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②⑤章
    夜晚的沙漠,可見度并不差,銀色的月光鍍著每一處沙丘起伏,還有沙漠線被碾過無數(shù)次的車轍印。
    有衛(wèi)星電話的GPS經(jīng)緯定位,衛(wèi)來并不擔(dān)心迷失方向,而沒有指定的匯合地點,更讓他感覺輕松:大方向不變就好,也許日出的時候,就能看到海岸。
    越夜越靜。
    經(jīng)過游牧民的帳篷,車燈掃過無數(shù)或驚起或趴睡的羊。
    經(jīng)過淘金者的營地,有人茫然地從帳篷里探看,帳篷邊散著空罐頭和水煙壺。
    經(jīng)過補給的小鎮(zhèn),沒有燈光,沒有人聲,低矮的房子像隨意搭建的積木,車子在空空的街道上急速穿過,后頭驚起幾十米的沙塵,又伴著車聲的遠遁落出一條新的轍痕。
    這樣的沙漠,幾近溫柔。
    衛(wèi)來覺得,這足可列入生命里最美好的時刻和場景之一。
    沒法準(zhǔn)備、沒有預(yù)期、踉蹌撞上,溫柔到只能擁抱,舍不得推開。
    岑今低聲說:“這路要是永遠走不到頭就好了。”
    衛(wèi)來看了她一眼:“說這話時,能考慮一下司機的感受嗎?永遠走不到頭,你是想累死我?”
    岑今笑。
    “我?guī)湍汩_一段?”
    衛(wèi)來搖頭:“別搶我活,你時不時跟我說個話就行,省得我犯困。”
    她今晚表現(xiàn)不錯,沒有倒頭就睡。
    岑今說:“我現(xiàn)在很想吃東西。”
    “林永福的手藝很好,我第一次吃他做的菜,是糖醋咕嚕肉,肉塊外面裹了一層薄的糖醋芡,很脆,酸里帶著甜,又有一點辣……”
    “我請的那個日料廚師長,每餐都會做北極貝。冰鎮(zhèn),玫瑰紅的裙邊,涼涼的,味道很鮮甜,很嫩,又很滑,醬碟里點一抹芥辣……
    衛(wèi)來說:“停停停,你還是睡覺吧。”
    他今天就吃了壓縮餅干、幾個椰棗和一口瓜,經(jīng)不住刺激。
    岑今惆悵似的嘆了口氣,衛(wèi)來飛快瞥了她一眼,她細白的牙齒輕咬下唇,這一瞬間,既饞又可愛。
    比起初見,她現(xiàn)在給他的感覺,真的很不一樣,倒不是說哪一面是偽裝——有一種矛盾的調(diào)和、難解的兼而有之。
    “能問你個問題嗎?”
    “你對客戶,一直這么多問題嗎?”
    衛(wèi)來搖頭:“不是。”
    “我一般都很冷酷,不大講話,像一堵墻。”
    “然后這墻,到我這就成精了?”
    衛(wèi)來大笑。
    說不清楚。
    一開始,他可能只是想讓旅程輕松點,隨時“找點樂子”,不然多悶啊——他是一堵墻,她是一幅畫,這一路就是畫掛在墻上,風(fēng)吹沙打,參觀客都沒一個。
    再然后,他其實是想跟她說話,不乏故意去對著干、也不乏故意想逗她的意思。
    那又怎么樣,雄孔雀多么高傲,遇到異性,還不是拼命地開屏、扭腰、抖擻羽毛、屁顛屁顛要去吸引對方的注意?
    他說:“也不是,對他們沒興趣,所以沒什么話講。”
    車子里靜了好一會。
    遠處起了狼嗥,被風(fēng)送過來。
    媽的。
    沙漠里有狼,他是知道的,但是這種時候,大自然給他配這背景音,太不友好。
    岑今轉(zhuǎn)頭看他:“說這話……是對我有興趣?”
    衛(wèi)來目不斜視:“聰明人說話,別拐彎抹角。我對你有興趣這件事,沒遮掩過,表現(xiàn)的好像也并不含蓄,你要是一直沒察覺——那當(dāng)我沒說,高估你了。”
    不是說,人有三樣?xùn)|西是無法隱藏的嗎?貧窮、咳嗽、還有喜歡。
    那索性攤開了曬太陽,哪怕沒有回應(yīng),至少得一個光芒萬丈。
    “如果我對你沒興趣呢?”
    衛(wèi)來無所謂:“很多人對文學(xué)有興趣,文學(xué)對他們有興趣嗎?也不妨礙他們看書、買書啊。”
    “你剛要問我什么問題?”
    哦,對了,問問題,他差點忘了。
    “為什么那么喜歡穿晚禮服?”
    “因為漂亮啊。”
    “就這個原因?”
    “嗯。”
    衛(wèi)來覺得,她說了真話,但不是全部。
    但沒關(guān)系,愛漂亮挺好,他也喜歡看女人漂亮。
    ***
    后半夜,他讓岑今不要再硬捱,想睡就睡。
    自己也偶爾停車,小睡個幾分鐘,或者抽根煙,精神提起來了再繼續(xù)。
    又一次停車的時候,開始覺得冷:沙漠的日溫差很大,有些時候晚上甚至能到零下——這里雖然沒那么夸張,但降溫幅度也夠嗆。
    轉(zhuǎn)頭看岑今,她似乎也覺得冷,整個人在座位上蜷成了一團。
    衛(wèi)來起身,從前頭跨進后車箱,拿了條蓋巾過來幫她蓋上,把蓋巾的角掖進安全帶時,無意間看到她的臉。
    心里咯噔了一聲,湊近去看。
    這一番動作,可能弄醒她了。
    普通人或許辨別不出,但他分得清裝睡和真睡,看氣息頻率、眼睛是否平靜、還有睫毛的拂動。
    他仔細看她睫根,然后對著她睫毛輕呵了口氣。
    她眼睛動了一下,睫毛微拂——清醒時的條件反射,裝不來的。
    衛(wèi)來笑起來,他伸手出去,指背虛順著她眉,到臉頰,到嘴唇。
    然后低下頭,吻在她眼睛上。
    嘴唇可以感覺到她眼睛的輕顫,還有睫毛,一直拂著他唇邊,酥酥的癢。
    他在心里說:我知道你醒著。
    ***
    岑今醒來的時候,聽到海浪聲。
    她坐起身,有點茫然。
    天還沒有大亮,海風(fēng)是涼的,車子停在一處岸礁,車門全部打開,衛(wèi)星電話斜掛在車頭的反光鏡上,天線拉的老長。
    向來路看,有一片低矮的小漁村,只幾十戶,棚屋都歪歪扭扭像是要倒,有只孤獨的山羊,在空地上慢慢地走。
    衛(wèi)來呢?
    她下了車,手搭在眼睛上,四下看了一回,終于找到他。
    他在海里,隨著浪一起游泳,有白色的浪頭把他整個包住,岑今以為他要消失了——
    下一秒,他又冒出頭來。
    她盤腿坐到地上,一直盯著他看,直到他上岸,抹甩臉上的海水。
    岑今閉上眼睛。
    眼眉上,好像還能感覺到那個柔軟的吻,炙燙、風(fēng)吹不涼。
    再然后,忽然有水珠彈了滿臉。
    睜開眼睛,衛(wèi)來正對著她笑。
    他在她身邊坐下,一身的水,短褲濕透了粘在身上,后背上,有小的傷口撐開,那一片的水漬都帶血的顏色。
    岑今皺眉,然后移開目光。
    這不是她該管的事,她不管。
    衛(wèi)來指了指斜掛的衛(wèi)星電話:“我發(fā)了GPS經(jīng)緯定位過去,也跟他們通了電話,約了明天的時間。”
    “明天?”
    “趕了一夜的路,我覺得你需要休息,養(yǎng)養(yǎng)氣勢——不是說談判要氣勢嗎?”
    岑今嗯了一聲。
    頓了頓,她起身去拿自己的包,翻到煙盒,彈了一支出來低頭銜住,點上了深吸一口,然后仰起頭,把煙霧慢慢吐出去。
    煙霧模糊了她的臉。
    衛(wèi)來忽然覺得,有一些事情,倒退回從前了。
    她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
    說:“休息一天也好,養(yǎng)足了精神,一鼓作氣,早點了結(jié)這件事。”
    “沒那么容易吧,不是說有些船被羈押超過25個月,談判一直不順利嗎?”
    他并不想這談判黃掉,但也不想它順利到風(fēng)馳電掣般結(jié)束。
    岑今唇角揚起一抹譏誚的笑:“那是雙方都沒什么誠意,談判代表也沒什么能力。我來談,不會這么久。”
    “這么自信?不是說不了解虎鯊嗎?”
    “我不需要了解虎鯊,我了解人就行了。”
    衛(wèi)來笑:“說的好像一切都在你掌控之中,你連身邊最親密的人都不了解。”
    岑今敏感地看向他:“你說誰?姜珉?”
    “這么聰明和精于安排,當(dāng)初怎么會被他抓個現(xiàn)行?是他更難對付,還是你太疏忽?”
    岑今微笑:“你說這個啊。”
    “我比誰都了解姜珉。”
    “他在人多的地方講話,會很緊張,汗流浹背。所以要帶兩件襯衫,中途替換。”
    “他從國內(nèi)出來留學(xué),遵從家人的意愿移民,很多想法都很傳統(tǒng)。他是個好人,為人很寬容,但有些事絕對不能接受,比如,女人給他帶綠帽子。”
    衛(wèi)來一怔。
    有一絲異樣的感覺爬上心頭。
    岑今還在笑,煙身在手邊的石塊上磕了磕。
    “他性情溫和,膽子小,暈血,對一些慘烈的場面嚴(yán)重心理不適,想都不能去想——這樣的人想死的話,會選擇比較溫和的方式,不會跳樓、割腕或者走極端。”
    “他從來就沒想過,是誰把他的藥倒了一半,摻了維生素進去。也沒想過為什么他的朋友會‘湊巧’去找他打球,門又為什么‘湊巧’沒關(guān)嚴(yán),讓那個朋友發(fā)現(xiàn)了自殺現(xiàn)場。”
    衛(wèi)來盯著她看:“你安排的?”
    岑今沒有看他,她用力把煙頭往土地摁。
    “所以,你說,他有什么資格說我是他‘劫難’?”
    “如果他覺得,后來遇到的女人才是他的真愛,那他最該感謝的,應(yīng)該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