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江路48號(四)
9.
宋易已經(jīng)很久沒有認(rèn)認(rèn)真真地做過一頓飯了,廚房對他來說仿佛已經(jīng)成了一種擺設(shè),偶爾周喬過來會幫他填滿冰箱,然后在即將壞掉之前再幫他消滅掉。
陸一鳴是大學(xué)時候才認(rèn)識宋易的,每次周喬說老宋其實廚藝驚人的時候,他都要瞪著眼睛作吃驚狀,不怪他不相信,實在是宋易長了一張高傲不沾煙火的臉,而大多時候,他的廚房都是放在那里長灰的,他寧愿被外賣無限荼毒,都不樂意去給自己哪怕熬碗粥。他一方面把這歸結(jié)為懶,一方面覺得宋易這種人,本就是不屬于廚房的。
廚房的煙囪里冒出了煙,是宋易在用砂鍋煨湯。
周喬和陸一鳴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陣地,去了隔壁餐廳吃午飯,周喬依舊用他2.0的眼睛孜孜不倦地八卦著,“誒喲喂,他那廚房八百年生一次火,還是他用來泡妹子的,他怎么就這么風(fēng)騷呢?”
陸一鳴一邊啃雞排,一邊回答,“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深切懷疑,老宋會留人過夜了。”
“恭喜你已經(jīng)參透了他的本質(zhì)。”
周喬凝望著濱江路的方向,瞇著眼看煙囪里裊裊升起的煙霧,像很多年前一樣,似乎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宋易在廚房,就能嗅到飯菜的芳香。
他很會做菜,大約是天分吧!又或者是被逼出來的。
他單親,爸爸是個牌鬼,每天泡在麻將桌前以此為職業(yè),贏了興高采烈,輸了破口大罵,有著嚴(yán)重的暴力傾向,宋易大了打不動了,就打宋晴。宋晴比宋易小七歲,雖然一個媽生的,長相性格卻天差地別,她長得跟豆芽菜似的,腦袋大大的,胳膊腿細(xì)小,一雙眼睛大到失真,有時候乍一看跟外星人似的,那雙眼里總是盛滿卑怯,她膽子很小,重度依賴,輕微自閉傾向,偶然還會表現(xiàn)出躁狂的征象。她會發(fā)瘋撕咬她爸爸,但更多時候是瑟瑟地等挨打,宋易的爸爸是個常年從事體力勞動的健壯男人,肌肉迸發(fā),他打宋晴的時候從來不會手軟,蒲扇大的巴掌落在她身上,能瞬間讓小姑娘皮膚腫起來,有時候宋晴尖叫著往凳子或桌子下面任何能藏身的角落里鉆,有時候她又瞪著一雙大到失真的眼,用一種野獸被逼到窮途末路般的陰狠眼神盯著他,宋易在的時候會和那個男人拼命。用少年尚且單薄的身軀為妹妹扛下一片天。
他不見得多愛她,但她是他抗?fàn)幒突钕氯サ乃屑耐泻陀職狻?br />
就好像屠龍戰(zhàn)士的使命和義務(wù)一樣,他活著的全部力氣都在宋晴身上。
不然他無法說服自己在這冰冷而絕望的現(xiàn)實里,如何茍且度日。
他跟他爸動拳頭,耍狠的時候甚至動刀子。
宋晴很依賴宋易,她在宋易面前,才會表現(xiàn)得像個正常孩子,對宋易來說照顧妹妹已經(jīng)成了一種責(zé)任和必須扛起來的義務(wù),宋晴對任何人都充滿防備,除了宋易手里的,她不吃任何人遞過來的食物,哪怕她餓死。
起初宋易沒有發(fā)覺,他只是單純地以為她在使小性子,有一次他去外地參加物理競賽,走了三天半,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餓得奄奄一息卻一口不吃鄰居送來的飯菜。她虛弱地蜷縮在床上,因為剛挨過打,整個人顯得倔強而猙獰,懷里抱著宋易給她買的兔子玩偶,唇抿的很緊。那次宋易打了她一巴掌,心疼而又憤怒,沒用力,眼神卻兇狠,吼她,“你他媽是不想活了是嗎?”宋晴顫抖著去拿桌子上一塊幾乎風(fēng)干的饃片往嘴里大口大口的塞,太硬了,劃破了喉嚨,她咳嗽的時候甚至咳出血來,卻還是固執(zhí)地往嘴里送,一邊塞一邊偷偷看他。
宋易憤怒到?jīng)]有脾氣,阻止了她,熬了粥給她喝,看她大口吞咽食物,沉默如雕像。
他聽說那男人又打宋晴,提了一根長棍去了牌桌上,揪著人出來打了一頓,他那時候年紀(jì)也沒多大,不是父親對手,自己也搞得很狼狽。回來的時候,宋晴就蹲在門口,顫抖地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扯了下他的褲腿,眼淚斷了線一樣涌出來,她突然崩潰似的嚎啕,“哥哥對不起!”
宋易把宋晴抱進屋子,擱在臥室,吩咐她把自己東西都裝在袋子里。
他也去收拾東西。
然后帶宋晴走。
那一年宋易十六歲,宋晴九歲。他帶她離開了那個家,租了一間破屋子住著,一個月房租八十塊錢,不去上課了,就陪著宋晴,帶她去看醫(yī)生,吃藥,她狀態(tài)時好時壞,好的時候會對著他笑,壞的時候自己咬自己發(fā)瘋。
宋易那時候情緒也不好,陰沉,易怒,唯有的一點兒耐心都給了宋晴,他對她也算不上好,他自己也還是個孩子,他能給的已經(jīng)是他的全部了,沒錢,看不起病,問他那牌鬼老爸要,鐵定是要不來的,他去給人做事,什么來錢快做什么,最開始去拳擊館做陪練,碰上土豪來消遣一下子能掙不少小費,那地方變態(tài)也多,遇上一個純發(fā)泄的,能要掉半條命,經(jīng)常一身的傷。
宋晴每次見他受傷就發(fā)瘋,他換了事情做,干過很多事,都不長久,收入時好時壞,壞的時候,宋晴吃了這頓藥就沒下頓了,他脾氣也越發(fā)地壞。
那時候周喬真怕他會走歪路。
不過那日子沒熬過久。
宋晴吞了大量藥物休克死掉了。算是自殺吧!什么都沒給宋易留,一句話都沒有。宋易回家的時候,宋晴跟平時一樣蜷縮在沙發(fā)上,臉朝里,像睡著了。身子已經(jīng)硬了。
宋易其實知道,宋晴是不想他活得那么累。
她很依賴宋易,是病態(tài)的依賴,但她強迫自己切斷和他的聯(lián)系,還他自由。
據(jù)說宋易差點殺了他爸,他恨他,非常恨。
宋晴有這結(jié)局,全拜他所賜。
如果是現(xiàn)在,宋易可能告到他把牢底坐穿,但那時候他非常的無助,能做的只剩下自殺,活著殺了那男人。
所幸被人攔下來了。
他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待了三天,然后一言不發(fā)地辦了宋晴的后事,之后回去上學(xué),從那之后宋晴于他來說是禁忌,不許任何人提一句。
他那個爛到骨子里的父親有一天突然幡然醒悟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他發(fā)誓以后再也不摸牌了,找了個搬水工的工作做著。
從宋易的長相可以推他父親也是個皮相不錯的男人,他很快又找了一個女人,興致勃勃地重新組建家庭。結(jié)婚那天他在家里辦酒席,賓客寥寥,宋易找了一群人過去砸場子,看著那女人驚聲尖叫,忽然覺得沒意思透了。他唾了一口那個他早已叫不出爸的人,罵了聲“爛貨”,轉(zhuǎn)身走了。從此各不相干。
宋易把錢看得很重要,從他有能力開始就走各種路子賺錢。他是個很會錢生錢的人,手里永遠(yuǎn)要有存款才會踏實。他吃過沒有錢的苦,知道人窮的時候,會附贈各種霉運和麻煩,生了病,都他娘的不敢去醫(yī)院。知道無能為力的時候,那種恨不得去搶銀行的絕望。
其實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緩過來很多。雖然骨子里的冷漠和陰冷散都散不掉,但他顯然脾氣已經(jīng)好很多了。他不再執(zhí)著于心魔。
也學(xué)著去諒解自己了。
周喬覺得恨欣慰。
至少他開始去學(xué)著愛一個人了,或者說他已經(jīng)試圖讓一個人占有他了,這讓一度認(rèn)為他要抱著他一身的刺和冷漠孤獨終老的他仿佛看到了異次元大陸一樣興奮。
雖然,這廝的手段實在是直白得無恥至極。
實在是不要臉的過分。
周喬很少回憶往事,尤其是宋易的,這總會讓他生出無限感慨。
他對陸一鳴說:“你別看吧!老宋這臭德行,這次絕對是他栽大法了。”
陸一鳴似懂非懂地舔了下牙齒,“我只知道那姑娘羊入虎口已多時了,老宋那只虎已經(jīng)磨刀霍霍只差手起刀落了。”
周喬點點頭,“眼下確實是那姑娘吃虧上當(dāng)受騙了些,但至少她對老宋是有感覺的,而你不覺得,老宋那急功近利的手段,強烈地暴露了他十足的欲望和占有欲嗎?一個人強烈地想要控制一個人的時候,這會是他悲劇的起源。”他幸災(zāi)樂禍地瞇著眼思考了一下往后的日子,“我等他被虐得體無完膚死去活來。”
宋易已經(jīng)死去活來了。
他準(zhǔn)備了豐盛的午餐,他畢生的廚藝都用在了這頓飯上,那些他以為自己永遠(yuǎn)也不會撿起來的東西,突然想完完整整地呈現(xiàn)給她看。
然而那個乖巧說給她打下手的兔子小姐,實在是添亂的一把好手,她在多次試圖幫她卻不知道如何操作之后,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價值所在,“我把土豆切一切。”
他“嗯”了一聲,轉(zhuǎn)頭就看見她直挺挺地往自己指頭上下刀。
他捏著她的手指在水龍頭下沖洗后舉過頭頂止血的時候,看見她淚光閃爍的眼眸,她強忍著痛,憋得小臉都紅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好像隨時要掉下來了。
那眼睛明亮得像璀璨星辰。
然后宋易像被鬼附了體,擁吻了她。
憫之在手疼得近乎靈魂出竅的悲傷里,就那么丟掉了自己的初吻,她大腦短路,反射弧跑了地球兩圈還沒跑回來。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感受著胸腔里幾乎要透體而出的心跳,再次確認(rèn)了,她喜歡宋易。
否則這時候她應(yīng)該想要揍他,而不是發(fā)呆。
思思表姐說,這就是愛情。
愛情其實很簡單。
于是憫之在愣了半分鐘后,踮腳回吻了過去。她柔軟的唇瓣笨拙地從他唇上擦過。
她害羞了,跑了。
這會兒蹲在茶幾前頭笨拙地給自己包手指。
宋易走過去的時候看見她紅到滴血的耳朵,他強壓下荷爾蒙躁動的極致沖動,彎腰溫柔地把她抱了起來,擱到沙發(fā)上,坐過去給她包扎。
他不說話,憫之更變成了小啞巴。
尷尬的沉默蔓延了足足兩分鐘。
宋易緩緩傾身過去,眼鏡片后頭的目光灼熱而深沉,“再親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