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開扉
蘇夫人所住的宮殿,是大雍王宮中介于中宮和后宮之間的一處殿宇。</br> 前殿是大王理政之所,后宮是大王宿眠之地。</br> 而這中宮,基本上是大王會唔親近要臣、商量不宜公開的國家大事,以及在上朝間隙,大王暫時休憩之所。</br> 現(xiàn)在單獨劃出了一塊地方,包括了兩座殿宇,被列為蘇夫人的居處。</br> 蘇夫人獨居秘境這十數(shù)年間,養(yǎng)成了侍弄花草、飼喂金魚的愛好,殷受就大冬天的愣是派能工巧匠把她的居處,人為地營造出一個暖棚,供她栽花養(yǎng)草、飼喂金魚。</br> 其實,后宮諸妃都已知道在這里住了一個女子了。</br> 不過,現(xiàn)在正宮未立,諸妃又比這蘇夫人來的晚,她們?nèi)雽m時日尚短,大都謹小慎微,卻也沒人去打聽這女子身份,做那討嫌之事。</br> 而殷受一旦下了朝,留連最多的就是在蘇夫人居處。</br> 蘇夫人是過來人,如何不明白這位青年帝王對她的心思?</br> 最初蘇夫人窘迫不安,后來卻也漸漸有些享受他的殷勤呵護,再后來難免就有些情動。</br> 可這時候,她的女兒從東夷回來了。</br> 蘇夫人頓時清醒過來。</br> 她早已為人母啊,安能再嫁?</br> 尤其對方是一個比她小了十多歲的年輕人,人家還是一國之君,本也不可能真對她有什么長久的打算,料來不過是貪她貌美,圖一夕繾綣吧。</br> 這樣一想,蘇夫人便徹底清醒了。</br> 更何況,這個女兒失而復(fù)得,是她最親的人,她不能不考慮到女兒的想法。</br> 妲己慧黠異常,一如她的生父,蘇夫人生怕被她看出什么來,所以這幾日對殷受漸漸冷淡,只希望他能識趣些,不要再來騷擾她。</br> 可是,殷受卻是不管她歡喜與否,每日必來探望,令蘇夫人好不苦惱。</br> 今日,她在園中侍弄花草,一時魂不守舍的,那殷受為她從南疆尋來的奇花的種子忘了剝?nèi)ネ膺叺挠矚け惴N下去了,這樣發(fā)苗率會非常低的。</br> 蘇夫人苦笑一聲,連忙把種子又挖了出來。</br> “舅母還在侍弄花草啊,妲己沒陪著你。”</br> 陳玄丘走到近前,向蘇夫人長揖一禮。</br> 蘇夫人一見陳玄丘,歡喜地直起腰來。</br> 她把雙手在桶里濯了濯,又從纖腰上抽出一塊汗巾找著手,向陳玄丘走過來:“那孩子說是明日有什么事啊,去尋個空曠地方,說是要試試什么傀儡,整天瘋瘋顛顛的,也是我疏于管教了。”</br> 蘇夫人把陳玄丘讓進宮中,宮娥上了茶,蘇夫人便揮一揮手,令宮中侍立的寺人與宮娥退下,猶豫了一下,對陳玄丘道:“玄丘啊,舅母,有一件事,想拜托你。”</br> 陳玄丘道:“舅母不是外人,何必這么客氣,有什么事,你但說無妨。”</br> 蘇夫人臉上微暈,道:“這個……當初你送舅母進宮,是因為你那宅上不安寧,你又兼顧不得。</br> 如今中京城里早已太平,舅母……不便再住在宮里吧?”</br> 陳玄丘眼神兒微微一凝,道:“舅母是想……搬出宮去?”</br> 蘇夫人微微頷首:“玄丘啊,你和妲己,自幼定下的親事。”</br> 蘇夫人的眼神微微流露出緬懷之意,道:“你爹說起時,妲己的父親也很爽快,兩個人就這么定下了。</br> 坦白說,兩家若能親上加親,我本也沒有意見,這樣,婆媳之間也少了許多矛盾,有何不好?</br> 那時只是……”蘇夫人赧然一笑,道:“那時我只擔(dān)心你長大了不爭氣,我家孩子所托非人。”</br> 蘇夫人贊賞地看了陳玄丘一眼,道:“大王常對我說起你之種種,連大王都這么欽佩你,我自然也就放了心,所以,希望你和妲己的婚事,能早些定下來。</br> 至于我么……”蘇夫人瞟了陳玄丘一眼,道:“如果住在你府上多有不便,可在左近辟一處宅子。</br> 宮闈之中,我一個女子久居于此,于大王、于我,名聲終是不好。”</br> 陳玄丘現(xiàn)在只知殷受癡迷于蘇夫人,可蘇夫人對殷受是何觀感,他可不知道,此來正是想弄個清楚。</br> 想玉成其事,也得人家兩情相悅啊,否則不免弄巧成拙了。</br> 所以,陳玄丘眉頭一皺,道:“舅母的意思……難不成大王對你有所不敬?”</br> 蘇夫人趕緊擺手道:“不不不,大王對我謙恭有禮,毫無冒犯。”</br> 陳玄丘道:“那就好,那舅母看,咱們這位大王如何?”</br> 蘇夫人贊賞地道:“年輕有為、心地仁善,雖為帝王,卻毫無架子。”</br> 蘇夫人自失地一笑,道:“玄丘啊,你不同于普通人,這是我早就知道的。”</br> 她輕輕嘆了口氣,幽幽地道:“我那丈夫,從未對我隱瞞過他的身份,也對我說過,我二人若是結(jié)合,恐難白頭。</br> 但我不悔!可我,終只是一介凡人,我之所思所想,也與其他凡人沒什么兩樣,所以,我不知道在你們眼中,這位凡間帝王如何,但是在我心中,他就已經(jīng)是我們最好的大王。”</br> 雖然,蘇夫人只是一副評價殷受為君資格的話,但陳玄丘仔細觀察,從她眉眼間的柔情不舍,從她語氣中的黯然神傷,業(yè)已捕捉到了她的心意,陳玄丘頓時松了口氣,悄悄一彈指,一枚小石子透窗而出,射在遠處一張肥大的芭蕉葉子上。</br> 妲己俏生生地立在那叢芭蕉后面,沒有走出去。</br> 她的一雙獸耳尖尖的,立處雖遠,可母親的話卻全已聽在耳中,母親對殷受的觀感,她也全都了然了。</br> 對于那個從未見過一面只是一個符號形人物的父親,她更關(guān)心眼前這個有血有肉的母親。</br> 若能叫她幸福一生,妲己自然是愿意的,可是理智上是一回事兒,情感上,卻是另一回事兒了。</br> 妲己癡癡思想間,竟未注意到殷受鬼頭鬼腦地走過來,正好奇地歪著頭看她。</br> 殷受本來正在御書房批閱奏章,陳玄丘來了大大咧咧打一聲招呼,就先奔了舅母的居處。</br> 殷受的心思登時也就飛了,這幾天頻頻受茴香美人兒的冷落,殷受那顆心難受的緊。</br> 可這心思,他又無人可講,對陳玄丘,他尤其不敢講,他怕陳玄丘揍他。</br> 如今陳玄丘去見舅母,當著陳玄丘的面兒,茴香總不好再給他臉子吧?</br> 這樣一想,殷受登時就坐不住了。</br> 潦草地在剩下的幾份奏章上批一句轉(zhuǎn)首輔處理,便也急匆匆趕了來,卻正看見妲己發(fā)呆。</br> 這可是心上人的女兒,殷受巴結(jié)的緊。</br> 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妲己?</br> 妲己姑娘,你在這里發(fā)什么呆?”</br> 妲己目光一轉(zhuǎn),見是殷受,不禁心中一動,便道:“哦!我剛剛,和玄丘表哥,在商量關(guān)于我娘的一件事情。”</br> 殷受一聽與蘇夫人有關(guān),趕緊問道:“有什么事?”</br> 妲己嘆了口氣,道:“大王,我娘這一生,太苦了。</br> 十六歲嫁了丈夫,然后不等孩子降生,就死了丈夫,風(fēng)塵仆仆,萬里奔波,遠赴中京,受困于一處孤地,那里,比大王你御書房那處院落還要小一半,就是那么小的一塊地方,孤零零一個人,又過了十八年吶!”</br> 殷受點了點頭,心有戚戚焉。</br> 妲己精神一振,道:“所以,我跟表哥商量了一下,不能叫我娘孤苦伶仃就這么過一輩子。”</br> 殷受的心砰地一跳:“哦?”</br> 妲己道:“那樣,她這一生,未免過的太委屈了些。”</br> 殷受緊張地道:“那……那你們有何打算?”</br> 妲己道:“我和表哥商量,想給娘找個伴兒。”</br> 殷受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顫聲道:“對……對啊!妲己,你真是這世間最善良最善良的好女子。”</br> 妲己道:“我和表哥思來想去,想到了一個人,他位高權(quán)重,那身份地位,絕不至于辱沒了我娘。</br> 我娘做了他的妻子,他也不會委屈了我娘。”</br> 殷受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吃吃地道:“你……你說的是誰啊?”</br> “太師!談太師!”</br> 殷受的臉“刷”地一下就變白了。</br> 妲己道:“你看啊,要我娘去給人作妾,那絕不能的。</br> 可是總不能再嫁個尚未娶妻的男子吧?</br> 那得多無能,這般年紀還未娶親,如要做人的續(xù)弦,放眼朝野,貌似沒人比談太師更合適了。”</br> 殷受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這……這怎么會呢?</br> 你……你跟我說啊,要是比談太師條件還好,你……你和陳大哥就同意的對不對?”</br> 妲己道:“那是當然,可是,沒人比談太師更合適了吧?”</br> 殷受急道:“令堂溫柔賢淑,容顏甚美,看來只如二十許人,什么樣的丈夫嫁不得?</br> 談太師雖說也不算太老,可終究……再說他家有兩個女兒,如果令堂過了門,被她們欺負怎么辦?”</br> 妲己掩口道:“哎呀,是這樣嗎?</br> 我怎么沒想到?</br> 可是,我表哥已經(jīng)去跟我娘說了呢,你也知道,我娘溫柔賢淑,沒什么脾氣,換句話說,就是沒什么主見,耳根子軟,我表哥口才又好,說不定這時已經(jīng)說服她點頭了呢。”</br> “什么?”</br> 殷受一聲怪叫,拔腿就往宮中闖去,他也不走那彎彎曲曲的小徑了,徑直地跑去,踢倒了一個花架,踏碎了三個花盆,趟過一條小溪,摔飛了一只水桶,頂著一身的梔子花瓣就闖進了宮中,遠遠聽見他一聲大喊:“陳玄丘,你住嘴!”</br> 妲己輕輕嘆了口氣,望著仍自飄搖而下的一樹花瓣,輕輕地道:“傻表哥,那么精明的一個男人,也有犯傻的時候。</br> 我便是再舍不得娘,又怎么好意思出面去幫這個腔?</br> 小受受啊,你要再優(yōu)柔寡斷,那就活該你不能抱得美人歸了。”</br> ……奉常寺外,九十九階之下。</br> 春意不知什么時候,便悄悄來了。</br> 潔白的一塵不雜的石階,總是帶著濕意,遠處的柳樹,已經(jīng)有了幾分煙柳的痕跡。</br> 一個披頭散發(fā),衣袍上還染著顏料的邋遢男子,就站在那石階之下,望著那高高的石階之上奉常寺的門楣。</br> 忽然,他一邁步,便直接越過那九十九級臺階,倏然閃進了奉常寺。</br> 奉常寺前,八個守門的神官根本沒有看到人影,他們只是隱約有所察覺,定晴看時,一無所用。</br> 在玉少祝那幢封條有了裂痕的院落之內(nèi),那個邋遢男子攸然出現(xiàn)。</br> 他似乎認得這里,只微微一凝神,就向右邊玉衡的居處走去。</br> 很快,他就站到了原先掛著一副畫的所在,望著那面墻。</br> 由于原本那里掛著一副畫,陽光時時照入,所以那里的顏色與別處不同,明顯更白了一些。</br> 披頭散發(fā)的邋遢男子定神看了片刻,才緩緩垂下目光,地上,是碎的不能再碎的一地紙片。</br> 玉少祝已經(jīng)消失已經(jīng)很久了,這所封閉的院落也從無人來,所以迄今還未有人發(fā)現(xiàn)這里有人闖入過。</br> 邋遢男子的唇角輕輕地翹了起來,有些邪魅的氣質(zhì):“有意思!要破我的畫,原也不是沒有辦法。</br> 可是,居然是以莽力,硬生生將它震碎。</br> 雖說那是一副我早期的畫作,也是不可思議了。”</br> 他緩緩伸出一只手,地面上立即有一枚碎紙片像是被風(fēng)吹起的雪花,輕盈地飛起,飄落在他的掌心,邋遢男子合起了掌心,喃喃地道:“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誰。”</br> 他走到桌邊,那水甕中原本的清水因為蒸發(fā),已經(jīng)所余不多。</br> 他手指一點,那水便像一條靈蛇,翩然飛起,注入硯中,他拈起墨來,居然開始研墨。</br> 稍頃,墨汁研好,邋遢男子從筆架上隨手取下一支兔肩紫毫,飽了墨,就在那雪白的墻壁上畫了起來。</br> 他畫的,是一道門。</br> 一道門戶畫好,邋遢男子張開手掌,掌心那枚紙片立時化作了一只蝴蝶,振翅而起,向那墻上畫的門戶飛去。</br> 墻上墨跡未干的那道門竟然應(yīng)聲而開,蝴蝶飛入。</br> 邋遢男子把雙手往身后一背,一邁步,便也消失在那扇門內(nèi)。</br> “砰”地一聲,門又關(guān)上了,依舊只是繪在墻上的一道門,若說有一只蝴蝶和一個人竟從這門里走了進去,只怕誰也不會信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