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才絕艷
案桌前的老人瞇眼看著公文,她已年近七十,很老了,臉上滿是皺紋與老斑。但她頭發(fā)盤得整齊,尖削的下巴刀子一般鋒利,顯得格外精神。她批示公文的動(dòng)作雖然遲緩,卻是利落,彷佛思緒從未稍有停歇,像是匹駿馬拖著老舊的板車,若不是這載具拖累,只怕便要騰躍起來。
堂下站著兩人,正是唐錦陽與唐絕艷。只見唐錦陽低首彎腰,神色慚愧,躲在女兒身后,說是父女,更像犯了錯(cuò)的仆人跟著小姐來領(lǐng)罪。
“處理好了?”老婦人問,頭也沒抬。
“段家寨都拔了。”唐絕艷道,“段穆想抓了爹逃走,被我殺了。”
“娘,我這是……我……唉……”唐錦陽想要辯解,卻找不著借口,于是轉(zhuǎn)頭罵女兒道,“你偷偷跑去剿了人家,也不跟我講一聲!你早知道……怎不提醒我?存心看我出丑就是了?”
唐絕艷咯咯笑道:“我是刑堂副堂主,剿個(gè)犯錯(cuò)的小門派,需要向誰報(bào)備?知會(huì)太婆一聲就夠了。”
“你這不是害我嗎?你……段家寨雖小,也是個(gè)門派!都是唐門的下屬,以和為貴,你就知道殺人!像你這般心狠手辣,唐門多少人才夠你殺?”他面對女兒可比面對母親來得威風(fēng)多了,端起架子指指點(diǎn)點(diǎn),有模有樣。
“□□婦女,天下共誅,還有什么好說的?能放?”唐絕艷笑道,“爹,你犯糊涂了。”
“別叫我爹!我沒你這個(gè)女兒!”唐錦陽怒道,“你壓根沒把我放在眼里!”
唐絕艷只是笑著,卻不回話,彷佛默認(rèn)似的。
冷面夫人道:“段家寨管的那塊地怎么處置?”
“巫欣幫了大忙,我做主賞給五毒門了。”
“幾時(shí)輪到你做主!”唐錦陽罵道,正要再說,一名姑娘進(jìn)了內(nèi)廳,輕聲喊道:“爹。”聲音甚是柔和。
唐錦陽聽聲音就知道是大女兒唐驚才,罵道:“我正在教訓(xùn)你妹!這丫頭……”唐驚才在父親肩膀上揉捏兩下,示意父親消氣,隨即斂衽行禮道:“太婆,青城世子派人送上名帖,前來拜會(huì)。”
冷面夫人頭也沒抬,只道:“錦陽,你去接待。”
唐錦陽一愣:“娘,這……”他昨天在沈玉傾面前丟了臉,現(xiàn)在只覺尷尬,又不知怎么推辭,站在原地猶豫,又望向唐驚才,盼女兒幫忙說句話。
唐驚才皺起眉頭,對父親輕輕搖了搖頭。唐錦陽知道母親厲害,不敢讓她再說第二遍,只得摸摸鼻子離開。
※ ※ ※
青城的車隊(duì)駛?cè)牍嗫h,這是唐門的總部所在。
“灌縣里,姓唐的起碼有幾百戶吧。”謝孤白掀起窗簾,看著兩側(cè)的高堂深院,俱是掛著一些不似姓氏的門匾,例如奕府、柳府、少卯府。
“這些都是旁系的當(dāng)家名字。”謝孤白道,唐門這段路他都與沈玉傾同車,“唐奕、唐柳、唐少卯都是姓唐的。這灌縣里頭,姓唐的便有數(shù)百戶之多。”
“雖然聽說過灌縣是唐門中樞,真到了才感嘆這家族龐大。”沈玉傾道,“單是這里的唐門族人便是數(shù)千名頂尖禁軍了。”
九大家中,以唐門的家族色彩最為濃厚,族人分散在灌縣各處,既是唐門的屏障,也是政治中樞。相較而言,華山嚴(yán)家、青城沈家、點(diǎn)蒼諸葛家雖也是家傳,但多以門人弟子與地方勢力的聯(lián)結(jié)鞏固權(quán)力中心,只有極親的眷屬才會(huì)駐守重鎮(zhèn)險(xiǎn)要。
“唐門里頭還駐守兩千門人,比起外面的宗親只少一點(diǎn)。”謝孤白似有深意地道,“當(dāng)真布置得水泄不通。”
“走南闖北這么多年,我還是第一次來灌縣。”另一輛馬車?yán)铮扉T殤道,“這里的東西真貴。”
“富貴人家多的地方,東西都不便宜。”與他同車的小八道,“聽說你是成都人,卻沒來過成都?”
“打小浪蕩慣了,沒那份感情。也想過來看看,只是唐門產(chǎn)藥,用頂藥弄鋼口那套在唐門不興。”朱門殤道,“做大票的都不愛來唐門地界。”
他轉(zhuǎn)了話題,又問道:“你家主子這番有什么打算?這聯(lián)姻,能成不能成?”
“成有很多種,有不成的成,也有成了的成。”小八說著。
“說點(diǎn)人話行不?別學(xué)你主子,古古怪怪的。”朱門殤掀開窗簾,一輛華車趕過了青城的車隊(duì)。
“今天第四輛了。”朱門殤道,“后面估計(jì)還跟著好幾輛。這么多車往唐門去,有事?”
“九月十八,唐門祭祖日,你不知道?”小八道,“這些都是縣內(nèi)的唐門嫡系。”
“祭祖自己家祭著不就好了,全趕往唐門?有規(guī)定姓唐的要到齊?”朱門殤問。
“沒,估計(jì)唐門念舊吧。”小八望著又一輛馬車趕過,若有所思地回道。
車隊(duì)進(jìn)了唐門,那是一座十三進(jìn)的巨大院落。唐門與青城不同,對于防御工事,九大家各自不同。青城修建了內(nèi)城,唐門卻只在灌縣筑了外城,門派所在倒像是個(gè)極富貴的人家,只是圍墻仍留著箭孔,作為伏擊之用。
沈玉傾一行人來求親的事早已傳書告知唐門,卻沒料到前來迎接的是唐錦陽。只見他臉上頗有尷尬之色,拱手行禮道:“日前多謝諸位搭救,家母特地派我前來迎接。”
沈玉傾也拱手道:“在下沈玉傾,代家父恭問老太爺、老夫人萬福金安,大少爺安好。”
唐錦陽應(yīng)了幾聲好,又對著沈未辰說道:“那日感謝姑娘出手相救,唐錦陽感激不盡,敢問姑娘大名?”
沈未辰道:“在下沈未辰,家父沈雅言。”
唐錦陽道:“原來是雅爺?shù)拈|女,怪不得有此身手,虎父無犬女。”朱門殤聽了這話,心想:“不過犬父有時(shí)也會(huì)出虎女。”礙于自己是沈玉傾的賓客,硬是壓在心里不說。又看唐錦陽看向自己,問道:“敢問這幾位大名?”
沈玉傾一一介紹了謝孤白、小八與朱門殤,說是自己好友和隨行賓客。唐錦陽只是點(diǎn)頭說好,又道:“家母備了宴席,正等著貴客光臨,請諸位先回房歇息,稍后再聚。”
沈玉傾拱手道:“有勞了。”
唐錦陽命人將一眾車隊(duì)引入府中,白大元與張青招呼車隊(duì)前進(jìn)。此趟青城求親,單是禮物便備了二十車,跟著押送禮物保護(hù)沈玉傾的門人有兩百余人,這么多人當(dāng)然不能全住在唐門內(nèi)院。唐錦陽派人清點(diǎn)禮物,又囑咐弟子帶沈玉傾一行人前往內(nèi)院客房,至于白大元與其他青城門人,就只能在唐門外院客房住下。
沈未辰低聲調(diào)侃朱門殤道:“既然是宴會(huì),說不定唐二小姐也會(huì)到。節(jié)制點(diǎn),你要撲上去,我們可保不住你。”
“我肋骨不多,經(jīng)不得踩。”朱門殤道,“再說,那是你們未來嬸嬸,調(diào)戲不得。”
沈未辰笑道:“你厲害,盡往人痛處下針。”
朱門殤兩手一攤,道:“我是羨慕。”又說,“你們小心點(diǎn),冷面夫人可不好伺候。”
沈玉傾聽他二人說笑,低聲道:“這可是唐門,別胡鬧。”
沈未辰吐了吐舌頭,笑道:“挨罵了。”
一行五人進(jìn)了一座大屋,穿過花園,到了東廂房。一名穿著翠綠衣衫的姑娘上前行禮道:“貴客光臨,有失遠(yuǎn)迎。”沈玉傾見她纖腰豐乳,朱唇高鼻,眉目如畫,雖不如唐絕艷不可方物,也是絕色佳人,問道:“敢問姑娘芳名?”
那姑娘道:“小女子姓唐,閨名驚才。家父承蒙諸位援手,尚未致謝。”說著斂衽一禮,說道,“謝諸位大恩。”
沈玉傾連忙扶起,這才察覺她果然與唐絕艷有幾分神似,忙道:“唐大小姐無須多禮。”
唐驚才訝異道:“公子聽過小女子的名字?”
沈玉傾笑道:“姑娘自稱是大少爺?shù)呐畠海置@才,驚才絕艷,恰好與令妹成對,自然是姐姐無疑了。”
唐驚才掩嘴笑道:“沈公子真是聰敏,果然家學(xué)淵源。”
朱門殤心里犯嘀咕,想:“這很難猜嗎?”
唐驚才又看向沈未辰,瞪大眼睛,似是驚呆了,良久才道:“哪來這么美貌的姑娘,可與我那小妹并肩了。”又道,“不過論氣質(zhì),小妹可及不上你。”
朱門殤心底又嘀咕:“怎不說你妹身材比小妹好?”
沈未辰聽她夸獎(jiǎng),微笑道:“小女子沈未辰,家父沈雅言。”
唐驚才笑道:“好似一對玉人兒般的兄妹,挺登對的。”說著又看向謝孤白跟小八,笑道,“這兩個(gè)也俊。怎么同在四川,偏生青城如此地靈人杰?好人物都給你們占了。”
朱門殤又想:“你索性說他們是一對兔子得了。”
沈玉傾道:“他是我的客卿謝孤白和他的伴讀小八。”
朱門殤見唐驚才轉(zhuǎn)頭看向自己,心想:“俊美聰明全說過,就看你怎么夸我。”
唐驚才定定看著朱門殤,半晌說不出話來,像是愣了。沈玉傾介紹道:“這是朱門殤朱大夫,也是我的客卿。”剛說完,唐驚才忽地噗嗤一笑,道:“朱大夫的眉毛好有趣!”
朱門殤一愣,唐驚才又問道:“朱大夫,別嫌我唐突,可以摸一下你的眉毛嗎?”
朱門殤挑了挑眉,道:“行。”
唐驚才果然走上前去,伸手去摸朱門殤眉毛,朱門殤聞到她身上幽香,見她神情誠懇,毫無玩笑之意。唐驚才笑道:“幸好,不扎人。”
唐驚才身后跟著名背劍青年,皺著眉頭說道:“驚才,這是貴客,莫失禮。”
沈玉傾問道:“這位壯士器宇軒昂,還未請教……”
唐驚才笑道:“瞧我,還沒介紹。這是我遠(yuǎn)親堂哥,喚作唐贏,是我的侍衛(wèi)。”
唐贏拱手道:“幸會(huì)。”
唐驚才道:“再過三天便是唐門祭祖大典,來了不少長輩,太婆要我接待客人。諸位之后在唐門有什么需要的,找我便是,這就不打擾幾位休息了。”說罷斂衽一禮,與唐贏一同離去。
朱門殤見她離開,摸摸自己的眉毛,道:“真是個(gè)好姑娘,跟她妹截然不同。”
小八冷冷道:“沈公子,你也去摸摸朱大夫眉毛,我瞧那是他死穴,摸著摸著就能收服。”
沈玉傾道:“我摸肯定不行,小妹,你去摸摸。有這個(gè)御用大夫,活不到八十都算夭折。”
沈未辰學(xué)著唐驚才的語氣道:“朱大夫,我能摸一下你眉毛嗎?”說著伸手要去摸朱門殤眉毛。朱門殤縮了開來,罵道:“你們盡管笑!這個(gè)當(dāng)你們四嬸,可比唐二小姐靠譜多了!”
謝孤白道:“原來你還記得唐二小姐,我還以為眉毛摸一摸,你連來唐門干嘛都忘了。”
朱門殤聽他們調(diào)侃,也不在意,只道:“行,讓你們說,我睡覺去!”說著進(jìn)屋,關(guān)上房門。
眾人各自回房。沈玉傾剛安置了行李,又聽到外面有腳步聲,還有唐大小姐招呼的聲音,料是來了唐門旁支親眷。過了會(huì),又傳來敲門聲,是沈未辰。沈玉傾問道:“怎了?”
沈未辰進(jìn)了門,關(guān)上房門,問沈玉傾道:“大哥,這門婚事你有把握談成嗎?”
此回聯(lián)姻之事,其實(shí)沈玉傾并無十足把握。江湖中關(guān)于冷面夫人的傳言很多,說她心狠手辣、雷厲風(fēng)行、手腕高明。據(jù)說當(dāng)年唐錦陽的父親唐絕前往撫州辦公,回來時(shí)帶回一名不知來歷的妓女,這事驚動(dòng)了唐門上下。眾人都以為這妓女是絕色,可見過的人都說這女子不過中等之姿,實(shí)看不出殊異之處。原本她以一個(gè)妓女的身份嫁入唐家已令人稱奇,沒想十五年后竟還能讓唐門破例,讓一個(gè)不姓唐的女人執(zhí)掌唐門。至于她丈夫唐絕,則是縱情聲色,年輕時(shí)聽說納了不少妾,直到這二十年間才略有收斂。
與冷面夫人這樣的傳奇人物打交道,自然要分外小心。
沈玉傾道:“青城六面環(huán)伺,若被點(diǎn)蒼拉攏了唐門,青城就得被華山、唐門、點(diǎn)蒼給包著,反之,若青城投靠點(diǎn)蒼,就是唐門被點(diǎn)蒼盟友給包圍。但若青城、唐門、衡山結(jié)為盟友,那點(diǎn)蒼三面受敵,必須收斂氣焰。冷面夫人是懂計(jì)較的人,只是她的心思誰也猜不準(zhǔn)。”他想了想,又道,“我與謝先生談過幾次,他說這聯(lián)姻當(dāng)有波折,見機(jī)行事,成功的機(jī)率不低。”
“又是謝孤白說的。”沈未辰道,“這一路上,你天天跟他們主仆聊天,也不讓聽。他說了來歷沒有?”
沈玉傾道:“他是傲峰鬼谷傳人,見識(shí)廣,心思縝密,哥與他說話,獲益良多。”
“你還記不記得小時(shí)候我陪你練習(xí)說謊的事?”沈未辰道,“他們主仆有事瞞著我們,我看得出來。”
沈玉傾道:“只要不是存著害我們的心,那便無妨。”
沈未辰道:“你信他們就好。總之,我會(huì)顧著你。”
沈玉傾哈哈大笑:“當(dāng)然,要是沒你跟著,我還不敢來唐門呢。”
沈未辰笑道:“你要是把哄妹妹的本事拿去哄姑娘,我嫂子都不知幾個(gè)了。要不,你娶了唐二小姐?你們年紀(jì)品貌都相當(dāng),就看誰降服了誰。”
兩人大笑,閑聊起來。約摸一個(gè)多時(shí)辰后,有人來敲門,說是宴席已開,請嘉賓入席。沈玉傾挽著沈未辰出了房門,謝孤白、小八與朱門殤都已在門外等著。沈玉傾問起,謝孤白道:“老夫人也請了我們。”
照理而言,謝朱二人都是沈玉傾的賓客,此等宴席無入席之理,至于小八,更只是伴讀,身份極不合適,竟也一并請了。沈玉傾稍稍一想便知原因,說道:“是感謝我們幫了大少爺一把。”
謝孤白道:“席間可別提起此事,大少爺面子上過不去。”
沈玉傾點(diǎn)點(diǎn)頭道:“我理會(huì)得。”
眾人正說著,唐贏走了過來,說道:“老夫人有請。”
眾人跟著唐贏過了中庭,又走過三個(gè)廊道,這才抵達(dá)宴席廳。那大廳甚是寬敞,擺個(gè)四十桌還有富余,沈玉傾估量這是家宴用的大廳,也只有唐門、彭家這等家族才用得著這么大的宴席廳。
而今宴席廳里卻只放著一張桌子和十二張椅子,唐贏領(lǐng)了他們?nèi)雰?nèi)就告退,其他人尚未入席。扣掉沈玉傾五人,還有七張座位,冷面夫人自然要到,她丈夫唐絕或許也會(huì)入席,聽說唐錦陽還有個(gè)兄弟,那是兩席,那剩下三個(gè)位置,除了唐家兩位小姐,還有誰?
謝孤白低聲道:“若今日只有唐大小姐一人入席,那就恭喜你了。”
沈玉傾點(diǎn)點(diǎn)頭,若是只有一位小姐入席,那自然是要介紹,目的不言自喻。唐門何等尊貴,怎會(huì)放兩個(gè)小姐讓你品評挑選?
朱門殤也低聲道:“來的若是唐二小姐,那……就恭喜你四叔了。”
“要是兩個(gè)都沒來。”小八冷冷道,“那只好恭喜諸葛焉了。”
沈玉傾只得苦笑,朱門殤的意思他懂,至于小八說的話,青城為求親而來,若是兩位小姐都不出面,只怕這事難成。
正思考間,忽聽一個(gè)熟悉的聲音道:“世侄站著干嘛?快入座啊。”
來的人正是唐錦陽,只見唐錦陽拱手道:“娘親年紀(jì)大了,行動(dòng)不便,諸位先入座稍待。”沈玉傾推辭了幾句,等唐錦陽入了座,眾人這才上座。
剩下六個(gè)座位,沈玉傾看著空著的座位,不由得有些忐忑起來。
又過了會(huì),兩名年紀(jì)與唐錦陽相若的男子走入,唐錦陽起身道:“奕堂哥、柳堂哥。我介紹一下,這位是青城少主,沈玉傾沈公子。”唐錦陽依序介紹,那兩名中年男子,身型高胖叫唐奕,是刑堂堂主,矮瘦、嘴角下垂的是工堂堂主唐柳。唐門以毒藥暗器聞名,一般門派的工堂多是負(fù)責(zé)營建工程等事,在唐門還多了監(jiān)造毒藥暗器的工作。
沈玉傾記得,奕府與柳府俱是灌縣內(nèi)的大宅邸,這兩人也是唐門中的重要人物,可座位剩下四個(gè),是否還有其他唐門要人入席?
又過了會(huì),一名中年書生走入。只見他手持折扇,長相甚是俊雅,沈玉傾只覺得眼熟。沈未辰低聲道:“哥,他是不是有些像大小姐的侍衛(wèi)唐贏?”沈玉傾細(xì)看之下,果然有幾分神似。只見那書生拱手道:“在下唐少卯,見過沈公子。”
唐錦陽道:“少卯兄是兵堂堂主。”
幾人還未坐下,又一人走入。這人年約六十開外,方臉鷹目,雖然老邁,卻是虎背熊腰,身材維持得極好。眾人見他來到,齊聲恭敬道:“七叔!”
這人極為有名,是冷面夫人的左右手,唐絕的七弟唐孤,衛(wèi)堂堂主,負(fù)責(zé)整個(gè)唐門內(nèi)部守衛(wèi),可說是冷面夫人最親信的人之一。
唐孤見了沈玉傾五人,問道:“怎么這么多人?”又看了一眼沈未辰,“還有姑娘?”
沈玉傾道:“這是舍妹沈未辰。”
唐孤皺眉道:“好好一個(gè)閨女怎么不待在家?跟著哥哥出門,學(xué)你娘嗎?”
楚夫人出身峨眉,是唐門轄下,沈玉傾早從母親口中聽說過唐孤,知道他性格暴躁剛烈,除了冷面夫人外,對誰都不假辭色,此刻聽他言語沖撞,也不生氣,只道:“她是雅爺?shù)呐畠骸!?br />
唐孤道:“雅爺?shù)呐畠海侩y怪。”
沈雅言年輕時(shí)不少風(fēng)流韻事,沈玉傾料想唐孤這聲“難怪”所指恐非褒意,而是暗指沈未辰隨便,心中不快。
只聽朱門殤道:“雅爺希望沈姑娘多出來走走,歷練歷練,說不定跟九大家哪個(gè)世子瞧對了眼,嫁過去當(dāng)了九大家掌門,替青城長臉。”
這話是暗諷唐門讓冷面夫人當(dāng)掌門,沈玉傾聽他這樣頂撞,雖知他是替小妹出氣,仍是心驚肉跳,哪有心情玩笑。唐門眾人更是一臉詫異,唯有謝孤白依舊面帶微笑,小八瞇著一雙眼假裝聽不懂。
果然,唐孤勃然色變,冷道:“這話什么意思?”
朱門殤忙道:“對不住,對不住,說錯(cuò)話了!我罰酒三杯!”說罷倒酒便喝。這道歉哪見誠意,唐孤正要發(fā)作,又聽一個(gè)聲音道:“老七又跟誰發(fā)脾氣啊?”
沈玉傾回頭看去,心中不由得一沉。來的是名年約七十的老人,左擁右抱著兩名美婦,顫顫巍巍自內(nèi)堂中走出,看著倒像是兩名貴婦扶著他走似的。眾人忙起身相迎,唐錦陽行禮道:“爹!蕓姨、芳姨。”
“唉,讓貴客久等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老人道,又對唐孤說,“人家遠(yuǎn)來是客,你別兇巴巴嚇壞小姑娘。大家坐,坐。”
唐孤見他發(fā)話,竟收了脾氣,只道:“二哥,你坐。”
老人坐下時(shí)順手在兩名貴婦屁股上各摸了一把,右邊那貴婦皺起眉頭道:“老爺別這樣,還有客人呢。”
老人呵呵大笑,道:“都下去。”兩名貴婦向眾人行了禮,一同離去。
“老夫唐絕。”老人的聲音沙啞,雙目凹陷,腳步虛浮,一副聲色過度的模樣,又問道,“哪位是沈公子?”
沈玉傾忙道:“在下沈玉傾。”
唐絕瞇著眼,身體前傾,打量著沈玉傾,道:“好俊的人物,不錯(cuò),不錯(cuò)。”又問唐錦陽道,“你娘還沒來?”
唐錦陽道:“娘還得等會(huì)。”
唐絕點(diǎn)頭道:“好,好,等會(huì),等會(huì)。”又道,“先來點(diǎn)竹葉青,漱漱口。”
唐奕道:“伯父,少喝點(diǎn)酒,養(yǎng)生。”
唐絕道:“養(yǎng)什么生?你爹活著時(shí)喝得比我兇!”
唐奕道:“所以家父走得早,身后事也沒落下,那幾年家里可亂了。”
唐柳也道:“是啊,四伯走得早,要不是奕哥勤奮,撐起一家,叔伯兄弟這么多,怎么掙得到今天的地位?家父有了前車之鑒,早早就立下規(guī)矩,我也少了許多磨難。”
唐絕笑道:“磨什么,你爹跟我是兄弟,難道能讓你吃苦不成?”
唐奕道:“可我也有孩子,子子孫孫,唐門管不著這么多口糧,還不是疏遠(yuǎn)了。老夫人常說,張口要飯,伸手干活,天下沒白吃的米糧,諸位叔侄兄弟也是兢兢業(yè)業(yè)干活的。”
唐絕笑道:“干活的事問夫人去,我不管事的。”
沈玉傾與謝孤白互看一眼,若有所思。
唐奕正要再說,忽聽門口有人喊道:“太夫人到!”
在場眾人除唐絕外,連忙起身相迎。
只見一名老婦身著黃袍紫金帶,手持一把黃金蛇頭杖,杖上雙蛇交纏,形狀猙獰,身后跟著八名衛(wèi)士。她自門外走入,雖則年邁遲緩,仍然步履穩(wěn)健,腰挺背直,臉若冰霜,一身貴氣不凡,不怒自威,正是武林聞名的冷面夫人唐林翠環(huán)。
唐錦陽先喊了一聲娘,又一一介紹沈玉傾等人。冷面夫人頷首道:“諸位請坐。”說完坐到唐絕身邊。方才眾人起身,唯有唐絕仍坐在椅子上,問道:“怎地這么慢?讓貴客久等了。”
冷面夫人道:“段家寨還有幾個(gè)活口,正審著。有些事還是水落石出的好。”又對沈玉傾道,“老身自罰一杯,請了。”
沈玉傾忙道不敢,舉杯還禮。冷面夫人又道:“老身年紀(jì)大了,不能多喝,你們年輕人盡興就好。”說著吩咐上菜。
十二個(gè)席位全都坐滿,并不見唐家兩名姑娘出面,若不是冷面夫人對青城來意一無所知,那便是故意回避了。沈玉傾暗自琢磨,一時(shí)摸不清底細(xì)。
酒過三巡,唐錦陽等人盡說些不著邊際的江湖掌故、家長里短,冷面夫人只是聽著,并不插嘴。唐孤唐絕也甚少說話,席間偶有交談,也都是聊些陳年舊事。
沈玉傾想,諸葛然在青城失利,照謝孤白推算,該當(dāng)會(huì)派使者前來與唐門交好,言語中試探幾句,冷面夫人只是回避,他心下更疑。
席末,冷面夫人忽道:“現(xiàn)在酒足飯飽,該說正事了。”說著站起身來。眾人紛紛放下筷子,聽她說話。
“首先,謝過沈公子相助小犬之恩。”冷面夫人道,“我這兒子不成材,自以為有本事,愛湊熱鬧,這次丟人丟到外面去,讓大家見笑了。”
唐錦陽見母親如此不留情面地斥責(zé),不禁面紅耳赤,低著頭不敢吭聲。沈玉傾忙道:“世伯誤中奸計(jì),但受擒時(shí)面不改色,隨后二小姐便來,我猜這應(yīng)是二小姐與世伯合謀所為。我等妄加插手,差點(diǎn)壞了世伯的籌劃,該我等賠罪才是。”
冷面夫人冷哼一聲,道:“得了,我這兒子是龍是狗,我分不清嗎?”又看向沈未辰道,“這閨女好標(biāo)致,也是小靜的女兒?”
沈未辰忙道:“家父沈雅言。”
冷面夫人點(diǎn)頭道:“令堂該也是個(gè)美人胚子。”又問唐絕道,“你還記得小靜嗎?”
唐絕道:“記得,峨眉弟子不是?你一眼就喜歡上那姑娘,還想著把她招作媳婦。”
冷面夫人對沈玉傾道:“這事你該不知道,當(dāng)年我可喜歡你娘了,但又想,小靜心高氣傲,我這兒子她看不上,要是真娶進(jìn)門,像今天這樣丟盡顏面,換了你娘,還不把他給宰了?”
沈玉傾尷尬道:“家母這幾年性子收斂了許多。”又順著這話題說道,“四叔去年喪偶,家父想,唐門與青城比鄰,向與青城交好,又聽說……”
冷面夫人打斷他道:“曉得,以青城四爺?shù)纳矸荩匀徊荒茈S便找戶人家。與青城結(jié)下姻親也是美事,就這么定了吧。”
沈玉傾大喜,正要再問,冷面夫人又道:“再過三天便是唐門祭祖之日,來的姑娘很多,沈公子可參與盛會(huì),也好物色一番,見著適合的姑娘盡管向我稟報(bào),若還沒婚配,我便替她做了主。”
這番話輕輕巧巧就把成婚對象推到了唐門旁支上,沈玉傾此來聯(lián)姻是為聯(lián)合兩派,若是娶了不重要的姑娘回去,這聯(lián)姻便如沒有一般。
唐錦陽忽道:“奇怪,兩丫頭怎么不見人影?貴客來到也不出來迎接,未免也太怠慢了。”又對沈玉傾道,“我兩個(gè)女兒想必公子都已見過了。”
冷面夫人道:“兩丫頭生病了,不能吹風(fēng),我讓她們在屋里歇著。”
沈玉傾下午才與唐驚才見過面,怎能說病就病?至于唐絕艷,單看前兩日景況,想來也是健康得很。他知冷面夫人是有意推托,正思索如何深談下去,唐錦陽又道:“朱大夫是妙手神醫(yī),不如讓他去診斷如何?”
沈玉傾心想:“這唐錦陽怎地這么糊涂?這樣說,豈不是拆他母親的臺(tái)?”
冷面夫人問道:“朱大夫?”
沈玉傾道:“這位朱大夫是我的幕僚,略懂些醫(yī)術(shù)。不過唐門名醫(yī)如云,輪不到他來獻(xiàn)丑。”
朱門殤挑了挑眉毛道:“略懂醫(yī)術(shù)?是誰說收服了我,活到八十還算夭折的?”
沈玉傾見他拆臺(tái),正要再找托詞,冷面夫人道:“既然如此,就去幫兩個(gè)丫頭看看病吧。”
沈玉傾沒料到冷面夫人會(huì)這樣說,難道兩位小姐當(dāng)真病了?他只覺冷面夫人難纏不在諸葛然之下,自己終究太嫩,完全猜不透對方用意,只得說:“既然如此,有勞朱大夫了。”
冷面夫人喚了人來,領(lǐng)了朱門殤下去。朱門殤本意是搗亂,報(bào)復(fù)沈玉傾眾人方才的調(diào)侃,本以為冷面夫人會(huì)隨口敷衍幾句“小病不勞大駕”之類,沒想竟真讓他去診病,只得跟了去。
只聽唐柳說道:“青城想要求婚,這是喜事,我倒有個(gè)想法。二小姐品貌兼?zhèn)洌瑹o人不愛,與沈四爺甚是般配。”
唐奕也說道:“四爺坐鎮(zhèn)黔南,威震天下,也只有二小姐才配得上。”
唐錦陽道:“我這閨女性子有點(diǎn)野,就缺個(gè)年紀(jì)大點(diǎn)的管教,娘……”他話還沒說完,冷面夫人便道:“大的還沒嫁,小的急什么?”
唐錦陽被搶白,訥訥道:“我就是想……”
冷面夫人冷冷道:“閉嘴!”
唐錦陽見母親喝叱,當(dāng)下不敢再說。又聽唐奕道:“老夫人,女大不中留,您多疼這兩丫頭,終究也得割愛。我倒覺得這是個(gè)好機(jī)會(huì),您老人家好生考慮下。”
冷面夫人看向唐柳道:“你也這樣想?”
唐柳點(diǎn)頭道:“是……”過了會(huì)又道,“不只柳府,清府、妙府聽了這消息,都夸說是好姻緣呢。老夫人向來兼聽,判事如神,大伙都信您老人家的安排。”
冷面夫人靜靜看著唐柳,緩緩道:“你們都覺得好,老身要覺得不好,是不是就錯(cuò)了?你們都定了,還問老身做什么?”
她目如寒霜,唐柳被她看得不自在,忙低下頭道:“不是這意思,一切還聽老夫人裁決。”
沈玉傾越聽越不對勁,謝孤白在桌下拉了他衣擺,沈未辰突然身子一斜,倒在哥哥身上。沈玉傾皺眉道:“怎么了?”
沈未辰按著頭道:“對……對不住……許是喝得多了,有些暈。”
沈玉傾道:“酒量不行就別喝這么多,這等失禮。”起身拱手道,“老夫人,舍妹失態(tài),請海涵。”
冷面夫人點(diǎn)點(diǎn)頭道:“你們先回房休息,我再派人服侍。”又轉(zhuǎn)頭對唐柳道,“你們說的老身會(huì)考慮,今日這宴席就散了吧。”說著站起身來,八名衛(wèi)士立即跟上,護(hù)著冷面夫人離去。
唐絕對唐錦陽說道:“派人跟你蕓姨說一聲,今晚我去她房里。”
沈玉傾拱手道:“諸位請了。”說著扶沈未辰起身,與謝孤白和小八一同離去。
未到房間,沈未辰半闔星眸,低聲笑道:“哥,我裝得像不?”
沈玉傾笑道:“就你機(jī)靈。”
沈未辰道:“是小八拉我衣袖提醒。哥,今日這宴席,我總覺得透著古怪。”
謝孤白道:“回房再說。”
小八道:“朱大夫還未回呢。他去給唐二小姐看病,可別惹事了。”
沈玉傾道:“朱大夫是世故的人,會(huì)有分寸。”
謝孤白笑道:“你說的是剛才在宴席上拿冷面夫人開玩笑的朱大夫,還是故意拆你臺(tái)的朱大夫?”
沈未辰道:“朱大夫是替我出頭,不過就是膽子太大了些。”
小八道:“沈公子對朱大夫可真有信心呢。我瞧著朱大夫就是個(gè)人不惹事事惹人的命,莫說他打進(jìn)唐門就語出唐突,就算他安安分分的,事情也會(huì)找上門。”
沈玉傾苦笑道:“難不成派人去抓他回來?且先看看情況吧。”
※
朱門殤跟著侍衛(wèi)穿了三個(gè)園子,看見唐贏守在一間房門前。領(lǐng)路的侍衛(wèi)上前打了招呼,唐贏問道:“何事?”
侍衛(wèi)對唐贏甚是恭敬,行禮道:“老夫人請大夫來幫兩位小姐看病。”
唐贏道:“大小姐睡了,莫打擾。”朱門殤見屋內(nèi)果然已熄了燈。他早猜這兩位小姐都是裝病,于是道:“那就不打擾了。”
唐贏指著院子對面站著兩名青年的門口道:“二小姐房里還有燈,你去看看吧。”
朱門殤與侍衛(wèi)繞過院子到了對面。那兩名腰懸長劍的青年裝束整齊,服色華貴,看來并非尋常護(hù)院。當(dāng)中穿著綠衣那個(gè)問道:“這是何人?”
那侍衛(wèi)對兩人也很禮貌,彎腰道:“老夫人請來幫兩位小姐看病的大夫。”
“絕艷姑娘正歇著,改天吧。”穿著墨色緞袍的青年道,“別打擾她了。”
朱門殤猜想這也是冷面夫人的授意。兩名小姐拒不見客,既無從診察真病假病,也不失禮。他正覺無趣,里頭傳來一個(gè)嬌媚的聲音道:“讓他進(jìn)來。”
這聲音雖然輕柔,卻無病色,兩名青年臉上肌肉抽動(dòng)了一下,似是頗不甘愿,守在前頭的綠衣青年猶不愿讓路,后頭那名墨衣青年嘲諷道:“擋著干嘛,絕艷的話沒聽清楚?”
綠衣青年這才側(cè)身讓路,他與那名墨衣青年始終沒對上眼,看來頗為不合。朱門殤猜到端倪,也不理會(huì)兩人,走上前去敲門道:“在下朱門殤。”
“進(jìn)來吧,把門帶上。”里頭的聲音疏懶嬌媚,極是撩人。朱門殤推開門,鼻中聞得一股淡淡幽香,卻不把門掩上,見簾幔后唐絕艷躺在床上,身上只蓋著一層薄被。
“我說把門帶上呢。”床上麗人道。
“看病不用關(guān)門。”朱門殤道,“怕人說閑話。”
“青峰,關(guān)門。”
門外那名墨衣青年聽到吩咐,上前把門掩上,朱門殤見他看著自己的眼神中滿是憤恨不悅。
“上了門栓吧。”唐絕艷道,“我不喜歡不聽話的男人。”
“病人都要聽大夫的話,沒聽過大夫聽病人的話。”朱門殤走到床前,拉了張椅子坐下,道,“手伸出來。”
“我現(xiàn)在衣衫不整。”
“你穿著睡裙遮得都比平常多。”朱門殤調(diào)侃道,“還怕人看?”
“我睡覺時(shí)不穿衣服。”唐絕艷道,“你信不信?”
朱門殤神色不變,道:“我信。”
“那還不關(guān)門?”
朱門殤嘆口氣,把門上了栓,又回到床前,拉了張椅子坐下,說道:“伸出手來。”
唐絕艷從被窩中伸出左手,只見一條玉臂,膚若凝脂,手腕上露出隱隱約約的淡青色血管,似乎真沒穿衣服。朱門殤不由得遐想棉被下的旖旎風(fēng)情,心中一突,伸手搭在唐絕艷手腕上。
唐絕艷問道:“你這等高明大夫,不會(huì)懸絲診脈?”
朱門殤道:“我會(huì),但不想用,手搭手比較準(zhǔn)。”
唐絕艷咯的一聲輕笑,半翻過身,薄被掀落一角,露出香肩鎖骨,右手自然垂下,掛在胸前。
一般男人見了這景象都不免轉(zhuǎn)過頭去,就怕失禮唐突佳人,朱門殤卻是目不轉(zhuǎn)睛,直勾勾地盯著看。
“好看嗎?”唐絕艷問道。朱門殤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真他娘的好看。我是說這棉被,上頭繡的鳳凰真好看。”
“你在專心把脈?”唐絕艷又問。
“把脈用手,不用眼睛。望聞問切,望排第一,眼睛不但要看,還得看得專注,這才是大夫本色。”
唐絕艷道:“要不,看得真切點(diǎn)?”
朱門殤眉毛一揚(yáng),道:“也行。”
忽地,棉被翻起,遮住朱門殤視線。朱門殤沒料她當(dāng)真動(dòng)手,急忙要退,把脈的手方才松開,唐絕艷反手扣住他手腕,一股大力將他甩向墻邊。朱門殤后背重重撞在墻上,棉被這才落下,只見一條玉腿迎面劈下,朱門殤避之不及,那玉足卻沒踢中他,只是壓在他臉旁的墻壁上。
棉被落地,一張嬌艷不可方物的臉龐貼向他,唐絕艷左手抓住朱門殤右手,玉足正壓在朱門殤左面墻上,光滑的小腿貼在他臉旁,幾乎一轉(zhuǎn)頭就能碰到,姿勢極為詭異。唐絕艷上身前傾,兩人近得鼻息可聞,朱門殤嗅到她體香,甚是醉人,不敢亂動(dòng),只得盯著唐絕艷的臉,眼珠子也不敢晃一下。
唐絕艷問道:“剛才這么愛看,現(xiàn)在怎么不看了?”
“剛才是剛才,現(xiàn)在看了,我怕扛不住。”朱門殤道。
“你不敢?”
“我要有本事,就在這里強(qiáng)要了你。”朱門殤盯著唐絕艷的臉,動(dòng)也不敢動(dòng),“可惜我沒本事,打不過外面那兩個(gè)。”
“不怕死?”
“你要問街上的男人,十個(gè)有十個(gè)說值。不過我更怕死了也撈不到好處。”
“我現(xiàn)在大叫一聲,你能不能不死?”
“你要是叫了,我肯定要抓你一把。”
“抓我一把?”唐絕艷似是覺得有趣,問道,“做什么?”
“起碼死了不虧。”朱門殤道,“我會(huì)死命抱著你,能占多少便宜就占多少,少虧為賺。”
唐絕艷咯的一聲嬌笑,伸出食指在櫻唇上擦下一抹胭脂,涂在朱門殤嘴唇上,輕聲問道:“我不叫,也不掙扎,你敢要我?”
“敢!”朱門殤舔舔嘴上胭脂,甜甜的,一股香氣,“但我不信。”
唐絕艷又道:“你往下看,我其實(shí)穿了衣服。”
“我不信。”朱門殤仍是目不斜視,道,“你說什么我都不信。”
“你該信我的。”唐絕艷嬌笑一聲,放下腿來,轉(zhuǎn)身回到床上。朱門殤見她果然穿著一件側(cè)綁的心衣與褻褲,不由得懊悔起來。只是這懊悔不過瞬間,唐絕艷轉(zhuǎn)身時(shí)心衣晃動(dòng),隱隱約約間又似看見什么,朱門殤瞪大了眼。
唐絕艷坐回床上,見朱門殤仍在晃神,冷笑道:“后悔了嗎?”
朱門殤聽她說話,回過神來,故作鎮(zhèn)靜道:“沒什么好后悔的。”
“怎樣,大夫,我有病嗎?”唐絕艷也不遮掩身軀,翹起腿坐在床沿問道。
“你臉色紅潤,脈象平穩(wěn)。”朱門殤攤攤手道,“聲音聽著舒服,還挺香,沒毛病。”
“望聞切都有了,有什么想問的?”唐絕艷問道。
“距離這里最近的妓院在哪?”朱門殤苦笑,“我今晚怕不好睡。”
“你去不了妓院。”唐絕艷微笑道,“你要能不在床上躺三天,算你本事。”
朱門殤見她微笑,忽覺一陣暈眩,心跳加劇,想起方才涂在他唇上的一抹胭脂,轉(zhuǎn)身奪門而出,耳畔猶聽得唐二小姐咯咯的嬌笑聲傳來。
朱門殤剛奔出房門,對面唐驚才的房門跟著打開。唐驚才只喊了聲“大夫”,朱門殤充耳不聞,慌忙奔走,心中只想:“娘的,老子中毒了!”
唐絕艷披著一件外衣走到門口,隔著庭院,兩姐妹遙遙對望。
※
沈玉傾正在房中休息,他本要與謝孤白討論今日宴席上的事,但謝孤白推說喝得太多,需要醒酒,與小八一同回房歇息。忽聽得門外腳步聲甚急,沈玉傾推開房門,只見朱門殤急急而奔,喚了一聲,朱門殤也不理他,徑自推開自己房門進(jìn)去了。沈玉傾摸不著頭緒,再轉(zhuǎn)頭,見謝孤白與沈未辰的房門都已打開,兩人均是一臉狐疑的模樣。
謝孤白問道:“出什么事了?”
沈玉傾搖頭道:“是朱大夫,不知道怎么了。”
謝孤白微微一笑,問道:“現(xiàn)在方便說話嗎?”
沈玉傾點(diǎn)點(diǎn)頭道:“謝先生請。”
沈未辰道:“你們聊什么?我也想聽。”
沈玉傾道:“要請朱大夫嗎?”
小八從屋里探出頭來,道:“算了吧,我瞧他沒空呢。”
※
“這事還有轉(zhuǎn)圜。”謝孤白道,“老夫人沒把話說絕。”
“哦?怎說?”沈玉傾問。
“她說三天后的祭祖大典,看上了哪家姑娘自己挑。”謝孤白道,“祭祖,兩位小姐也能裝病不去?”
“或許她就是這個(gè)意思。”沈未辰道,“不然怎地不直接拒絕,卻讓兩位小姐一起裝病?”
“她想拒絕,只要說舍不得兩個(gè)孫女遠(yuǎn)嫁就行。”謝孤白道,“她沒說不能挑兩位小姐。”
“那咱們就說看上唐大小姐,看她反應(yīng)。”沈未辰道,“她若肯,事就成,她不肯,另做打算。”
“這是軟釘子,我們硬要碰,也會(huì)頭破血流。”沈玉傾道,“聯(lián)姻不是考題,猜對她的漏洞,你以為冷面夫人會(huì)夸你聰明,然后送你孫女?”
“我說哥哥你怎么不自己招親?”沈未辰笑道,“若說是你要娶親,唐大小姐說不定自愿就嫁了。”
“你這一出門,人就野了,盡胡鬧!”沈玉傾道,“談?wù)履亍!?br />
“我說的就是正事啊。”沈未辰把玩著手上新鑄的鳳凰,說道,“要也不行,不要也不行,難道真隨便選一個(gè)唐門姑娘嫁給四叔?”
謝孤白道:“照我看來,冷面夫人在等你拿更好的條件交換,你要是拿得出來便能與她一談,最好……在諸葛然來之前。”
這事路上沈玉傾便與謝孤白商量過。失了青城一票,點(diǎn)蒼的動(dòng)作必然加急,拉攏唐門勢在必行。青城離唐門近,諸葛然回到點(diǎn)蒼準(zhǔn)備,又要避開青城地界,兜這一圈,到成都最快也要慢沈玉傾半個(gè)月。只是冷面夫人到底要什么條件交換,沈玉傾也摸不準(zhǔn),于是問道:“謝先生,你覺得冷面夫人想要什么條件?”
謝孤白道:“目前還不清楚,但有一件事需要注意。”
沈玉傾知道他說的是今日宴席上的不對勁,道:“唐大少爺似乎很想把唐二小姐嫁出去。”
講到唐二小姐,沈玉傾與沈未辰又對看一眼,沈玉傾輕輕咳了一聲,道:“我想,咱們還是把唐大小姐當(dāng)首選吧。”
“我也喜歡唐大小姐。”沈未辰道,“人親切著呢。”
“你想娶,冷面夫人未必肯嫁。”謝孤白道,“不止大少爺,看今日宴席上的態(tài)度,好像整個(gè)唐門的人都希望唐二小姐嫁出去。”
沈玉傾皺眉道:“難道是因?yàn)槟橇餮裕贫〗阏娌皇怯H生的?唐門要遮家丑,所以急于嫁出唐二小姐?”
“幾年前我來過四川,唐二小姐那時(shí)才十六,我可沒聽過什么關(guān)于唐二小姐身世的流言,倒是有另一番說詞。”謝孤白倒了杯茶,他酒量不行,今日宴席喝得多了,需要醒醒酒,提提神。
“我聽說大少爺不堪重任,冷面夫人想要跳過這一代,在三代中挑選繼承人。”謝孤白看著手中茶杯,若有所思,接著道,“唐門規(guī)矩,傳賢不傳嫡,只要姓唐的都有資格接任掌門。”
沈玉傾的眼睛瞇了起來,連沈未辰也想通了。唐二小姐手段狠辣,聰明美貌,頗有當(dāng)年冷面夫人之風(fēng),極可能是下任唐門掌事,所以今日席上眾人才會(huì)急于將她嫁出,而且是聯(lián)合幾個(gè)宗族施壓。
“只是我懷疑這種手段對冷面夫人真有效?”謝孤白道,“你們聽說過唐門的毒牢嗎?”
“毒牢?”沈玉傾問,“那是什么?”
“冷面夫人出身卑微,以外姓之姿,又是女人,接了唐門掌事,即便是上任掌門欽點(diǎn),也定然有人不服。那段時(shí)間唐門有不少宗親失蹤,傳言都被關(guān)入了冷面夫人私設(shè)的毒牢。”
若是靠著宗親之力就能讓冷面夫人屈服,她也執(zhí)掌不了唐門這么多年,沈玉傾明白謝孤白的意思。
謝孤白接著說:“冷面夫人雖是外人,嫁入唐家,終究還是姓唐,當(dāng)年還有她丈夫唐絕的勢力支持,包括今天你們見過的,衛(wèi)堂那個(gè)暴脾氣老先生唐孤那一脈。這勢力自也支持著她的繼承人,但如果是姑娘……”
沈未辰插嘴道:“想入贅?biāo)齻儌z姐妹的只怕多了去,這不用擔(dān)心。”
沈玉傾卻沉吟道:“但若唐二小姐真不姓唐……。”
謝孤白淡淡道:“或許……咱們會(huì)卷進(jìn)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唐二小姐可不是坐以待斃的性格。”門外傳來隔壁朱門殤的慘叫聲,小八探頭朝外看了一眼,“公子要跟她周旋,可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