,真是艷福不淺。”
汪九露出滿臉淫邪的笑意,兩只眼在曲錦萱和樂陽間轉(zhuǎn)來換去的:“小美人兒,跟著爺作甚?可是瞧上爺了?”
樂陽當(dāng)即咬牙喝道:“好大的狗膽,居然敢綁本縣主?”
“縣主?什么縣主?”那胡髭漢子臉上浮露著獰笑:“咱們只聽過花魁這名號,什么縣主鄉(xiāng)主的,爺可一概不識。”
樂陽氣得柳眉倒豎:“混帳東西,還不快給本縣主松綁?”
汪九抖著滿臉橫肉:“喲,小美人這就開始擺款兒了?什么縣主不縣主的,入了咱們的手,你就是個階下囚而已。”
立馬有人附合道:“什么階下囚?明明是咱哥幾個的□□奴。”
話音甫落,幾人便大聲哄笑起來。
樂陽何時受過這樣的口頭羞辱,眼一瞪,便欲再度潑罵,卻聽身旁響起一道細(xì)弱的聲音:“我們來前,是著人報了官的。”
汪九先是怔了下,隨即得意地大笑道:“小美人兒,不用你提醒我們也知道,你且放心就是,綁你們那會兒啊,爺們可早就挪地方嘍。”
他細(xì)細(xì)打量著曲錦萱,見她桃花玉面、雪膚花容,簡直被勾得口涎橫流。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美人兒頭上梳著婦人發(fā)髻,很明顯,是個已經(jīng)成了婚的。
汪九探舌舔了下上唇,淫.笑道:“美人兒這小臉瞧著,還嫩生得很吶,你那夫婿應(yīng)該是個軟腳蝦,沒寵你幾回罷?沒關(guān)系,讓爺們帶你快活幾回,你就知道這當(dāng)中的好滋味了。”
“雖換了地方,但痕跡總有。”曲錦萱的聲音透著一股子出奇的冷靜,如果不看她身后那微微發(fā)顫的手,倒很有幾分臨危不懼的氣魄,她道:“城郊一帶都是夯土,我們馬車上坐了好幾個人,那痕跡肯定不會淺,你們?nèi)羰乾F(xiàn)下去掩,反倒暴露行蹤。”
暗自深吸了口氣,平復(fù)下心跳,曲錦萱再度開口道:“還有我身旁這位,確實(shí)是文國公府的樂陽縣主,乃是圣上親封的,她若出事,就算把整個奉京一帶給掀個底朝天,文國公也不會猶豫的。”她提醒道:“她不同普通女子,動了她,便是在給自己找麻煩。”
樂陽立馬接嘴道:“沒錯!我可是圣上親封的縣主,敢動我,你們就算是逃到屬國,我文國公府掘地三尺,也會把你們一個個給找出來!”
這一番話下來,倒是成功讓那幾人面面相覷了幾息,但很快,便有人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怕什么?這地兒這么隱蔽,神仙才找得到,倆小美人兒這是在唬咱們呢。”
汪九本就色心沖了腦門子,被這么一慫恿,便也拋了顧慮,搓著手蠢蠢欲動:“說得對,別聽她們胡扯,咱們先爽一把,玩兒完取了命把人一拋,誰能查得到哥幾個頭上來?”
說著,幾具肥碩的身子便齊齊向前一步——
曲錦萱忍住顫栗感,拼命往后挪了挪:“我要見你們領(lǐng)頭的!”她垂了下眉,似是回想了一息,才加重聲音道:“石封,我要見他!”
這話逼停了幾人,汪九狐疑道:“你認(rèn)識石老大?”
曲錦萱咬了下唇,抖著聲音問道:“我還知曉,你們綁了一名有孕的婦人,是也不是?”
汪九定住,到底沒再輕舉妄動了,他面色陰沉,帶了些警惕:“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這些?”
曲錦萱并不答話,她手心都攢起了汗,卻還是咬牙堅(jiān)持,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鎮(zhèn)定自若。
四目對視,僵持了好一會兒。
旁邊,有等不及的發(fā)起急來:“汪九,你不是真信了這娘們的話罷?”
汪九嘶聲沉吟起來:“咱們方才綁人的時候,石老大也不在,就這么碰了她,萬一這娘們是石老大的姘頭呢?”說著,他拍拍那人的肩:“哥幾個放心,不耽誤多少功夫,要石老大見過人,發(fā)了話說不用管,咱們也能放下心來耍樂不是?”他提議道:“實(shí)在等不及,去玩玩間上那個,雖然年紀(jì)大了些,但姿色猶存,多少能解解饞是不是?”
“算了罷,那個肚子里揣了貨,玩著玩著見了紅怎么辦?怪晦氣的。”胡髭漢子不耐道:“再說了,剛剛沒見著這兩個,還想試試那個,這會兒誰提得起興趣去弄她?”
汪九大笑道:“好一個喜新厭舊,你們幾個剛剛還特意讓老子去買藥,把那婦人肚子里的給打下來,再留著慢慢玩。這轉(zhuǎn)眼見了新的,就對那個提不起興趣來了。”
胡髭漢子也怪聲怪氣地嘻笑起來:“要不是哥幾個差了你去買藥,你能帶回來這么倆大美人?”
“哈哈哈哈!說得也是…”
“行了,別他娘的再浪費(fèi)時間了,要問趕緊問去,老子先去喝兩口,一會兒玩起來才盡興…”
……
聲音漸遠(yuǎn),‘咣’的一聲響動后,那幾人終于離開了。
如同死里逃生一般,曲錦萱長舒了一口氣,卻聽樂陽拋來個問題:“你不會…真和那什么姓石的有什么罷?”
不待曲錦萱反應(yīng)過來,樂陽又兀自笑了下:“要真這樣,也挺好的,那姜洵敢納妾辱你,你就讓他綠云蓋頂,干得漂亮!”
沒料想樂陽竟還有心思開玩笑,要不是手被綁住,人在地上難以動彈,曲錦萱毫不懷疑這位縣主會鼓兩下掌。
她搖頭答道:“那石封是個市井混混,我只是、只是偶爾聽過他的名號罷了。”
“市井混混?”樂陽琢磨了下這幾個字,隨即問道: “那姓石的,可是個貪財之人?”
方才那幾人說的話,將曲錦萱一顆心給揪得緊緊的,聽到樂陽這句問后,她才勉強(qiáng)凝了下神。
上世被綁時,她也曾許諾過錢財,求他們放了自己與親人。
當(dāng)時,是被拒了的。
可人在困境中,總是一個法子都不愿放棄的,上世那匪頭子拒了她,興許,是看她并不像能拿出多少銀錢的樣子,但這回有樂陽縣主在,應(yīng)當(dāng),可以再試一次。
若是不行、若是再不行…
想到他們方才提到的、間上的婦人,曲錦萱整個人都控制不住地,開始哆嗦起來。
兩世的場景重合在一起,她腦內(nèi)各色想法和記憶在不停激蕩,整個人開始渾渾噩噩,直到旁邊的樂陽喚了好幾聲,才回過神來。
樂陽也見曲錦萱的身子在發(fā)顫,便好奇地嘀咕了一句:“方才那樣鎮(zhèn)定,我還以為你是真不怕…”她想了想,寬慰道:“姜夫人別擔(dān)心,一會兒我來跟他們斡旋,要多少銀——”
曲錦萱忽然打斷樂陽:“縣主,若他們不受錢財所誘,我、我有脫身的法子,只是,我得求縣主一件事。”她臉上血色盡失,低聲道:“他們方才提到的婦人,該是我那位姨娘,若縣主能脫了身,還請縣主將我姨娘一道帶走。”咬牙想了想,她又補(bǔ)充道:“再請縣主代我轉(zhuǎn)告一句話,讓我姨娘不要回曲府,那里頭、那里頭有害她的人。”
樂陽被曲錦萱說的這一通弄得有些暈神,又聽她聲音都發(fā)著干,正想要細(xì)問幾句,卻聽見一陣嘈雜的聲響傳來,隨即鐵門再度被打開,舉止猥鄙的汪九幾步躥了下來:“石老大說了,帶你去認(rèn)認(rèn)臉,看是不是他姘頭。”
就這樣,曲錦萱被松了腿腕間的繩,趔趔趄趄地,被揪出了那陰暗的地道,帶到了一間歇山棚頂?shù)拿┎菸堇铩?br/>
葳蕤的雜草、亂石砌成的院欄、生著霉蘚的低矮木門…
每一處,都與她上世所見的一模一樣。
而所謂的石老大,亦與她上世見到的那個,沒有分毫差別。
瘦筋筋的身形,一身洗得泛了白的儒衫,渾身上下沒有一絲蠻野之氣,若非置身這山野間,又被幾名粗野漢子尊稱作老大,誰都會誤以為這是個文弱書生。
“石老大,你瞧瞧,就是這個小娘們兒,說認(rèn)識你。”汪九搡了曲錦萱一把,把她推到石封跟前。
石封兩眼直直地盯著曲錦萱,半晌,腮骨動了動,笑道:“小娘子,別來無恙。”
汪九蹙起額來,滿腹疑云:“石爺當(dāng)真認(rèn)識這小娘們兒?”
石封點(diǎn)點(diǎn)頭:“是舊識。”
他們口中的‘舊識’,一般都是有過一段風(fēng)月過往的,是以,汪九當(dāng)即不懷好意地笑開來:“石爺什么時候認(rèn)識了這么個美若天仙的姘頭?藏得夠深的。”
石封的笑意也加深了,他沖汪老九擺擺手:“行了,出去罷,讓我與她敘敘舊。”
知道這美人兒八成沒自己份了,汪九悻悻不已地退了出去,可將到門口,他又回頭興沖沖地問了一句:“這個石爺自己享用了,下頭那個,可以賞給弟兄們了罷?”
石封眉間打了褶,他拄著根木棍,一腳深一腳淺地走近曲錦萱,沖她露了個文質(zhì)彬彬的笑容:“稍等片刻,石某出去處理些事。”
說罷,石封便往屋外走去,且?guī)狭碎T。
隔著那塊透光的門板,曲錦萱將屋外二人的話聽了個完整。
先是石封劈頭蓋臉地,低聲喝斥著:“你還敢提這事,要不是你們狗肚子里藏不下二兩油,有點(diǎn)小錢就摟不住,非要出去顯擺,能被人盯上?現(xiàn)下?lián)锪藗€縣主回來,惹了這等燙手的禍?zhǔn)拢阕屛以趺刺幚恚俊?br/>
汪九粗聲粗氣地答道:“害,這要讓我說,什么縣主不縣主的,反正咱哥幾個也不打算在奉京待了,管球呢?再說這等貴女,平日里都高高在上,看一眼都看不得的,今兒個要能一親芳澤,爺們也不算白活這么些年!”
石封冷笑一記:“是么?九爺這是窯子逛夠了、酒吃夠了?為了下頭那幾兩肉的快活,真能舍得下這條命?”
汪九似是啞言了半晌,才悶聲問:“那石爺說說,這事該怎么解決?”
“你告訴兄弟們,在屋子里吃酒賭錢都成,但不許去動那縣主,還有,不許任何人離開這處,免得惹人眼。”石封沉吟道:“你們且先喝著,晚些,我自有決量。”
“對了,那剩下的錢,咱們什么時候能拿到手?哥幾個還想——”話到一半,汪九的聲音消了下去。
似乎對這石封很是畏懼,汪九轉(zhuǎn)而嘿嘿笑道:“石爺別放心上,我就隨口一問,沒有催錢的意思…”說著說著,汪九的聲音越發(fā)流里流氣起來:“你姘頭還在里面等著呢,你先去忙罷,哥幾個多等會兒也不著急。”
只聽石封笑罵了聲:“去去去,別多話。”
聽到腳步聲漸近,曲錦萱連忙走回了剛才的位置。
門被打開,石封先跨了一只腿入內(nèi),才將另一只跛腿挪過門檻。
他行到曲錦萱跟前,放下那木棍,溫和有禮地沖她揖了下手,口吻甚是驚喜:“讓三姑娘久侯了,沒料到三姑娘居然記得石某,委實(shí)讓石某受寵若驚了。”
石封的笑意雖溫和,那眼里,卻露著深深的癡迷之色,讓曲錦萱毛骨悚然。
這樣的眼神,曲錦萱記得清清楚楚。
這石封,本也是過了解試的舉子,該是因著同窗的緣故,與她那嫡兄一度甚為投緣。
去歲放榜后,嫡兄特意邀他入府對酌。
許是多吃了兩杯酒,更衣的空檔,他晃晃悠悠間,恰好與從寄荷院出來的自己打了個照面。
后院突遇陌生的、醉酒的外男,她和桑晴都嚇得不行,桑晴當(dāng)即喚了粗使婆子和小廝去扣他。
曲錦萱記得清楚,即使被摁在地下,此人還是倔強(qiáng)地昂起頭來,緊緊盯著她,眼都舍不得眨,一幅癡傻到險些流口水的模樣,委實(shí)逾矩至極。
她還記得這人在被押出后院時,還扭過身子來,沖她咧嘴一笑,那笑,混著他眼里濃濃酒意的沉醉之色,甚是詭異駭人。
一如此刻。
而本是好意邀他來吃酒,卻不料他唐突府內(nèi)女眷的嫡兄得知后,當(dāng)即把他轟出了府,聽說爾后,是與此人斷了交的。至于此人為何傷了腿,又成了幾名市井混混的頭目,她不得而知。
石封貪婪地看著曲錦萱,似要將她的模樣刻印進(jìn)腦海中,好一會兒,才又關(guān)切地問道:“他們幾個行止粗野,可有傷著三姑娘?”
曲錦萱目露警惕,緘口不言,石封卻也沒有半分收斂,那眼里,甚至滲出幾層涌動的狂喜來。
曲錦萱抿著唇,往后退了一步。
石封卻笑得越發(fā)開眉展眼了,他問道:“三姑娘怎知石某在此,又為何,要跟蹤我那兄弟?”
被這樣的眼神盯得脊背冒冷,曲錦萱雙肩都發(fā)僵。
接近黃昏,落日的光格外濃艷凝重,通過窗口及漏光的屋頂鋪灑進(jìn)屋內(nèi),她臉上的慌亂被人一覽無遺,驚懼之色更是無所遁形。
曲錦萱顫聲回道:“石爺是否明知故問?你綁了我姨娘在先,還要問我為何跟著你的人?”
石封雙眼微瞇:“你如何知曉我綁了你姨娘?”
曲錦萱不答這句,而是轉(zhuǎn)口說道:“幾位不過是短了銀錢,才接了這營生,可尋錢的法子千千萬,何必要做那亡命之徒?”她手心都攢起了汗,卻還是咬牙堅(jiān)持,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鎮(zhèn)定:“這樣,石爺且開個價,那雇你們的人使了多少銀錢,就算是數(shù)倍,亦無問題,且你放心,我們脫身后,必定不會追究此事。”
石封眼色一沉,盯著曲錦萱,半晌都不說話,直將她盯到發(fā)毛,才開口道:“聽說三姑娘嫁了個姓姜的,那人待你不好,還納了兩個妾。”
聞言,曲錦萱愕然不已,卻見他再笑了下,且不遮不蓋地說道:“三姑娘,石某一直在關(guān)注你,聽說你嫁入東宮,那夜,我整晚都沒能睡著。”
曲錦萱隨即意識到,如上世般,石封,這是在向她表露心跡。
果然,石封向前挪了一步,眼神越發(fā)炙熱起來,直接了當(dāng)?shù)溃骸叭媚铮饶侨舜悴缓茫蝗缒愀宋胰ァN译m傷了腿,仕途無望,但如你所見,下面這群人都是聽我的,且我眼下有了銀錢,斷不會讓你苦著餓著…”
曲錦萱忍不住冷聲刺了一句:“石爺說的銀錢,恐怕,是靠綁我姨娘得來的罷?”
石封語噎了下,須臾,他虛咳一聲:“我雖著人擄了她來,卻也并沒有折磨過她。”說著,他低了下眼,能看到眼皮動得頻繁,再抬頭直視曲錦萱時,目中一派坦然:“拿錢辦事,我們也得遵從道上的規(guī)矩和信義,我沒讓人辱了她,沒有即時取了她的命,就是看三姑娘的臉面了。”
曲錦萱眉間蘊(yùn)起怒色:“石爺?shù)囊馑际牵疫€得感激你?”
女子字字清脆,怒氣拂向桃腮,朱唇緊緊抿著,兩只烏靈的眸球裹滿憤怒,氣得眼底都有些霧蒙蒙的。
雖是怒容,一張臉卻愈是堪比花嬌。
一時間,石封竟看得失了神。
好半晌,他才喃聲道:“三姑娘哪怕是生氣,也這樣好看…”
似是被自己的聲音所提醒,石封心底的想法越發(fā)堅(jiān)定了,他目光灼灼:“不瞞三姑娘,自打舊年見了三姑娘一面,三姑娘便夜夜入我夢,有段時日,我想三姑娘想得都快魔征了…”說著,他向前逼進(jìn)一步,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似的:“今日,便當(dāng)是上天憐我,特意將三姑娘送來,全我一片癡心。”
這人再度明晃晃的,將他的非分之想攤露到自己的面前,雖語聲懇切,但這樣的話,即使是第二遍聽,也令曲錦萱胃里翻騰不已。
她死命攥緊了手,厲聲道:“我再提醒石爺一回,樂陽縣主,可不是你們能碰的。”
這次,石封露了個詭異的笑,并不直接回她這話,而是不假思索地反問道:“不管三姑娘是通過何種方式,知曉今日這事的,但我猜想三姑娘的目的,定然是想救你那位姨娘罷?”
“我方才便說了,石爺開個價碼,多少,我都能給石爺湊來。”曲錦萱強(qiáng)忍著內(nèi)心的不適,回望那雙錚亮的、閃著無恥渴望的眼。她依著上世的記憶,在自己的聲音中,帶上了一絲哀求之意:“石爺原也是讀書之人,雖迫不得已做了這事,但骨子里,定還是有君子之仁的,我姨娘眼下身懷六甲,若當(dāng)真遭了不測,那便是害了兩條人命…”她聲漸哽咽:“懇請石爺放了她,我會帶著姨娘另尋宿處,今日之事,絕不會有其它人知曉。”
佳人眼淚婆娑,弱不勝情。
得了曲錦萱的凄聲哀求,石封眼有動容之色,他偏目想了想,詭辯道:“三姑娘是聰明人,看來,是清楚那動手之人的身份了,如此一來,我便是再有憐香惜玉之心,卻也更不能放三姑娘回去了,何況…三姑娘在我們手上,才能讓你姨娘永遠(yuǎn)噤聲。”
一股森冷的寒顫攫住了曲錦萱。
她如何不明白,這人說來說去,便是如同上世那般,想要將自己擄走罷了。
石封見再度開口道:“自然,得了三姑娘,石某也不想做那亡命之徒,那位縣主嘛,石某是不敢妄動的…”他眼也不眨地看著曲錦萱,面露饞光:“三姑娘莫怪石某說話直接,你與那位縣主不同,你在母族不受寵,到了夫家,又被你那夫婿輕視,想來若是跟了石某走,那兩處的人應(yīng)當(dāng),也不會多用心去尋罷?”
字字誅心。
話音甫落,曲錦萱的臉霎時再白了一層,整個人木如泥偶。
在她的腦海中,頭一個浮現(xiàn)的,便是一張清疏寡漠的臉。
曲錦萱惘惘然地想,夫君、夫君會如上世那般,來尋她么?
應(yīng)了這惡徒的話,她竟不敢奢望。
見佳人眼神發(fā)黯,石封的眼里,閃過好一片細(xì)碎精芒。
想自己出身貧微,唯靠家中老母接些縫補(bǔ)漿洗的活計(jì),才捧著他過了解試。
本以為這苦日子終于捱到了頭,去歲時,卻遭了橫禍,腿被打折,使他成了個跛足之人。
本就是寒門學(xué)子,一朝傷了腿、毀了仕途,蹭蹬潦倒之下,得了這幾名市井混混做頭目,便鋌而走險,去干那見不得光的營生。
可往往見不得光的營生,卻最是悶聲賺大錢的。
這幾年,他憑著秀才與舉人的身份,也曾出入過高門府宅的,知道那里頭的腌臜事兒至多,許多后院婦人待想做些什么,卻又怕臟了手。
于是,他瞄準(zhǔn)了這條路,偷摸尋路子,接了此類活計(jì),專門替后宅婦人行些不便出手的、或是善后的事。
便在幾日前,他通過中人接到個出價不菲的單子,對方給了地址,讓他們?nèi)ツ乔f子內(nèi),擄走一名有孕的婦人,且說得明確,讓他們把人給‘處理干凈’。
那莊子偏僻,看守的人也多是仆婦,要擄個人并不難,是以,他便帶著手下人趁夜摸去那莊內(nèi),不多時,便成功把人給擄劫出來了。
蹲守在外時,他曾聽了那些仆婦聊的幾句閑話,才知那婦人是曲府老爺?shù)逆遥啵撬@位夢中神女的生身姨娘。
因?yàn)橐娔翘K氏婦人姿容不差,汪九幾個便生了□□之心,恬逢他心內(nèi)有些舉棋未定,一時不知如何處理那蘇氏,見狀,倒生了些別的想法,便也默許了手下人的心思,只一個要求,讓他們暫等幾日,聽聽風(fēng)向。
這風(fēng)向自然指的,是官衙。
而在等了幾日后,仍是沒有聽到曲府報官的消息,想來,要么是這消息被府內(nèi)的有心人瞞得鐵緊,要么,那曲府老爺對這妾室也并不上心。
因此,他的心思又活泛了一回,想著等手下這幾個玩夠了,再轉(zhuǎn)手將那蘇氏賣到邊城之地為妓,不僅給他們添了一筆賺錢的生意,還替心上人留了其生母一命,何樂而不為?
現(xiàn)在轉(zhuǎn)回頭想想,那時他的心里,該是存了一絲微渺的寄望的。
那姓姜的,他曾遠(yuǎn)遠(yuǎn)地見過一回,雖氣度華貴、相貌不俗,可端著一張臉,卻也令人望之儼然。
那種貴宦子弟,最是眼高于頂、矜傲透骨的,如何懂得疼人?
更莫提那姓姜的,還是個出入于青樓名苑的浪蕩子,足以見得,是個喜新厭舊的風(fēng)流冷情之輩,得了三姑娘這樣秋水般的佳人,竟然還不當(dāng)回事,委實(shí)是個眼拙的。
而依他的經(jīng)驗(yàn),那后院婦人若是被郎君厭棄,久不經(jīng)雨露,成了那閨闥久曠之人,則最最經(jīng)不得撩拔,若屆時他得了機(jī)會,可一親芳澤,亦能解他心頭渴盼,豈不美哉?
如以上種種臆想,便可令他自夢中樂醒,何況今日這陰差陽錯差,夢中佳人,竟俏生生站到了自己面前?
心念紊動,似是回想起些什么,石封忍不住再逼近一步,兩眼逼視著曲錦萱:“三姑娘可知,我這腿是怎么傷的?”
曲錦萱自然搖了頭道:“不知。”
石封冷哼一聲,滿臉陰郁與猙獰:“那石某便告訴三姑娘,我這腿,是被你那好兄長給打傷的。”
曲錦萱愣了下。
石封的牙齒咬得‘嘣嘣’作響:“縱然石某出身卑微,可思慕佳人之心,人皆有之,我不過是說了想求娶三姑娘的話,他便雇人將我腿給打折了!幸好家母及時趕了回來,拖著我去延醫(yī),又變賣家產(chǎn)為我醫(yī)腿,我這腿才、才恢復(fù)成了這模樣,如若不然,我這條命都要沒了!”
石封理直氣壯:“這事,本就因三姑娘而起,就算是當(dāng)作替兄還債,三姑娘也并不虧罷?”不欲再給多想的間隔,他盯住曲錦萱,逼脅道:“石某方才說的話,三姑娘可想好了?你若乖乖跟我走,我便放了你姨娘,否則…我下面那幾個兄弟怎樣如狼似虎,相信三姑娘也看見了,若我放一人進(jìn)去,你姨娘,還有她肚子里那個是否保得住,可就難說得很了。”
赤.裸裸的威脅之下,曲錦萱神如游魂、身體僵直,腦子里一片冥冥然,哪里還勻得出心思,去想嫡兄為何那樣狠戾、且反常替自己出頭的事。
她竭力聚起神,回問道:“若我應(yīng)了石爺,石爺會否,也放了我姨娘?”
壓下因狂喜而瘋狂跳動的心,石封臉上的笑紋加深,笑道:“石某不是無信之人。”
薄暮蓋下,余暉向天角隱匿而去。
外間,昏鴉爭噪。
室內(nèi),半晌靜謐。
許久,曲錦萱啟唇,瑟聲答了個‘好’字。
幾乎是曲錦萱嘴里的音一落地,石封便禁不住暢笑出聲:“好!如今撈了錢在手,連三姑娘都主動送上門來,我石封果然時來運(yùn)轉(zhuǎn)了,這天不絕我!”
末了,石封急切地拍著胸膛,向曲錦萱保證道:“三姑娘放心,我一定會對你好的,咱們今晚上便趁夜走,待找個離這奉京遠(yuǎn)些的地方,我便去盤兩個鋪?zhàn)樱瑤е窒逻@些人開間鏢行,屆時,你便是那鏢行的老板娘了。”
“今晚便走?”曲錦萱怔了怔,試探道:“石爺家中,似乎還有位老安人健在?”
對于這個,石封明顯是心中早有了安排,他滿不在乎地回道:“既得了三姑娘,總要舍棄些什么。我已給我娘留了些銀錢,她老人家年紀(jì)大了,腿腳不靈,怕也不便跟著咱們涉遠(yuǎn)。”
曲錦萱耳管里轟轟然起來。
上世時,便是在石封接人回來的那日,她們才被救下。
而這世,石封因?yàn)榧蓱剚韺逢柕娜耍黠@打著逃命要緊的算盤,不打算要顧家中的老母親了,若她勸上幾句,又怕惹了疑心與警惕…
曲錦萱斂了下眼眸,澄心定慮一會兒,再抬起眼來,對石封提了個要求:“我要確認(rèn)我姨娘是否安全無恙。”
石封紅光滿面,一顆心悠悠忽忽地蕩著,聽了這話,他笑道:“自然可以,但三姑娘別怪我不近人情,我可以安排你見你姨娘,但最多一柱香的時間。這天時不早,咱們可得收拾收拾,快些趕路的。”
曲錦萱搖搖頭:“不用一柱香,我看她兩眼就好了。”
這回,倒輪到石封打了下愣怔。
不過須臾,他便漾起笑道:“還是三姑娘想得通透,既是要分離,與親人臨別總是諸多傷感不舍的,還不如痛快些走人。”
說完,石封親自帶著曲錦萱,去了關(guān)押蘇姨娘的地方。
在那房門口,曲錦萱透過土窗上揭開的一條小縫,看見了蘇姨娘。
關(guān)了幾天的人,雙眼窈陷,眼神都有些呆滯了。
蘇姨娘也是手腳都被綁著,縮在墻角,身下墊著一叢看起來發(fā)了霉的干草。
那股令人掩鼻的霉味,仿佛透過墻滲了出來,令人渾身泛起不適的癢意。
曲錦萱的淚一下子便盛滿了眼眶,而立在旁邊的石封,卻還恬不知恥地向她邀著功:“這幾日,我可是好吃好喝地招待著蘇姨娘,也沒讓手下兄弟唐突過她,全是看在三姑娘你的面子上。”
曲錦萱感覺到呼吸都有些困難,她牙關(guān)緊咬,被縛住的雙手曲握成拳,手背的骨節(jié)都泛起了白。
若她手里有一把匕首,她會毫不猶豫地,插進(jìn)這無恥之徒的胸膛之中。
垂睫掩去眸中的恨意,曲錦萱再度問道:“可否請石爺,再帶我去見一見樂陽縣主?”
美人低低柔柔地,向自己提著請求,直教石封的心神都為之一蕩,他這回倒是答應(yīng)得很爽快:“自然可以,正好,我也要去向縣主賠罪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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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封所說的賠罪,倒是真心實(shí)意的幾句賠罪,樂陽雖心頭冒火,但此刻人為刀俎,她也知要收斂脾氣,便只不耐地回道:“不必多說了,既是無心之過,本縣主也不會追究,你快些給我們解綁便是。”
“這個…請恕在下無法應(yīng)承。”石封的臉上浮著笑意:“不瞞縣主,三姑娘已答應(yīng)與我遠(yuǎn)走,晚些,石某會命人將三姑娘那位姨娘也送下來,與縣主做伴,相信至多過上個兩三日,便會有人尋來了。”
樂陽瞠目,還以為自己耳朵出了錯子,她撐大了眼去看曲錦萱,卻見對方面色雖也煞白,但與那姓石的匪頭子說的話卻是:“這秘道難尋,縣主與我姨娘又都是弱女子,石爺何必這樣小心?”
石封臉上的笑容越發(fā)得意:“小心駛得萬年船,三姑娘不知道這個道理么?”他向前一步,再對樂陽說道:“為免縣主貴人多忘事,轉(zhuǎn)頭便把我們給抖露出去,再給我們?nèi)莵砺闊谙碌孟蚩h主討樣?xùn)|西。”
樂陽皺眉:“什么東西?”
石封道:“討縣主的小衣一用。”
“你!”樂陽氣得兩肺直炸,咬牙切齒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這匪頭子想得真是周全,若當(dāng)真得了她的小衣,便如同攥住了她的命門子、捏住了她的喉嚨管。
回頭,她真把他們給供了出去,引得文國公府的人追索,他便是把那小衣扔到乞兒堆里,或是賣予其它無恥之人,亦或是顛倒黑白,說自己閨德有失,與他有什么私情,順勢把今日之事給抹成私奔的由頭,那她的名聲,當(dāng)真是跌到谷底,再拉不起來了。
誠然,她并不打算再嫁,可爹爹這些年來,為她的事已經(jīng)操盡了心。
自己和離,那些碎嘴之人說的難聽閑話,可也沒少往府里飄,就算爹爹再豁達(dá),終究是她任性在先,若再來這么一出,文國公府的臉都被她丟完了!
樂陽氣到一張臉都脹得通紅,偏生那石封還伸手?jǐn)]起了袖子,竟是要直接上手去脫她的小衣——
便在此時,曲錦萱出聲了:“石爺,縣主貴體,豈能隨意觸碰?”她細(xì)聲細(xì)氣、條條有理地勸道:“石爺方才向縣主道完歉,又要再唐突她,豈不是要讓縣主再記上一仇?不如這樣,石爺將我手上的繩解了,我來。”
樂陽聽了,也急忙表態(tài)道:“她說得對,你若敢碰我,我便一頭撞死在這兒,到時候,你們想不給我賠命都不成!”
許是急著了事走人,石封見樂陽這樣怒目且堅(jiān)決,便也沒說什么,略一思索,便給曲錦萱松了手上的綁,接著,應(yīng)樂陽的要求,往后退了幾步,不遠(yuǎn)不近地盯著她們。
在給樂陽除小衣的過程中,曲錦萱自然是看懂了她頻繁遞來的眼色,可也只能微不可查地,沖她搖了搖頭。
上世時,曲錦萱曾在石封手里掙扎過,知道這人雖跛足,但到底是男子,很有幾分氣力,不是自己能與之匹敵的。
更何況,外間還有汪九那幾個,弄出了聲響動靜,事態(tài)只會更糟糕。
這個險,冒不得。
除下小衣后,石封伸手來討,曲錦萱卻再道:“這物,到底事關(guān)女子清白,若石爺揣拿著,總是不合情理的,便由我收著罷…”說著,她咬了咬唇,臉上佯露了些羞赧之色:“左右、左右我也是與石爺一起的…”
曲錦萱一幅低眉順眼的模樣,很有甘心認(rèn)命的味道,直讓石封的神魂都飄飄然。
石封用指頭點(diǎn)了點(diǎn)手里的木棍,轉(zhuǎn)念一想。
也是,反正這一路上,她都與他們一起。
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女子罷了,還能脫得了他們的眼?
得了妥協(xié),曲錦萱與樂陽俱是心間一松,但石封隨之而來的催促,卻又讓二人心間一縮。
樂陽瞬間就紅了眼:“對不住,是我害了你…”
曲錦萱搖搖頭:“縣主無需自責(zé),要不是縣主堅(jiān)持跟著,我姨娘今日…”說到這個,她的聲音微微發(fā)哽:“我方才說的話,還請縣主記在心間。”
樂陽忙不迭許諾道:“你放心,你姨娘我會照拂安置的,我——”
‘篤篤’的聲音傳來,是等得不耐的石封,用木棍在地上敲了兩下。
曲錦萱提起一口氣來,強(qiáng)顏歡笑道:“縣主不用說那些,我不怪縣主的,還煩縣主轉(zhuǎn)告我夫君一件事,請他、請他為我捏個急病的幌子…長痛不如短痛,省得姨娘鎮(zhèn)日擔(dān)心記掛于我。”
“三姑娘,天已經(jīng)黑了。”石封再度出聲提醒道。
曲錦萱吸了吸鼻子,與樂陽低低地說了聲保重,便起身走了。
臨走前,借著身子的遮掩,她在樂陽的發(fā)上,順走了一根簪。
作者有話要說: ~o( =nwn=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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