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一兩絲頭發(fā)從她發(fā)髻里逸出來,隨著呼吸在鬢邊輕顫,離燭火很近,也許會燒到吧。
桓宣伸手,將將觸到發(fā)絲又轉開,移走了燭臺。
后窗外,荀媼松一口氣,跟著又繃緊了臉,成何體統(tǒng)!且不說頭七的規(guī)矩是該早早離開,讓魂魄獨自返來,就說這孤男寡女深更半夜的,傳出去讓人怎么議論謝旃!
身后似有腳步聲,荀媼急急回頭,劉止悄無聲息走了出來:“娘,你怎么在這兒?”
聲音很低,桓宣卻已聽見了,正要起身查看,傅云晚醒了。她似是有些反應不過來眼下的情形,怔怔看他半晌,才喚了聲:“大將軍。”
桓宣看見她微紅的眼皮,她一雙眼被睡眠洗濯得干凈,黑是黑白是白,像幽泉里浸著兩顆黑色晶石。是美的,也就怪不得元輅費盡心思也要到手。桓宣移開目光:“三更了。”
傅云晚急急坐直,整了整鬢發(fā)。三更子時,陰陽交匯,謝旃如果能回來,也該是這個時辰吧?突然聽見窗外幾聲輕響,似是有人踩著枯草走來,傅云晚心中驚喜:“檀郎!”
桓宣想說不是,看見她唇邊一閃即逝的笑容,到底又咽了回去。她起身往門外追,到門前又停住,回頭看他,桓宣還道她也聽出來了門外是荀媼,正要開口,噗一聲,她吹熄了蠟燭。
四周猛地暗下來,陰天沒有月亮,桓宣適應了一會兒才分辨出她的輪廓,她一只腳踏出門外一只腳還在檻內(nèi),抬頭望著遠處黑魆魆的后園,她在想什么?
傅云晚屏著呼吸努力聽著,方才那模糊的動靜消失了,眼下只有風過園庭的響動。是謝旃嗎?她不敢追出去就是怕驚擾到魂魄,他卻還是離開了嗎?
身后傳來桓宣低低的語聲:“不是佛奴。”
傅云晚怔怔回頭,為什么這么說?
屋后,荀媼走出幾步又被劉止攔住:“不行,大將軍準都聽見了,你得回去解釋一下。”
“我有什么可解釋的?”荀媼帶著怒,“頭七規(guī)矩是不能守夜,他們孤男寡女攪在一起算什么?還把燈吹了!”
“你是說,”劉止愣了下,“傅娘子跟大將軍?”
“除了她還有誰?”荀媼越說越氣,“這才幾天,穿人衣服不說,深更半夜也不知道避嫌……”
“別胡說,”劉止打斷她,“沒的給郎君抹黑。”
身后光影一晃,精舍的燈重又亮了起來,劉止急急離開:“我還有事,你去見大將軍吧,別說我也在。”
屋里,傅云晚忍著淚慢慢走回:“我怕魂魄不能見光,所以剛剛滅了燈,對不起。”
“剛才外面的是阿婆。”桓宣看見她黯然的神色,忍不住又添了一句,“幽冥之事本就縹緲,別太放在心上。”
那么他呢?傅云晚抬眼看他,她能感覺到他的失望,他明明也在盼著謝旃回來:“你說郎君他,還會回來嗎?”
桓宣想說會,又怕給她太多希望,到時候反而更讓她失望,躊躇之間聽見外面的動靜,荀媼來了:“大將軍,頭七的規(guī)矩不能守靈,對逝者不好,該回去了。”
桓宣看她一眼,方才外面除了她還有一個極輕的腳步聲,應該是劉止。可眼下只有她一個人過來。這些天暗中追查,又查到劉止幾處疑點,就連失火那天鋪子突然過來送貨也是劉止的安排,他們母子兩個跟失火,跟謝旃的死到底有沒有關聯(lián)?桓宣思忖著,決定先不打草驚蛇:“知道了,你先送傅娘子回去。”
余光瞥見傅云晚起身向他行禮,桓宣叉手還禮,她走了,四周一下子空蕩起來,桓宣遙遙目送著,謝旃今夜會回來嗎?只怕她要輾轉反側,無法入眠了吧。
“大將軍,”段祥尋了過來,“方才劉止也在。”
桓宣點頭:“盯緊了,如有異動,立刻拿下。”
穿過內(nèi)宅,荀媼在門前停步:“我有句話要跟娘子說。”
傅云晚抬眼,荀媼繃緊的臉隱在夜色里:“我一個做下人的,按理不該管娘子的事,但郎君是咱們南人的臉面,菩薩一般的人物,娘子就算有什么念頭,至少也得出了孝再說,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大將軍行伍人有時候想不到,娘子是個精細人,娘子也想不到嗎?”
傅云晚半晌才反應過來她的意思,連耳帶腮一下漲得通紅:“你,你說什么?我,我沒有。”
“有沒有的,娘子心里有數(shù)就好。”荀媼硬邦邦地行了一禮,“該說的我都說了,娘子好自為之。”
她不由分說轉頭就走,傅云晚追出去兩步,又頹然站住。
跟她解釋有什么用?她不會信她的。這些天謝家人對她都是客氣中透著疏遠,就連桓宣一開始也是,他們都在怪她害死了謝旃,如今她受這些苦楚,也是該當贖罪。
扶著墻慢慢走進屋里,又痛又悔。那天真應該進宮去的,那樣的話,一切早就結束了。取火點燈,四壁冰冷,熨了一半的錦袍放在案上,傅云晚重又燒了熨斗拿在手里,盡快熨完了還給桓宣吧,從今往后,她再不見任何不相干的男人。
這一夜片刻也不曾合眼,天剛蒙蒙亮便起了床,錦袍已經(jīng)干了,密密壓著的金線在玄色底子上托出遒勁的龍形,傅云晚找了塊包袱皮包好,捧在手里出了門。
桓宣一大早起來,在庭中安排祭奠事宜。
頭七祭奠一般只請至親好友,但他幾乎給鄴京所有有頭有臉的人家都送了請?zhí)写髮④姷拿^在,那些人不敢不來,到時候再讓傅云晚以未亡人的身份出來酬答,眾目睽睽,坐實了傅云晚的身份,至少在百天熱孝之中,元輅應該不會動她。
百天過后,他應當已經(jīng)送她回了江東,也就不用擔心了。
余光瞥見斬衰的一角,傅云晚來了,桓宣快步迎上去:“來了。”
她低著頭沒有看他,將手里的包袱交給侍衛(wèi):“大將軍的袍子,已經(jīng)洗干凈了。”
桓宣覺得她態(tài)度似有點疏遠,又見她臉色蒼白,眼皮紅腫著,眼下又是青黑,大約是昨夜哭了太久,精神有點支撐不住吧,今天祭奠人多規(guī)矩多,她是最重要的一環(huán),卻是得打起精神撐過去才行。上前一步壓低聲音:“今天來的人多,你若是吃不消就跟我說……”
她卻急急退開,與他隔了老遠的距離,桓宣下意識地停住,定睛看時,她低著頭始終不肯與他眼神接觸,桓宣很快意識到,她在躲他。
這情形讓他有些驚訝,昨夜分明不是這樣:“怎么,出了什么事?”
“沒有。”傅云晚極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模樣,“我過去了。”
急急忙忙走去靈堂,僧道正繞著棺木誦經(jīng),低沉悠長的誦聲讓沉重的心境慢慢平靜下來。傅云晚跪在靈前無聲念誦,想起四年前母親過世時她也曾這樣跪在靈前誦經(jīng),那時有謝旃陪她,他們才剛相識,她并不敢麻煩他,可他那樣好,她是全不懂喪葬這些規(guī)矩的,傅家不管,全都是他輕言細語,一處處指點著她,母親才走得沒那么狼狽。
如今,卻是她循著他的指點,來送他走。檀郎啊檀郎,我好想你,我真該隨你一道走的……
桓宣看著她,百思不得其解。好像一夜之間,一切又都打回七天前他們剛見面時的生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昨夜分開時已經(jīng)很晚了,不可能見外人,也沒聽說發(fā)生過什么事,那就只有荀媼。
“大將軍,”段祥急急走來,“劉止不見了!”
“大將軍,”閽人一路奔過來,“宮中有旨!”
腳步雜沓聲中,王平安捧著圣旨走到面前,刷一聲展開:“河陽供馬屢有遲滯,致軍中缺馬,貽誤戰(zhàn)機,著大將軍桓宣即刻前往督辦,克期交付六鎮(zhèn),不得延誤。”
嘴角含笑看著桓宣:“桓大將軍,接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