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六十九章
安雅死了!
拼盡全身力氣的一撞,鮮血映襯得朱紅色的柱子詭譎的艷紅。她的身子軟軟倒下來的時候,兩條胳膊軟綿綿的跟面泥似的,扭曲地向外翻開來,臉上縱橫交錯新老舊傷,為這一幕更添了許多的可怖,一雙大眼死不瞑目地直直瞪著,好像在訴說著安雅心底的冤屈和不甘!
那膽小的看見,背脊骨上便升起了一股涼意。
林放家的聽見動靜急匆匆跑進來,才一眼,整個人都僵住了,僵硬著抬眼望了望默然無語的賈母賈敏等人,把不滿藏進了眼底里。
王氏是第一個回過神來的,慘白著臉慌亂地叫著人:“快、快把人拖出去,這樣子,像什么樣!”著急著看著賈母賈敏,“太太,小姑子,你們沒被嚇到吧?”
賈敏身子微微輕顫著,王氏問了幾遍,她才顫抖著抬眼看她,哆嗦著道:“嫂、嫂子?!”平日里水潤有神的眼睛里此刻滿是茫然,也不像前頭一樣傷心難過地哭了,臉上有驚惶,有害怕,有畏懼整個人看起來,糟透了!
王氏的心情登時便飛揚了起來,拍拍她的手,道:“小姑子別怕,這不我們都在,是那個賤婢自己鬧出來的事,有這下場,也是她活該的!”
賈母很是贊同這話,冷哼著讓人趕緊把安雅的尸體拖出去,憤怒道:“作死的丫頭,犯了錯不思悔改,還敢在這屋里尋死!白白叫這里見了血光,這屋子,住不得了!”瞧見賈敏被嚇得臉色慘白,賈敏更是氣憤:“也不必叫她家人領回去,直接找個地兒埋了!謀害主子,驚嚇主子,這樣的刁奴,挫骨揚灰都是應該的!”
賈敏身邊伺候的丫頭婆子親近的大多都是賈府帶來的陪嫁,這會兒賈母發(fā)了話,這些人趕緊上前去拖安雅的尸身。
要說安雅的模樣,著實是慘烈了些,額頭上偌大的一個傷口,血涓涓往外流,她半邊臉都是血跡,身上本來就是一道道不知是藤條還是鞭子抽打的痕跡,衣服都被拖得破爛了,再有那變形的手,方才撞柱時那完全拼命的架勢,所有人現(xiàn)在心里都在打著鼓??赡莾蓚€外面進來的粗使婆子,臉上帶著為難厭惡的惡心模樣,一左一右不情不愿地抓起安雅肩頭的衣裳,架起了安雅,粗魯?shù)叵裨谕现椴即粯樱讶送狭顺鋈?br/>
到底死者為大,林放家的實在看不過眼,使了個眼色讓兩個林家子的婆子過去幫著抬腳,好歹不叫安雅的身體在地上拖過去。
而這邊,賈母等人已經(jīng)沒人關注安雅這個已死的人了。賈母嫌晦氣地啐了一口,如刀鋒般銳利的眼神直死死盯著張氏。
張氏額頭沁出了冷汗,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怕是掉進陷阱里了。
誰都沒有想到,在賈敏飯菜里放了馬齒覓汁液最后害的賈敏小產(chǎn)的安雅,在自盡前,竟然會跟張氏開口攀談,還是那樣不清不楚的一句“不后悔”!怎不叫人新生奇怪,不后悔?安雅是在不后悔什么?不后悔拿命害死了賈敏的孩子?不后悔就算是死也出了口氣?還是說,不后悔為張氏做事,即使死了,也心甘情愿?
若是后者,那安雅又為張氏做了什么?
張氏腦海里快速的翻轉(zhuǎn)著,卻怎么也抓不住頭緒。這一切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不過就是過來關心慰問一下小產(chǎn)的賈敏,怎么會在短短的一刻鐘內(nèi),情形就發(fā)生了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安雅怎么敢,又怎么會,在臨死前,還要攀扯上她?
張氏很確定自己以前從不曾為難過這個叫安雅的丫頭。賈敏還在榮國府的時候,張氏就對這個備受賈代善賈母疼寵的小姑子敬而遠之,不管是她得勢時還是被賈母厭棄后,對于賈敏的人,張氏心底或許厭惡,但面上絕對都是平和以待的。所以,安雅絕對不可能是對她懷恨在心,所以故意報復她。
如果不是在報復她,故意陷害她,那么,安雅就真的只是出自內(nèi)心地跟張氏說出的那番話了?她在跟張氏吐露心聲、訴說委屈?那么,安雅和張氏,竟然是這樣友好的嗎?!
張氏自己都想到了這一層,在內(nèi)宅里打滾了幾十年心思更加深沉的賈母哪里還有想不到的?不比張氏心里清楚,賈母卻是很清晰地想起了在自己故意制造賈敏和張氏不和的情形后,賈敏對張氏的苛刻與不喜。那是完全不加掩飾地厭惡,不論是在賈代善賈赦面前,還是下人跟前,賈敏脾氣上來了,便從來沒有給過張氏好臉色。更不要說私下里的刁難了。
還有自己給敏兒準備的嫁妝!她刁難張氏卻又把賈敏捧到了天上!張氏心里怎么可能會舒服,怎么可能不對賈敏產(chǎn)生怨言?!
不需要再深入想了,賈母心底已經(jīng)給張氏定下了罪名,因為對賈敏不滿,張氏故意拉虜雅,用言語蠱惑這丫頭,讓她對賈敏心生不滿,戀慕富貴,最后爬上姑爺?shù)拇?,還在富貴無望后,用手段害了賈敏的孩子!
這個毒婦!當初就不該讓老大娶她進門!賈母看著張氏的眼神里,陰狠狠地滲著毒液。
王氏仿佛沒有看到賈母的反應一般,低聲勸慰著賈敏:“小姑子,你快別害怕了,想想我那可憐的小侄子,才幾個月大,連這世界都沒能走一遭,看一看這人世的面貌就去了〔雅這賤丫頭,就是死十次都不夠的!”
賈敏那是從小被仆婦簇擁著長大的,一個奴婢的生死,她并不很放在心上,之所以害怕,不過是從不曾見過一個人真的直面的血淋淋的死在自己眼前而已,那樣瞠大的雙眼,仿佛在控訴著什么。賈敏可以云淡風輕地叫人拖了她下去打死作數(shù),可她畢竟從不曾真正直接看著一條人命的去世,所以,她害怕了,她慌張了!
但是,這一切,也不過是一瞬間的情緒罷了。
就像王氏說的,一個奴婢,值當什么?賣身契上的五兩銀子,隨時可以被替換的一個伺候的丫頭而已。哪里比得上她的孩子?她那還未出生、林家的嫡子、榮國府的外孫?
安雅便是死上十次,也彌補不了她心頭上的傷口!
賈敏迅速地調(diào)整了自己的情緒,厭惡地瞟了一眼地上安雅留下來的那一灘鮮紅的血跡,帶著極度的憎惡收回了視線,想著,這屋子是再不能住了,回頭就叫人好生整理了東苑才好。不由后悔,實在不該把安雅帶到這屋子里來審問的。
亂七八糟的念頭在腦袋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雜亂無章的思緒叫賈敏頭都要爆炸了。賈敏不愿意再去深想安雅的死狀,她更關注的,是安雅死之前說的話。
“大嫂,安雅那丫頭、為什么會跟你說話?”
失去的孩子的錐心痛苦的傷心難過,賈敏瞠大了滿是血絲的雙眼,氣勢洶洶地質(zhì)問著張氏,“她說不后悔,她不后悔什么?大嫂,你告訴我,你什么時候跟我身邊伺候的丫頭關系這么好了?”
林放家的驚疑的目光在賈敏和張氏之間來回的移動,看起來,她站在外面的空擋,似乎錯過了很多東西。
張氏苦笑著,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靶」米?,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我與安雅,著實并無交情,她是你身邊的人,又不在我身邊伺候,我怎么可能跟她熟悉。至于她為什么要和我說話”張氏搖搖頭,無力著道,“我是真的一點頭緒都沒有,什么都不知道!”
賈敏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嘲笑聲:“你不知道?你會不知道?”
王氏趕緊拉住了她,低聲道:“小姑子你先別激動,大嫂是什么樣的人你還不知道?她能存心害你嗎?不過是安雅那賤丫頭死前的一句話,你還當真了?”
賈敏卻更加激動了起來:“二嫂你不也說了那是安雅死前的話?她都要死了,難道還騙人嗎?就是死前說的話,那才是最真實的?!笨粗鴱埵系难凵?,儼然她就是那個害死自己孩子的幕后真兇,仿佛要把張氏千刀萬剮了一般。
張氏憤恨地看眼王氏,這個妯娌,明著是在幫她說話,可那話里的意思,分明是在挑撥離間,暗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安雅都抱了死意,死之前說的話,一定會是真的。又氣又急又恨,張氏只怪自己,最近日子過得太順暢,卻失去了警惕之心,如今,卻是跳進了別人挖的陷阱里。雖然沒有真憑實據(jù),可賈母賈敏要是有了心結(jié),她日后再榮國府張氏暗自捏緊了拳頭,對賈敏賭咒道:“小姑,我可以對天發(fā)誓,我和安雅,真的不曾往來,除了偶爾在你身邊見過她,我和她,真的沒有過接觸啊?!?br/>
賈敏哪里肯信:“呸,事到如今你還抵賴,虧得你現(xiàn)在有臉來跟我說這些!”
張氏真真是百口莫辯,這事要換了她,怕也是不信的,豁出了命去,就為了陷害她?安雅這本錢,花得也忒大了。最要命的是,安雅還沒有直白地說是她在背后指使著要害賈敏,只不過是那模棱兩可的一句話??善褪沁@樣不清不楚的話,才叫人心里更加疑慮,更加確定。要真被收買了,怎么可能那么輕易說出真相,這樣不經(jīng)意脫口而出的話,才顯得兩人在私底下的親密來往呢。
賈敏看著都要撲過來廝打張氏了,張氏一個勁兒得辯解,安雅真的是在冤枉自己,她根本與安雅不曾有深交。
賈母冷冷一句問道:“你說安雅冤枉你,那她為什么冤枉你?”
張氏無言,想了想,也只能道:“媳婦是真沒做過〔雅的目的何在,媳婦也不清楚??墒窍眿D敢說,自己問心無愧!”
賈敏對著她啐了一口!
氣氛正僵的時候,卻聽得外面有人通傳:“老夫人來了。”
不一會兒,就有林老夫人陰沉著臉進來,看到轎弩張的眾人,口氣很不好,只看了賈敏道:“我怎么聽說,一個丫頭在這屋里撞墻死了?”
對著婆婆,賈敏心里再不滿也不好表現(xiàn),只能低下了頭吱唔著應了一聲。
林老夫人頓時大怒:“我說媳婦兒,你怎么能讓這種事發(fā)生呢?這個屋子,可是林家歷任當家主母住的院子。旁的不說,但只這樣的地兒,沾了血污,染了晦氣,你、你”
賈敏才沒孩子,又猛然發(fā)現(xiàn)這事跟自家大嫂有關,心頭正是煩亂如麻,被林老夫人這一指責,更是火上澆油,一時直氣道:“母親,安雅那丫頭犯下大錯,自己畏罪自盡,事出突然,也不是我能預料的啊?!?br/>
林老夫人冷笑:“我林家審問下人,歷來便在前院正廳,請家法,明罪責,在這后院里審問下人,直接要把人拖出去打死,但凡你稍微遵守些林家的規(guī)矩,今兒也不會出這種事!”
賈敏眼眶瞬間就紅了,委屈的直咬住了嘴唇,半響無語。那模樣,直恨不得死了才好。
賈母哼了一聲,道:“親家母也別說敏兒,這事是我吩咐讓做的〔雅那賤人是自榮國府出去的,沒想到卻吃里扒外,我這也是擔心敏兒,憤怒之下才做的決定。要說錯,也全在我,與敏兒無關。”
林老夫人看著賈母這幅趾高氣揚的模樣,越發(fā)氣惱,這個親家母,在婚約前就是這樣一幅看不起林家的嘴臉,要不是看在賈代善的面子上,就沖賈母的為人,林老夫人就恨不得退了這門親。原本想著賈敏還是個好的,誰曾想,有其母必有其女,賈敏看著好,內(nèi)里跟她娘一樣,都是善妒的。賈代善幾十年里,只有幾個庶女,一個庶子也無,府里的姨娘被壓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泯滅眾人,庶女一到年紀就被遠遠嫁了,賈母的手段可見一般了。這賈敏要肯稍稍做個樣子,林老夫人都能理解幾分,畢竟誰年輕時不曾遇到過這事,心情也能體諒幾分。偏賈敏就連個樣子都不肯做,硬是不肯讓林如海親近旁人。還要自己辦好,讓林如海給她當前鋒沖鋒陷陣,這叫林老夫人如何能忍。
這次賈母帶著人上門,氣勢洶洶宛如興師問罪,已經(jīng)讓林老夫人氣怒非常,等到后面聽說賈母要在林府里杖斃丫頭,林老夫人當時氣得就扯斷了手里的佛珠手鏈。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她還真當這里是榮國府呢!
到后面安雅撞柱而死,隱隱地還說賈敏的小產(chǎn)是娘家嫂子在背后動的手,林老夫人怎能不氣怒著急,對賈敏的印象更是跌入谷底。若此事真是賈敏娘家嫂子所為,姑嫂間的關系該糟糕到什么地步?能把娘家嫂子得罪成這樣,賈敏平日的為人,可見一斑了。
想到這里,林老夫人對著賈母也不客氣:“恕我直言,親家母,敏兒這才小產(chǎn),也不知道是觸怒了那方的神靈°是為了我那無緣的小孫子積德,你也不該在這檔口見血光才是。饒人一命,便是遠遠賣了,也好過如今的血光晦氣!”可以說是直截了當?shù)乇硎咀约旱牟粷M了。
賈母臉色一僵,卻是沒想到林老夫人真的這樣半點面子不給,還要說些什么,卻見林老夫人轉(zhuǎn)移開了目光,問道:“我恍然間聽到安雅那丫頭死前說了什么?這是怎么回事?”
賈敏一聽這話,也顧不得尷尬委屈了,指著張氏激動道:“母親,是她,都是她”
賈母忙攔住了她:“敏兒!”賈敏震驚得看著她,賈母抿抿嘴,只嚴厲地瞪了她一眼,回頭看著林老夫人道,“不過是丫頭的一句話罷了?!睒s國府的顏面,不能在這里丟了!賈母警告的看了眼賈敏,示意她先沉穩(wěn)下來〕后怎么說她不管,最少,不能當著她的面,拆張氏的臺,否則,榮國府真要顏面掃地了。
可賈敏哪里肯應,不敢置信地看著賈母,驚叫道:“母親!”
林老夫人很不悅:“親家母,這種事你還瞞著我,未免太過了吧?”倒也不是不能問下人,只是林老夫人很不滿意賈母的態(tài)度。
賈母還是不肯說,只保證道:“事關敏兒,我絕不會叫她吃了虧去?;仡^我會仔細查證這件事,絕不會叫任何人受了委屈!”
林老夫人冷笑:“但愿如此!”再看一眼賈敏,她已經(jīng)被賈母的話說服了,沉默在一邊。林老夫人眼中劃過一絲嫌惡,再沒有了以往對賈敏的疼愛。都已經(jīng)嫁到了林家,心卻一直還在賈家。好一個吃里扒外的媳婦!
兩位老太太對視著彼此,心里都是滿滿的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