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諾來生
第三十章 一諾來生
這天,程澈在自己座位上整理資料,凌晨快速滑動著椅子飄到程澈跟前,神秘兮兮地說:“程澈,你的稿子上了頭版頭條哎。”
程澈邊繼續(xù)手里的活兒,邊笑著對他說:“你不也上過頭條嗎?”
凌晨吸溜一下鼻子,“完全不一樣好不好,上次那個除了新聞線索是我提供的,通篇沒有一句話是我的原話。”
程澈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紙巾遞給他,“先擦擦鼻子吧,這么重的鼻音,是不是感冒了?”
凌晨用力揩了一下鼻子,沮喪地說:“別提了。昨天有個小區(qū)的業(yè)主和開發(fā)商對峙,我盯了一天給吹感冒了。開發(fā)商怕我報道出去影響他們二期樓盤銷售,還罵罵咧咧推搡我半天,差一點圍攻我。哎,不說了,昨天真是倒霉。”
程澈趕緊囑咐凌晨:“下次報道這種事盡量不要亮明記者身份,太危險了。”
凌晨嚴肅地說:“我現(xiàn)在才體會到前輩說的‘身可殺而事實不可改’,就是在危險面前依然緊緊把照相機摟在身前與之共存亡的勇氣。我發(fā)現(xiàn)我深深愛上記者這個職業(yè)了。”
前輩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到他們身后,一向嚴肅的前輩這次居然面帶笑容地說:“程澈你的那幾篇關(guān)于書報亭的稿子引起了比較大的影響,好多讀者打電話來提了很多非常寶貴的意見。今天主編接到市政府辦公室的電話,對咱們報社提出表揚,既傾聽了老百姓的心聲,匯總了老百姓的意見,還給政府工作提供了很多思路。聽說電視臺生活頻道還趁著這個熱點推出了幾檔讀書類節(jié)目和文化類紀錄片。程澈,了不起,做的好!”
程澈淡淡一笑,“前輩,您做的大新聞數(shù)不勝數(shù),您這樣夸我我實不敢當,我只是如實報道,并沒有創(chuàng)造熱點,只是正好趕上熱點罷了。”
前輩說:“做記者,新聞嗅覺是很重要的,你的新聞敏銳性很不錯。”
凌晨朝程澈擠眉弄眼,“你呀,就別謙虛了。我還想讓老師夸我呢。”
前輩卷卷手里的報紙敲了他的腦袋一下,“你就是上了頭條我也不夸你,你不經(jīng)夸,稍微有點成績,小尾巴就容易翹上天。”
坐在不遠處的高潔,聽著三人的說笑聲,把頭轉(zhuǎn)向一邊,拿出鏡子補妝,鼻孔里哼出幾個字,“瞎貓撞上死耗子,有什么了不起!”
前輩走后凌晨湊過來神神秘秘地對程澈說:“哎程澈,昨天我打探到一個消息,實習期滿后咱們?nèi)齻€實習生只留兩個。哎,跟你說實話啊,我是空降兵。所以應該是你和高潔之間去留的問題。本來我還擔心高潔是新聞專業(yè)占優(yōu)勢呢,現(xiàn)在看來誰走誰留還不一定呢。”
程澈拿手托著下巴,看著凌晨哭笑不得地說:“你從哪里聽到的消息啊?這么關(guān)心我的去留哪?”
凌晨用力擦了擦已經(jīng)紅紅的鼻子,用重重的鼻音說:“那當然,我當然關(guān)心你,咱倆是好哥們,同一國的嘛!”
程澈笑笑,“你是和明徵一國的吧?”
凌晨撓撓頭,“那是,茫茫人海知音難尋,我尋尋覓覓好久的限量版漫畫書,明徵一幫忙就弄到啦。”
程澈她們報社“百姓熱線”接到了一個特殊的電話,本市著名書法家葉平老先生在生命的最后日子想要報社幫忙尋找分隔六十多年的初戀情人。
程澈和凌晨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非常虛弱的老人竟然精神了一點,被扶著坐起來之后顫顫巍巍地從枕頭底下拿出一本書,書中夾著一張紙片,老人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張已經(jīng)泛黃的紙片,上面的鋼筆字因為年代久遠已經(jīng)褪色,但仍然清晰可辨一個字“諾”。
老人家滿是褐色斑點甚至已經(jīng)有些伸不直的手不住地摩挲那張紙片,他因消瘦而深深下陷的眼眶有些濕潤,他把視線轉(zhuǎn)向窗外看著遠方,緩緩地講起了那些久遠的故事。
“那是個特殊的年代,我們每個人都是湍急河流上的浮萍,停不下,抓不住。她是女子教會學校的學生,梳著兩條麻花辮,穿著藍色棉布旗袍,手里總是環(huán)抱著一本書,好看極了。因為一次偶然的出手相救,我們短暫但熱烈地相愛。那時的我們多么渴望和平,但戰(zhàn)爭卻遙遙無期。她對我說,戰(zhàn)爭總有一天會結(jié)束,我們總有一天會在一起,她說著從課本上撕了一頁紙,鄭重其事地寫了一個‘諾’字,然后塞到我手里。誰知當天夜里,部隊接到上級命令緊急開拔,離別如此之快,讓我猝不及防,我甚至都沒有辦法告訴她一聲。這一仗一打就是八年,多少次我死里逃生,咬牙挺過來,只是為了有一天能再見到她。戰(zhàn)爭終于結(jié)束,我回到與她相遇的地方,已經(jīng)面目全非。我留下來,打聽了整整三年都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后來,我安定下來,兩年后娶妻生子,就這樣一直到今天。十年前我的老伴兒走了,現(xiàn)在我也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我想找她,但我不知道她在哪,如果能再見她一面,我這輩子就沒有遺憾了。”
窗外大樹上最后幾片葉子也落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在風中擺動,老先生把目光收回來,把書和紙條遞給程澈和凌晨,不再說話。
程澈和凌晨走出醫(yī)院,秋風蕭瑟,滿眼枯黃,他們心里有種難以言說的情緒。
兩個人無言并肩走了很久,程澈突然停下來,對凌晨說:“葉老的時間不多了,我們要抓緊。”
凌晨說:“可是我們該怎樣入手呢,僅僅寫一篇尋人的文章葉老要找的人不一定正好能看到。而且除非一直刊登,否則很快就會被后來的新聞淹沒啊。”
程澈想了想,“我們在貼吧博客bbs論壇上都發(fā)布一下試試。”
凌晨一拍大腿,“對啊,報紙的讀者有局限性,但是網(wǎng)絡遍布全球,上網(wǎng)的人不計其數(shù)。咱們趕緊打車回報社跟前輩匯報去,前輩一拍板咱們今天晚上就能開始工作了。”
誰知,所有的帖子文章發(fā)出去只是石沉大海,打氣鼓勁兒被震撼被感動的人不少,就是沒有葉老要找的人,程澈和凌晨都快沒有信心了。
就在圣誕節(jié)那天早上,突然有人打來了電話,自稱是葉老要找的人的孫女兒,問別的信息她只說暫時保密,等見了葉老的面才能說。
程澈告訴了她葉老先生所在的醫(yī)院。
程澈給在外采訪的凌晨打了電話之后就匆匆忙忙趕到醫(yī)院,葉老的女兒在病房照顧她父親。她眼眶紅紅地說:“我父親已經(jīng)兩天沒有吃東西了,只靠輸液維持體力。從昨天開始昏一陣醒一陣,清醒的時候已經(jīng)和子女兒孫交代了后事,醫(yī)生也說我父親就是這幾天了。”說完用袖子擦擦眼淚。
程澈寬慰了她一會兒見她情緒平復下來就問她有沒有一個女孩來過。
“今天上午有個姑娘說她在報紙上看到我父親的故事和她去世的奶奶臨終前跟她講的一模一樣,于是就連夜買了火車票趕到了這里。”
“老奶奶已經(jīng)去世了?”
“嗯,父親要找的人已經(jīng)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不過那個姑娘送來了那位阿姨的遺物。”
葉老的女兒從抽屜里拿出幾本日記和一封信,“那個姑娘說如果奶奶知道這些東西送到了她想念了一輩子的人這里,在天之靈也會很欣慰。父親下午一直昏迷,真不知道他還能不能再看到這些。”
也許葉老聽到了她們的談話,也許是還有未完成的愿望讓他不肯就這樣睡去,他竟然緩緩地睜開了雙眼,顫抖地抬起打著點滴的手,指著那幾本日記,用氣若游絲聲音說:“給......給......我。”
葉老的女兒伏在父親耳邊跟他說了幾句話,然后對程澈說:“抱歉,我父親太虛弱了,能不能麻煩你幫他讀一下?他也許覺得我太親近,不太適合傾聽這些內(nèi)容。”
冬日午后的陽光從窗戶外面照進來,病房的每個角落仿佛都泛著微微發(fā)黃的柔和。
程澈坐在老人床邊,打開那封有點泛黃的信,輕聲念了起來。
病房里的儀器聲好像成為了滴滴答答倒著走動的鐘表聲,時間仿佛跟著程澈的聲音回到了許多年前。
“葉平哥哥:見字如面。我生病了,是那種沒有辦法治療的疾病,我的家人們瞞著我,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我也瞞著他們,假裝不知道。當然人都會死,我不悲傷。我的這一輩子,遇上的男人對我很好,兒孫們很孝順,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可是最近我總是失眠,要靠藥物才能勉強睡一會,睡覺是為了恢復體力恢復精神,現(xiàn)在睡覺對我來說已經(jīng)沒有了意義,不久之后我就會長眠,還不如用有限的時間再做點事情,所以我要求出院。我給兒孫們交代了所有的事情,分配好留給他們的錢和房子,給他們每個人都錄了音留了信,我希望我走后他們能盡快忘記我的死亡帶給他們的傷痛,盡早回歸自己的生活。這一切做完之后我感覺很輕松,剩下的時間雖然不多,但終歸是屬于我自己的了。我拿出所有的日記本,開始慢慢回顧我的這一生。我發(fā)現(xiàn)與其說是記了一輩子的日記,不如說日記里都是想對你說的話。遇上你的第一天,是我生平寫的第一篇日記,現(xiàn)在看那一篇還能感覺到當時的自己那種心情,那是我一生中最甜蜜的一天。后來,你走了,我知道你一定是來不及和我說一聲,在那個年代,分別甚至永別每分鐘都在上演,我們都身不由己。我每天記著日記,對你說話,想著總有一天我們還會再見面。再后來,這座城市也淪陷了,我們舉家搬遷去外省投靠父親的朋友,父親在顛沛流離的流亡途中病了,在臨終前把我托付給他朋友的兒子,那個人也就是我的丈夫。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我的第二個孩子也要出生了,但我還是習慣每天寫日記跟你說說話,給你講講我每天的生活。我在想,如果有生之年還能見到你,我會把我這一生都講給你聽。可是現(xiàn)在,我要走了,還沒來得及見你,就要走了。葉平哥哥,你在哪里,過的好嗎,你是否還記得我,是否像我一樣想了念了幾十年,是否像我一樣會在午夜夢回時回到我們相遇的地方,是否像我一樣即使老眼昏花,想起你來依然如十八歲那個相信永遠的少女。我干了一輩子教師,我是唯物主義者,我知道人死后就是塵歸塵土歸土,一切歸零,可是現(xiàn)在我熱切地期盼并深深地相信人死后靈魂會有去所,這樣我還能在那個世界見到你,所以我把這些日記和這封信留下來,如果你有天看到它們,去那邊的時候,記得帶上它們,來找我,我等你。最近幾年,可能因為睡眠質(zhì)量不好,你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來我夢里了。不過沒關(guān)系,我一點也不怕死亡到來的那天,我甚至有些期盼,因為,我快要見到你了。就此擱筆,一諾千金,我們天上見。”
程澈沒有管一直默默流著的眼淚,而是把信紙鄭重地折起來,放到葉平老先生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