緹嬰看著這斯文又冷艷的少年。

　　先不提他容貌的奇怪，元神離體需要何等厲害的功力，這是她認(rèn)識的便宜師兄嗎？他身上跟著那么多鬼魂，卻還不是他所有的秘密嗎？

　　緹嬰一下子生氣。

　　她顧不上埋尸，跑過來殺無支穢?？扇思腋静恍枰劝?？

　　緹嬰掉頭就走。

　　茫茫深林，一方大妖張狂可怖，小姑娘也能說走就走……哪怕鎮(zhèn)定如江雪禾，都驚訝了一分。

　　他驚訝之時，施法受到影響，酸與爆發(fā)出歇斯底里的慘叫：“啊——”

　　有五毒林鎖鬼陣的相護(hù)，他永生困于此，卻不會死于此。酸與本不怕江雪禾，可這江雪禾好生厲害，竟修煉出了元神……

　　玉京門那些長老們，才有這般本事。而若有和那些長老相差無幾的實(shí)力，那頂著陣法殺掉酸與，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兇悍的大妖此時慌了，當(dāng)真預(yù)見到了自己的死。他自然不想死，召回所有穢鬼，一同攻向江雪禾。

　　身后酸與的叫聲太凄厲了。

　　緹嬰被喊得頭皮發(fā)麻，心跳砰砰。

　　她不禁停下步，猶猶豫豫地向身后偷看——

　　就看一眼嘛。

　　她看到江雪禾被酸與撞飛。

　　便宜師兄凌身而起，再次向酸與殺去。

　　翩然身形，漫揚(yáng)風(fēng)帽……哼，討厭！

　　可她要是不幫忙的話，這師兄這么能打，殺無支穢的功勞，不就被他一個人搶走了嗎？

　　那怎么行。

　　異變在此時發(fā)生——

　　山地轟然，地面搖晃，樹搖石飛。

　　不穩(wěn)的靈力從五毒林一個方位向四方傳來，酸與愕然發(fā)現(xiàn)自己周身的妖力在快速流失。

　　緹嬰站不穩(wěn)。

　　她要撞上旁邊山壁時，玄衣少年飛縱而來，攔住她腰，將上半身后仰的女孩兒抱入懷中。

　　他手撫她后腦勺，護(hù)住她漂亮的小腦瓜，好不被山石撞破血。

　　他手腕間屬于她的發(fā)帶擦過緹嬰的臉。

　　元神歸體，江雪禾的風(fēng)帽低拂湊近：“你……”

　　緹嬰抓著他的手著急：“啊啊啊啊——”

　　她指著那酸與，想說眼下重點(diǎn)是殺妖，可她危急關(guān)頭大腦空白，竟然想不起妖怪名字。她氣得跺腳，江雪禾未料到小師妹臥在他懷中都敢蹦跳。

　　二人身形歪一下，向下跌去。

　　緹嬰慌得抱住了師兄：“嗚——”

　　天崩地裂的墜落中，緹嬰聽到少年啞聲無奈：“乖一點(diǎn)?！?br />
　　--

　　山林的異變來自陳大。

　　陳大挖出來了二十八枚銅錢，每一枚都象征一個鎖住陣法的星宿。

　　當(dāng)最后一枚銅錢被他挖出時，他什么也沒聽到。

　　天地闃寂。

　　野林荒然。

　　陳大仰頭望著天上的月亮，黯淡的星子。

　　他手里抓著銅錢，茫然：挖出銅錢，難道毀不了陣法？

　　他低頭，看著手中沾滿泥土的銅錢，有點(diǎn)兒無力地笑了一下。

　　算了，妄想改變天意，本就癡人說夢……

　　“轟——”

　　強(qiáng)大的颶風(fēng)一樣的氣流從挖出銅錢的墳?zāi)怪泻魢[而出，掃蕩四野。

　　整座山震動。

　　陳大被撞飛在地，看到天地飛旋，草木亂走——自己的破陣生效了！

　　他欣喜若狂，從地上爬起，不管林中妖怪能不能聽到他的聲音，他一邊跑一邊揚(yáng)臂狂呼：

　　“酸與，逃！快逃——”

　　--

　　鎖鬼陣破，酸與在和江雪禾打斗后，妖力大量流失。那個既困他、又助他的陣法消失，他比任何人都最先感覺到。

　　他嘗試著用妖身去碰觸天地間無形的枷鎖，這一次，沒有力量將他打回林中，他呼吸到了五毒林外的空氣。

　　自由似乎唾手可得，但是一直沉浸在鬼新娘游戲中的酸與，卻迷惘了。

　　隱隱約約，他耳邊聽到五毒林中滿山回響的呼喚：“酸與，逃，逃！”

　　此時，江雪禾抱著緹嬰落了地。

　　酸與一個觳觫，化身流光，沖向天穹，飛出五毒林。

　　山地仍在搖晃，師兄妹二人落在地上，緹嬰晃得跌撞，她才離開江雪禾一步，就重新跌回江雪禾身邊。

　　而江雪禾注意到緹嬰腹部大片的血跡。

　　他一下子心驚。

　　緹嬰忙著看妖怪，下巴被江雪禾抬起。

　　隔著風(fēng)帽，江雪禾目光落在她蒼白的臉上：“誰傷了你？”

　　緹嬰不悅：“哼！”

　　她拍掉他的手，要追逃跑的大妖，卻因山地晃得厲害，又重新攀住他的手。

　　她的事有什么好急的。

　　緹嬰：“妖妖妖……笨蛋，妖怪跑了！”

　　小師妹只會哼，問她怎么受的傷，她也不好好回答。江雪禾在哀怨生氣的小師妹叫嚷中，被她鬧得頭疼。

　　江雪禾一把牽住緹嬰的手，帶著她縱入夜空。

　　--

　　酸與沒有逃跑多遠(yuǎn)。

　　鎖鬼陣破的條件之一，本就是它妖力微弱。

　　江雪禾本領(lǐng)高強(qiáng)，他那個師妹雖本領(lǐng)差，偏偏學(xué)的雜，什么追人的法術(shù)、符咒都會一點(diǎn)。

　　酸與出了五毒林不到一里，身后青光斬來，他噗一聲吐血，跌在地上。

　　江雪禾牽著緹嬰，從半空中邁步下來。

　　江雪禾掛心緹嬰身上的血，始終握緊她的手。

　　緹嬰的注意力在妖怪身上。師兄雖然手粗糙，但前師父手也粗糙。她早被人牽習(xí)慣了。

　　酸與回頭，驚怒地看著二人。

　　酸與：“你們不過是來試煉的，我已經(jīng)出了五毒林，你們走出去，玉京門就算你們贏。何必對我趕盡殺絕？”

　　江雪禾：“你是無支穢?！?br />
　　無支穢御妖，縱容穢鬼的增長，對塵世危害極大。

　　酸與訇然：“都是玉京門把我鎖在這里，我才變成了無支穢。玉京門的女弟子欺騙我的感情，我是被害的……”

　　他面容猙獰，強(qiáng)弩之末，整個妖開始身形扭曲，現(xiàn)出與蛇相似的原型，長嘯著沖向這對師兄妹。

　　江雪禾運(yùn)法回?fù)簦驍嗨脑V苦：“你可曾記得，你是因什么，而被玉京門封印？”

　　半身懸在高空的酸與一愣。

　　江雪禾：“古書記載，酸與，其鳴自叫，見則其邑有恐。你生來就會帶來災(zāi)禍。”

　　緹嬰聽得怔住，連忙去翻自己懷里的玉牒，看玉京門給的關(guān)于妖怪的情報(bào)。

　　玉牒沒寫這個吧，他怎么知道？他很博學(xué)么？討厭！

　　江雪禾：“可你不愿意遠(yuǎn)離人生活。也許在很長一段時間，你確實(shí)沒有給旁人帶去災(zāi)禍，但五年前，天地大旱，莊稼顆粒無收。”

　　緹嬰瘋狂翻玉牒，認(rèn)字辯意——好累！

　　江雪禾溫聲：“天地大旱不是你的錯，但你可憐當(dāng)?shù)匕傩沼龅胶禐?zāi)，便降了一場雨。你修行不夠，一場雨事變成了洪災(zāi)，當(dāng)年死人上千。

　　“此地為玉京門所佑，有大妖行云施法遭致禍?zhǔn)?，玉京門自然要擒拿你。”

　　江雪禾身上青光流動，殺氣重新拂起。

　　酸與如被悶棍敲醒，他變成無支穢后不再記得的舊事被人叫破，怨氣定格。虛弱的妖力讓他無法爆發(fā)太久，他變回人身。

　　酸與喃喃：“……我沒有，我不記得了……我是被玉京門女弟子騙的……”

　　眼看妖怪又要失控，江雪禾袍袖飛揚(yáng)：“有被你害死的人，親口對我說你做的那件事?！?br />
　　江雪禾溫柔又殘酷：“我被他們托付，來殺你。”

　　酸與迷茫地看著他：“我不記得……”

　　江雪禾微蹙眉。

　　翻玉牒的緹嬰猛地抬頭。

　　她想起了跟著他的千千萬萬的冤魂野鬼……媽呀。

　　可是緹嬰跳腳。

　　她眼看酸與喪失了生志，癡癡地坐在地上等著被江雪禾殺，就快急死了。

　　她、她、她才應(yīng)該是殺無支穢的大英雄……

　　若便宜師兄成了大英雄，玉京門只會記得他，不記得小嘍啰她。

　　可是緹嬰怎么辦？

　　跟討厭師兄搶？

　　她現(xiàn)在懷疑，她打得過嗎……

　　緹嬰糾結(jié)郁卒時，一個喘著氣的、帶著哀意的男聲吃力地追了過來：“等、等……仙人們等一下?！?br />
　　緹嬰和江雪禾回頭，見是風(fēng)塵仆仆的陳大。

　　獵人帶著半身汗半身血，不知花了多少力氣從五毒林跑出。

　　陳大抱住茫然的酸與，慘然道：“仙人們，等一下，等我和我的舊友說句話！

　　“是我故意破壞陣法，放出他的。我想他活，可我也知道你們這些厲害的人，肯定不會讓他活……我只希望他死在外頭，不要死在五毒林。

　　“酸與、酸與，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你看著長大的小牧童、小獵人??！

　　“玉京門把你弄得生不生、死不死，你光記著那殺你的仙門女弟子，光記著那些怨恨。

　　“你說過死生無常，珍惜當(dāng)下。你不想待在妖界，想當(dāng)一個人，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你都不想待在妖界，又怎能一輩子被封在五毒林？

　　“我要給你自由……哪怕是自由的死亡！”

　　晚風(fēng)徐徐，一個中年男人抱著一只大妖，雙目發(fā)紅躬身顫抖，丑陋、難看、瘋狂。

　　氣息微弱的大妖迷瞪地看著他，大妖努力回想，可是無支穢擁有的所有記憶，都是由仇恨構(gòu)架的。

　　他漫長的一生像隔水看花，記得欺騙自己的仙門女子的一顰一笑，記得成親那夜女子的冷漠絕情，可他不記得在那些事之前，自己是怎樣一個妖，有怎樣的一生。

　　這個要?dú)⒆约旱南砷T弟子說自己害死了千人，而這個總是偷偷上山的陳大，又說自己有朋友？

　　自己到底是誰呢？

　　江雪禾靜立不語，風(fēng)帽飛揚(yáng)，長身如玉。

　　哀傷的沉默中，緹嬰左看右看，突然開口：“酸與必須死?！?br />
　　江雪禾望她一眼：小師妹記住大妖的名字了？

　　緹嬰挺胸：“我有一門法術(shù)，凈化妖祟鬼怪。無支穢不是由穢息與怨氣生成的嗎？我可以凈化——凈化后，它應(yīng)該會恢復(fù)記憶，想起過去吧？”

　　前師門有一“大夢咒”。大夢四篇，御鬼驅(qū)鬼，送魂凈魂，復(fù)生咒死，與天地通。

　　她用這門術(shù)法召喚鬼魂。

　　她也因這門術(shù)法，遭到宵小追殺。

　　緹嬰不喜歡學(xué)習(xí)這個術(shù)法，她也學(xué)不好。但是生平第一次，緹嬰覺得自己學(xué)得不是很熟練的術(shù)法，好像能解決自己眼下的難題——

　　身上臟污、腰腹浸血的少女向前跨一步，手指酸與：“我可以試著凈化你，幫你恢復(fù)記憶。但是你要死在我手里，你可愿意？”

　　緹嬰挑釁地看一眼江雪禾，生怕他搶功：“他們現(xiàn)在最需要的人，是我。江雪師兄沒問題吧？”

　　江雪禾心想：江雪是誰？

　　小師妹沒記住他叫什么，對吧？

　　--

　　緹嬰自認(rèn)為自己這般好的主意，一舉兩得。

　　誰想到聽了她的話，陳大一愣，酸楚地?fù)u頭：“不必了……那并沒有什么意義。我想讓我朋友走得干凈些，我們的舊日感情，不要像那個騙他的女弟子一樣，束縛住他?！?br />
　　陳大說著，頹然起身，含淚后退，萬般不舍地看最后一眼大妖。

　　緹嬰不甘：“可是……”

　　江雪禾忽然：“小嬰，過來?！?br />
　　他腕間發(fā)帶輕揚(yáng)，朝著一人一妖：“陳大才是真正的酸與?！?br />
　　時間因他一句話而凝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