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你身上的紋身為什么都是同一個圖案?”
顧菡盤腿坐在床上,另一只手的手指從尤愈身上每一處紋有紅色桃心的地方拂過,右耳后、頸窩、胸下三厘米處、左人魚線中間……
尤愈半闔著眼皮,神情悠然地任由他動手動腳,慵懶道:“這是地標。就像你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旅游,總有需要看地標的時候,我身上的地標代表……我喜歡前來游玩的客人親吻那些地方。”
顧菡的心隨著尤愈的話而悸動,他沉默著輕輕吻過那些桃紅色的愛心,神情有種近乎虔誠參拜的真摯。
剛才尤醫(yī)生以一己之力將他帶入天堂,四個腎果然沒有白長,業(yè)務(wù)能力登峰造極,令人意猶未盡。
尤愈半坐起身,自然地把像大狗狗一樣的顧菡撈到身前,笑著問道:“怎么我說什么你就信什么,你這是在景點拍照留念嗎?”
顧菡點點頭,把臉埋到尤愈頸窩,悶聲道:“留些念想嘛……”
既然已經(jīng)知道自己這是吃了上頓沒下頓,那他至少現(xiàn)在就要把每一次都珍惜起來。
“你好像做什么事都很認真。”尤愈單手把他的頭發(fā)揉得更亂,“既然對感情關(guān)系那么在乎,為什么還要依照我的規(guī)則來?按照常理,你不是應(yīng)該婉言謝絕說:‘謝謝,我是正經(jīng)人,不約。’這樣的話么?”
顧菡聽他這好似勸解失足少年的說話語調(diào)莫名有些不是滋味,他輕輕戳了戳尤愈耳后的桃心紋身,語氣僵硬道:“你以為你這樣的男人遍地都是?現(xiàn)實生活又不是演純愛偶像劇。遇到喜歡的合眼緣的,畏首畏尾不想更進一步的那不是正經(jīng)人,那是傻子。”
不知是不是因為身體比心靈先行有了更親密的關(guān)系,顧菡現(xiàn)在和尤愈說話更加坦誠,表情和動作都活潑了起來。尤愈對他這轉(zhuǎn)變并不反感,反之,他很喜歡這樣的相處模式,直言不諱的顧菡會讓他覺得更加放松。
“你把我形容得那么獨一無二,那我風流在外,不就是四處散功德造福眾單身朋友的活菩薩了么?”尤愈沒皮沒臉地開了個玩笑,試圖轉(zhuǎn)移話題。
“只有不認識你的人才會把你當成活菩薩吧。”顧菡情不自禁地捏捏尤愈的耳垂,低聲道,“因為不熟悉所以潛意識里就會存在著不對等的仰視,可親近之后,就會知道你是個多么讓人著迷的人……哪兒來的活菩薩,簡直是磨人精。”
尤愈聽他這么說,輕笑一聲,沒接話。
雖說尤愈很享受放松下來的顧菡,但他現(xiàn)在有意無意表現(xiàn)出來的措辭和語氣,都不是符合他們兩個現(xiàn)在關(guān)系應(yīng)有的互動。換而言之,他有點過界了。
顧菡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語氣里那點兒不對勁的嬌嗔,連忙放開黏在尤愈身上的手,視線也跟著倉皇撤離。
原本和諧愜意的氛圍忽然被降了溫,他們可以在這私密的空間里分享并感受對方的呼吸,卻也可以因為一句無傷大雅的話而貌合神離。
白天發(fā)生的事顧菡都看在眼里,他知道有什么事情悄然發(fā)生,并觸及到了尤愈關(guān)閉著的內(nèi)心。他不敢確定尤愈究竟是什么立場,又有著什么樣的心情,但樂觀去想,至少他對周邊人表現(xiàn)出了遠超自如從容的在意,至少他并不是像賀許君說的那樣鐵板一塊。
顧菡不是沒冒出過趁現(xiàn)在形式還不錯抓緊機會替尤愈開解的念頭,但沒幾秒鐘就在心里暗自搖頭否定了那個幼稚的想法。
對方是個和他一樣,甚至閱歷比他更豐富的成年人,他人海里沉沉浮浮這么多年都沒有想明白的事兒,顧菡一個和他認識不過一個多月的外人,又怎么能大言不慚地妄圖指點他的迷津?
臉皮可以厚,但心態(tài)卻不能不端正,那些不著調(diào)又自大的想法……
顧菡的食指從尤愈半闔著的眼瞼移到山根,緩緩貼著他細膩平直的鼻骨下滑,接著是深刻的人中和溫厚的嘴唇……尤愈的唇線比他給人的感覺要稍稍鋒利一些,他上半張臉看上去溫柔多情,可下半張臉卻有著分明的唇角,即使下巴飽滿,但其間隱約可見的那道短直的小溝,令他更有種像塑像般的豐神俊朗。
誰能自信到認為自己可以占有他?
顧菡用一根手指靜默地參觀眼前這讓他驚鴻一瞥就即刻淪陷的男人,心想:那些不著調(diào)又自大的想法……
還是算了吧。
即使心有不甘,顧菡也無可奈何。
活了小三十年,他自我定位一向精準——獅子菡簡直就是個姻緣絕緣體——在他的記憶里,自己除了上一段情史,這么多年唯一穩(wěn)定的關(guān)系就是和工作。像尤醫(yī)生這樣奇妙的,恍若茫茫大海中唯一一朵發(fā)著光的僧帽水母的存在,顧菡是斷然沒有信心自己能完全把住他的。
所以還是算了吧。
他拉低期待,僥幸想道:只要他還遵循之前就商量好的原則,尤愈這樣從容又得體的人,不會主動和他撕破臉皮一樣斷交,但如果他貪心過度,想來兩人都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人情博弈多是一勝一敗,想要達到均衡或者雙贏,總得有人克制點本性,優(yōu)秀的露水情緣,聽上去也不是不可。
尤愈頂著一輪亮到周圍星光都黯然失色的月亮把顧菡送到小區(qū)門口,接著自己回了家。他腳下踢踏著鞋子慢慢悠悠地從地下停車場走進電梯,又哼著歌搖頭晃腦地走到家門口在門鎖上按密碼。
雖然現(xiàn)在已近后半夜,但他精神不錯,雙眼仍然閃動著滿足的光芒,和外面那輪囂張的白色月光差不多。
尤愈腦內(nèi)快速復(fù)盤了今天一整天的經(jīng)歷,起承轉(zhuǎn)合又回到和顧菡待在一起的時刻,他情不自禁地點點頭,心道:情緒起起伏伏,糾結(jié)生糾結(jié)死的一天結(jié)束在酒店,結(jié)束在人類親密交流的活動之后,的確是一種巧妙的解壓方式。
尤愈沒有料到,顧菡是這么一個絕佳的男人。他雖然看起來羞澀但該配合尤愈的時候一點沒含糊,他們從不熟悉到進入狀態(tài)基本沒花什么時間。能和這樣一位朋友共同擁抱黑夜,尤愈也不得不感謝一下老天爺眷顧,送了他一份從來沒有過的奇遇和情緣。
白天的突發(fā)事件為他們這段黏著的關(guān)系推波助瀾,經(jīng)歷過這一晚,尤愈不得不睜開眼,仔仔細細地再次觀察顧菡——他柔順恬靜,全心全意又義無反顧地給出自己,他內(nèi)斂又固執(zhí),在很多次沖撞中,尤愈和他對視,在顧菡水波流轉(zhuǎn)的雙眼里,尤愈只能看到自己,就好像自己這顆和他萍水相逢的浮在人海上的海藻,已經(jīng)填滿了他的心和眼。
這是一種他沒有在旁人身上見過的……依戀感,就像是溺水的人需要的,那根拼了命也要抓住的浮木。
想到這兒,尤愈的呼吸凝滯了一秒鐘,他輸入密碼的手也跟著頓了一下,手指緩緩蜷縮成拳。
他在想什么?他一個制定了露水規(guī)則的人,在想什么見鬼的依戀感呢?
溺什么水,我看你是腦子進水。
尤愈搖搖腦袋,試圖用這種沒用且足夠傻氣的物理辦法把雜念全部甩出。
他果斷地按下“#”鍵,門鎖應(yīng)聲打開,家里各個房間都寂靜昏暗,只有玄關(guān)上的小蘑菇燈一亮一暗地呼吸著。
小溯給他留了燈,看來是已經(jīng)睡了。
尤愈帶上門,盡量放輕動作,躡手躡腳地換鞋入門。他沒開大燈,直接用自己手機照明,和賊一樣小心地墊著腳,摩挲摩挲地往自己房間去。
只是他捧著自己這顆不想打擾任何人的小心臟剛走到一半,客廳的燈驟然亮起,這該死的吊燈電力強勁,現(xiàn)在就仿佛探照燈一樣直直地照在“偷情”回家的尤二身上,他被生生驚出一個趔趄,踩著拖鞋差點滑倒。
尤愈忍不住在心里暗罵了聲小兔崽子,面上倒是沒點緊張,他自然而然地關(guān)了手機手電筒,視線向右邊一轉(zhuǎn),滕溯這家伙正睡眼惺忪地靠在電燈開關(guān)邊上打哈欠。
“怎么,被我吵醒的?我已經(jīng)動作很輕了。”尤愈攤了攤手。
還穿著睡衣的女孩半闔著眼睛,搖搖腦袋:“等下要和西五時區(qū)的同事打視頻電話開會,我是被鬧鐘叫醒的。”
聽滕溯這么說,尤愈面上僅剩的一絲慌張立刻消弭,他放松下來,懶散道:“你回來這小半個月一直沒閑著,白天畫圖,大半夜爬起來開會,時差半倒不倒的,下個月又要去那邊找白也詩,身體吃得消嗎?”
“目前還可以,”滕溯努力眨了眨眼,試圖消解酸澀感,“尚且能吃能睡。”
尤愈輕笑一聲,走過去順了順小溯的頭發(fā),不咸不淡道:“年輕還真是了不起哦。”
當然了不起。
誰年輕的時候沒這樣橫沖直撞不管不顧地做過事兒呢。
滕溯默默收下這位三十二歲老哥對青春的羨慕,接著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么事似的,順著尤愈的動作抱住他,并在他胸口蹭了蹭,像夢話一樣咕噥道:“小愈哥哥也了不起,從小時候到現(xiàn)在,我們家里每個人都了不起。”
小姑娘的臉蛋軟乎乎的,音調(diào)也溫溫柔柔,說出口的話卻擲地有聲,好似一劑堅韌的強心劑,把尤愈整個人打了個通透。
很熟悉的語氣。
上次聽她用這種語氣安慰尤愈,還是在他倉皇失戀躲出去留學,周末拜訪白也詩家的時候。
十來歲的早慧小女孩見他失魂落魄,一邊把自己最喜歡的小蛋糕分給他,一邊奶聲奶氣地對著他說:“小愈哥哥很勇敢,能在岔路口一往直前,我就做不到的。學校里有人想和我做朋友,可是他們的個頭都好大好大,我只有這么點點小,每次他們彎下腰和我說話,我下意識就覺得他們好恐怖,想離他們遠一點。小愈哥哥一點都沒逃避,堅定地選擇從熟悉的環(huán)境里跳脫出來,做新的嘗試,真的好了不起哦。”
尤愈因為這段句話,被迫戴上了“了不起”的頭銜,靠著小吉祥物的童言和小蛋糕,生生熬完了整個了無生趣的博士生涯。現(xiàn)在回看,那段年歲既暗無天日又沉靜純粹,沒有被殺死那只貓的傷口被不斷舔舐、愈合,的確讓他變得更加強大了。
時間殘酷地碾過十年,現(xiàn)在大家又都進入了新的維度,多了更多升級版的心事和麻煩,唯一不變的,估計只有小溯對這一家子怪人來說無可替代的連結(jié)感和她總是春風化雨一樣的安慰了吧。
明明初次見面還是個話都說不清楚,只知道抱著白也詩大腿警惕地觀察他們的學齡前兒童,卻在不知道什么時候,長成了家里最不可或缺的支柱。
也是造化弄人。
尤愈輕嘆一聲,了然道:“鄭璽的事,尤慰和你說了。”
“嗯,”滕溯也不避諱,直直點頭,“不過我看你沒有他描述的那么嚴重。”
“都十年了啊,再怎么窩囊也打怪升級換到神裝了,能嚴重到哪兒去。”尤愈嘴角一撇,意圖拉長音調(diào)蒙混過關(guān)。
滕溯沒接這茬,踮腳在他耳邊嗅了嗅,接著退后一步,用推理的語氣說道:“好像有什么不對。你身上有股濕濕的味道,是酒店浴室里會有的那種……”話說到一半,滕溯恍然大悟:“啊,你剛從溫柔鄉(xiāng)里出來。”
尤愈不置可否,神情坦然地順著之前的話往下說道:“都穿上神裝了,自然要在關(guān)鍵時刻拿出來顯擺顯擺,否則我那么些苦不就白吃了。了不起家族的了不起尤愈,人生準則是:愛咋咋地,絕對不在一條路上栽兩次。”
尤愈越說越不正經(jīng),到后面甚至還帶上了些表演的腔調(diào),實屬沒準備老實交代去向。
“那我白擔心了。”小姑娘略有無奈地呼了口氣,眼皮半耷拉下去,小手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明顯沒打算追究他豐富的業(yè)余生活,三兩句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尤慰哥要是問起,你剛才話里那后半段故事我是一點都不知道的,你得自己和他解釋。”
要糊弄尤慰還不簡單?
尤愈胸有成竹,滿意地對著妹妹豎了個大拇指:“果真是我親生的,這么多年沒白養(yǎng)。”
滕溯微妙地翻了個白眼,嘟噥道:“那可不敢當,真要是你親生的,小舅估計得提早個十年就氣出高血壓。”
乖乖仔可以接受尤愈自起風浪,但從來不會與浪人同流合污,他們兄妹之間這點心知肚明的界限還是得劃劃清楚。
了不起的尤二哥對她的嫌棄全盤接受,嬉皮笑臉繼續(xù)道:“經(jīng)你這么一說,要是我哪天開悟,回頭是岸了,白也詩是不是要去找個寺廟燒一把高香感謝命運給了我二次重生的機會啊?”
滕溯張口就想反駁說:“估計也不至于大動干戈跑到廟里燒香,頂多就是每天對著小姑的方向多敬三杯酒什么的。”,但在她準備發(fā)出聲音之前,對尤愈有那么些許了解的小溯從他不著調(diào)的話里嗅到了一點其他意思。
高智商少女立刻轉(zhuǎn)換思維和措辭,詐問道:“你這話說的,難道是準備悟了?”
沒想到短短一句調(diào)笑也能被滕溯這家伙抓到小尾巴,女孩子天生伴隨的對情感的敏銳還真是名不虛傳,尤愈薛定諤的高香還沒來得及點火,就折了一半。
被戳破莫名其妙小心思的尤愈臉色一僵,他現(xiàn)在還是團亂麻,那點微妙的想法自己還沒來得及理清楚,當然不可能隨便訴諸別人。于是,尤愈只好干咳一聲轉(zhuǎn)移話題:“你不是要準備開會嗎?都站這兒和我聊多久了,趕緊去收拾收拾換衣服。我累了,回房睡覺了,晚安。”
一天睡幾個小時就足夠的某四腎擁有者把話撂完,飛快地離開了起居室,房門一關(guān),誰都別想打擾他。
滕溯也不自討沒趣去追問,只是無言目送這人欲蓋彌彰的心慌和逃跑,嘟囔道:“一有點什么事兒就掉鏈子成智商盆地,你們男人怎么一點都靠不住。”
接著捂著嘴巴打了個哈欠,踩著小熊拖鞋,緩緩?fù)孪词业姆较蜃呷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