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宗杭做了個還不賴的夢。
夢見回國了，在KTV包房唱歌，液晶屏上放的是Lady gaga的《壞浪漫》，他抱著話筒吼得身心投入，邊上朋友們擠成一堆，看他手機里拍的照片——
“這就是吳哥窟啊，哇，我也想去哎……”
“老外怎么喜歡吃油炸狼蛛呢，口味太重了。”
“呦，這妹子是誰啊？”
那是易颯的照片。
宗杭說：“去酒吧喝酒認(rèn)識的。”
朋友們都炸了：“然后呢？后續(xù)呢？”
宗杭漫不經(jīng)心：“太主動了，不適合我……”
說完，很有優(yōu)越感地笑。
笑著笑著，嘴角忽然有點疼，那種干裂似的、破了口子的疼。
有個男人的聲音飄在他頭頂，唾沫星子噴到他臉上：“呦，看看，這小子睡覺還一臉淫-笑……”
話音未落，宗杭臉上重重挨了一記，打得他下巴頜歪向一邊。
夢也被打飛了，現(xiàn)實一點點擠進(jìn)來。
鼻端充斥著奇怪的味道：魚腥、水濕、熱氣、機油、椰漿、冬陰功湯，還有狐臭。
身子在晃，不是車子的那種晃，左右漾蕩，似乎是在船上……
船上？
宗杭驚出一身冷汗。
他艱難地睜開眼睛。
眼睛被打腫了，世界窄且模糊，模糊里晃動著一張獰笑的大臉。
宗杭努力回想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好像有人綁架他，車子飛馳而來，車門一開，把他抓進(jìn)去，又疾馳而去，他掙扎著大吼“不加冰”，臉上正中一記老拳，就此不省人事。
然后……就到了這兒？
不對，中間好像還短暫地醒過一次，當(dāng)時宿醉未消，意識一片模糊，聽到有人問他：“你爸呢？”
他茫然答了句：“在家啊。”
……
事情跟宗必勝有關(guān)？是他爹在柬埔寨投資時惹上的仇家嗎？
他心里大致有點數(shù)了，電影里常演，這叫父債子還。
宗杭想坐起來，臉上忽然壓上鋒利的一線涼。
是那個有著一張獰笑大臉的人，拿了把水果刀，在他臉上比劃。
宗杭拼命把臉往后縮：“哎，別，別……”
因著家境富裕，童虹專門送他去參加過《遇到綁架該如何聰明應(yīng)對》的講座，講師總結(jié)了三個“盡量”：盡量配合、盡量示弱、盡量尋找逃脫機會。
先死的都是耍橫的，兔子都被叼進(jìn)狼窩了，別以為齜起大牙蹬蹬兔腿就能扭轉(zhuǎn)乾坤。
每一句都說在了宗杭的心坎上，當(dāng)然要盡量配合，不然被打怎么辦，他最怕挨打。
就像現(xiàn)在，要是綁匪一個不高興，在他臉上畫花，這輩子這張皮就毀了，整容都整不回來。
那人哈哈大笑，拿刀身拍拍他害怕得幾乎糾起的臉：“慫貨，嚇成這樣。”
說著站起身，一刀插向手邊桌上的一只西瓜。
那瓜熟透了，哧啦一聲，從破口處一裂到底，那人也不用刀，刀背咬在嘴里，拿手把西瓜掰成了四五塊，抬手遞給周圍的人。
宗杭戰(zhàn)戰(zhàn)兢兢抬眼去看。
這是只漁船，不大，四面敞，頂上拿厚帆布搭著陽棚，船后應(yīng)該裝了柴油發(fā)動機，所以這船速度還行，噠噠噠一路往前。
船艙里雜亂不堪，什么都有，空的泡面桶和啤酒罐滾得滿地都是，船上除了他，一共三個人，那個掰瓜的是華人，剩下的兩個，好像是泰國人。
因為泰語那種讓人聽了骨酥筋軟的腔調(diào)，實在是太有辨識度了。
而外頭是大湖，日頭正烈，四面都是水，水上都是晃眼的白光，看久了讓人目眩，也讓人有恐懼的聯(lián)想，怕被綁上石頭，撲通一聲扔進(jìn)湖心，再浮不上來。
三人大口吃瓜，都不講究，汁水順著嘴角一路淌進(jìn)脖子，不知道是誰起頭，朝宗杭吐瓜籽，剩下的兩個有樣學(xué)樣，把他當(dāng)垃圾桶。
很快，宗杭頭臉身上，汁水淋漓。
他暗暗囑咐自己要忍，然后囁嚅著發(fā)問：“你們是不是要錢啊？”
講師說，要嘗試著和對方“建立聯(lián)系”，交情都是從無到有的。
掰瓜那人扔掉瓜皮，舔了舔手上的汁水，笑著反問他：“誰不想要錢？”
說完了，抬眼看正前方。
宗杭下意識也往前看。
遠(yuǎn)處開始出現(xiàn)密布的小黑點，像是誰在湖面上撒了一把芝麻。
船越駛越近，宗杭終于看清楚。
這是又一處水上村莊，但規(guī)模更大，破舊的船屋和高腳樓密密麻麻，像一處突兀冒出的水上城寨。
掰瓜那人順手撈起腳邊的破漁網(wǎng)，往宗杭身上一罩：“你喊救命也沒用，不信試試看。”
漁網(wǎng)的網(wǎng)眼個個都有拳頭大，用這玩意蓋他，顯然是無所顧忌，根本不怕他被人看到。
漁船駛進(jìn)村寨，在幢幢樓屋間穿行，有時候河道太窄，近得一個跨跳，就能蹦到人家的屋里去。
他看到船屋邊飄著澡桶，一-絲不-掛的小孩兒蜷縮在桶里睡得正酣；
看到菜葉、塑料袋、瓶瓶罐罐在河面上盤出一塊塊漂浮的垃圾場，里頭多處間雜血水，那是活魚被宰殺后剖出的內(nèi)臟；
還能看到船上人的臉，多是東南亞人，或兇悍獷戾，或呆滯麻木，對漁船熟視無睹，并不好奇。
很快，漁船靠邊停下。
這是片住戶群，由十來幢船屋和高腳樓組成，和剛剛經(jīng)過的那些彼此割裂的住所不同，能明顯看出這些船屋都是抱團(tuán)的——屋舍間有踏板、梯子相連，最邊上有一塊露出水面的平臺，種菜，兼作碼頭。
有幾個女人赤著腳，正蹲在平臺邊洗衣服，那兩個泰國人先跳上平臺，拿鉤桿把漁船拖近。
船停穩(wěn)之后，掰瓜那人一把揪住宗杭的后背心，把他拎拖起來：“走，送你們父子團(tuán)聚。”
父子團(tuán)聚？
宗必勝……也被抓來了？
宗杭跌跌撞撞被那人搡著走，腦子亂作一團(tuán)。
宗必勝也被抓來了，那童虹呢？不嚇?biāo)酪部匏懒税桑降锥啻蟮某穑缸觽z一起抓，還有，這群綁匪會打人的，宗必勝被打了嗎？他年紀(jì)那么大，又一貫地養(yǎng)尊處優(yōu)，這一拳頭下去……
雖然平日里父子間有齟齬，但那到底是內(nèi)部矛盾，宗杭忽然熱血上涌，眼圈都紅了，帶鎖的板門被打開的剎那，他幾乎是兩腿痙攣著沖了進(jìn)去。
昏暗的角落里，窸窸窣窣站起一個人來。
目光相觸，宗杭腦子里掠過一句話。
盡管童虹從小就教他別說臟話，要禮貌用語，他還是想說——
我日你全家祖宗十八代！
這人是馬老頭，馬躍飛。
***
易颯站在陳禿船屋的平臺邊吃米粉。
她早上去大湖深處放了一回烏鬼——烏鬼要常放常練，越復(fù)雜詭譎的水流環(huán)境越好。
放完烏鬼，先過來找陳禿，烏鬼幾輪潛水，羽毛都濕了，站在船尾大張著翅膀晾曬，翼展一米來長，像只鼓足了風(fēng)的黑帆，很有氣勢。
陳禿外出收賬還沒回來，他雇的幫工黎真香知道易颯還沒吃飯，給她做了一碗豬骨吊湯的越南米粉，湯里撒了兩片翠綠薄荷葉子，味道很特別。
易颯一邊吃，一邊看黎真香忙進(jìn)忙出。
她是越南人，四十來歲了，長相普通，臉龐扁平，喜歡打赤腳干活，一雙腳板黝黑肥厚。
黎真香從廚房里端了個盆子出來，盆子里頭盛滿了豬肺，看來是要去喂阿龍阿虎。
易颯想跟過去看熱鬧。
就在這個時候，身后響起引擎聲——這村里，船馬力這么大的，并不太多。
回頭一看，果然是陳禿的船。
浮村里幾乎家家有船，易颯也有，最小最簡陋的那種，浮在水面上像片細(xì)長葉子，陳禿有一回埋汰她，說就這破船還配馬達(dá)，如同癩狗頭上戴金花，真是糟踐了馬達(dá)了。
其實這馬達(dá)就是個外掛的助力推進(jìn)器，二手的，折合人民幣五百不到——這樣的貨色還能被比作金花，足見船有多寒磣。
相比之下，陳禿的船就要大多了，玻璃鋼材質(zhì)，動力也強，因為要靠它進(jìn)貨，每次開足馬力，船尾激起的大團(tuán)水花，都像大白兔子的絨球尾巴。
近前時，陳禿放慢速度泊船：“伊薩，剛路上遇到麻九，他不知道你回來了，說外頭來了個年輕男人，國內(nèi)過來的，姓丁，指名要找你。我也搞不清楚情況，讓他先把人接到我這。”
易颯點頭：“是有這事。”
她語氣平淡，臉色慵懶，就跟陳禿說的是家常事，類似“今天真熱”、“要下雨”似的。
陳禿好奇心上來了，不住拿眼瞟她，這個浮村，有人找上門來是稀罕事，來找易颯的更是絕無僅有。
印象中，她一直獨來獨往。
易颯知道他瞟，只當(dāng)沒看見：“有事找你幫忙，我摩托車在岸上，幫我弄回來，這兩天雨水大，別澆壞了。”
陳禿又嘲笑了一回她的小船：“你的癩狗馱不了了吧？早讓你換一艘了。”
易颯跳進(jìn)他的船艙：“不換，一年在這也住不了幾天。”
陳禿把船掉了個頭，正要發(fā)動，又熄了火，拿胳膊肘碰碰她，示意前頭：“哎。”
河道盡頭處，麻九的小舢板正慢慢劃進(jìn)來，那里是三岔口，幾條船都等著要過，形成了暫時的交通堵塞。
小舢板上站了個人。
陳禿拿起掛在舵上的望遠(yuǎn)鏡，朝著那個方向看，嘴里頭念念有詞：“你從哪招來的野男人，都追這來了。”
易颯咯咯笑，問他：“人怎么樣？”
陳禿說：“膀闊腰圓的，不錯，好生養(yǎng)，三年抱倆沒問題。”
陳禿當(dāng)過獸醫(yī)，看人總脫不了看牲口的思維。
易颯心里說：這你就錯了，這人是個絕戶。
丁姓是水鬼三姓之一，但丁磧是撿來的，撿來的，就不能姓丁，不能學(xué)丁家的本事，也不能接近丁家的秘密。
除非他自愿絕戶，這輩子孑然一身，可以找女人，但不能結(jié)婚，不準(zhǔn)生養(yǎng)。
這規(guī)矩是老一輩定的，大概是覺得“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一個人為了入你的門、冠你的姓，甘愿背棄祖宗絕后，那你破個例接納他，也是可以的。
但易颯覺得，這樣的人有點可怕，能為了一己意愿放棄世俗生活人間情愛的，要么是有大智慧，要么是有大戾氣。
她眸光漸深，這深里藏戒備，也帶探究，看那小舢板一槳一槳劃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