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④①章
    衛(wèi)來覺得,談判到這里,幾乎等同于結(jié)束了。
    這一晚入睡前,他少有地沒跟岑今胡鬧,洗漱之后就安穩(wěn)躺到地上,枕住行李包,仔細(xì)回想過去這段時間關(guān)于談判的一切。
    她一定早就想好了怎么對付虎鯊,所以一路以來,表現(xiàn)地像是對天狼星號不屑一顧。
    岑今伸手旋滅漁燈,慢慢躺下去,小隔間黑暗而又安靜,兩個人的呼吸清晰可聞。
    甲板上忽然傳下沉重的悶響——即便是身處同一條船,依然兩個世界,他們從來搞不清這些海盜在熱衷什么。
    衛(wèi)來低聲說:“我總算明白沙特人為什么雇你來談判,換了是我,除了把虎鯊揍地死去活來逼他就范,大概也想不出別的招。談判有什么訣竅嗎,能不能點撥一下?”
    以后吃不了保鏢這碗青春飯的時候,他還能去賣化妝品、搞搞環(huán)保,或者偶爾幫人出面談個判。
    岑今輕笑。
    頓了頓說:“我上船之前,虎鯊一定既頭痛又緊張,一門心思認(rèn)定我是來砍價、從他嘴里奪肉的,即便我救過他的命,此一時彼一時,現(xiàn)在我是他既得利益的最大破壞者。”
    “所以,我出現(xiàn)的時候,一定要第一時間粉碎他先入為主的感覺。我要讓他覺得我是來幫忙的,是他平時求也求不到的機(jī)會,打破先行形成的僵硬氣氛。我也要扭轉(zhuǎn)沙特人在他心里的印象:他們不是付錢的冤大頭,而是他謀求新生活的貴人。”
    換言之,你要把他認(rèn)定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顛倒,才有機(jī)會牽著他走。
    “談判進(jìn)行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成功偷換了主題:虎鯊考慮的不再是要多少贖金,而是怎么跟沙特人達(dá)成合作……那條船會變成叩門磚和代表誠意的禮物。”
    衛(wèi)來大笑,說:“他媽的……”
    明明是從你手里搶的,當(dāng)禮物還回去,反而經(jīng)常能收獲感激。
    大概是因為失而復(fù)得這種事,是概率太小的驚喜。
    他問:“接下來,是不是該趁熱打鐵,極力促成虎鯊?fù)膺@300萬?”
    岑今閉上眼睛,在黑暗里緩緩搖頭。
    “虎鯊這種人,生性多疑,顧慮又多,只適合敲打,促成……反而壞事。”
    ***
    第四天。
    不知道是什么征兆,一大早天就是黃灰色的,衛(wèi)來去甲板上溜了一回,看到很多海盜扒著船欄,手搭起涼棚往遠(yuǎn)處看。
    那里,團(tuán)云卷起的赭黃色更重。
    衛(wèi)來問了幾個人,沒人聽得懂,好不容易找到沙迪,他正囫圇吞吃一條水煮的海魚,說:“大概是沙塵暴。”
    又是沙塵暴?
    衛(wèi)來頭皮發(fā)麻:“那怎么辦?”
    沙迪覺得他太過緊張:“紅海刮沙塵暴,有時候會連續(xù)一個月呢,我們天天都要給船清沙,早上起來,厚厚的一層,剛清完,又來一層。”
    “風(fēng)浪會大嗎?”
    “會吧,”沙迪聳聳肩,呲牙一笑,“不過很少翻船——翻船也不怕,我們有小艇。”
    海盜都是這么安慰人嗎?衛(wèi)來無語,在海水里干泡著的經(jīng)歷,他實在不想再來一次。
    而不同于之前的干脆利落,今天的談判異樣磨耗。
    虎鯊的果斷狠辣殺伐決斷,在小小的飯廳里悶蒸成猶豫、反復(fù)、患得患失,這么一個兇悍的海盜,抱著頭,絮絮叨叨,像思路混亂的老婆子。
    “今,如果,如果有意外,如果不像你說的那樣順利,我怎么辦?”
    岑今在畫畫,手邊攤了十多支或長或短的鉛筆——她故意的,第四天,按照計劃,她應(yīng)該心不在焉,虎鯊也應(yīng)該焦躁。
    她回答說:“也是啊,哪有十足保險的事——人在床上睡著睡著,也會睡死了呢。”
    說話間,筆端或拖或帶,勾勒出氣勢洶洶的百米沙墻:滿紙的沙塵暴,只左下角有輛車窗破碎的小車,畫幅上展示不了,她自己知道,車?yán)镞€有兩個人。
    她看了一眼衛(wèi)來,他顯然注意到了畫的內(nèi)容,回應(yīng)的眼神里帶微笑。
    真好,這世上有些事,你一個眼神,他都知道。
    虎鯊困獸一樣,在桌邊走來走去。
    “我就這樣把船還給沙特人,一分錢都不要,我怎么跟其他人交待?”
    岑今吹開紙面上的鉛屑:“誰讓你白白還給沙特人了,贖金還是要收點的——你不趁機(jī)要點錢,打算將來兩手空空去國外嗎?”
    原來并不耽誤拿錢,虎鯊一喜,但緊接著,心頭又升起另一重不安:“可是……拿了錢,沙特人會生氣嗎?一生氣,不幫我搭線了怎么辦?還有,他們?nèi)绻f話不算話,拿到了船,就再也不管我死活……”
    他忽然又猶豫:那還不如多要點錢呢,錢是實在的,但美好的生活,美好地太縹緲了。
    岑今在紙面某處細(xì)細(xì)畫起什么:“所以啊,看你還能給他們提供什么好處咯,你不該讓他們勉強(qiáng)幫你,要讓他們積極主動,拼命想為你促成這事。”
    這不是胡扯嗎?沙特人討厭他還來不及,怎么可能為他做事,還“積極”、“主動”、“拼命地”?
    虎鯊后背冒汗,內(nèi)火又想往外竄了,努力壓伏了一會,忽然轉(zhuǎn)成一副笑臉,往岑今邊上一趴。
    “今,你提示一下我吧,不要繞來繞去了,我們是好朋友啊。”
    衛(wèi)來感慨:能屈能伸,難怪虎鯊能當(dāng)上海盜頭子。不要臉也是種能力,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
    岑今瞥了虎鯊一眼:“仔細(xì)想想,你還能為他們做什么。”
    虎鯊想地抓心撓肝。
    “還能做什么……我最多以后都不劫他們的船了,但那么多海盜,我不劫,還會有別人劫的……”
    岑今說:“不對,你應(yīng)該去劫,但又不能劫。”
    她抽開那張畫紙,順手遞給衛(wèi)來,眼睛卻是看著虎鯊的。
    衛(wèi)來盯著紙面苦笑,她畫了一只神態(tài)驚恐的小蜜蜂,旁邊還標(biāo)注一行字:衛(wèi)來珍視的小蜜蜂。
    女人真是記仇。
    而邊上的虎鯊已經(jīng)徹底糊涂了:“什么叫應(yīng)該去劫,但又不能劫?”
    岑今唇角微揚:“海盜有不成文的規(guī)矩,先到先得。你先盯上的船,其它人自認(rèn)倒霉,一般不會再去動——以后,沙特人的船到了亞丁灣,你每次都派船去盯去跟,每次又因為各種原因沒下得成手……懂嗎?”
    虎鯊看著她,嘴巴慢慢張大:“你是說……”
    岑今伸手撫平一張新的紙面:“有什么能比用海盜護(hù)航來的更保險呢?沙特人每年有上千條船要過亞丁灣,收到這份大禮,你覺得他們會不會樂歪了嘴?”
    ……
    板上釘釘?shù)氖铝耍Ⅴ忂€是遲遲不拍板,總擔(dān)心有什么沒考慮到的,時而焦慮,時而狂喜,時而沉默,時而又住不了嘴——這斷斷續(xù)續(xù)答疑式的第四輪談判,從早上拖到中午,又拖到下午。
    衛(wèi)來出去抽了次煙,朝沙迪借的火——船身有明顯的晃動,空氣里彌漫著土腥味,稍遠(yuǎn)一點的海面上一片黃霧蒙蒙,船欄上已經(jīng)落細(xì)小的沙塵,伸手去抹,指腹上帶起細(xì)碎的土黃。
    沙迪向衛(wèi)來打聽:“談判怎么樣了?會很快結(jié)束嗎?能不能讓岑小姐快一點?”
    衛(wèi)來有點意外:“你們這么急?”
    沙迪說:“等錢用啊。有了錢,可以買大桶的酒、吃又軟又香的面包、還可以去找女人……”
    “越拖越煩,說什么世界上最大的油輪,二十五個人-質(zhì),一天要吃多少飯?要派很多人在船上看守,也要吃飯,這都是要花錢的!”
    他嘟嘟嚷嚷:“希望趕緊拿到錢,少一點也行,你們岑小姐到底會不會談,讓她兇一點啊。昨天晚上,還有人跟虎鯊吵,怪他太貪心,說,一千萬太多了,氣得虎鯊拿槍托砸地,差點開槍了……”
    真是意外之喜,原來海盜這邊也不是鐵板一塊,各人有各人的小九九。
    衛(wèi)來隱約覺得,今晚一定會有個結(jié)果,單看虎鯊什么時候給出定音的那一錘。
    ***
    晚飯過后,船已經(jīng)晃地很厲害了,沙塵暴開始從紅海上空橫拖而過,沙迪說這只是開始,按照經(jīng)驗,半夜才是風(fēng)浪最大的時候。
    海盜們開始往水下放沉重的鐵錨,錨鏈磨到船沿,嘩啦作響。有人慌亂地去收那些會被風(fēng)浪撼動的外掛零碎,飯廳外一片喧嘩。
    虎鯊手里握著那個衛(wèi)星電話,按照規(guī)矩,談判的結(jié)果要由岑今通知沙特人,那之后才會轉(zhuǎn)成海盜和船東的直接對話。
    虎鯊一生的黏糊好像都用在這一天了,甚至遞電話給岑今的時候,他都還在猶豫。
    “今,那些都要我自己談嗎?”
    岑今說:“我只談天狼星號。”
    虎鯊喃喃:“你不能幫我跟沙特人都談好嗎,我去談的話,總覺得要費好多力氣,很周折,要很長時間……”
    岑今冷笑:“太好的東西,總要費點力氣才能得到。太容易到手,你不覺得心慌嗎?”
    虎鯊終于把衛(wèi)星電話遞過來。
    岑今撥號,虎鯊屏住呼吸,兩手扒住桌子,掌心摩挲到細(xì)小的沙粒,這才發(fā)現(xiàn)飯廳里都已經(jīng)有了沙塵的跡象。
    接通的剎那,虎鯊的心都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岑今對著那頭說了一句話。
    “我完事了。”
    她長身站起,大笑著把電話拋回給虎鯊:“接下來,都是你的事了,祝你好運。”
    ***
    看得出來,她心情很好,回房時船身的亂晃和腳步不穩(wěn)都沒影響她的興致,幾次忽然停下,倚住墻身近乎任性問他:“我表現(xiàn)地好嗎?”
    像個求表揚的小姑娘。
    衛(wèi)來無可奈何:“還行不行了你?沒喝酒就醉了。”
    這話提醒了她:“我得朝虎鯊要酒。”
    按照慣例,談判的時候,海盜會備很多酒,專等后面拿到錢了大肆慶祝。
    她搖搖晃晃又回飯廳,衛(wèi)來哭笑不得,跟過去時,她又出來了,一手一瓶拉格啤酒,示威似的朝他晃了又晃,像攥著兩顆手榴-彈。
    回到房間,她想辦法開酒,桌角磕不掉,衛(wèi)來的那把刀又沒撬口,岑今想折回去找虎鯊要開瓶器,衛(wèi)來說:“我來吧。”
    他左右手各拿一瓶,瓶口的蓋沿齒口處相交相抵,瓶身放平,向著兩個方向狠狠一拽。
    啤酒味兒混著細(xì)密的白沫噴出少許,衛(wèi)來遞了瓶給她,跟她瓶頸相碰:“恭喜你。”
    岑今仰頭喝酒,衛(wèi)來陪著喝了一口,眼見她都不停,咕嚕嚕下去了快小半瓶,終于忍不住抓住瓶底把酒奪了下來:“知道你高興……但能緩著點嗎?”
    岑今笑,這一口喝的太猛太多,酒勁倒沖,臉頰到脖頸漸漸泛紅,她拿手背抹了抹唇角,抱膝坐到床上,重新把酒拿過來,瓶頸子握在手里,晃了又晃。
    瓶子里酒沫漲起,衛(wèi)來自覺大概是管不了她:想喝就喝吧,到底是了結(jié)了大事一樁。
    出乎意料的,她眼底忽然掠過一絲惆悵,頭輕輕靠住膝蓋,低聲說:“談判都結(jié)束了啊。”
    衛(wèi)來笑,伸手撫摸她頭發(fā):“事情了結(jié),心里反而空落了?”
    岑今喃喃:“你會給一個月做計劃嗎?一項一項,一件件做掉?”
    “沒做過。不過,一件件完成,不是挺有成就感嗎?”
    岑今說:“但是時間也過去了,完成一個月的計劃,一個月就走了。完成一年的計劃,一年也走了。”
    “時間哪有不過去的?這個月圓滿了,還有下個月啊,了不得再做新的計劃。”
    岑今的聲音低的像是耳語:“沒有,這個月,還沒圓滿,事還沒完……”
    她躺到床上,慢慢蜷起身子,又是那種很沒安全感的睡姿。
    衛(wèi)來拿過她手中的啤酒瓶,放到床腳邊,低頭吻了吻她額頭。
    真奇怪,本該是慶祝的氣氛的,突然間竟有點壓抑了。
    衛(wèi)來放她休息,自己先去洗澡,沙迪所說的大風(fēng)浪好像提前來了,洗到中途,船身忽然一個大的傾側(cè),要不是他眼疾手快抓穩(wěn)了水龍頭,大概會從簾子里跌出去。
    但除了他,其它所有人和物都沒這么幸運:半盛著酒的酒瓶子骨碌碌滾到墻角,漁燈從桌上跌下,鏗的一聲,所幸沒碎,亮光在低處搖晃。
    連岑今都尖叫了一聲。
    衛(wèi)來掀開簾子看,然后大笑出聲,險些笑出眼淚。
    她大概躺地離床沿太近,居然以最滑稽的姿勢被拋下了床——說是拋下床也不合適,上半身下來的,兩手狼狽地?fù)沃兀瑑蓷l腿豎在上頭,整個人像個斜倒栽的蘿卜。
    如果可以選,這一定是她這輩子最想從他腦子里刪走的畫面。
    媽的還笑個沒完了,岑今惱羞成怒:“你滾蛋!”
    反正也沒形象了,她爬起來,兇他:“出來,我要洗澡!”
    衛(wèi)來笑地收不住,穿好短褲出來,好心提醒她:“抓緊水龍頭啊,待會洗到一半栽出來,你說我是扶你還是不扶?”
    岑今說:“你滾蛋。”
    來來去去都是這句,社評上罵人就句句見血——現(xiàn)實里,她罵人的話,還真是貧瘠的可憐。
    岑今洗地很快,船晃地太厲害,她還真怕一個沒注意從簾子里栽出去,顧不上擦干就裹著披紗出來。
    剛出簾子,又有一輪新的搖晃,她后背緊緊貼住墻,放低重心坐到角落里。
    漁燈滾到她腳邊,抬頭看,衛(wèi)來躺在床上——像是長成了床的一部分,怎么晃都沒見他動。
    岑今奇怪:“你為什么可以?”
    衛(wèi)來說:“如果你也在偷-渡船上睡過三個月,經(jīng)歷過比這大的多的風(fēng)浪,你的后背就會像長出吸盤,穩(wěn)穩(wěn)占牢一處地方,別人拽都拽不動。”
    岑今說:“胡說八道。”
    衛(wèi)來向她伸手:“那你過來啊。”
    岑今吁了口氣,候著船穩(wěn)點了,慢慢起身,扶著墻壁挪過去,伸手給他。
    指尖相觸的剎那,外間忽然響起一陣狂歡似的鼓噪,岑今身子一顫,衛(wèi)來抓住她手腕,把她拽抱到自己懷里。
    海盜歇斯底里的狂叫也像是風(fēng)浪,一撥高過一撥,混著海上的沙暴,撼打這小小的隔間。
    岑今笑,低頭埋在他胸口,聽他強(qiáng)有力的心跳:“虎鯊大概是把消息通知下去了。”
    不講究什么文雅克制,海盜的狂歡歷來如此:鼓噪、尖叫、摔打、玻璃砸碎的聲音、鐵器的鏗鏘亂碰、甚至要打個頭破血流,才稱得上是慶祝。
    衛(wèi)來低聲問她:“想要嗎?”
    岑今沒聽明白。
    她怔了一下,看衛(wèi)來的眼睛,漸漸反應(yīng)過來:“這種時候?”
    忽然有點尷尬,撐著床面從他身上跪坐起來。
    衛(wèi)來說:“海盜的船上,紅海中央,外頭刮著可以掀起浪頭的沙暴,一間屋里的男人女人,不陌生,也不熟地過了頭——這一生,也難得碰到這樣的時候。”
    岑今咬住嘴唇,船身又是一側(cè),衛(wèi)來伸手穩(wěn)住她的腰。
    低處的漁燈被晃地顛了個個,幽黃色的光柱籠住她的臉,幾絲頭發(fā)半干,在光里慵懶揚起,眼神閃爍不定,再看不清里頭是個怎樣的世界。
    只覺得是一片深邃的黑,沒有止境的海,帶溫度的柔軟,迎著他的目光,慢慢泛起讓人耳熱心跳的意外。
    她伸出手,緩緩移向、然后停在披紗圍裹起的掖邊。
    說:“那我希望,這風(fēng)暴,可以刮地再猛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