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一個(gè)太監(jiān)從我身邊過,猛地看見我,唬了一大跳,趕著給我請安,我也忙站起來,讓他起身。這才收拾心緒,往回走。
正往住處走,卻看到前面隱隱約約走著的身影象是十四阿哥,忙快走了幾步,仔細(xì)打量,果然是他。叫了一聲。他回頭,看是我,停了下來,等我趕到,笑說:“壽星,這是打哪來呀?”我一笑,也不請安,只是問:“你這又是去哪呀?”他笑說道:“下朝后,去給額娘請了個(gè)安,正打算去看你!”我輕輕‘哦’了一聲。
兩人一面走著,我隨口問:“怎么沒有多陪娘娘會呢?”他卻半天沒有回話,我不禁有些納悶,難道這個(gè)問題很難回答嗎?他過了會子才說:“我也不瞞你!我看四哥和十三哥都在,就沒有多待。”
我心里一面琢磨著,一面默默陪他走著,直到院內(nèi)。我說:“你等等!我去搬一個(gè)小桌子出來,今日給你煮壺好茶!”說完自進(jìn)了屋子,他也隨了進(jìn)來,要幫我搬桌子,我忙推了他出去:“你趕緊出去!被人看見你喝茶倒也罷了!若被人看見你在我這里搬桌子,那可了不得!”他聽完,只好又退了出去。
我把桌子在桂花樹下放好,又拿了兩個(gè)矮椅,旁邊一個(gè)小小風(fēng)爐,桌上一套紫砂茶具。看了看敞開著的院門,覺得還是開著的好。我扇著蒲扇看火,十四把玩著桌上的茶具,問:“這茶具好象是前兩年,你讓我?guī)湍闼蚜_的。我還特地托人從閩南帶來的。我當(dāng)時(shí)還想著這南方的東西和我們就是不一樣,茶盅這么小,只不過一口的量。茶壺才和宮里常用的三才碗差不多大”我笑道:“是呀!閩粵一帶人愛喝‘功夫茶’,要的就是小小杯的慢慢品,花功夫,所以才稱其為功夫茶。”
看著水燒到蟹眼,忙提起壺,燙好茶壺,加入茶葉,注入水,直至溢出,然后第一遍的茶水只是用來洗杯子,第二遍的茶水才真正用來飲,先‘關(guān)公巡城’再‘韓信點(diǎn)兵’。倒好后,我做了一個(gè)請的姿勢,十四一笑拿起一杯,小小啜了一口,靜靜品了一會,然后一飲而盡,笑說:“可真夠苦的!”我也拿起一杯,一飲而盡,說道:“這是‘大紅袍’,你一般喝得都是綠茶,味道要清淡一些。”十四笑了笑,又拿起一杯喝了。
我看著他,問:“是為了上次的事情,惱四王爺嗎?”十四目注著手中握著的杯子,道:“不是惱,而是心寒!”我慢慢飲了口茶,他道:“當(dāng)時(shí)皇阿瑪拿佩刀要誅我,第一個(gè)沖上去緊抱住皇阿瑪?shù)氖俏甯纭!彼淅洹摺艘宦曊f:“五哥雖是九哥一母同胞的兄長,可一般也不和我們來往。可就這樣,他仍是哭著求皇阿瑪饒了我。”他停了下來,把茶一飲而盡后,深吸了口氣道:“四哥可是我的親哥哥,雖說我打小跟著八哥玩大的,和他不親近,可他……可他……”他猛地停住,不欲再說。靜了半晌,又冒了句:“當(dāng)年八哥和他一塊被封的貝勒,可現(xiàn)在人家已經(jīng)是親王了!趨利避害再沒有人做的比他更好的了!”
我靜了一會說:“可我聽說,四阿哥也是跪著求情了的。”十四搖了搖頭道:“后來哪個(gè)阿哥沒有跪呢?”我實(shí)在不知道再能說什么,他們之間的心結(jié)打小就有,性格不合一個(gè)原因,一個(gè)飛揚(yáng)跳脫,一個(gè)陰沉不定。再加上兩兄弟幷不是一塊長大的,四阿哥小時(shí)候是由孝誠皇后養(yǎng)的,德妃娘娘自然偏寵自己親自帶大的十四,再加上從康熙四十二年到現(xiàn)在暗地里的太子之位的爭奪,四阿哥一直站在太子這邊,而十四卻一直跟隨八阿哥,謀劃著廢了太子,兩個(gè)親兄弟只能越走越遠(yuǎn)。至于說到將來,兩兄弟更要直接為皇位而反目成仇。想到這里,不禁輕輕嘆了口氣。
我又沖了一壺茶,舉杯笑說:“今日我見著姐姐了,還說了好一會子話。謝謝你了!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他笑說:“該我給壽星敬才對。”不過說著,仍是喝了一杯。喝完,認(rèn)真說道:“你真要謝謝的人可不是我。”我低頭默默看著自己的茶杯,沒有說話。
十四瞅了我半晌,見我沒有任何動靜,微微嘆了口氣,問:“若曦,你究竟心里在想些什么?八哥這些年為你做的事情還少嗎?愛新覺羅家老出癡情種,八哥如今又這樣!”我愕然一驚,心嘆道可惜他幷不是癡情種!他不是多爾滾,也不是順治,他們能為美人舍棄江山,可八阿哥能嗎?
他道:“你還未入宮,八哥就要我求了額娘,設(shè)法把你劃在名單之外和要你到額娘宮中服侍,八哥的額娘良主子因?yàn)榈匚凰蓿荒苊髦鲱^,可暗中肯定也設(shè)了法子。”他微‘哼’了聲道:“不過這件事情上我也不想居功,四哥也替十三哥求了額娘,額娘看我們兩個(gè)難得有一次意見一致,倒很是爽快地答應(yīng)了。”我聽到這里,不禁問:“那后來為何惠妃娘娘也要我?”十四說:“我還以為你這輩子真就不打算問這些事情了呢?”我微微一笑,沒有回話。
他道:“十福晉的大哥是大阿哥的伴讀,惠妃要你,據(jù)我想只怕是八福晉和十福晉的主意。她們也不想你被皇上選中。不過倒是因禍得福,有惠妃幫忙,倒省了額娘很多功夫。只是沒料到,你也因此去了皇阿瑪跟前伺候。”我這才明白過來。
十四看我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一面笑著,一面說道:“你不知道,當(dāng)時(shí)初聽說你去了皇阿瑪跟前伺候,八哥又急又怒,直到后來看皇阿瑪對你壓根沒有心思,又看你自己小心謹(jǐn)慎,這才好起來。”我聽著,只是默默無語,過了好一陣子,才問:“后來惠妃娘娘幷沒有為難過我,是否也和八爺有關(guān)?”
十四點(diǎn)點(diǎn)頭道:“八哥本來就由惠妃娘娘撫養(yǎng)過一段時(shí)間,求情也不是那么難,再說了……”他停住,皺了皺眉頭,沒有往下說。我心里明白,因?yàn)榇蟀⒏绾髞碇С职税⒏鐮帄Z太子之位,自然不會再有為難一說。繼而想到大阿哥現(xiàn)在的境況,和他曾在皇上面前所進(jìn)言的‘兒臣愿盡心輔助八弟’。不禁心中難受。
兩人默默坐了一會,十四又拿了杯茶,我忙道:“這個(gè)涼了,再沖一壺吧。”一面說著,一面又沖了一壺。十四目注著我的動作,說:“若曦,你心里究竟有沒有八哥?”
我靜靜倒好茶,慢慢品完一杯,因是第四道,味道已淡,可嘴里卻很是苦澀。過了半晌,硬著心腸想回說‘沒有’,可到了嘴邊不知怎么卻變成了:“我不知道。”
十四一聽此言,猛地站起,盯著我,臉帶怒氣,說道:“這樣你還不知道?這些年來,八哥唯恐你受了委屈,暗地里為你在宮里打點(diǎn)了多少事情?要不然你真以為宮里的日子就那么順當(dāng)?shù)模窟@些事情我也懶得和你細(xì)說!可你想想,八哥這些年來身邊只有早些年娶的嫡福晉和你姐姐側(cè)福晉,兩個(gè)侍妾也是打小服侍他的,這紫禁城里哪個(gè)阿哥有這樣的?就我現(xiàn)在都有四個(gè)福晉,一個(gè)妾侍。十三哥有三個(gè)福晉。十哥前兩年也收了兩個(gè)妾侍。你知不知道?紫禁城里的爺們私下里都說‘八阿哥畏懼悍妻不敢再娶’!”他說著說著,一時(shí)氣急,停了下來,最后深吸了口氣,怒氣沖沖地大聲喝問道:“馬而泰.若曦,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正對院門坐著,目注著門外聽著十四的話,只覺心中凄楚難奈,我想要什么?即使我告訴你,你能明白嗎?他又能給嗎?忽看著不遠(yuǎn)處,四阿哥和十三正緩步行來,忙想要他住聲,可他那句大聲喝問出來的‘馬而泰.若曦,你究竟想要什么?’顯然已經(jīng)被四阿哥和十三聽著了,兩人都是步子一頓。
我趕忙站起,看著十四說:“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來了!”十四回頭看了一眼正走過來的兩人,看著我冷聲說了句:“難怪你不知道呢!”說完,不再看我,轉(zhuǎn)身就走,經(jīng)過四阿哥和十三時(shí)也不理會,只是快步擦肩而過。四阿哥和十三對視一眼,都停了下來,十三出聲叫道:“十四弟。”十四卻假裝沒有聽見,急步而去。兩人轉(zhuǎn)頭又看向我。
我緊追了兩步,想叫住十四,可看著已經(jīng)到了院門口的四阿哥和十三,又把那聲‘十四阿哥’吞了回去。只是站定,俯身請安。
十三面色沉靜,看了看院中的茶具,瞟了我一眼,自走過去坐在矮椅上,順手把手中拿著的木匣子放在桌上說:“我們也來向壽星討杯茶喝。”
我無奈之極,只得苦笑起來,請四爺坐到了另一把矮椅上,半蹲著把壺中剩下的茶水倒掉,又用開水燙了杯子,新填了茶葉,沖泡了一壺。倒好茶后,我站起來說:“請四王爺,十三阿哥用茶。”十三幷沒有去拿茶杯,看著我笑說:“你尋把椅子坐!”我聽后,恭聲說道:“奴婢不敢!”十三一聽此話,騰地站起來,還未說話,四阿哥站起道:“我在這里,她過于拘謹(jǐn),我先走了!”說完,就要走。十三一把拽住他,看著我懶洋洋地笑著道:“我今兒個(gè),偏要你坐。”說完自快步進(jìn)屋,隨手拿了個(gè)凳子出來。
我不想駁了十三的面子,他特意過來給我賀壽,我總不能讓他帶著一肚子不快走。朝四阿哥俯了俯身子說:“謝王爺賜座!”然后坐了下來。十三這才拿了杯茶,慢慢品了一口,然后微閉著眼睛慢慢說:“武夷山九龍窠巖壁上的‘大紅袍’,歷代均為貢品,產(chǎn)量極少,最高年份也只有七兩八錢。”睜開眼睛看著我嘆道:“難怪十四弟在這里吃茶,果然是好茶!皇阿瑪也真是待你甚好,連賞賜的茶葉都是極品!”然后又仔細(xì)看了看茶具道:“你可真是費(fèi)了心思,連這閩粵人用的茶具也搜羅了來。不過品飲“大紅袍”茶,倒真必須按“工夫茶”小壺小杯、細(xì)品慢飲的程式,才能真正品嘗到巖茶之顛的韻味。”我看他識貨,朝他會心地微微一笑。
喝完一小盅茶,十三放下茶杯,笑看著我,學(xué)舌道:“馬而泰.若曦,你究竟想要什么?”十四當(dāng)時(shí)是帶著怒氣喝問的,他卻問得軟綿綿,頗為滑稽,我心中酸苦,卻也不禁一笑,說:“想要壽禮呀!”說完,朝他把手?jǐn)傞_伸了過去,看著桌上的木匣子,說:“你吃了我的茶,禮呢?”十三笑著伸手打了一下我的手,道:“沒有!”我縮回手,嗔了他一眼,道:“沒有!?還敢來要茶喝?”他笑笑,沒有理我。
我靜了一會,看著十三,說:“謝謝你了!”十三一怔,笑問道:“你要謝我的地方可多了,只是不知今兒這謝是為哪樁?”我抿嘴而笑,說道:“為你幫我在德妃娘娘跟前說話。”他看著四阿哥笑說:“那你該謝謝四哥,說話的人可不是我。”我站起來,對著四阿哥福了一下身子道:“謝王爺!”四阿哥神色淡然,只讓我起來,十三卻呆了一下,沒料我竟這么鄭重。
我坐下后,仍看著十三說:“王爺是因你才幫我說話,所以還是要謝謝你。”說完,向他舉了舉茶杯,他一笑端茶而飲。飲完后,看著我,微微笑著道:“不幫你說話也不行呀!你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種話都說了,我總不能眼看著吧!”我微微思索了一會,才想起,不錯(cuò),當(dāng)時(shí)剛?cè)雽m待選時(shí),十三來看過我,曾問我,如被皇上看中會怎樣。我的確說過‘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想著,心中一暖,只是看著十三微微笑,十三也看著我笑,兩人不約而同,同時(shí)舉杯碰了一下,一飲而盡。我心嘆道,非關(guān)私情,卻這般待我!當(dāng)年的十三也不過半大少年,又沒什么勢力,為了我竟不惜求了唯一可信賴的人。一知己足以!
四阿哥看我和十三相視而笑,又對飲了一杯,嘴角也浮著一絲笑,瞅了瞅十三,又瞅了瞅我。
我正打算再沖一壺茶,側(cè)身拎水壺時(shí),看見玉檀正走過來,她走近院門后,猛地看清楚院中坐著的人是誰,面露驚色,停住了腳步。我把水壺仍舊放回風(fēng)爐上,站起來看著門外的她。她忙快走幾步,躬身向四阿哥和十三請安,四阿哥淡淡說道:“起來吧!”一時(shí)各人都無話。
我看玉檀很是局促,笑對她說:“你先進(jìn)屋休息吧!”她聽后,忙匆匆又道了個(gè)福,進(jìn)了自己屋子。四阿哥和十三站起來,十三笑說:“茶喝了!我們這就走了!”說完拿起放于小桌上的木匣子遞給我。
我伸手接過,笑著說了聲多謝。十三一笑,朝四阿哥看了一眼道:“這是四哥讓李衛(wèi)辦差時(shí)從西北帶回來的。我看后覺得沒有更好的了,索性就不送了,這就也算我一份吧!”我看了四阿哥一眼,想說謝謝,可張了張口,卻沒有發(fā)出聲音,低下了頭。
四阿哥看了我一眼,提步而出,十三低笑了兩聲,也轉(zhuǎn)身快步而去。我站在院中,捧著木匣子站了一會。匣子倒是平常,平常的桃木,即無雕花也無鑲嵌。打量了一下,隨手打開,里面是三個(gè)顏色各異的玻璃彩瓶,在現(xiàn)代很是稀松平常,但古代能做到如此精致,已非凡品。
不禁來了興致,走到桌邊坐下,先拔開了一個(gè)乳白色小瓶的木塞,湊到鼻前一聞,不禁大吃一驚,居然是“依里木”的樹膠,我控制著自己驚詫的心情,匆匆打開了另一瓶,色澤殷紅,果然是“海乃古麗”的汁液。忙放下,打開最后的黑墨色小瓶,其實(shí)心里已經(jīng)猜到,這是“奧斯曼”汁液,但還是忍不住輕輕嗅了一下,果然不錯(cuò)!
心情沉浸在這么多年后能再見這些東西的喜悅哀傷中,我有多少年,未見過這些東西呢?竟然有十三年未曾見過它們了。十三年!這些我童年的記憶。維吾爾族姑娘從一出生,母親就會用“奧斯曼”汁液給她們描眉毛,這樣她們才會有那如新月般的黑眉。而“海乃古麗”是我們小姑娘的最愛,包在指甲上,幾天后拆去,就有了美麗的紅指甲。“依里木”更是我們梳小辮子時(shí)不可少的東西,幼時(shí),定型嗜喱這些東西還很少見,全靠“依里木”的樹膠才能讓我們的小辮子即使飛快的旋轉(zhuǎn)跳躍后,也仍然整齊漂亮。
我看著桌上的小瓶子,心潮澎湃,沉浸在喜悅愁苦參半的心情中,猛地意識到這些是四爺送的,心中滋味更是復(fù)雜,想著他居然如此細(xì)心。只因?yàn)榭紤]到馬而泰.若曦是在西北邊陲長大,就送了這些東西。卻不知竟真正合了我的心意。東西雖不貴重,可千里迢迢定要費(fèi)不少心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