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合拍
代樂樂壓根也不想操心教徒弟的事,偶爾遇上謝聿之,便潦潦指點兩句,轉(zhuǎn)臉就丟開了。
如是匆匆過了大半月,門中諸人見代樂樂對謝聿之不管不問,更是變本加厲地欺負他。
明微道君自然是略有察覺的,只是他乃一派之掌,不好插手弟子間的爭斗,反是魏婉婉忍不住了,徑來尋了代樂樂。
代樂樂驚愕地瞪大眼睛:“什么?你說門中有人日日以欺負我那徒兒為樂?”
她不由嘀咕了一句,“怎么他不來尋我?”
魏婉婉忍不住氣道:“師叔,莫非您忘了,您正是因為謝師弟安靜少言不好來擾您,方才對他滿意不已的,況且,”小姑娘忍了忍,還是道,“若不是您對謝師弟不聞不問,那些家伙恐怕也不會如此囂張。”
“呃……”代樂樂一時語塞,她也知道自己對徒弟關心不夠,心下便有些愧疚,打發(fā)走了魏婉婉,方才第一次主動踏進謝聿之居住的長觀洞天。
她先是喚來了照顧謝聿之起居的兩個童子,一問之下,才知道這個便宜徒弟平日的生活規(guī)律到令人發(fā)指。謝聿之是筑基修士,每日只需兩個時辰的睡眠,除了這兩個時辰,他的所有時間都用在了修煉上,來回往返于玉璜島、小境山和觀書閣,沒有一天不是這樣。
按理說,此時該是他在觀書閣參閱道法的時候,兩個童子吞吞吐吐,卻道:“真君,謝師叔他……正在房中休養(yǎng)。”
代樂樂哪里還不知這是為何,她抬腳一跨,轉(zhuǎn)瞬間便到了謝聿之寢房門前,房門在她的靈壓下應聲而開,屋里的場景卻讓代樂樂愣住了。
其時正是黃昏,夕陽的點點碎金灑落進屋內(nèi),青年裸著的上身坐在窗邊,那金暉便好似流淌的蜜,在他勻稱流暢的肌肉線條上滑落。代樂樂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這個便宜徒弟,原來是個極為俊美的俏郎君。
只愣了短暫的一瞬,代樂樂面上神色不變,徑直走進屋。“把衣服脫下來,”她見謝聿之匆忙穿衣,抬手就抓住了青年的胳膊,只見那平坦結(jié)實的小腹上,一道長長傷口橫亙而下,翻卷而起的皮肉還帶著烈焰焦灼過的氣味。
代樂樂皺起眉,“誰干的?”她想了想,“赤炎島那老頭的徒弟?”
“不過是同門間切磋,”謝聿之淡淡道,他臉上既沒有激動,也沒有憤懣,反而將胳膊從代樂樂手中抽了出來,自顧自攏好衣襟,“些許小傷,實屬平常。”
代樂樂愣了愣,差點被氣笑了:“你當我傻啊?”這么大的傷口,還是傷在致命位置,哪家的同門切磋如此沒有分寸。
她忽然想到,或許謝聿之沒有尋求自己的庇護,并不是礙于她的表現(xiàn)出的冷淡態(tài)度,而是這個便宜徒弟,壓根就沒打算找?guī)煾父鏍睢?br/>
而謝聿之的回答也證實了代樂樂的想法,他穿好上衣,依舊是平常面對代樂樂時那副恭敬又淡然的模樣:
“弟子傷在腹部,鄧師兄傷在胸口,論起來,還是鄧師兄傷的更重。不是切磋,難不成是鄧師兄有意為難弟子?”
代樂樂這會真的笑了起來:“好,好,好……”她連說三個好字,臉上的笑容掩也掩不住,謝聿之抬起頭,便見她猛地一掌拍在桌子上,“切磋的好!”
謝聿之一怔,代樂樂便笑瞇瞇地道,“好徒兒,若是鄧師侄下次再尋你切磋,你可萬萬不要推辭。”
“這是自然。”謝聿之那雙一直平靜無波的眼睛里,這會兒也染上了些許笑意。
代樂樂見狀,心里愈發(fā)高興。她沒有想到,這個徒弟的性子如此合自己的胃口。不僅僅是他安靜少言,更是他這種被人打了不聲不響,想辦法更狠地打回去的行事手段。
“若是有什么你顧及不到了,”代樂樂想了想,還是道,“就來尋為師便是。”
她這句話才算是說得真心實意,也是從這一刻起,才認同了謝聿之這個徒弟。
也不見謝聿之面上有甚欣喜之色,他卻道:“無需師父操心,弟子自能應付。”
“我不是怕你對付不了那幾個小毛孩,”代樂樂搖了搖手,“你不屑于找靠山,門里那些慫貨可無賴的很,打了小的再來老的,你又要如何?”
她笑了笑,懶洋洋的神色中帶著一絲傲岸,“若他們不要臉,那咱們也就不用給他們臉了。”
代真君最討厭別人找自己的麻煩,但最喜歡找別人的麻煩,滄瀾派中人人皆知,掌門的師妹明玨真君—代樂樂是個極其不好惹的主。
她生性懶散恣肆,平日里不是下山喝酒,就是窩在洞府里睡覺,看樣子應該是個極閑適的人,但一旦她發(fā)起性來,便是將那九天捅個窟窿,眼也不會眨一下。
這樣的一個狠角色,之前門中弟子欺負她的徒弟,不過是看代樂樂對謝聿之不聞不問,現(xiàn)下她表現(xiàn)出一副“本座對這個徒弟很關心”的模樣,自然沒有不長眼的敢再來找謝聿之的麻煩。
代樂樂倒是遺憾的緊:“在山上拘了這些時日,好不容易有個可以松快筋骨的機會,那幫老家伙竟然這么慫,真是不中用。”
魏婉婉在一旁聽得冷汗直掉,難怪師父總是抱怨師叔愛惹事,沒能和人打起來,她就差扼腕嘆息了。
“師父何需不甘,”代樂樂一口飲盡杯中靈酒,謝聿之恰到好處地又給她續(xù)上了一杯,“明日弟子再去尋鄧師兄切磋一場,必讓他臥床休養(yǎng)半月,以李長老愛徒如命的性子,焉有不尋師父分說之理?”
“好主意,”代樂樂雙眼一亮,贊許地點了點頭,“為師怎么沒想到這么妙的法子。”
她顯然極是興奮,立刻興致勃勃地和謝聿之商量起如何激怒李長老,好逼得那老頭打上門來,她正好一試身手。
魏婉婉又聽了半晌,終是忍不住了:“師叔,謝師弟……這樣恐怕不好吧。”
代樂樂一臉不以為然:“哪里不好?”
以切磋為名肆意打傷同門,想方設法與同門爭斗,自然是哪里都不好。但魏婉婉知道自己說了也沒用,畢竟這件事本來就是那幫欺負謝聿之的家伙不占理,代樂樂雖然應了謝聿之的要求不出手,但這一口惡氣不出,就不是她代樂樂了。
魏婉婉只是沒想到,謝師弟看起來斯斯文文、安安靜靜的,行事手段倒是帶著狠決凌厲。
他們這一對師徒,也就是機緣巧合才湊到一起的,經(jīng)過幾個月的時間相處下來,竟有了愈發(fā)合拍的架勢。
如果讓魏婉婉來形容,那就是師叔說要拆房,謝師弟給她找錘,師叔說要殺人,謝師弟給她遞刀,師叔要是想捅天,謝師弟保準給她連梯子都架得好好的。
此時代樂樂忙著喝酒,謝聿之就一杯接一杯地幫她斟滿那些空下去的杯子。原本謝聿之就寡言少語,代樂樂不說話,他便愈發(fā)安靜。
他們坐在藤蘿架下,夜涼如水、流螢閃爍,這安靜到幾可聽到蟲鳴的場景,原本該是讓人尷尬的,但那相對沉默的兩人,卻奇異地讓魏婉婉感到和諧寧謐,就好像他們本該如此坐在一起。
下一秒,這份寧謐就被打破了。
代樂樂撲通一聲倒在了桌上,人事不省。
一向淡定的謝聿之立時怔住了,倒是魏婉婉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師叔又醉了。”
代樂樂雖然好酒,但酒量著實不怎么樣。謝聿之見她睡意沉沉,那雙平日里總是帶著笑的杏眼緊緊地閉著,長睫微顫,頰暈輕緋。青年垂下眼簾,瞳眸中似乎有意味不明的光芒一閃而過。
謝聿之站起身,半摟住代樂樂將她扶起來:“我送師父回房休息,魏師姐,你也早些回去吧。”
魏婉婉還有些不放心,但想到謝聿之雖然入門不久,但行事一向妥當,便也點了點頭,告辭離去。
到了次日日上三竿之時,代樂樂方才醒了過來。她吃力地坐起身,只覺得渾身都痛。“不應該啊……”她嘀咕了一句,以往宿醉醒來最多頭昏腦漲,怎的這次會全身發(fā)軟。
代樂樂是元嬰真君,只稍稍運轉(zhuǎn)一遍道法,身體的異樣當即便消失了。她這才梳洗一番,原想著去小境山找找樂子,卻被明微道君一封飛書喚到了乾元殿。乾元殿是滄瀾派眾位真君長老議事之地,代樂樂慢慢悠悠地晃到了乾元殿,殿內(nèi)濟濟一堂,顯是人已到齊了。
明微道君不動聲色地瞪了不著調(diào)的師妹一眼,方才開口道:“今日召諸位前來,不是為了他事。自打蕩天魔君成為天衍教掌門,魔門行事愈發(fā)殘忍無忌,上月竟有三個宗門一夕之間被天衍教滅門的慘事發(fā)生。我滄瀾派身為道門之首,自不可坐視不管。”
說起這天衍教,實在是道門的心腹大患。原本一千年前,道門與魔門一場大戰(zhàn)后,魔門式微,修真界逐漸進入了和平年代。但天衍教忽然崛起,以一種讓人驚異的速度迅速成長,一統(tǒng)紛爭不斷的魔門,成為了眾多魔修俯首帖耳的存在。尤其是天衍教的兩任掌門,上代掌門血幽魔君殘忍狠辣,為了修煉,屠戮的無辜修士幾有數(shù)十萬。
他的弟子蕩天魔君更是有過之而不及,就在上個月,蕩天魔君派人將道門的三個宗門殺得雞犬不留,而這不過是他種種惡行中的冰山一角罷了。
“蕩天魔君已是修真界的毒瘤,不可不除。”靈華殿蘇長老道,“只是,”他話頭一轉(zhuǎn),“蕩天魔君乃化神期大能,修為能與他匹敵者不過區(qū)區(qū)幾人。我等雖有心除魔,卻實在是力有未逮,還是得掌門出手,方能斬邪魔于劍下。”
此話一出,一眾長老紛紛附和。代樂樂哪里還不知這幫老家伙打的什么主意,不過是盼著明微道君頂在前面,他們好坐收漁利。其實這樣的議事已經(jīng)組織過好幾次了,每次都是毫無結(jié)果的收場。
代樂樂心中不能忍耐,魔門都已欺到眼前,這幫人還是只想著爭權(quán)奪利,如此蠅營狗茍,天衍教焉有不崛起之理。
她耐著性子又忍了片刻,突然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吵吵什么?!沒膽子去殺蕩天魔君便直說,何必擺弄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諸位真當世人都是三歲孩童,由著你們送去賣了銀錢,還倒過來替你們數(shù)?”
雖則在場諸人都各懷鬼胎,但畢竟不曾說破,此時被代樂樂直截了當?shù)赝逼屏舜皯艏垼粫r之間便都有些尷尬起來。
明微道君肚里暗笑,這便是他要讓代樂樂來參與議事的原因—有些話若是不說開,道門就別想著對付魔門了。
“本座老朽多病,自是不敢與蕩天魔君抗衡的。”忽然,一個涼涼的聲音響了起來,“代真君既有如此大的口氣,何不打上天衍教的門?”
說話的是赤炎島李長老,他兩眼陰測測地盯著代樂樂,說道:
“畢竟在場諸位都知道,代真君與天衍教有不共戴天之仇,如此一來,代真君既可斬妖除魔,又能解意中人被殺之恨,豈不是一舉兩得。”
他話音未落,代樂樂霍的一聲站了起來。
“師妹!”明微道君匆忙喝道,“坐下!”
代樂樂充耳不聞,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李長老,整座大殿安靜極了,只聽得到她靴底磨過地面的沙沙輕響。代樂樂臉上那時常掛著的慵懶笑意全然消失了,她面無表情地看著李長老,不知道為什么,大殿里有幾位長老的修為還在代樂樂之上,但似乎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扼住了他們,讓所有人都有喘不過氣的感覺。
李長老更是被嚇得呆住了,他修為本就在代樂樂之下,方才因為不忿謝聿之將他徒兒打傷,沖動之下口出惡語—在場諸人誰不知道,天衍教與代樂樂的仇怨,是她最大的逆鱗!
而惹了這個瘋女人,李長老敢肯定,她絕對能就這么將自己殺死在乾元殿里。
“我……”,此時,代樂樂已走到李長老面前,李長老渾身顫抖著從嘴里吐出一個字。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求饒,還是已經(jīng)被嚇糊涂了。
但代樂樂竟然笑了,她唇角微彎,如同平日里那樣笑瞇瞇地問道:“李長老,你,是不是想死?”
所有人都敢肯定,若是李長老回答一個“是”字,代樂樂必定會讓李長老血濺當場。
“師妹,你怕是需要休息了。”就在事態(tài)即將一發(fā)不可收拾之際,明微道君終于開口道。
他大袖一揮,化神道君的威壓襲來,代樂樂便被推著帶出了乾元殿,殿門轟然關閉,李長老雙腿一軟,癱倒在地。眾人忽然聞到一股惡臭,這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李長老竟然……被嚇得失禁了。
謝聿之在門內(nèi)找了好幾個時辰,方才在小境山上找到了代樂樂。
此時已是夜半時分,高絕的峭壁下,夜風卷起陣陣波濤,在空氣中帶來了寒涼的氣息。代樂樂坐在一堆亂石上,腳邊橫七豎八地丟著幾個空酒瓶,正望著粼粼水面發(fā)呆。
“師父。”謝聿之走到代樂樂身邊,代樂樂以為他要開口勸自己,或者是說些安慰的話之類的,但沒想到他徑直坐了下來,也跟著沉默不語地遠眺起水面來。
代樂樂不由失笑,是了,她大概是忘了自己這個徒弟是什么性子,原本沉重的心緒,也因為謝聿之這一番表現(xiàn)輕松了些許。
離開乾元殿后,她便一直坐在這里發(fā)呆,腦海中不斷回蕩著李長老的那句話。一句意中人被殺之恨嗎?代樂樂想到這里不由冷笑了起來,姓李的不知道,她之所以如此惱恨,并不是因為李長老故意出言刺痛她,而是因為這個混蛋話里話外的意思,就是說謝琰已經(jīng)死了,這是代樂樂絕對不能忍受的事!
但她知道,就連明微道君,恐怕在心里也是如此認為的。
謝琰怎么可能活的下來呢?那時候他只是個十八歲的少年,修為堪堪邁入筑基的門檻,而他面對的,是揮手間便可滅殺萬人的魔道巨擘,血幽魔君。
為了修煉,血幽魔君在一夜之間覆滅了五座城市,而謝琰所在的衡南城正是其中一座。
消息傳來的時候,代樂樂幾乎瘋了。
她不顧一切地要去衡南城,玄陽道君苦勸不住,只得陪著弟子回到了當初他們曾經(jīng)隱居過的那座小城。
那小城在清江河畔,原是煙柳畫船、濃鶯軟玉,再呈現(xiàn)于葉萱眼前的,卻是漫天火光、遍地血腥。城中三千六百九十二口人,幾無一人幸免。
大火將滿地的尸骨燒得面目全非,代樂樂就在那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尸體中沒日沒夜地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