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三號樓的建筑呈現(xiàn)一個‘U’字型,李穗拿著手巾從病房出來,走過半弧形走廊,繞到樓層的另一側(cè)水池邊清洗。
清澈的水從水龍頭中滲出,打在白瓷磚上‘霹靂巴拉’地響。
為了給病房里的倆人多爭取點時間,她的動作很慢,洗了又洗,這才不得不往回走去。
她心事重重地低著頭,并沒仔細看前方的路。在她無意間扭過頭的時候,瞥見了一名身著病服、模樣像是高中生的女生正在一步一步接近走廊的窗戶邊,她的額上貼著的一塊紗布遮住了半只眼睛,然后在李穗的注視下,女生漠然著神情,雙手撐住窗臺,身子輕盈地攀爬了上去。
“啊————”
李穗驚訝地大叫了一聲,丟了手中的手巾立即沖了過去,因為她看明白了女生的意圖。
“你快下來!很危險!快下來——”
只有半個掌心寬的外窗臺,女生坐在那兒,懸掛在半空中,她的腳尖晃了幾下,然后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過頭看向沖過來的李穗。
陽光陰郁,使得女生整個人都處在傍晚天空的低沉陰霾包圍中,更甚于她烏黑如芝色的長發(fā),讓她看起來更加陰沉了。
“不要過來,否則……”她的話音中沒有絲毫起伏,聽起來卻更加讓李穗毛骨悚然。
李穗停下了腳步,不再接近,“好,我不過去,但是那里不可以坐人的,同學(xué)你下來……”
女生不做理睬,轉(zhuǎn)過頭看向空曠的建筑上方,她蒼白的面色并不比此刻的天空好上多少,單薄的身子似乎只有一陣風(fēng)吹來就可以帶走她了。不過才十六七歲的年齡而已,卻有著不符合她年紀的沉重,仿佛是吸了水的棉花袋,越來越沉,越來越重,這樣的重量最終會把她完完全全壓垮的。
李穗剛才的叫喊聲引來了其他人的注意,不少人包圍了過來,也有人喊了醫(yī)生護士,還有要報警的。
“這里就是醫(yī)院,救護車就不用打了。”女生平靜地說,仿佛是在自言自語。
李穗深深地蹙起了眉,“你才多大年紀?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解決的?小小年紀就要學(xué)別人輕生了么?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父母可要怎么辦?”
“他們死了,車禍。”
女生簡單地回道,讓李穗怔住了。
“留我一個人很沒意思,我正好去陪他們。”她看了李穗一眼,又說。
四周的人都靜默了,一剎那間,有一種情緒在李穗的心里升騰起,她仔細地看著窗臺上的女生,卻怎么也無法在她的眼眸中看見生機,仿佛是一片失去希望的荒地,沒有現(xiàn)在,更沒有未來。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悲慘的人?是不是覺得自己是被老天爺最虐待的人?是不是覺得自己的人生一輩子就這么毀了?是不是覺得自己好倒霉好倒霉好倒霉?”
女生愣住了,因為她的確是這么想的。
陸續(xù)有幾位醫(yī)生護士想趁機過來勸阻,女生動了一下身子,示意所有人她沒有開玩笑,也示意所有人不許輕舉妄動,她藍色的病服像是晾曬的衣物一樣掛在了窗臺上,輕輕一碰便會墜下。
李穗沉了一下神情,點點頭,說:“我的親生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也是車禍,我甚至記不得他長得什么樣?記不得他說話又是什么樣的語氣?不知道他抱過我?guī)状危恳膊恢浪麕彝孢^幾次?又也許我連一聲爸爸都沒有喊過他……可是那又怎么樣?他去世了,地球還是照樣轉(zhuǎn),太陽還是照樣升起,生活還是得過,活著的人還是得活,我不還是站在這里好好地跟你說話的么?”
女生抿起唇,轉(zhuǎn)過頭看向李穗,片刻后反駁道:“可是我們不一樣,你父親去世了,你至少還有媽媽,我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我還在上學(xué)……”
李穗搖搖頭,“這不是理由,你有手有腳好好的一個人,怎么會什么都沒有?”
女生沒有說話,憋下了嘴,眼眶逐漸被紅暈浸染了。
“一生下來就沒有父母的孩子多了,你比他們幸運多了,至少你有過這么多年的父母,可是那些沒有父母的人要怎么辦?那些孤兒院里、寄居在親戚家里的一大把一大把的孩子要怎么辦?他們一個個都要來跳樓是不是?你父母把你生下來就是為了讓你來這里輕生的是不是?你覺得你父母在天上看見你這樣做會高興么?高興他們的女兒從這里跳下去然后和他們團聚是不是?!”
在走投無路最困難的時候,誰沒有想過死,李穗想過,可是只要還有一口氣存在,再困難的坎都是可以過去的。
像她這樣的人都沒有選擇死,就更不該有其他人可以輕易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了。
沒有家又怎么樣?沒有錢又怎么樣?被刁難被羞辱被折磨被剝奪的一干二凈又怎么樣?
“活下去,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事情。”
所以她才會帶著童童走到了今天,她還想牽著這個孩子的手一直走下去一直,這個信念她從未改變過。
李穗說完話,返回到原地撿起落在地上的手巾,人群中給她讓開了一條道,然后她轉(zhuǎn)身朝來時的方向離去了。
“可是,我找不到活下去的意義,我為什么還要活!”背后坐在窗臺上的女生朝李穗大聲地問道,她渴望一個答案,渴望她能給她一個理由,“你告訴我為什么……為什么……”
“只要你的心臟還在跳動,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她回望了一眼哭泣的女生,這次不再做任何停留地離去了。
電視上有一句臺詞,李穗至今還記得:只要用力呼吸,就能看見奇跡。
她正在用力呼吸,一點一點地親手創(chuàng)造這個奇跡。
……
“啊……唔……”
拐彎處突然伸出來的一只手將措手不及的李穗拉進了安全通道里,她悶哼了一聲閉上了嘴。
“你就這么走了?”蘇譽湊了一回?zé)狒[,卻沒料到李穗就這樣走人了。
“她不會跳的。”李穗肯定地回答道。
他挑了挑眉,似乎很有興趣。
“如果她想要跳,直接翻過去就跳下了,又何必坐在那兒半天不動?這只能說明她并不想死,她在等一個人勸她活下去,而我已經(jīng)完成那個角色的使命了。”
蘇譽有些意外,“你倒是挺懂的么?”
“你不會以為在你對我做了那樣的事情后,我會沒有想過這么做么?”
“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誠實了?”
李穗咧開嘴笑了笑,“我對你沒有什么好隱瞞的,蘇譽,我會對你很誠實,一心一意絕不欺騙,永遠不背叛,也永遠不離棄……其實你也在那個女生的身上或多或少看見自己了吧,你害怕的東西,你憎恨的東西,就是你所缺少的東西,就你所渴望的東西,我很抱歉你以前沒能擁有,不過沒關(guān)系,我以后都會彌補給你的……”
“閉嘴!”
她的后腦勺撞上了墻壁,他生氣的時候總是喜歡捏住她的下顎逼迫她。
“我只是……想和你……坦誠地對話……”李穗努力地將話說出來,她要將這些都告訴他,她不想浪費時間了。
他凝著雙眸,像是被惹怒的獅子,道:“不要以為和我睡過就可以肆無忌憚了,我睡過的女人可遠不止你一個。”
“對,你有很多女人,可是我睡過的男人只有你一個。”
“你不會因為這樣就愛上我了?”他冷笑一聲,手背因為用力爆出了青筋。
李穗對上他冰冷的視線,淡淡地說:“我只是可憐你,而已。”
陰沉地云際里閃過一道光線,雷鳴即將要到來,這樣的季節(jié)最終還是沒能經(jīng)得住驟雨的考驗,徹底變臉了。
“該死的女人。”
蘇譽狠狠地將她推到在了樓梯道里,調(diào)頭直接離去。他今天就不該來這里的,不該見那個讓人厭煩的孩子,不該湊這趟無聊的熱鬧,更不該這么輕易地被她的話語激怒。
“你缺錢是吧?好,我就給你一個賺錢的機會!”
憤怒的黑色身影丟下這句話后在李穗的視線中消失了蹤影,帶走了一陣風(fēng),李穗坐了一會兒后才扶著梯道慢慢站起身。她笑了一下,蘇譽越是生氣就說明她說得越正確。她承認她是故意激怒他的,也只有這樣,她才能讓蘇譽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是了解他的,是可以無底線地包容他的,那就是她,李穗。
男人,其實是個很奇怪的生物,尤其是蘇譽這樣的人。
李穗撣撣身上的灰,低頭看向自己張開的右手掌,一道橫穿掌心的傷痕格外刺眼,她握緊了它。
這一步她已經(jīng)是徹底邁出了,這個游戲,她要加大籌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