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最后一個皇帝，死在一百二十年前。

　　后人說，那是天要滅一個無道的朝代。關(guān)外，信奉薩教的蠻族直指長城，關(guān)內(nèi)，河南十月大雪，蝗災(zāi)又席卷了湖北，苛稅重役，災(zāi)荒遍地，百姓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夫鬻其妻，父棄其子，不忍卒睹。

　　此情此景，造就了一位英雄人物——

　　怒王沖冠，天下震動！

　　有道是：

　　恨昏紂一片鏖糟，
　　抗暴秦劫火重?zé)?br />　　立天地刀提槍撩，
　　新乾坤再無餓殍。

　　由武林群豪組成的民變軍攻破了京都，他們緊接著要面對的是強悍的薩教蠻族，以及大將軍尤長帛所率領(lǐng)的最后的長城鐵騎。

　　紅霞關(guān)一場大戰(zhàn)，怒王、蠻王、尤長帛三位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同時身亡。薩教徒退出關(guān)外，義軍群龍無首，軍閥各自割據(jù)，武林派門或彼此依附，或合縱連橫，從此山頭林立，神州再無王朝。

　　后十年，最后一位軍閥左亮弼于點蒼山遭受四大家圍攻身亡。

　　再過二十年，青城派掌門顧瑯琊號召九大家昆侖共議，制定江湖規(guī)矩，若有違者，群豪共滅。

　　此后，武林不只在武林，而在天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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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語焉不詳

　　昆侖六十七年，秋，八月。

　　明不詳出生那晚，煮熱水的父親不慎踢翻了油鍋。

　　也是不巧，火星落在油上。那是間茅屋，昨日下雨，里頭堆滿剛收拾起的稻桿，火舌瞬間把大門封住。接生的穩(wěn)婆一慌，臍帶都沒剪，把嬰孩連著胎盤一起扯出娘胎，揣在懷里就爬窗戶逃生。怎奈她身形肥碩，堪堪鉆出上半身，下半身卻被卡住，動彈不得。這一堵，屋內(nèi)明不詳?shù)母改覆粌H逃生不能，唯一的風(fēng)口也被堵死，頓時被濃煙嗆暈了過去。

　　火勢走得極快，火光夾著濃煙從門縫中竄出，穩(wěn)婆大聲呼救，手一滑，將明不詳重重摔在屋外泥地上。村民們聞聲趕來，幾個人忙尋水救火，又有三五壯漢抓著穩(wěn)婆拉扯，怎知穩(wěn)婆卡得甚死，竟是絲毫不動。穩(wěn)婆哭喊慘叫，聲音凄厲至極，隨即一陣抽搐，雙眼一翻，嘴角流沫。兩名壯漢齊心奮力，終于將穩(wěn)婆拉出窗口，孰料小屋里頭本是悶燒，這唯一氣孔打通，空氣灌入，整間茅屋頓時轟燃起來。眾人吃了一驚，再回頭看那穩(wěn)婆，只見她上半身整齊，腰圍以下竟已烤得焦熟，傳出陣陣肉香。

　　救火的村民看到這慘狀，都吐了出來，之后三個月，村里半數(shù)人聞著豬油味就惡心。

　　混亂中，一名粗壯少婦抱起泥地上的嬰孩，走避了這場慘劇。

　　這小村落位于鄭州登封境內(nèi)，直屬少林管轄。兩天后，少林的監(jiān)僧了心來到，勘驗了現(xiàn)場，不由得皺起眉頭。這樣古怪的火災(zāi)，尤其穩(wěn)婆死狀之慘，當(dāng)真罕見。

　　村民說，這孩兒一出生就克死父母穩(wěn)婆，是個災(zāi)星，不敢收留。了心禪師抱過那嬰兒，見他目光呆滯，少了一般嬰兒的靈動，打開巾裹，見后腦上一大塊淤青，一問之下方知是穩(wěn)婆失手摔的，于是又多問了幾句。只聽說這孩兒甚是好帶，少哭少鬧，喂食便吃，便溺如常，只是父母早亡，姓明，尚未取名。

　　了心恐這嬰孩帶有隱疾，不敢送養(yǎng)他人，于是帶回寺中，稟告了正業(yè)堂住持覺見禪師。覺見只說：“既有因緣，那便收了吧。取名了嗎？”

　　了心道：“他生帶災(zāi)厄，許是因果，既不知其名，便叫不詳。”

　　初時，了心替明不詳在佛都找了戶人家哺乳。明不詳餓了也不哭鬧，乳母覺得驚奇，掐了幾下，他稍稍掙扎便不動，乳母用稻草搔他眼角，流出淚來，卻無號聲，乳母這才哺乳。了心來看時，乳母說這孩子怕是癡了，養(yǎng)大無用，了心只是給了銀兩囑咐好生照顧。

　　昆侖共議后，取代舊皇朝的是九個大門派，統(tǒng)稱“九大家”。九大家分治天下，其中一條決議便是“妄自稱帝，天下共擊”，此后世間再無皇帝，也無官府。九大家定立了各自的規(guī)章制度，又各自統(tǒng)轄許多中小門派，這些門派各自管轄地方，既取代了舊朝官府衙門的監(jiān)督，又有地方鄉(xiāng)紳對當(dāng)?shù)仫L(fēng)俗的了解與影響力，仿佛回到了千多年前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九大家儼然就是九個諸侯，率領(lǐng)底下更多的小諸侯，共同維持著關(guān)內(nèi)的秩序。

　　了心是少林的“監(jiān)僧”。少林規(guī)制，轄內(nèi)各處門派寺院都駐扎辦事僧人，監(jiān)僧的職責(zé)便是監(jiān)察轄內(nèi)所有違律情事，擒抓犯人。了心既為監(jiān)僧，時常需要出遠門巡查，明不詳剛斷奶，了心出門時便將他交由鄰僧了虛照顧。

　　頭兩年，無論了心怎樣教，明不詳始終一語不發(fā)，了心一度懷疑他是個啞子，也懷疑奶母說的，明不詳確實是個癡兒。

　　第四年，某日，了心早課持誦，念到《金剛經(jīng)無得無說分第七》，歇了口氣，正要再念，一旁聽著的明不詳突然開口，接著念道：“須菩提！于意云何？如來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耶？如來有所說法……”

　　就這樣，明不詳默完了整段經(jīng)文，瞪著大眼看著了心，似乎在等待了心反應(yīng)。

　　這以后，明不詳算是會說話了。

　　了心又驚又喜，他是正僧，與俗僧不同，是誠心持戒的修行者。他認定明不詳有佛緣，便將這樁異事上稟了覺見。

　　覺見皺起眉頭問：“真有此事？”

　　了心回說：“弟子怎敢欺瞞？”

　　覺見說道：“你這養(yǎng)子有佛緣，自當(dāng)親近佛法，入寺修行，你是這個意思嗎？”

　　了心聽出了弦外之音，漲紅了臉，忙道：“住持不信，我把詳兒帶來便是。”

　　覺見揮了揮手：“不用了，你勤奮努力，我本就有意讓你入堂，不用勉強你養(yǎng)子了。小孩兒，該由得他自性。”

　　了心本是少林寺外的監(jiān)僧，處理的是地方上的違律情事，入堂則是進入四院八堂之中，隸屬中央，處理的便是少林本家之事，雖仍是監(jiān)僧，職權(quán)上卻大大不同，不僅能搬入少林寺內(nèi)居住。死后骨灰更可為少林安置供奉。許多僧人夢寐以求，便是求得入堂一席，尤以正僧最為殷勤，莫不視入堂為榮耀。

　　了心知道住持誤會，嘆了口氣，也不辯解，帶著明不詳搬入了少林寺內(nèi)一間兩室空居。屋內(nèi)有一廳，除了作為早晚持誦的佛堂，也是客廳，雖小，也容得下兩張椅子，一張茶幾，幾個書柜。

　　此后，了心就在正業(yè)堂處理公務(wù)了。

　　這時候的明不詳雖然已會說話，卻鮮少開口。了心發(fā)覺，大多數(shù)時候這孩子都在看，看自己，看自己與其他僧人閑聊，或者看別的僧人閑聊。除了看，他也聽，暮鼓晨鐘，早晚經(jīng)課，他都在聽。了心擔(dān)心孩子無聊，外出時特地買了些童玩給明不詳，但無論風(fēng)箏空竹九連環(huán)博浪鼓，明不詳更多只是把弄，而非賞玩，了心看不出這孩兒到底聰明還是愚鈍。

　　到了七歲上，某日，明不詳跟往常一樣靜靜聽著了心做完早課，突然問：“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是什么意思？”

　　了心頓時興奮起來。打從明不詳四歲那年起，他就確信這孩子有佛緣，等了三年明不詳才開口問第一個問題，且又是《金剛經(jīng)》中的經(jīng)文，他既高興，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怕自己的講解不得要領(lǐng)，誤了明不詳修行，仔細想過才開口。

　　“要懂這句話，得先明白‘相’的意思。”了心說道，“相，是我們眼所見，鼻所嗅，耳所聽，舌所嘗，身所觸，心所想，世間種種表面，都是相。”

　　“世間種種表面？”明不詳發(fā)問時并不會露出疑惑的表情，而是得過上一會，才“擠出”疑惑的表情。了心已經(jīng)習(xí)慣這種情況，這孩子的情緒總是慢了一點，表情也很生硬，像是拙劣的模仿。

　　了心繼續(xù)說：“沒錯，凡你所感受到的，都不是真實的，是虛妄的，假的。相，還包含其他，你心中的執(zhí)念，想法，都是相，例如……”

　　了心拿起誦經(jīng)所用的木槌，問道：“這木槌是硬是軟？”

　　“硬的。”

　　了心雙掌合住木槌，潛運了大般若掌力，木槌被巨力一壓，凹成如飯匙一般。

　　“我倒覺得這是軟的。”了心說道。

　　明不詳點點頭：“軟硬是相對的。我覺得硬，師父你覺得軟。”

　　“你覺得硬，我覺得軟，這都是想法。想法，也是一種相，先入為主的觀念是錯的。”

　　明不詳又問：“如果這些都是假的，什么是真的？”

　　了心回答：“當(dāng)你在執(zhí)著真假時，你也著了相，你有了真、假的分別心。”

　　過了一會，明不詳又擠出疑惑的表情。

　　“不用分辨真假虛實。你是假的，飯也是假的，可你餓了還是得吃飯。了解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人在順境時就能不志驕意滿，逆境時也不會怨天尤人。真要能堪破虛實，那又是另一個境界，你師父我還差得遠呢。”

　　說罷，了心哈哈大笑。過了會，明不詳也露出微笑，又問：“那誰到了那個境界？覺見住持嗎？”

　　了心搖搖頭：“覺見住持也沒到。”

　　“覺空首座呢？”

　　“你倒是記得覺空首座的名字，幾時見過他？”

　　“聽師父跟其他人提起過。”

　　覺空是普賢院首座，普賢院是正業(yè)堂的上院，輩高且尊，但覺空卻是“俗僧”，了心認為，與自己這種“正僧”相比，論起佛法，他是差得遠了。

　　“他還不如覺見住持呢。”

　　“那覺生方丈？”

　　明不詳接連問了幾個名字，了心都無法確定，只說：“有許多高僧賢德，他們都堪破生死虛妄，那是了不起的境界，可你要說從外表看，是看不出來的，要看心。世間假僧偽佛甚多，你要明辨。你若對佛法有興趣，明日開始，我便教導(dǎo)你經(jīng)文。”

　　第二天開始，了心從世尊的故事說起，再教明不詳《中觀論》，《中觀論》說完，又是《心經(jīng)》、《金剛經(jīng)》。于佛經(jīng)，明不詳悟性絕佳，舉一反三，思才無礙。每次考察，明不詳總是對答如流，原本茫然的眼中漸漸有了神采，表情也不若以往呆滯，每當(dāng)了心講到歡喜贊嘆處，明不詳也會露出會心的微笑。

　　八歲起，明不詳開始跟了心習(xí)武，從基礎(chǔ)的馬步橋手學(xué)起，逐步學(xué)到羅漢拳、內(nèi)功心法。

　　明不詳對武學(xué)的悟性似乎猶在佛經(jīng)之上，任何招式一經(jīng)演練，一看即懂。內(nèi)功修行講究靜心少慮，他一但入定，便能一念不岔，了心明白，自己帶回的不但不是個癡兒，更是百年難遇的奇才。

　　到十二歲那年生日，了心把明不詳叫到跟前，詢問：“你今年十二了，雖是在寺中長大，除了練武，從來也不出去玩，我這居所也少訪客，我對你講過一些寺中規(guī)矩，你可記得？”

　　明不詳點點頭，他自幼不變的一點就是不愛說話。

　　了心從懷中取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冊子，半指節(jié)厚，以小楷寫著“佛弟子戒”四個字。這是少林寺內(nèi)無論僧俗都要奉行的戒律書，里頭詳載戒律三百一十六條，皆以小楷書就，每位弟子都要隨身攜帶，不可佚失，且須將內(nèi)中戒律爛熟于心，寺中出入，若遇長輩抽問，便拿出這本冊子應(yīng)答。

　　“隨身帶著，別弄丟了。”了心把《佛弟子戒》交給明不詳，“寺中弟子滿十二，若要留在寺中，就需服勞役。聽說以前的少林寺僅指方丈所在的正殿，并不分什么正僧俗僧，雖涉武林，所為也多是行俠仗義之事。現(xiàn)今的少林寺已是你看到的規(guī)模，其中正僧俗僧摻雜，早不若當(dāng)年清凈。寺內(nèi)沒有女眷，你……”

　　了心看著明不詳俊秀娟美的臉龐，見他皮膚白皙，宛若處女，他聽說過寺內(nèi)一些齷齪勾當(dāng)，道：“你凡事需要注意，若有人逼你做不愿做的事，必須反抗，你師父會為你主持公道。你曉得意思吧？”

　　“那種事情，會很開心嗎？”

　　料不著明不詳會有此一問，了心愣了一下才道：“人倫大欲，食色性也。但縱情淫邪，于修行有損。”

　　“師父做過嗎？”

　　了心哈哈大笑：“你這是調(diào)侃師父嗎？你師父自幼出家，沒想過這回事。”

　　“那師父怎知于修行有損，又怎知沉淪？”明不詳下了結(jié)論，“師父說的道理多，做過的事情卻少。”

　　了心自己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他自小持戒，以身為正僧為榮，這輩子沒做過的事情可多了去，未免可惜……

　　僅僅“未免可惜”這個念頭冒起，了心立刻警惕起來。動念即業(yè)，他持戒甚深，立刻站起身道：“我要誦經(jīng)。明日起，你就跟其他人一起打掃正業(yè)堂吧。”

　　自那天起，“師父說的道理多，做過的事情卻少”這句話就一直縈系在了心心底，時不時冒出頭來。那是一顆種子，落在貧瘠的土地上，蠢蠢欲動。

　　※ ※ ※

　　正業(yè)堂座落在少林寺正殿右邊的普賢院中。前朝過后，與其他派門相同，少林寺擴建了不少寶塔殿堂，正對著看去，一條筆直馳道直通正殿，左側(cè)依次是普賢院、文殊院，右側(cè)則是觀音院、地藏院。每院各有兩堂，一殿四院八堂，這是現(xiàn)今少林寺的規(guī)制。

　　少林寺與其他門派不同，佛門崇尚清凈，所在非是繁華喧鬧地，周圍并無商店民居，萬余人的僧眾與弟子皆住在寺中，每一院皆設(shè)有僧居千戶，直到距離寺外五里遠處的佛都才見熱鬧。那里僧民混居，是嵩山一帶最大的都市，佛都中另有僧居數(shù)百戶，是給管理鄭州這一帶的堂外僧人居住，又被稱為“無名寺”——照理而言，掌管地方的寺院門派都有個名稱，唯獨此處受少林寺直接管轄，卻又不屬堂內(nèi)，無寺可依，故稱“無名寺”。明不詳四歲以前就住在那。

　　明不詳被分配到正業(yè)堂打掃，這是入門雜役，跟他一起的還有二十余名弟子，其中多是本字輩僧人，比了心矮了一輩，當(dāng)中也有如明不詳一般的俗家弟子。為首的弟子叫本月，臉上滿是黑斑，私底下同輩僧人都稱呼他“斑狗”。會有這個外號，是因為幾年前正業(yè)堂闖進只斑點狗，一口咬在本月小腿肚上，他們暗自竊笑，說這是斑點狗咬斑點狗。

　　本著慈悲之心，覺見住持只把那畜生趕出寺外。有人說，本月趁夜溜出房間，用老鼠肉引來那只狗，把它給打死了，尸體就丟在寺外樹林子里，也有人說本月把那頭狗給吃了。本月師承了無，了無是俗僧，本月自然也是俗僧一派，俗僧對于戒律的遵守總是存疑的，總之，沒人覺得本月會善罷罷休。

　　本月第一次見到明不詳，就皺起眉頭問：“你是了心師父的養(yǎng)子？”

　　明不詳點點頭。

　　本月啐了一口，伸手往明不詳臉蛋上摩娑，滿是調(diào)戲意味：“莫怪，長這么漂亮，想必了心師父一定對你疼愛有加了，是不？”

　　他話一說完，旁邊幾個僧眾都笑了起來，明不詳竟也跟著笑了。本月怒罵：“你笑什么？”說著推了明不詳一把。他年近二十，身材遠比明不詳高大，又是已剃度的僧人，可以修習(xí)寺內(nèi)較高深的武學(xué)，這一推用了大力，把明不詳推倒在地。

　　明不詳也不動怒，站起身來。本月又問：“你笑什么？”

　　明不詳沒說話，本月提高音量，又罵了一句：“你不會說話嗎？”

　　明不詳搖搖頭，說：“會。”

　　“那你笑什么？說啊！”

　　明不詳又不回答。

　　本月大怒，一巴掌打得明不詳一個踉蹌。

　　“你笑什么，說啊！”

　　看熱鬧的僧眾吃了一驚，忙上前勸阻，本月依然不饒：“你笑什么？瞧不起我？”

　　一聲脆響，明不詳臉上又多一個紅掌印。

　　眾人忙將本月拉開，勸道：“他就是個孩子，還是傻的，別計較。”

　　“傻子，活該你挑大糞！傅穎聰，今后他就跟你一起干活！”

　　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趕緊走出來陪笑：“是，是！新來的，快跟我來，別耽擱時間了！”他一把抓起糞桶，將明不詳拉了過去。

　　本月見眾人還愣著，罵道：“看屁啊！還不干活？”

　　傅穎聰領(lǐng)著明不詳走遠了，回頭看眾人各自散去，對明不詳說道：“你干嘛一來就得罪那只斑狗？”

　　“我哪里得罪他了？”明不詳問。

　　傅穎聰?shù)溃骸澳銊偛判κ裁矗俊?br />
　　“你們不覺得好笑，為什么笑？”

　　傅穎聰聽明不詳這樣回答，搖搖頭，心想果然是個白癡。“拿著。”他將手上的糞桶塞給明不詳，說，“這正業(yè)堂上下有一千多人，沒人清理，屎都要堆到大雄寶殿去了。你別嫌這活惡心粗重，這可是要緊事。”

　　接著又問：“你師父是了心和尚，那你以后打算出家嗎？”

　　明不詳搖頭，傅穎聰也弄不清楚這是說不知道還是不要。

　　“你呆頭呆腦的，不出家，留在少林寺也是被人欺負，了心和尚沒跟你說嗎？”

　　明不詳又是搖頭，他雖會說話，但似乎只愛搖頭跟點頭。

　　傅穎聰見明不詳不懂，立刻賣弄起來：“斑狗這么囂張，不就仗著他頭上幾個戒疤？我教你個規(guī)矩，少林寺雖然沒規(guī)定弟子必須出家，可一殿四院八堂，哪個住持首座不是光頭？觀里不見得只有道士，寺里肯定都是和尚。不出家，俗家弟子當(dāng)?shù)筋^也不過就是個入堂居士，協(xié)辦公務(wù)，像我一樣，天天被和尚欺壓。娘的，哪天等我離開少林寺，我就把大糞澆在斑狗頭上，教他做人！”

　　傅穎聰見明不詳又不回話，罵道：“你怎么又不說話了？”

　　明不詳搖搖頭，表示無話可說。

　　“你不說話，人家就會欺負你，你倒是說話啊！”

　　“說什么？”明不詳問。

　　“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啊！”

　　“你要出家嗎？”

　　這不是自己剛才問他的問題嗎？

　　“出家有啥好的，又不能吃肉，又不能玩女人。要不是想學(xué)藝，拿個俠名狀，以后好出去闖蕩，誰想留在這鬼地方！”傅穎聰還是回答了，“娘的，就怪生錯了地方，要是生在山東，嵩山派可沒這么多規(guī)矩！”

　　“嵩山派？”明不詳問，“俠名狀又是什么？”

　　“你不知道？”傅穎聰故意露出很訝異的表情，他難得有機會賣弄自己微薄的知識，“其實嵩山派也是歸少林寺管的，不過就像要分家的兄弟。也難怪，人家是道教的，跟咱們就不是一家親。不過講到嵩山，大家肯定先想到少林寺，就為這樁破事，四十幾年前他們還嚷著要改名嵩陽派，聽說鬧了好大一場風(fēng)波，說什么少嵩之爭，結(jié)果還不是被少林寺打個落花流水，乖乖叫回嵩山，只是把道觀搬到山東境內(nèi)去了。”

　　又接著說：“至于俠名狀，那就像是給俠客的度牒。只要學(xué)藝有成，向自己門派請領(lǐng)俠名狀，就是個大俠了，門派會按月發(fā)餉，可以做保鏢護院，也能加入門派，領(lǐng)了職事，幫著大門派管理地方，干些只有俠客能干的活。只是領(lǐng)了俠名狀就要守規(guī)矩，尤其是本門規(guī)矩……唉，這就不提了，倒霉催的叫我生在山西，唉……”

　　明不詳細細聽著，他師父了心是個少話的人，又潛心向佛，平日里除了誦經(jīng)講課指導(dǎo)武學(xué)，有時一天中跟徒弟說不到兩句話。更遑論了心認定明不詳有慧根，將來必定是在少林寺出家念佛的正僧，也就懶提這些江湖掌故武林規(guī)矩了。

　　于是，直到今天，明不詳?shù)脑挷艥u漸多了起來。

　　※ ※ ※

　　幾天后的夜里，明不詳在自己屋里睡著，突然聽到一聲低吼，又似嘆氣。他起身，輕輕將房門推開一條細縫，只見窗戶未掩，月光從窗外透進，隱約可見一條人影在來回踱步，正是師父了心。但見了心步伐又快又急，卻又輕飄飄的好似觸不著地，像是在煩惱著什么，廳中唯有一盞油燈，微弱火光在佛像前搖曳，彷佛隨時都要被他踏熄。

　　就這樣走了片刻，明不詳再次聽到了心鼻息粗重的嘆息聲，見他推開門，三更半夜的也不知去哪。明不詳靜靜等著，小半個時辰后，了心重又回屋。他渾身濕透，將僧衣扎在腰間，□□著上身，露出一身久經(jīng)打磨精壯結(jié)實的肌肉，水珠在月色下晶瑩皎潔。明不詳見他進屋，進去后便再未出來。

　　明不詳沒問了心發(fā)生什么事，此后再有這樣的事情，明不詳也沒有問過。

　　又過幾個月，師徒兩人晚誦已畢，正要就寢，明不詳突然說道：“師父，等等。”快步走入房中，再出時，手上已捧著一顆壽桃。

　　“這哪來的？”了心詫異地問。

　　“傅穎聰那份活，我?guī)退隽恕！泵鞑辉敾卮穑八谒峦鈳臀屹I的。”說著雙手上遞，示意了心收下壽桃。

　　“這是什么意思？”

　　“今天是您四十大壽。”

　　了心大為感動，眼鼻一酸，吸了一小口氣方才壓抑下來。

　　“你倒有心，怎么知道的？”

　　“打掃房間時看到師父的度牒，還有那張俠名狀，都寫著師父的生日。”

　　“我是說送禮這回事。”了心板起臉，“你怎么學(xué)來的？”

　　“前幾日我看見有人送禮給覺見住持，問了人才知道，是覺見住持壽辰。”

　　寺內(nèi)位高權(quán)重者每逢生日節(jié)慶必有逢迎者送上厚禮，了心深以為陋習(xí)。當(dāng)然，明不詳這份孝心與那些人不可等同而語。他把壽桃接過，卻見明不詳眼中似是放出光芒，顯得頗為興奮。

　　“師父，你吃了吧。”

　　了心回道：“師父過午不食，你是知道的。”

　　“那我怎么就可以用晚膳？”明不詳問，每個孩子都有問不完的問題。

　　“你正當(dāng)生骨長肉的年紀，又沒有出家持戒，不用受此規(guī)束。”

　　“如果快餓死了，又誤了時辰，也不能吃嗎？”

　　“若為求生而破戒，此念一動，便是為自己開了方便法門。肉身是苦，若真餓死了，也是解脫。”了心想，這樣說也不知道這孩子聽不聽得懂。

　　明不詳?shù)溃骸皫煾福愠Ｕf放下我執(zhí)，這不算執(zhí)著嗎？”

　　了心一愣。

　　明不詳又接著說：“你教過我，人是虛妄，飯也是虛妄，但人餓了就要吃飯。吃飯是為了修行，若是每個嬰兒出生就勘破虛實，那便餓死，如何修行？”

　　了心道：“未修行，怎勘破虛實？”

　　明不詳?shù)溃骸安怀燥垼趺葱扌校俊?br />
　　了心道：“除非是修到了辟谷的境界，不然飯是要吃的。過午不食，是奉戒律。”

　　明不詳又說：“那你又說餓死也不能犯戒？”

　　“既是持戒修行，自當(dāng)以戒為首。”

　　“執(zhí)著于戒，不是執(zhí)著？”

　　了心想回不是，覺得不妥，想回是，也覺得不妥，想了一下才說：“那是從心。真到不執(zhí)著的境界，自然不執(zhí)著于戒。”

　　明不詳回：“怎么知道自己到了那個境界？”

　　“師父還沒到那個境界，到了那境界，自然就知道了。”

　　明不詳又問：“師父知道誰到了那境界？”

　　這問題了心無法回答。明不詳見他遲疑，又說：“師父，你就沒想過，要先試著放下執(zhí)著，才能真的放下執(zhí)著？”

　　了心又是一愣。

　　明不詳?shù)溃骸斑@壽桃明天就壞了，我拿去丟了吧。”

　　了心道：“你吃吧。有這份心就夠，以后也別弄這虛禮了。”

　　明不詳搖搖頭，說：“這是師父的壽桃，不是我的，徒兒正執(zhí)著呢。”

　　了心哈哈一笑，又看明不詳神色黯然地接過壽桃，轉(zhuǎn)身就要離開，心中不忍，叫了聲：“且慢。”

　　明不詳回頭，了心猶豫了一下，又搖搖頭說：“沒事。”明不詳轉(zhuǎn)身要走，了心又叫住他，猶豫半晌，才道，“你過來。”

　　明不詳走回了心面前，了心看著壽桃，沉吟許久。

　　最終，他伸出手，從壽桃上掰下一小塊來，送入口中。他過午不食，現(xiàn)下已是深夜，雖習(xí)以為常，但這一小口仍倍覺甘甜鮮美，與以往飲食大大不同。

　　“這一口，算是成全你的孝心。”了心道，“這樣師父就不算執(zhí)著了吧？”

　　明不詳微微笑著，說道：“師父都為徒兒破了戒，那就整個吃了吧？一口與一顆，有差別嗎？”

　　了心搖搖頭：“你知道師父的心意，不在吃多吃少，這就是從心，懂了沒？”

　　明不詳笑道：“從心就是吃不吃都有道理。第一口第二口第三口，哪有差別？”

　　了心覺得這也在理，剛想伸手，心中突然一驚，又縮了回來，道：“難得見你這么伶牙俐齒……去，睡覺去。”

　　明不詳將壽桃放在桌上，行了個禮便回房休息。

　　這一晚，了心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覺得分外饑餓，這已是十余年未有的感覺。

　　※ ※ ※

　　臘八過后，少林寺下了一場大雪。師徒二人把僧居前的積雪給掃了，了心對明不詳說：“修行就好比如此，各人自掃門前雪，你要奢望人家?guī)湍悖鞘遣磺袑嶋H。”

　　明不詳反問：“意思是休管他人瓦上霜嗎？”

　　了心道：“你看看這院子，單是普賢院就有上千僧居，你掃得完？要是人人勤掃門前，自然一片清凈。”

　　“師父的意思是世尊多管閑事了？”

　　了心哈哈笑道：“修行這事，世尊只能給你方向，就好比給你掃帚畚箕，你得自己掃地。掃雪只是比喻，你能幫人掃雪，卻不能幫人修行。”

　　明不詳?shù)溃骸八哉f，若修行不足，也怪不了別人？”

　　了心點點頭：“世上本有許多魔考，考驗人心。那些魔考不是孽障，是逆境菩薩，要經(jīng)得住，才能功德圓滿。”

　　明不詳望著屋檐上的積雪，似是懂了。

　　過完年便是立春，立春過后是雨水。二月二十一是普賢菩薩誕辰，這日于普賢院最是重要，不僅誦經(jīng)七日夜，且由文殊院經(jīng)僧開堂講經(jīng)，共研佛法。過往幾年，了心皆把明不詳留在家中，自己前往會場誦經(jīng)，今年明不詳已滿十二，他便辭了誦經(jīng)功課，攜明不詳聽經(jīng)。

　　這是明不詳?shù)谝淮温犃诵囊酝獾娜酥v解佛法。

　　到了三月初八，了心把明不詳叫來。

　　“我要去嵩山辦點事，明天便要出發(fā)，我不在，你要好生照顧自己。”

　　這個“嵩山”指的自然不是地名，而是遷居至山東的嵩山派。位于濟南城，正與泰山派比鄰。

　　“要去很久嗎？”明不詳問。

　　“快則一個月，回來帶你去佛都參加佛誕。慢，也來得及陪你吃粽子。”

　　之后了心囑咐了一些事，無外乎自己不在時，要明不詳不可懈怠之類的。

　　當(dāng)天夜里，了心正要就寢，明不詳突然推門進來。

　　“怎么了？”了心問。

　　“很多年沒跟師父一起睡了，今晚想跟師父睡。”明不詳說，“師父明天要出遠門了。”

　　自從升任堂僧后，了心多是處理堂務(wù)，即便出門，三天內(nèi)也會回來，自明不詳懂事之后，兩人未曾有過如此長久的分離。

　　了心笑道：“這么大了，還撒嬌。”招了招手，“過來吧。”

　　明不詳上了床，蜷縮在了心懷里，不一會便睡去。了心看著懷中少年，俊美秀雅，想起當(dāng)年，不由得感嘆起來。

　　這孩子，從不讓人操心。

　　明不詳睡得沉了，伸手過來，便如孩童時一般攬住了心。了心閉上眼，卻是思緒起伏，難以成眠。

　　第二天，了心像是預(yù)知了什么，對明不詳說道：“這幾日若有人欺負你，忍他耐他，不可與人爭執(zhí)，有事待師父回來處理，知道嗎？”

　　明不詳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一個月后的四月二十五，山東嵩山轄內(nèi)，有人發(fā)現(xiàn)七具尸體，都是受命同往嵩山的僧人。他們在回程途中遇害，當(dāng)中唯獨沒有了心的尸體。

　　了心雖然沒死，但這世上也再沒人見到了心。他就這樣離奇失蹤，再也不知下落。

　　※ ※ ※

　　了心離開少林寺那天，明不詳照例到正業(yè)堂服勞役。本月看到明不詳，頓時橫眉豎目，一腳將糞桶往他身上踢去，正砸在明不詳胸口。

　　只聽本月罵道：“你師父了不起，連覺空首座都不放在眼里？！”

　　明不詳想起了心今早的囑咐，心中有數(shù)，默默拾起糞桶，轉(zhuǎn)身要走。本月?lián)屔弦徊綋踉谒媲埃R道：“見了師兄也不行禮？師父沒大沒小，徒弟也沒教養(yǎng)，都是一路賤貨！”說罷，一巴掌扇在明不詳臉上。

　　明不詳既不回嘴也不還手，徑自走去，本月更怒，又從后踹了他一腳。這一腳用了大力，踹在腰上，明不詳身體向前一傾，仍不理會，一旁僧眾連忙勸住本月。

　　眼看明不詳快要走遠，傅穎聰急忙快步追上，說道：“你越不理他，他越要欺負你。”

　　明不詳?shù)卮穑骸靶臒o罣礙，便得自在。”

　　“你真不生氣？”見明不詳只是走著，并不回答，傅穎聰接著說，“聽說昨日四院共議后，覺空首座頒下法旨，你師父竟公然反對，跟覺空首座起了沖突，你知道這件事嗎？”

　　“師父沒提。”

　　“斑狗是俗僧，他師父了無跟覺空是一派的，他今天這樣欺負你，定是他師父授意。明不詳，要不你去跟覺見住持告狀？就說斑狗仗勢欺人。”

　　明不詳停下腳步，看著傅穎聰，問他：“他也沒少欺負你，你怎不去？”

　　傅穎聰臉一紅，低下頭：“我……再過三個月我就滿十八了，過了試藝一關(guān)，領(lǐng)了俠名狀，就要離開少林寺了，干嘛跟他計較？”

　　“你過不了試藝。”明不詳?shù)馈?br />
　　傅穎聰心虛，卻又不承認：“誰說過不了？你還沒見過我本事！”

　　明不詳搖搖頭，繼續(xù)走。

　　“等等，你這衣服上都是腳印，先脫下來拍拍。”傅穎聰快步跟上，“要是讓其他師兄問起，又要生事。”

　　明不詳放下糞桶，將外袍脫下，拍了幾下，傅穎聰接過他外袍道：“我來吧。”轉(zhuǎn)身拍了幾下，見干凈了，才遞還給明不詳。明不詳重又穿上，提起糞桶干活去了。

　　兩人倒完所有夜香，回到正業(yè)堂。往常本月檢查后，眾人便解散，各自到膳堂用午膳，當(dāng)日本月卻集合所有僧眾二十余人，眾人似乎早有準備，唯有明不詳不知就里，站在隊伍中等待。

　　不一會，一名年約五十的老僧來到，明不詳認得他是正業(yè)堂住持覺見。本月先問了安，覺見問：“今日要考究《佛弟子戒》，可有確實轉(zhuǎn)達？”

　　“住持吩咐，怎敢怠慢。本月確實告知諸位師兄弟，住持可查證。”

　　幾位與本月沆瀣一氣的弟子紛紛道：“確有此事，本月師兄說了。”另一些弟子則是默不做聲。明不詳雖然不知此事，也未說破。

　　“那，眾人把《佛弟子戒》拿出來。”

　　眾人各自取出那本小冊子。明不詳摸不著袍中的《佛弟子戒》，看向傅穎聰，傅穎聰臉有愧色，轉(zhuǎn)過頭去，不與他目光交接，從自己懷中取出一本小冊子，依稀眼熟，明不詳?shù)菚r了然。

　　本月大喝道：“明不詳，你的《佛弟子戒》呢？”

　　“丟了。”明不詳回頭看向本月，說得輕描淡寫，“我扔了。”

　　此言一出，眾皆嘩然，本月更是逮到機會，大怒罵道：“丟了？少林弟子，戒律為先！你師父難道沒教你《佛弟子戒》要時刻在身，隨時翻閱，修身省性嗎？你怎敢如此大膽？！”又對覺見說道：“住持，這明不詳生性賴皮，難以教化，您需重懲，不然不知他還要怎樣耍賴哩！”

　　覺見走過去，看著明不詳問：“你是了心的徒弟？”

　　明不詳點點頭。

　　“了心向來持戒穩(wěn)重，你可知為何？”

　　明不詳回答：“世尊入滅，阿難問世尊：佛在時以佛為師，佛不在時以何為師？世尊答：以戒為師。是以師父恪遵戒律，分外穩(wěn)重。”

　　覺見聽他語出不俗，又問：“少林寺要弟子時刻帶著《佛弟子戒》，偶有考究，弟子便可翻閱查看，也是這個原因。你既知此理，為何丟了？”

　　明不詳?shù)溃骸暗茏又徽f扔掉了，沒說沒帶在身上。”

　　覺見甚覺驚奇，問道：“這是什么意思？”

　　明不詳?shù)溃骸叭僖皇鶙l戒文銘刻于心，就是帶在身上。”

　　本月大罵：“你說你全背熟了？瞎吹什么大氣？”

　　明不詳雙手合十，回道：“請住持考察。”

　　覺見知道本月向來欺壓新人，料想當(dāng)中必有隱情，但見明不詳如此自信滿滿，便問道：“戒律第七十七條是什么？”

　　“佛弟子，當(dāng)寡欲戒淫，禁淫邪。淫人妻女，壞人名節(jié)，沒俠名狀，逐出寺門，擒立審，審立刑。”

　　“第十條？”

　　“未得傳藝師父允許，不得擅收弟子。未得八堂住持允準，外門弟子不傳正見堂所錄上堂武學(xué)。”

　　覺見又揀了幾條詢問，眾人邊聽邊翻閱手上冊子，果真一字不差，個個震驚非常。覺見也深自訝異，心想：“了心時常說此子有佛緣，沒想到如此聰穎過人。”

　　本月怒道：“你說你背得熟，我就問你，第三十七頁第五行寫的是什么？”

　　這已是存心刁難，不料明不詳毫不遲疑地答道：“《佛弟子戒》第兩百一十七條：佛弟子不得貪戀錢財，與民爭產(chǎn)。”

　　本月翻看，發(fā)現(xiàn)果然不差，驚得合不攏嘴。明不詳繼續(xù)說道：“第十二頁第五行第六字，是個‘不’字；第十三頁第十行第七字，是個‘落’字；第十六頁第二行第九字，是個‘文’字；第十九頁第六行第八字……”

　　說到這，明不詳閉口不語。覺見取出懷中《佛弟子戒》，翻到第十九頁，見明不詳所說是個“字”字。前后四字連起來，便是“不落文字”。

　　覺見明白，這是明不詳表示自己以心守戒，不落文字，故把《佛弟子戒》丟了。

　　“了不起，難得你有這記性。只是雖有記性，卻不該將《佛弟子戒》丟了。須知經(jīng)典乃是法源，自恃聰明，任意丟棄，乃是傲慢之心。”覺見道，“若是讓你記得了藏經(jīng)閣所有文字，你豈不是要一把火將他們?nèi)珶耍磕呛筮M何所依歸？”

　　本月忙道：“沒錯！這人向來傲慢，住持應(yīng)當(dāng)懲戒，以免他自恃聰明，不把人放眼里！”

　　明不詳恭敬地行了禮，回道：“弟子謹記。”

　　“其他弟子也當(dāng)如明不詳一般，牢記戒律，以心守戒。”說罷，覺見開始考究各弟子戒律，本月見覺見無意追究，憤恨之情溢于言表。

　　從此之后，覺見對明不詳上了心。他關(guān)注明不詳，知他每日持誦從不間斷，服完勞役后便回屋中，直到晚膳方才再出，之后便熄燈就寢，少與外人接觸。

　　過了一個多月，嵩山那邊傳來噩耗，說是找獲七具尸體，當(dāng)中唯獨不見了心。尸體運回少林寺，由普賢院正業(yè)堂的監(jiān)僧驗尸，還未出結(jié)果已是流言四起。

　　覺見派人告知明不詳了心失蹤的事，明不詳只是點點頭，便關(guān)上房門。

　　不知不覺，時近端午。每到節(jié)慶都有大批禮物送至正業(yè)堂，覺見不想自己僧房沾染了這些俗氣，要人將禮物放在大廳，待節(jié)慶過后，他會將一半禮物送入地藏院正思堂作為寺用，另一半轉(zhuǎn)贈堂僧作為酬庸。那些堂僧受了饋贈，雖是口誦佛號，言稱不敢，眼角卻滿是笑意，唯有少數(shù)幾人能一介不取，將所受布施正思堂。

　　少林寺為何變成這樣？覺見心想，是從九十年前昆侖共議開始，還是四十余年前少嵩之爭，引入俗僧開始？

　　這種改變就如滴水穿石，每一次侵蝕都細不可見，待得日積月累，已不復(fù)原來樣貌。四十年前俗僧還不能入堂，現(xiàn)今四院當(dāng)中倒有兩個首座是俗僧，再過二十年，又會如何？

　　覺見不敢想下去，他覺得少林寺中俗僧正僧之間的角力已漸漸醞釀成一股風(fēng)暴。自己該當(dāng)在風(fēng)暴中心，抑或急流勇退？這個問題他一直拿不定主意。

　　到了眼下，這風(fēng)暴恐怕已不僅僅只是醞釀，而是隱然成型。派去嵩山的八名堂僧正俗各半，身亡的七僧尸體運回少林寺，正業(yè)堂驗尸卻驗出極為糟糕的結(jié)果。七僧俱死于少林武學(xué)，且是死于彼此的絕技，真要下個定論，那便是：正僧俗僧斗毆，重傷致死，唯有了心生還，畏罪潛逃。

　　驗尸的堂僧不敢下結(jié)論，于是稟告了覺見，覺見下令再驗，驗尸僧卻回答，傷痕明確，再驗也是同樣結(jié)果。這份正業(yè)堂的驗尸證明此刻就放在覺見桌上，只差他的署名。

　　幸好今年恰是十年一度的昆侖共議，正要改換盟主，覺空首座代替方丈前往昆侖宮走個過場，還能拖延一陣。

　　只是覺空首座回來后會怎樣處理？最好的方法就是批下“兇手不明，死因待查”，等找回了心，問明真相，再做審議，若了心已死，這事就此揭過。

　　但，事情會這么順利嗎？

　　覺空是俗僧之首，會如實宣告，抑或隱忍不發(fā)？現(xiàn)今少林寺，俗僧占了六成有余，四院八堂卻只有五個席位，方丈一職雖無明律，傳正不傳俗已是暗規(guī)，覺空首座真是一心為少林，或者另有私心？

　　俗僧不可信，覺見心想，那些非為信仰而剃度的和尚，誰知道在圖謀什么？這紙文書就是興風(fēng)作浪的法器。

　　若是跳過普賢院，送呈方丈，等覺空回來開四院共議，結(jié)論覺見已經(jīng)猜到了，那是了心殺害同門，叛寺出逃。

　　了心不可能叛寺，這點他是信的，但這個結(jié)果既避免了正俗之爭，也代表普賢院與其他三院有了共識，之后覺空就難再作文章，是最一干二凈的做法。但自己越級上呈，與覺空首座勢必沖突，而了心必須承擔(dān)這個結(jié)果，無論真相為何，了心這個人是不能也不會再出現(xiàn)了，自己也從風(fēng)暴邊緣踏入了風(fēng)暴中心。

　　至于真相究竟是什么，他相信在這個武林，每天死的人不會少于七個。

　　覺見突然覺得好累，自他當(dāng)上正業(yè)堂住持，十幾年來公務(wù)繁重，又多人情世故，禮貌往來，少誦經(jīng)，多批文，少靜心，多煩心，重大關(guān)竅處又要欺上瞞下，便宜行事。

　　自己修行多年，反是離佛越來越遠。有時想撒手不管，卻又心想，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哪個正僧不想潛心修行？難道把偌大少林寺都交給俗僧把持？

　　只是了心到底去了哪里？

　　他曾經(jīng)器重過他，直到幾年前，了心上稟明不詳四歲能誦《金剛經(jīng)》，他頓時領(lǐng)悟，原來持戒莊重清心寡欲只是表象，骨子里了心還是求名逐利，是個想著登堂入院的俗人。一個四歲孩子被逼著背誦《金剛經(jīng)》，這得吃多大苦頭？念及此，覺見便疏遠了他。

　　現(xiàn)在想想，了心并未妄言，而自己終是看走了眼。

　　再想，正俗斗毆，了心殺人后畏罪潛逃并非不可能。了心犯了殺戒嗔戒，自己也不算全然看走眼。

　　只是了心的徒弟，那名孩子，又要如何在少林寺自處？

　　覺見喚來一名弟子，讓他帶明不詳過來。

　　不能讓了心的事連累了這孩子，覺見看著放在桌上的驗尸狀，心想，無論怎樣，都要保這孩子在寺內(nèi)平安，待他成年之后再作處置。

　　不一會，弟子領(lǐng)了明不詳來到。明不詳先行了禮，覺見問過年紀，贊他聰明，隨即問道：你在正業(yè)堂服勞役，可還習(xí)慣？

　　明不詳?shù)溃骸安o不慣之處。”

　　覺見道：“本月那孩子氣量狹小，屢勸不聽，我瞧他常欺負你，是嗎？”

　　明不詳?shù)溃骸皫煾刚f過，一切逆境菩薩皆是修行助力，何況他未真正欺負我。”

　　覺見對這回答甚感訝異，不由問道：“怎說他沒欺負過你？”

　　“自在隨心，不假外物，他怎么欺負我？”

　　“他打你，你不痛？”

　　“痛是一時，未傷著筋骨，也沒傷到性命。”

　　“若傷及性命筋骨呢？”

　　“那就不是欺負的問題，傷及性命，總要還手的。”

　　覺見贊嘆道：“了心提起你時我仍不信，險險讓美玉埋于朽土之中。”

　　明不詳?shù)溃骸白〕诌@話更應(yīng)了本月師兄是逆境菩薩。”

　　覺見道：“我也不能由著他欺負你，你有出家的打算嗎？”

　　“弟子還未及考慮。”

　　“你有佛慧，機緣一到，自會決斷。我打算把你調(diào)去他處服勞役，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弟子想去文殊院。”

　　覺見“喔？”了一聲，問道：“為何是文殊院？”

　　明不詳?shù)溃骸八聝?nèi)一切典籍皆在正見堂藏經(jīng)閣，經(jīng)僧也在文殊院，若遇疑難，容易詢問。”

　　覺見點頭，心想，這孩子天資聰慧，更懂精益求精，最難得的是不自滿自驕，于是回道：“甚好。那明日起你便往文殊院報到，我會知會他們，派你打掃藏經(jīng)閣。”

　　明不詳問：“那我要搬到文殊院住嗎？”

　　覺見道：“那里還有空的僧居，想搬就搬吧。”

　　“住持認為，我?guī)煾覆粫貋砹耍俊?br />
　　覺見一驚，這孩子當(dāng)真不能小覷，短短幾句便被他套了話去。但念他關(guān)心師父，也是孝心一片，覺見只得道：“你師父若是回來，我會通知你。”

　　說完，覺見發(fā)現(xiàn)明不詳沒有回話，只是用一雙清澈的眼睛看著自己，不由得不自在起來。然而明不詳沒有再問什么，只說：“住持若無其他吩咐，弟子告退了。”

　　“你且等我一等。”覺見起身去到隔壁大廳，從禮物中挑出一串素粽，回來遞給明不詳，“這串素粽給你帶回去吃。”

　　明不詳搖搖頭，不伸手。覺見好奇問道：“你不喜歡吃粽子？”

　　“這是外面的禮物，對嗎？”明不詳問。

　　“那又如何？”覺見反問。

　　“師父說，送到正業(yè)堂的不是禮物，是債務(wù)，收了債，無論轉(zhuǎn)了幾手，以后都要連本帶利還。誰吃了這串粽子，誰將來就得還送粽子的債，只是不知道用哪種方式去還，這叫因果。”

　　覺見仔細咀嚼這話，覺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他的慷慨，不過是把這些巴結(jié)用的骯臟東西轉(zhuǎn)到正業(yè)堂其他人身上。是因果，總得要還，自己只是把種下的惡業(yè)讓別人去承擔(dān)罷了。

　　讓別人承擔(dān)惡業(yè)，不正是自己準備要做的事？這一瞬間，覺見甚至覺得明不詳已經(jīng)看透了他的企圖。

　　但這是不可能的，明不詳只是個孩子……

　　“你去吧，明天開始上文殊院報到。”覺見這樣對明不詳說。

　　明不詳離開后，覺見沉思許久，叫來了弟子，吩咐道：“把禮物都送到地藏院去。”

　　“不留些嗎？”弟子驚訝地問。

　　覺見看到弟子失望的眼神，然而他對這群弟子更加失望，回道：“不留了，以后送來的禮物一律不收。”

　　覺見在驗尸狀上寫了結(jié)論：“恐為斗毆致死，有疑待查。”隨即簽了名。他決心把結(jié)果上呈普賢院，讓覺空首座處置這件事。少林寺的正俗之爭是共業(yè)，不能讓了心一個人承擔(dān)，縱使今日粉飾太平，以后還是得解決。

　　如果這是一場風(fēng)暴，他就該投入這風(fēng)暴之中。

　　此后幾年，明不詳一直留在文殊院，在藏經(jīng)閣中打掃。

　　兩年后某天深夜，傅穎聰在寺外樹林中上吊自盡。

　　又過了一年，本月突然發(fā)瘋，挖了自己眼珠，從此神智不清，日夜驚惶。

　　然而在偌大的少林寺中，這只是幾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沒有人會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