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殿試
代樂樂當(dāng)即轉(zhuǎn)身就走,媽了個巴子的,什么學(xué)習(xí)時間寶貴,什么與世家子弟來往不多,什么沒有印象!
都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了,都吃上人家親手做的糕點了!
這還叫沒有印象!
轉(zhuǎn)角時一只流浪的野狗沖她哀哀叫喚,代樂樂將手中還冒著熱氣的栗粉糕和胡蘿卜一起,狠狠丟到野狗面前。
回到家,還覺得兩個鼻孔兀自在冒火。
咕咚咕咚灌下一壺涼茶,代樂樂又覺得剛才掉頭就走實在太過窩囊,就應(yīng)該沖進(jìn)去,將手里的熱糕甩在兩人臉上。
氣不過,真的氣不過,代樂樂左轉(zhuǎn)右轉(zhuǎn),看什么都覺得不順眼。這顆文竹怎么長得如此不順眼,還有這個板凳,邊角咋那么鋒利,割到人怎么辦!
她氣鼓鼓進(jìn)了書房,看到那些折磨過她的鎮(zhèn)尺、墨錠、狼豪就——心里就更不舒服了,索性攤開一張新的宣紙,拿起一根毛筆胡亂蘸了墨汁,不顧一寫字就頭昏眼花,在紙上揮下大大兩個字—
休書!
洋洋灑灑寫完后,將筆啪地一聲丟在桌上,回頭摸了錢袋子,就蹬蹬蹬出了門。
當(dāng)梅晚逸拎著一袋紅豌豆、幾根紅艷艷的朝天椒、一把水靈靈的小蔥回到家時,意外沒有發(fā)現(xiàn)那抹雀躍的身影。
會不會是生病了?
梅晚逸心里一慌,把東西隨意往廚房一丟,在小院子里里外外都找了個遍,哪里有他那恣意妄為的娘子?
梅晚逸一顆心跟有秤砣往下吊著似的,喘不過氣,他安慰自己道,有可能一個人待在家里太悶了所以出去走走。
一抬眼,就見書桌上鎮(zhèn)尺壓著一張鬼畫桃符的宣紙,祝晚逸顫抖著手指,小心翼翼捧起那張紙……
盡管紙上的字眼筆畫錯亂,大小不一,上下兩行還竄了筆劃,梅晚逸還是將內(nèi)容準(zhǔn)確讀了出來:
休書
我本不是賢良淑德之女子,配不上你滿腹詩書,從今日起,你考你的狀元郎,我做我的山大王,流水迢迢,再不相見!
一顆心徹底墜入了冰窖,梅晚逸咬著牙,兩手一錯,就要毀掉這張休書,轉(zhuǎn)念又想到這是她第一次給自己留書,又氣又恨又急,于是乎“啪”地一聲將手狠狠地拍在書案。
一張俊臉青一陣白一陣,數(shù)度變幻,最終歸于一種詭異的平靜。
他仔細(xì)將那張紙疊好,夾進(jìn)書柜里最厚的一本《論語》,又從容走到臥室,換掉學(xué)府里統(tǒng)一發(fā)放的長袍長靴,穿上自己那件粗布衣,這才不疾不徐出門。
京城總共設(shè)了東西南北四大街區(qū),學(xué)府便位于鬧中取靜、文化氛圍更為濃厚的南區(qū)。
梅晚逸出門左拐,沿著玄武街向前直行,走到第一家熱鬧非凡的酒樓停下,向店小二打聽:
“請問您有沒有見過一個紅衣服佩刀的漂亮姑娘,杏仁眼瓜子臉,行事不拘小節(jié)的那種。”
生意正忙,店小二又見書生穿著寒酸,本不予理會,但他文質(zhì)彬彬的,偏著頭思索了一會兒:
“啊,見過!出手特別大方的女客官,點了我家的招牌菜龍井竹蓀、山珍刺龍芽、御扇豆黃,各用了兩口便離去了。”
“敢問店家,她往哪個方向離去?”
店小二對這個漂亮女子印象深刻,立即抬手指了指,說道:
“西……向西!”
“多謝告知。”
就這樣,梅晚逸一路問詢一路向西,共問了四家酒樓、三家飯店、一家書行,直到了西區(qū)白虎街,京城三教九流聚集地。
最后,他站在一家不起眼的,燈火昏暗、牌匾歪歪斜斜掛著的大門前,名曰“銀鉤賭坊”。
掀開門簾,里面竟然是另外一番世界,各種各樣賭桌前圍滿了千奇百怪的人,贏了錢的滿臉紅光,輸了錢的愁云滿布,大多都兩眼放著綠油油的光,緊緊盯著桌上的骰盅。
那欲望直白、人生百態(tài)的場面看得梅晚逸心中直犯怵,但他還是堅定地繞過那些賭徒往里走,同時眼神四處搜尋。
這時二樓傳來一聲嬌喝:
“三個六!豹子通殺~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服氣了服氣了……姑娘這簡直撞了大運。”
一直提吊著的一顆心,此時才算重新落回胸膛。
梅晚逸深吸一口氣,只要她沒有回羅嵐山就好,只要她還在京城,就有辦法,就有了挽回的余地。
一步一步踏上樓梯,他還沒來得及同代樂樂打招呼,就被五六個打赤膊的二流子團(tuán)團(tuán)圍住,上下打量,言語鄙夷地說道:
“窮酸儒,你來這里做什么?”
“我來尋我的娘子。”
那領(lǐng)頭的跟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似的,笑得一口參差不齊的齙牙顆顆凸出:
“聽到?jīng)]有?一個窮酸儒,來賭坊里尋他娘子,哈哈哈哈哈!”
在銀鉤賭坊里,堵大小他麻大牙也算是一霸,沒想到今天被一個嬌嬌的美人兒殺得血本無歸,正愁在美人兒面前丟了面子,就有一個書呆子送上門來給他羞辱一番,立一立男人的威風(fēng)。
見那窮書生呆呆立著,抬起肌肉坨坨僨張的手臂,一根手指頭就戳了過去,說道:
“瞧瞧,瞧瞧,滿肚子學(xué)問這身板是怎么裝下的,你們說說看?”
眾地皮的哄笑聲更響亮了,在鄭國讀書人地位頗高,要在其他地方,麻大牙斷不會去招惹,但這是什么場合?賭坊,是他們這些潑皮無賴的地盤。
窮書生被他戳得小退了一步,麻大牙抬腳,還準(zhǔn)備戳得更狠一點,突然后肩處傳來一陣劇痛,疼得他嘶嘶直叫,轉(zhuǎn)過身怒吼:
“哪個偷襲老子?”
就見那個嬌嬌弱弱的小美人兒大喇喇抱著手臂,手指上還飛速轉(zhuǎn)著鼓鼓的錢袋,那雙一直笑盈盈的杏眼此刻冷冰冰的:
“戳我相公,問過我的意見嗎?”
小弟們還在周圍看著,先前是為了泡妞顯擺,這會兒純粹是為了自己作為老大的尊嚴(yán),麻大牙沉下臉,活動著手腕,說道:
“小娘皮,別給臉不要臉!”
代樂樂懶得再跟他廢話,以手中錢袋做武器,在壯漢還未曾反應(yīng)過來時,噼里啪啦將一頓抽,他惡聲惡氣叫一聲,代樂樂就在他脆弱的腋下膝彎猛擊,打到最后,麻大牙單腳跳著哀叫:
“姑奶奶我錯了……我錯了!哎喲!”
“啪”的一聲,屁股蛋子又挨了一下,能屈能伸的麻大牙轉(zhuǎn)過身:
“姑爺爺,我錯了!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梅晚逸額角青筋直跳,他就不該來這個鬼地方尋她,瞧瞧她多神氣多威風(fēng),離了他不曉得多自在呢。
一群人被賭坊老板趕了出來。小兩口均是氣鼓鼓的,中間離了一尺遠(yuǎn),誰都不說話,卯足了勁兒……往家趕。
這一天代樂樂在外面吃喝玩賭算是發(fā)泄夠了,看在他這么快便尋到自己的份上,代樂樂決定先服軟,走著走著夸張地哎喲一聲,捂著自己的右腳蹲下身來。
梅晚逸哪里不知道她是裝的?
但腳下的步子就是邁不出去了,他很生氣,氣代樂樂任性妄為,也氣自己肆意縱容,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他轉(zhuǎn)過身咬牙切齒道:
“代樂樂,你到底當(dāng)我梅晚逸是什么人?想嫁就嫁,想休就休!”
“哼!”
他主動提起這茬,代樂樂連崴腳也忘了裝,叉著腰反唇相譏,反問道:
“那你呢,還騙我說不認(rèn)得什么羅毅,背著我跟她談笑風(fēng)生,對坐而食,好不親密!”
“還不是因為你夸他姿容絕世文采無雙!再說了,我跟羅兄對坐而食,你有什么好生氣的?也不知道是誰跟我嘮叨,要跟學(xué)子們多多來往,將來也是助益。”
“羅兄羅兄!我就不信,你看不出她是女扮男裝!”
……
找到她之前,書生覺得著急萬分,找到之后卻很委屈,氣鼓鼓的……
“什么?羅毅,他竟是女人?”
梅晚逸瞪大雙眸,頓了一會兒,失聲說道:
“我怎么會知道他是女人!”
代樂樂緊緊盯著書生,不放過他一絲一毫的表情,他的驚訝不似作偽,代樂樂不禁心虛起來,是了,在原劇情中,男主撞破原女主的身份,是極為香艷的后山溫泉泡澡場景,說不定因為女主光環(huán),他認(rèn)不出羅毅是女子也不為奇。
不知道她是女子,同她對談也不算什么大事。
如此想來,自己的所作所為的確太過莽撞,梅晚逸必定是了解她的脾性,沿著一路的吃喝玩樂場所找過來的,說不定這會兒還空著肚子,著實可憐。
她哪里知道此時的梅晚逸,雖面皮還是緊緊繃著,內(nèi)心卻突然由陰轉(zhuǎn)晴、心花怒放,原來那個羅毅竟是女子,怪不得四肢纖纖胸脯鼓鼓的,而且娘子一早就洞察了羅毅的偽裝,說明她并不是看上了更英俊的小白臉,寫休書、離家出走,也不過是在吃醋。
“還有什么對坐而食,是因為她對我說,這種酸辣涼糕爽口又解暑,不喜甜食的女子一定愛吃,我就嘗了一塊兒,買了原料回來準(zhǔn)備做給你吃。沒想到你就因為這個不男不女的羅毅要跟我流水迢迢,再不相見!”
“你知不知道……還有一個月,我就要參加殿試了……”
他本來只是想加重代樂樂的罪惡感,讓她深刻意識到自己的任性與錯誤,一番控訴,倒真叫他委屈得不行。
“是為了做給我吃嗎……”
代樂樂聽得錯愕不已,眨巴眨巴眼睛,好女不跟男斗,上前一步挽住男人的胳膊,晃一晃,說道:
“相公,我錯了……是我太任性……”
梅晚逸這回打定主意,要翻身把歌唱,任她如何撒嬌癡纏,都不為所動,只木著一張臉往回走。
“相公,你還沒有吃飯吧?我去給你買香噴噴的橙子糕。”
“哼。”
剛出鍋的橙子糕,黃燦燦熱騰騰,清新香氣綿延,誘得梅晚逸食指大動,此時腹中空空,填飽了肚子才有力氣收拾她,遂接過紙包,目不斜視、慢條斯理吃起糕來。
代樂樂眼巴巴盯著他斯文的吃相,不是吧,東西都吃了,也還是不理她?
她忍……誰叫人家臨考在即,惹不起惹不起。
就這樣別別扭扭回到小宅院,梅晚逸冷臉進(jìn)入廚房,推著小石磨將紅豌豆細(xì)細(xì)磨成漿,過濾掉渣滓,燒火后不斷加熱攪拌,到呈透明狀時盛在大碗里,小心翼翼用涼水鎮(zhèn)起來。
整個過程代樂樂都在一旁圍觀,心中惴惴,都生氣成這樣,還要給她做小吃啊?
朝著那晶瑩剔透的涼糕咽了咽口水,暗道栽了栽了,今天是徹底栽了。
梅晚逸一邊凈手,一邊掀著眼皮瞄了坐立不安的娘子一眼,說道:
“想要我原諒你,就去書房等著。”
“相公……”
完了,這是要跟她算那一封休書的賬呢,該不會要她把《詩經(jīng)》默寫出來吧,那她今晚是別想睡覺了。
劇情好像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樣,看著氣勢沉穩(wěn)、如此攻氣十足的書生,代樂樂心中竟隱隱有些興奮。
“今晚你乖乖聽話,不反抗,我就原諒你的任性。”
他的語氣很古板,很嚴(yán)肅,正兒八經(jīng)的,卻聽得代樂樂心弦為之一顫,她咬著嘴唇乖巧地說道:
“我一定聽相公的,不亂動。”
下一秒,梅晚逸上前,然后將她兩只手臂反剪在身后,拿紅絲繩細(xì)細(xì)綁了,代樂樂很好奇,問道:
“相公,你這是干嘛……”
手腕被束縛到底不適,他綁的手法并不高明,如果有心,以代樂樂的身手須臾就能掙脫,但她卻乖乖就范。
梅晚逸輕哼了一聲,不答話,轉(zhuǎn)身從《論語》中翻出那紙休書,念到:
“我本不是賢良淑德之女子,配不上你滿腹詩書,從今日起,你考你的狀元郎,我做我的山大王……娘子,你還真是絕情啊。”
代樂樂小聲嘟嚷:“我那不是在氣頭上么。”
“平日里你再惹我生氣,我也沒有輕易說出再不相見這種話吧。”
代樂樂心虛,半低下頭,露出一截修長白皙的頸脖,加上手被反綁著,看起來楚楚可憐又脆弱,她接著又說道:
“所以你要怎么樣……”
梅晚逸按下心頭涌起的憐惜,指關(guān)節(jié)緊緊攥著,生怕自己下一秒會上前擁她入懷,板著臉孔道:
“只要你重新寫一封情書給我,這件事就既往不咎。”
“這個好,這個我喜歡,相公快松開我。”
“既然是情書,不寫好看一點怎么行,你那鬼畫桃符一般的字,實在辱沒我的‘滿腹詩書’。”
他故意加重這四個字的語氣,繼續(xù)說道:
“就由為夫來代勞吧。”
他動作仍是不疾不徐,展開一張雪白的宣紙。
邊角用鎮(zhèn)尺壓好,又拿出一只嶄新的狼豪,筆柱粗約兩指,筆頭長約寸半,一切準(zhǔn)備就緒后,梅晚逸執(zhí)著毛筆來到代樂樂跟前,說道:
“就差娘子的墨汁了。”
代樂樂呆呆道:
“墨汁?要我來磨嗎?”
“我來就好。”
“相公……情書可寫完了……”
她的語調(diào)里已帶了泣音,說道:
“總算寫完了。”
梅晚逸拎起那張布滿水痕的宣紙,手腕輕輕抖動,又如吹干墨跡那般吹了幾口氣,他輕念筆下的內(nèi)容: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清冽的嗓音,聽起來更為撩人,此情此景,他念出的詩句仿佛具有了特別的魔力,代樂樂呆呆凝望著他的身影,動情道:
“相公,今生今世,我們再也不會分開……”
“你可要記住今晚的話。”
代樂樂這時心想你綁也綁過了,墨也研過了,書生這會兒氣該消了吧,于是她抬頭,對上梅晚逸一張十足專注沉迷的俊臉,心中十分歡喜,湊上去親了他一口,說道:
“相公,你今后不會再跟羅毅來往了吧?”
梅晚逸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她又不是男人,我干嘛還要和他來往?”
……
一轉(zhuǎn)眼便到了殿試之日,雖只考一天,但考的是這些天之驕子們們多年的積累,又是在天子腳下應(yīng)試,心理素質(zhì)稍差的,很難發(fā)揮出十分之一的才能。
代樂樂明知梅晚逸這次定當(dāng)萬無一失,倒是她還是難免有點緊張,生怕因為自己的介入,產(chǎn)生蝴蝶效應(yīng),使他名落孫山。
于是乎代樂樂更加不敢打攪梅晚逸的備考生活,讓他自己自由發(fā)揮。
……
考完后的梅晚逸倒是波瀾不驚,因為不必去學(xué)府了,他便與代樂樂整天膩歪在一起,修剪花草、擺弄筆墨,下廚做一做新鮮菜式,一副成竹在胸、怡然自得的模樣。
三日后放榜,榜前自然是人山人海,擠得針插不進(jìn),代樂樂本想拉著梅晚逸近前一觀,見這鬧哄哄的架勢只得作罷。
梅晚逸說道:
“娘子莫急,該來的總會來。”
代樂樂舔著他剛買的糖葫蘆翻了翻白眼,說道:
“切,誰說我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