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八章了斷
所以這其實(shí)是天衍教歷任掌門的殘酷宿命,只有不斷的殺人才能活下去,但不管他們殺了多少人,最終還是會凄慘地死去。要么是如靈骨魔君那樣被修為反噬,要么是如血幽魔君那樣被自己的繼任者殺死,更多的,則慘死在仇人的圍攻之下。
這種宿命從一開始就是注定的,要想做掌門,就必須得修煉煉魂書。即使他們?nèi)蘸蟀l(fā)現(xiàn)了煉魂書的真相,事實(shí)已不可逆轉(zhuǎn),只能在瘋狂的道路上越走越遠(yuǎn)。
“我知道您與蕩天魔君關(guān)系匪淺,”陳楓的話很委婉,但代樂樂明白他的意思,“他當(dāng)日許諾您不會再殺人,我不知是真是假,不管怎樣,我認(rèn)為您應(yīng)該知道這件事。”
辭別了陳楓,代樂樂一個人走在安靜的木廊下,腦袋里亂糟糟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殺人,就會死……不殺人,就會死……
代樂樂知道,謝琰一定會說到做到的。她不喜歡謝琰殺人,所以謝琰會順著她的意思,并不在意煉魂書會不會反噬自身。而在她離開前的那個許諾,更像是絕望之下做出的死別—既然你已不在我身邊,活著也沒有什么意思了。
代樂樂忽然明白了謝琰為什么千方百計囚禁自己,而不是離開天衍教,和她歸隱。因為他不可能逃離那個魔窟,不可能逃離成為一個窮兇極惡大魔頭的命運(yùn)。
但代樂樂又能怎么辦呢,為了讓謝琰活下去,鼓勵他去屠城?還是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去死。她或許是自私的,但不夠殘忍。
“師叔,”魏婉婉一直守在院子外面,見代樂樂走了出來,忙迎上前去,“怎么樣,陳師兄說了些什么?”
代樂樂不想回答,魏婉婉發(fā)現(xiàn)她的面色愈發(fā)蒼白,不由擔(dān)心地接連催促了幾聲,“師叔,師叔……到底出什么事了?”
“婉婉,”代樂樂輕聲道,“待我走后,請你替我向師兄道歉。”
“什么?!”魏婉婉慌忙想抓住代樂樂的衣袖,“師叔你要做什么?!”卻被代樂樂一把甩開了。
“我要去天衍教……去天衍教……”她低聲呢喃著,不顧魏婉婉的阻攔,轉(zhuǎn)瞬間就架起遁光消失在了天際。
夏日的夜總是來的很晚,黃昏時分,耀目的日頭還掛在天際,將整座天衍山都籠在炎炎金暉之中。四周安靜極了,偌大的摘星殿里空無一人,殿門緊閉。
距離摘星殿不遠(yuǎn)的地方,道清等幾個慣常伺候謝琰的童子守在一起。自那日代樂樂離開后,謝琰便將所有人都趕了出來,待在摘星殿閉門不出。他的脾氣更壞了,齊長老無緣無故慘死,派中一眾長老成日里惶惶不安,生怕自己也步了齊長老的后塵。
作為貼身伺候他的人,道清等人更是有大禍臨頭之感。沒想到道君反而命令他們滾出去,他們慌不擇路地逃跑,人人都只覺得劫后余生。
“若是夫人還在……”道清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雖說代樂樂沒有離開的時候,謝琰還是會時不時殺人,但天衍教諸人都覺得,他真的比以前要溫和多了。那時候的道君,不管是發(fā)怒還是高興,大概都更像是個活生生有感情的人吧。
“咱們天衍教是不是要完了?”一個童子說。
派中人人自危,道君又成了眼下這般模樣。他們只是修為低微的道童,但朝夕伺候著謝琰,實(shí)則是整個天衍教最了解謝琰的人—道君的眼睛里,已然沒有了生機(jī)。假若道君隕落,以天衍教如今的態(tài)勢,門派必然會分崩離析。
“你們說,夫人會不會回來?”道清想了想,略帶期盼地說道。
另一個童子嗤笑了一聲:“怎么可能,外人或許不知,但咱們幾個都心知肚明,夫人是被道君強(qiáng)行留下的,她既然已經(jīng)離開,又怎么會自投羅網(wǎng)。”
幾人不約而同又嘆了口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若道君隕落,等待著他們的也不會是什么好結(jié)果。道清正打算寬慰同伴幾句,忽聽得遠(yuǎn)處遙遙傳來驚呼—
“等等!你不能闖進(jìn)來!大膽!咦?……你是?!”
“是……”道清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望著那個駕云而來的藍(lán)衣女子,大吃一驚地說道:
“是夫人!”
看清了來人的面容,天衍教內(nèi)便無人敢于阻攔她。代樂樂徑直落在摘星殿外,殿門緊閉著,她二話不說,抬腳就踢了上去。
殿門上設(shè)有禁制,但自從她被囚禁在天衍教后,除了山門,教中所有的禁制都在謝琰的示意下毫無保留地向她開放。因而,那原本刀槍不入的大門頃刻間碎成了木屑。代樂樂走進(jìn)去,殿里黑漆漆的,并沒有點(diǎn)燈。她心里似乎有感應(yīng)一樣,穿過重重回廊,徑直走向了書房。
謝琰果然在書房里,這里曾是代樂樂最常待的地方,屋子的其中一面是圍欄,欄外就是滿池睡蓮。謝琰就坐在臨水的矮榻上,面無表情地望著遠(yuǎn)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聽到有人進(jìn)來的聲響,他的背影僵住了—除了那個人,無人能夠在他沒有允許的情況下進(jìn)入摘星殿。
“九哥,”帶著芬芳的溫?zé)釟庀⒖拷怂又捅粌芍蝗崦赖挠癖郗h(huán)腰抱住了。代樂樂把頭埋在他頸側(cè),輕柔的聲音如同夢境中傳出來一般,她說道:“我想你了。”
我是在做夢嗎?謝琰難以抑制地想,不然,為什么會有夢中的畫面出現(xiàn)。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想象過,可以再像從前一樣,和她牽手,和她擁抱,甚至只是得到她一個真心實(shí)意的笑容,但那始終只是他的妄想罷了。
謝琰渾身止不住地顫抖了起來,大手小心翼翼地覆在代樂樂的手上,又輕又慢,就好像他要是不小心重了一點(diǎn),這個美夢就會碎掉。
他如此惶然,代樂樂心中的酸楚只能更盛。“我都知道了,”她抓住謝琰的手,緊緊握在掌心,“我什么都知道了……”
謝琰何等聰明,愣怔片刻便明白了代樂樂的意思。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他心中生起的竟是如釋重負(fù)的恍惚,原來她知道我要死了,所以來見我最后一面。這樣也好,他唇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個笑來,自己做過那樣多的惡事,若這溫柔是樂樂毫無條件給予的,他也自覺匹配不上。
他轉(zhuǎn)過頭,視野中的那張面容依舊如過去般美麗。從他們初相逢開始,直到死別前的此時此刻,樂樂一直都沒有變過。
她是那樣的熱烈可愛,好似枝頭灼灼盛放的薔薇,便即是風(fēng)雨摧折、霜雪零落,便即是物換星移、山海倒轉(zhuǎn),便即是他五百多年的慘烈生命中,那僅有的一抹鮮妍,也始終不曾凋落。
“我也……很想你。”他溫柔地笑著,代樂樂眼中的淚便毫無征兆地掉了下來,“不要哭,”他伸出手,一如往常那般為她拭去淚痕,“我從來沒有后悔過。”
即使在十八歲之后,我的人生便再也沒有了光,我也不曾后悔自己竭力全力地活下來,再用僅剩的辰光去兌現(xiàn)諾言。
但代樂樂哭得更兇了,謝琰手忙腳亂地想為她拭淚,反而教她愈發(fā)傷心,她哽咽著抓住謝琰的手:“九哥……九哥……”她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像個無助又凄惶的孩童,只能徒勞地一遍又一遍喚著謝琰。他們緊緊擁抱著,代樂樂捧住謝琰的臉,尚還帶淚的唇吻住了他。
這是他們之間從未有過的一個吻,溫柔又繾綣、纏綿又熱烈。“還記得嗎?”他笑著指了指自己的咽喉,那里曾經(jīng)有代樂樂留下的齒痕,“我們……兩清了。”
“不,”代樂樂搖了搖頭,她臉上帶著凄然的笑,“你以為這樣,就算是兩不相欠,你就能毫無負(fù)擔(dān)地走了?我不許你這樣……我不許你這樣!”她大笑著哽咽了起來,“……我要你恨我。”
謝琰微微張開口,鮮血突然狂涌而出。就在他的眉心紫府處,一道纖薄的劍光直插而入。他的眼睛、耳朵、嘴巴……甚至連關(guān)節(jié)都開始涌出鮮血。“原來……”他想抬起手,“原來是這樣……”
原來不是訣別,而是暗殺。
“傻姑娘,”他臉上的神情卻愈發(fā)溫柔,“若你想要我死,把刀給我便是,不要臟你的手。”
“你難道不恨我?”代樂樂悲哀地看著他,“為什么……”為什么有一個人可以為她退讓到如此地步,甚至愿意接過她遞來的刀,親手自我了斷。
“我怎么會恨你,”謝琰只是微笑著,生命力正在飛速流失,他的視線已經(jīng)開始模糊了。他竭力睜大眼睛,想看清楚代樂樂的面容,“你是我最愛的人啊……”
滿是血跡的手輕撫上代樂樂的臉頰,他低啞地,好像在說一件天經(jīng)地義的事,“即便記憶消失,即便墮入輪回,即便我變成了無數(shù)種不同的面目,我永遠(yuǎn)—”
“都不會忘記你。”
就在這一剎那,恍惚中,代樂樂似乎看到了許多張熟悉的面容—
黑色軍裝的男人站在無數(shù)聚光燈下,平淡又理所當(dāng)然地說:“她不是我的戀人,她是我的妻子。”
“樂樂會永遠(yuǎn)和師父在一起嗎?”男人凝視著懷中少女黑水晶似的的眸子,溫柔地問道。青年的語氣輕描淡寫,卻透著難以違逆的執(zhí)拗:“我只想要你,剩下的都可以不要。”
“你到底喜不喜歡我?”黑衣的青年一臉嚴(yán)肅,瞪著眼睛認(rèn)真地盯著她。
……所有不同的面容,所有不同的聲音,所有的所有,如同紛涌而來的浪潮,將她的思維沖刷得支離破碎。
“你是我最愛的人啊……我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你。”
“永遠(yuǎn)都不會……”
“忘記……”
“永遠(yuǎn)……”
“啊!—”代樂樂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了起來,腦袋痛得似乎要爆炸了,忘記……我忘記了什么?我到底是誰?我又到底忘記了誰?好痛苦……她不想去思考,只要試圖去想,渾身都痛得好像要被撕成兩半。
“樂樂”在那些紛亂的畫面和聲音中,朦朧中有一個男人在她耳邊說,“醒過來吧。”
“你是誰?!”代樂樂驚慌地大叫,“救救我!救救我!”
但那個聲音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樂樂,醒過來吧……樂樂,醒過來吧……”
時間似乎暫停了,謝琰的面容依舊在她眼前,但她已然什么都看不清了。不知多久的煎熬過后,她越來越虛弱,終于墜入了深沉的黑暗。
“師叔,你要做什么?!”魏婉婉焦急地想去拽代樂樂的衣袖,卻被甩開了,她心急如焚地看著師叔駕云遠(yuǎn)去,連忙用傳音符通知明微道君,“師父,不好了!師叔去天衍教了!”
代樂樂不知魏婉婉已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她修為尚未完全恢復(fù),還不能瞬息千里,約莫飛了半刻鐘,快要進(jìn)入魔門的勢力范圍了,卻有一個青衣的身影擋住了她。
“師兄……”她神色復(fù)雜地看著明微道君,“不要攔我。”
“你要去做什么?”明微道君淡淡道。
代樂樂低下頭,掩住了眼中一閃而過的難言情緒,再抬起頭時,她面上已然掛起了輕松的笑容:“不過是去做個了斷。”
“了斷?”明微道君反問道,“你既已離開,便已是和謝琰做過了斷了。謝琰肯放你走,對他來說是極大的不易,你再要回天衍教,不過是徒增你們二人的痛苦。”
代樂樂不答,反而強(qiáng)作調(diào)侃道:“想不到師兄你對這些男女情愛之事也頗有感觸。”
“荒謬!”明微道君忍不住怒道,“你自己心知肚明,又何必要我多費(fèi)口舌,今日你若是不說清楚,休想我放你過去!”
代樂樂忽然就不說話了,她木木地站在那里,一瞬間似乎身上的鮮活氣息全然消失,沉默了良久,她才輕聲道:“他就要死了……師兄,”她突然哽咽著,“九哥……九哥就要死了。”
我苦尋了他五百多年,終于,要在重逢之后,親眼見證他的死亡。
明微道君已經(jīng)有許多年沒有看見過師妹的眼淚了,她從小就是個極堅強(qiáng)的孩子,現(xiàn)在想來,她上一次哭是什么時候?正是在得知衡南城覆滅的那一天。
“師妹……”明微道君想安慰她,竟不知如何開口。陳楓在見代樂樂之前,已經(jīng)把關(guān)于煉魂書的事完完全全告訴了明微道君,他與葉萱一樣,身為道門修士,如何能為了讓謝琰活下來,鼓勵他大肆屠城,所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謝琰去死。
“我絕不會讓他死的,”代樂樂胡亂抹了抹臉上的淚痕,“我要救他,”她輕聲又堅定地說,“我要廢掉他的修為……然后,和他一起去隱居。”
這是代樂樂能夠想到的最好的解決辦法,煉魂書乃根本大法,是支撐謝琰所有修為的基礎(chǔ)。只有廢掉全部修為,他才能擺脫煉魂書的影響。
“你知不知道修為被廢,對修士來說意味著什么?”明微道君凝視著她。代樂樂當(dāng)然知道,表面上看來不過是重新變回凡人,至少能保住一條命,但失去修為的修士,就如同廢人一般。
神魂衰弱、心脈滯澀,過去如瓊漿玉醴的靈氣,每呼吸一口,便如同飲下毒藥,讓人痛苦不堪,之前的修為越高,這種痛苦就會越重。
“至少……他可以活下來。”代樂樂低聲說,她笑了笑,“我會陪著他的,師兄。我已經(jīng)決定了,我也會自廢修為,我們二人找一個修真小城,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過一輩子。”
似乎是想到曾經(jīng)描摹過的美好場景,代樂樂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什么長生不老,什么與天同壽,我都不要了……師兄,”她看著明微道君,“我就是對你不起。”
“原來,你竟也知道對不起我。”明微道君唇角的笑弧帶著難言的苦澀,“你不忍心看著謝琰去死,難道我就忍心……”他深吸一口氣,“看著你自廢修為,生不如死?!”
他疼寵了這么多年的師妹,當(dāng)做女兒一樣看著長大的師妹,如今要拋卻修為地位,拋卻師長親朋,什么都拋下了,去做一個生如蜉蝣、命若螻蟻的凡人。
“你有沒有想過……”明微道君的話像是從齒縫中擠出來的一樣,“或許我閉一次關(guān),再睜眼時,”他悲哀地說,“你就已經(jīng)死了。”
“對不起,師兄……對不起……”代樂樂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
她這樣的凄惶愧疚,明微道君又如何忍心再逼迫她。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從袖中拿出一枚玉簡:“罷了,此物是我看在你的份上才拿出來的,交給謝琰吧。”
代樂樂接過來,那玉簡上書《九回訣》三字,竟是一部她從沒聽說過的道法。
“這九回訣是我滄瀾派不傳之秘,因為修習(xí)條件嚴(yán)苛,很少有弟子知道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