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禾的情況有些特殊。

　　他知道自己有個師弟，還有個十歲才被師父領(lǐng)進(jìn)山門的小師妹。但他一直在外處理自己的私事，從未見過師弟師妹。

　　二師弟因?yàn)樗约旱木壒剩朴嗡姆健Ｕ嬲L在師父膝下的，只有緹嬰。

　　江雪禾經(jīng)常從師父傳來的紙鶴中聽到小師妹的名字。

　　他偶爾閑下來時，也想過待自己做完了自己的事，總要回去，看一看小師妹。

　　沒想到，自己的事情沒有處理完，師門發(fā)生了變故，緹嬰獨(dú)自一人闖蕩此凡塵。

　　師父知道江雪禾的情況，從未想過讓江雪禾來照顧緹嬰。師父給自己的另一個弟子去了信，讓那人來接緹嬰；只是，江雪禾若在附近的話，不妨在師弟到來前，照應(yīng)些緹嬰。

　　師門式微，師父抽身艱難，只擔(dān)心緹嬰受了委屈。

　　可師父恐怕也不知道小師妹想拜入別的門派。

　　此時夜雨些濃，江雪禾目光穿過洞中鬼臉、洞外寒夜中藏匿的妖魔，落到看不清的天穹上。

　　在腿上伏睡的少女發(fā)出均勻的呼吸，江雪禾才動了動。

　　他手指在半空中輕輕勾劃，畫符遠(yuǎn)比緹嬰的三腳貓功夫熟練得多。他連符紙都不需要，僅在虛空中寫畫，片刻間，一張發(fā)著青光的“紙鶴”便畫了出來。

　　“紙鶴”很快帶著他的話，飛上天穹，飛出五毒林，告訴師父——他已見到師妹，師父專心處理師門的事便是，不必再操心小師妹。

　　在師弟到來接師妹前，江雪禾必然會照顧好小師妹的。

　　做完這些，江雪禾才微微低頭，目光隔著風(fēng)帽紗簾，落在少女身上。

　　他靜了許久。

　　有一瞬，他想摘下風(fēng)帽，好仔細(xì)看一看她。

　　但是少年搭在膝上的手略微一動，半空中的鬼臉便試圖沖過來阻止——好在江雪禾只是手指動了動，他到底什么也沒做。

　　江雪禾微抬目，看向半空中的“鬼臉”。

　　半晌，他溫和道：“她怕你怕得不敢睜眼。”

　　半空中的鬼臉露出哭泣的傷心表情。

　　江雪禾又道：“你倒是忠心。”

　　他卻也不再說什么了。

　　他一日都沒有在師門待過，但他知道師門教的很雜。緹嬰能畫出召喚鬼物的符，想來于此有天賦。

　　在小師妹被接走前，他應(yīng)當(dāng)可以指點(diǎn)一下師妹的修行吧。

　　--

　　江雪禾想得過于美好。

　　次日天亮，他才對緹嬰的法術(shù)表露出好奇，那個睡起來后正迷糊揉眼睛的小姑娘便兇他：

　　“我和你狹路相逢，你以為我叫你一聲‘師兄’，我就是傻子，會被騙去我的所有本事嗎？上個打我主意的人，已經(jīng)入土了！”

　　江雪禾問：“一路上，有人想騙師妹？”

　　緹嬰自吹自擂：“怎么可能！我這般聰慧，又這般有本事。昨晚的靈你看到了吧？我厲害起來，一下子能召出七八個！我不去作惡，是我善良！”

　　江雪禾：“……”

　　他觀她年紀(jì)小小，一夜醒來小臉浮腫，像發(fā)胖的雪團(tuán)子。可見昨日的召鬼術(shù)，讓她靈力大耗。但她頂著一頭亂發(fā)，瞪圓眼威脅自己，倒真有些狠辣的意思。

　　江雪禾垂目：師門在東州和中州交接之處，玉京門在東州中部，緹嬰從師門一路逃亡而來，必是吃了很多苦頭。遇到些欺她騙她的惡人，很正常。

　　他對此無話可說。

　　這世間行走，人心詭譎，妖魔橫霸，本就如此。

　　江雪禾半晌說：“從昨天經(jīng)驗(yàn)看出，白日那林中大妖不敢明目張膽地出來，你我可以趕路了。”

　　緹嬰揉著惺忪睡眼，懨懨“昂”了一聲。

　　但是爬起來前，緹嬰忽然想到一事，拽住江雪禾的衣袖。

　　江雪禾看她。

　　緹嬰低著毛茸茸的頭，糾結(jié)搗鼓手指：“昨夜那個、那個……靈，還在我身后嗎？”

　　江雪禾抬頭看了看她身后空無一物的空氣，誠實(shí)道：“不在了。”

　　緹嬰立即放松下來。

　　江雪禾：“師妹，你召出來的靈物，一般情況下，是不會出現(xiàn)在白日的。”

　　緹嬰嫌惡瞥他一眼。

　　她憐憫地想：真可憐，土包子，沒見識。

　　她道：“我的法術(shù)比旁人厲害多了，別人在白日做不到的，我能做到。”

　　江雪禾：“原來如此。”

　　緹嬰吃驚：“你不相信我？”

　　她的反應(yīng)，好像不相信她是大罪一樣。

　　江雪禾錯愕：“在下何曾懷疑？”

　　緹嬰：“你說話語氣平平，眼睛眨也不眨，分明是根本不相信我的話，看不起我。你敢看不起我？這一路打架，不都是我沖鋒陷陣嗎？

　　“我養(yǎng)著你哎！我……”

　　她鬧了半天，江雪禾溫和打斷：“在下只是在想，師妹這般有本事的話，我們便不怕出這個山洞了。只消師妹再召出昨夜的靈物，幫我們巡察四方，我們今日說不得便能走出五毒林。”

　　緹嬰一下子閉嘴。

　　江雪禾：“師妹？”

　　隔著風(fēng)帽，江雪禾都能感覺到緹嬰白了他一眼。

　　她很自信：“我超厲害！我不需要召喚靈物，也能帶你走出去。”

　　她已經(jīng)默認(rèn)江雪禾是繡花枕頭，什么本事也沒有。

　　江雪禾并不反駁。

　　--

　　緹嬰猶豫了半天，還是決定跟著江雪禾，找路走出這五毒林。

　　她總不可能一直躲在山洞里。

　　她是來拜師學(xué)藝的，不能被小小五毒林打敗。

　　不過昨日的靈物，她是萬萬不會再召喚的……她這輩子能不召就不召！

　　想到昨夜鬼臉可怖的模樣，緹嬰被自己嚇得一個哆嗦。

　　在跟著江雪禾走出山洞前，緹嬰板著臉：“等一下。”

　　江雪禾回頭，耐心等這個磨磨蹭蹭不敢出去的小師妹。

　　他見緹嬰糾結(jié)片刻后，從懷中取出三柱香，用虛火點(diǎn)燃。緹嬰將三只香插在濕漉的土地上，握訣結(jié)印，叩首三次。

　　煙香隨風(fēng)向外，隱隱牽連因果。江雪禾看得疑惑。

　　他自認(rèn)自己見多識廣，卻也沒見過這么古怪的正派法術(shù)。

　　他只在邪術(shù)中見過類似的祭拜手段……

　　擔(dān)心小師妹走入歧途，江雪禾便明知她會生氣，仍開口詢問：“師妹還未拜入玉京門，便已經(jīng)被哪位長老私下收為徒，要提前拜師嗎？”

　　緹嬰這次卻沒扁嘴。

　　她雪白的小臉朝著三根香，恭敬而虔誠。

　　她怪乖巧的：“不是的。我是與以前的師門斷絕關(guān)系，最后拜我前師父一次。等我今日走出五毒林，參加玉京門的弟子試選，我就要忘了以前的師父和師門。”

　　江雪禾靜片刻。

　　緹嬰轉(zhuǎn)過半張臉：“玉京門收徒無忌，并不在乎弟子以前有沒有拜過別的門派！你去告密，我也不怕！但你最好不要告密——哼哼，得罪我，你完了！”

　　她臭著臉，卻因忙著磕頭，而又不是特別張牙舞爪。

　　跪在山洞陰翳下的少女睫毛纖纖，黑眸圓潤如墨玉。這副玉雪機(jī)靈的樣子，讓江雪禾終于將她本人與師父信中描述重疊。

　　而在緹嬰眼中，這個不肯摘風(fēng)帽的玄衣少年，不可謂脾氣不好。

　　隔著風(fēng)帽，他笑了一聲。

　　笑聲沙啞，在濕寒的風(fēng)中有些滲人。

　　他用那并不好聽的聲音慢慢說：“既然仍掛念以前的師門，為何還要拜新的門派呢？”

　　緹嬰扭過臉：“哼！”

　　她才不告訴他——

　　前門派惹了厲害角色，前師父遇到了麻煩，她在被追殺。

　　她和前師父加起來都打不過！

　　緹嬰知道自己很弱，幫不了前師父。她想拜玉京門這樣厲害的大門派，學(xué)一身好本事，好回頭幫前師父解決難題。

　　前師父雖然本事不夠，但對她還不錯。待她成了天下第一厲害的修士，她可以灑灑水，關(guān)照關(guān)照前門派啦。

　　--

　　然而五毒林的試煉，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青灰朦朧的天色下，發(fā)下豪言壯志說今日走出去的緹嬰，和江雪禾在林中繞了許久，始終無法朝著正確的方向走過去。

　　白日雨下得斷斷續(xù)續(xù)，江雪禾眼睜睜看著小師妹的臉一點(diǎn)點(diǎn)拉下去。

　　他想：她又要不開心了。

　　緹嬰狼狽而笨拙地用法術(shù)解決了一個偷襲的小妖后，氣得在旁邊的樹身上踹了幾腳。

　　天越來越暗，往前走、走不出去，往回走、很不甘心。偷襲他們的妖物似乎越來越強(qiáng)大，緹嬰應(yīng)付起來越來越吃力。

　　她應(yīng)對得困難，臉蛋越來越垮，卻寧可踹了幾腳樹，也沒有跟身后的江雪禾說什么。

　　她惱死了。

　　她情緒堆壓在心頭無處發(fā)泄時，牛皮囊袋從后遞來：“師妹，喝水嗎？”

　　緹嬰咬唇，努力忍住自己沖到口邊的罵罵咧咧的詞。

　　她忍得臉色慘白一片。

　　江雪禾觀察著她。

　　在她爆發(fā)前，他快速地伸手捏住她下巴，迫她張口，給她灌了一口清水。

　　帶著靜心咒的清水入喉，緹嬰仰著臉，呆呆地睜大眼睛看他，忘了發(fā)火。

　　江雪禾道：“林中妖氣越來越濃郁，恐怕那藏著的大妖法力越來越強(qiáng)，這對我們不利。”

　　緹嬰：“哼！”

　　江雪禾：“看來今日出不去，我們應(yīng)尋個妖怪找不到的地方過夜。還有，師妹，我記得出發(fā)前，玉京門有給你玉牒，介紹那妖物情況，也許今夜可以拿出來，你我討論一二。”

　　緹嬰愣了片刻，才想起這事。

　　她不愛讀字，玉京門塞過來的玉牒她收下后，沒有拿出來過。江雪禾這時提醒她，她才想起來。

　　緹嬰聲音乖軟了很多：“哼。”

　　江雪禾心想：……好一只哼哼怪。

　　--

　　今夜的五毒林，比昨夜嚇人得多。

　　后頸陰風(fēng)陣陣，緹嬰走得顫巍巍，無非是不想露怯。

　　這似乎不是她的錯覺——

　　天黑了，雨已經(jīng)停了。

　　樹林中，出現(xiàn)了若有若無的鬼火。

　　時不時有看不清的影子快速地從四周飄過。

　　似有人深呼吸，有人嘆息，有人在后吹她的耳朵，唱著遙遙的模糊的歌謠。

　　空氣又潮又黏，緹嬰結(jié)巴：“師、師、師兄，是不是有、有……靈來了？”

　　走在她身后的江雪禾，已經(jīng)看到了周圍鬼氣濃郁得快要化出實(shí)體。它們向少女包圍而去，一個個疊壓著，點(diǎn)亮了林中幽火。

　　江雪禾面不改色：“沒有靈。但是師妹若是害怕，我們走回頭路便是。”

　　緹嬰反骨：“就不！”

　　緹嬰隔一會兒便問一聲：“師兄，你有聽到有人唱歌嗎？”

　　江雪禾：“師妹，你太害怕，出現(xiàn)幻覺了。”

　　緹嬰裝聽不見。

　　過一會兒，緹嬰：“師兄，你還在嗎？”

　　江雪禾：“不要回頭。”

　　緹嬰提問：“你命令我？”

　　一只手伸來，握住了她。

　　緹嬰一愣后，真的聽他話，沒有回頭了：他真好，他牽她。但是他的手，比前師父還要……嗯，是“老氣”。

　　再過一會兒，緹嬰扭捏：“師兄……”

　　少年溫和：“我在。”

　　--

　　緹嬰一路行走，一路詢問，皆能聽到江雪禾回應(yīng)。

　　他聲音一直難聽，她不太聽得慣，但在此夜，給了她安慰。

　　磕磕絆絆中，緹嬰終于找到了一處可以歇腳的山洞。只要她畫好符做好布置，今夜便安全了。

　　她松口氣。

　　她正要開口喚江雪禾，聽到身后沙啞聲音：“我在。”

　　緹嬰血液一下子凍住。

　　過一瞬，沙啞喚聲再次平板地重復(fù)：“我在。”

　　緹嬰低頭，看向自己握著的手——哪里是手，是粗硬的樹皮！

　　陌生師兄長得再丑，皮膚再差，聲音再難聽，手也不應(yīng)該是樹皮啊。

　　遙遙的歌謠貼著她耳，讓她聽清了詞——

　　“紅繡鞋，血嫁衣，哭爺娘。坐花轎，顛一顛，山路崎嶇夜又長，新娘莫要回頭看……”

　　緹嬰惶然的圓眸，倒映著荒木野林，妖氣喧天。

　　她哆哆嗦嗦，摸到懷中早已畫好的滾燙的符箓，手結(jié)殺鬼印——“諸神召將，降妖伏魔！”

　　少女指尖燃起明火，回頭向身后甩出。燃著火的符箓定住怪物一瞬，與此同時，她向前滾爬，狼狽地躲開身后怪物的襲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