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多雨，頭幾天放晴，說變天就變天。
    接連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春桃從外面走了圈回來，在廊下收了油傘，往干地方跺跺鞋邊的水，才推門進屋。
    “姑娘，庫房正好有您要的料子，“她把護腕襯里的軟布放在香幾上，接著說，“回來時經(jīng)過前院，看見九安堂的大夫從侯爺?shù)脑鹤映鰜恚径嘧烊栆痪洌f是侯爺水土不服。“
    “水土不服？“云琇停下手里的繡活，抬眼看過來，“之前看戲不還好好的嗎。怎么這會子不適應了。“
    春桃說：“可能和雨天有關。“
    經(jīng)這么提醒，她推開窗戶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似乎想些什么。
    “春桃，“云琇說，“我記得柜子里有瓶止癢藥膏，是治療濕疹的，你找出來送到前院，旁的不說。就告訴隨從如何使用，給侯爺備著。“
    春桃領命，找了藥出門。
    因為害怕滿臉煞氣的站崗侍衛(wèi)，她站在院門口，沒敢進去。
    “咦，那不是春桃嗎？“給云子墨撐傘的小伍認出她。
    云子墨循聲望去：“真是春桃，她來前院做什么？“
    另一個站在傘下的人發(fā)出輕笑：“本就是你們府邸丫頭，隨便走動有何不可。“
    “謝兄有所不知。“云子墨實心解釋，“換平日倒無所謂，目下這客房住著忠毅侯，父親怕我們惹到侯爺，特意叮囑不得接近。“
    說著，他又嘟囔：“都說不讓接近，春桃好大膽子。“
    謝宗仁嘴上笑著，眼底卻泛起寒涼：“興許八妹妹根本不知令尊禁令。“
    恨不得撮合成事才好。
    云御史這招賣閨女，既要里子又要面子，實在是高。
    “是春桃大膽，關八妹妹什么事。“云子墨覺得不可能，“謝兄，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八妹妹素來最守規(guī)矩，更不會違背長輩的意思。“
    “那是我誤會了。“謝宗仁對云子墨笑笑，“去溫書吧，今天先生布置的作業(yè)你想明白沒？“
    云子墨說沒頭緒。
    謝宗仁依舊溫和笑容，余光卻注意春桃的去向。
    午晌過后，屋里暗下來，春桃擦亮火褶子點亮油燈，擱在云琇手邊，正要勸她注意眼睛，屋外有人叫了聲“八姑娘“。
    云琇身子探出窗口，“是誰？“
    傳話丫頭笑盈盈看過來：“姑娘，皮具鋪子的老板娘在側門等您，說那日忙弄錯賬，想請姑娘確認一下。“
    春桃覺得奇怪：“弄錯賬是掌柜的事，怎么找到我們姑娘頭上。“
    小丫頭笑著答道：“姐姐別沖我發(fā)火，我來傳個話就走，八姑娘不去，我回了便是。“
    “慢著。“云琇總覺得哪里不對，從聽到“皮具鋪子“四個字，心里有種不祥預感，“你別回了，我現(xiàn)在就過去，是哪個側門。“
    小丫頭說西側門。
    云琇拿一個銅板把人打發(fā)走，打著油紙傘獨自出去。
    西側門背街，與鄰居府邸的圍墻相隔一條只夠兩人平排走的巷子，走動的人也少。
    “八妹妹。“巷子暗影里站著人，看見云琇，慢慢走出來。
    “果然是你。“她料定他不會輕易放過，淡淡道，“找我出來何事？“
    謝宗仁聲音隔著沙沙的雨聲，明亮又清晰：“后天先生休業(yè)，陪我去聽書。“
    云琇拒絕，“去不了。“
    謝宗仁微微瞇眼，眼底透出嘲弄的神情，“和忠毅侯同乘馬車出門時，八姑娘怎么出得去，臨到在下就去不了？“
    “還有方才，春桃跑去前院，是幫你傳話吧？“他繼而道，“現(xiàn)下只有你我兩人，八姑娘裝模作樣給誰看？我嗎？“
    “你真抬舉自己，“云琇反唇相譏。“我原最恨真小人，再看看公子，發(fā)現(xiàn)小人比偽君子強，若祖母識破你，怕是整個揚州城都容不下你，回京翻案未必順遂。“
    這話不是威脅，揚州巡鹽御史是鹽道之首，謝宗仁心里妒忌得發(fā)狂，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見他不說話，云琇更沒什么好說的，轉身離開。
    “八妹妹，請留步。“謝宗仁語氣突然緩下來。
    云琇未回頭，腳步卻頓了頓。
    謝宗仁握了握拳頭，又松開：“我就問妹妹一句，你對忠毅候？“
    云琇舉著傘，稍稍偏頭，半邊臉隱沒在陰影里，“我對忠毅侯什么心思，與你無關。“
    語畢，她頭也不回跨進側門。
    ***
    “你可聽仔細了？“丁媚生倏爾從榻上爬起來，差點打翻矮幾上的骨瓷碗。
    婆子連連點頭：“翠兒就在西側面的墻根兒下，斷不會聽錯一句。真讓姨娘猜著了，那位謝公子確實對八姑娘有意思，可惜沒讓翠兒抓個正著。“
    丁媚生罵她蠢。“翠兒又不是我屋里的丫頭，老太太問起來，咬出你我，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婆子唯唯諾諾看著她：“依您的意思如何？“
    丁媚生眼珠子一轉，朝婆子招招手，示意過來，“你現(xiàn)在去趟薛家找薛夫人，就說我身子不利爽，氣血不足，明兒陪我去抓藥，她自會明白。“
    婆子領命出去。
    翌日，兩人約在常見的茶樓。
    薛姨媽走得急，一杯茶一氣兒喝到底，幸災樂禍笑道：“我之前說什么來著，夜路走多了總會碰見鬼，可算被你逮到了。“
    “逮是逮到了。然后呢？“丁媚生愁眉不展，“我怎么跟老爺說？要說了，把自己也賣了。“
    “自然不能說。“薛姨媽瞪大眼睛，隨即笑得像只狐貍，“我倒有個主意，就怕你不敢。“
    丁媚生像抓到救命稻草般：“什么主意？你說。“
    “忠毅侯不是住在云府嗎??“薛姨媽說著說著，聲音低下去。
    丁媚生聽完愣神半晌，喃喃道：“你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雖然自詡惟有讀書高，但她不得不承認薛夫人腦子活，手段狠，膽子也大，可忠毅侯是什么身份，萬一不成，不用老太太下令，云老爺就會打死她。
    薛姨媽見她猶豫不決，點著痛處說：“是你怕八丫頭攀高枝，回頭借勢壓你，眼下這么好的機會錯過，只怕以后再也尋不著了。“
    丁媚生沒說話，薛姨媽丟句“瞧這點出息“，叫來伙計結賬走人。
    “夫人，您這是怎么了？“婆子見她霜打的茄子似的，關心道，“薛夫人是說了什么？她那張嘴您不了解嗎，凡事別往心里去，您在府里立足還得靠她。“
    丁媚生疊聲說不：“你別說話，我乏了，想靜靜。“
    婆子沒再說話。
    與此同時，春桃打聽到丁姨娘不在府邸，回屋告訴云琇，主仆二人拿著做好的護腕去了前院。
    凌霄對于不請自來的客人頗為意外，“怎么是你？不是說后院女眷不讓來嗎？“
    前一句包含驚喜，后一句把天聊死。
    云琇不能追究侯爺對錯，站在門廊下，叫身后的春桃把包好的護腕遞過去：“這幾天趕制的，侯爺先試試，不合適小女拿回去改。“
    “你進屋說話，“凌驍注意到她的裙擺沾濕了，“我不關門就是。“
    隨從立刻從外面推開門，做個請的手勢。
    云琇遲疑片刻，提著裙子進屋，春桃被攔在外面。
    凌驍走到堂屋，大馬金刀坐在太師椅，一只手架在扶手上，一只手抬在空中，等著伺候的模樣。
    云琇輕嘆口氣，取出對應的護腕套上手臂，拉了拉串好的帶子：“侯爺覺得如何？“
    凌驍很享受這一刻，瞧著她道：“可以。“
    云琇取出另一只護腕，“再試試這個。“
    凌驍抬起包扎的左手。
    “侯爺?shù)膫眯┝藛幔俊霸片L下意識放輕力道，低頭說，“揚州雨天下起來沒完，侯爺若身上癢，可以用那瓶藥膏，晚上睡得舒服些。“
    “你怎么知道我身上癢？“凌驍盯著她的側臉，揚起嘴角，“還是你嘴上不說，暗地里關心我？“
    云琇瞅他一眼，手下猛地用勁拉扯帶子，護腕驟然收緊，凌驍嘴角直抽抽，倒吸口涼氣，半晌從牙縫里蹦出幾個字，“壓我傷口了。“
    她立刻露出誠惶誠恐的表情，屈膝福禮：“侯爺，小女手笨，還請恕罪。“
    “你先過來給我松開。“他額頭、鼻尖冒出細汗，看樣子不像裝出來的。
    云琇忙解了帶子，取下護腕，捧起左手看了看，還好沒出血。
    “你真心狠啊。“凌驍怕她還存著什么壞，快速收回手，不悅盯著她，“還裝無辜，仗著我不敢收拾你？“
    “侯爺想收拾誰，不過一句話。“云琇低眉順眼縮在墻角里，不知道的還以為受人欺負，“小女這就退下，不礙您的眼。“
    “站住！“凌驍生硬叫她過來。
    云琇往前進了一小步：“侯爺還有何吩咐？“
    凌驍看著她。視線又瞥向別處，極其不自然道：“就那藥膏，謝，謝了。“
    云琇莫名其妙對他眨眨眼，“侯爺說什么，小女聽不懂。“
    凌驍頓時吼一嗓子，“聽不懂就滾出去！“
    換以前，云琇肯定生氣。但今天她發(fā)現(xiàn)忠毅侯的耳朵尖紅了，再瞧瞧說話的別扭勁，是害羞嗎？
    這么想來，不但不氣，反而想逗逗他：“侯爺，府邸是我家，您要小女滾哪去？“
    “滾??“也是啊，這是人家府上。叫人滾哪。
    凌驍思索頃刻，指著門外：“滾回后院。“
    云琇笑著福了福，“侯爺保重，小女告退。“
    她舉著傘，哼著揚州小調，邁著輕快的步伐離開。
    凌驍看著櫻粉碎花的掐腰比甲的背影沒入雨絲里，感到莫名失落，怎么就聽不懂他的謝意？
    在燕京，除了謝父謝母，他沒謝過第三人，不知好歹的東西。
    罵歸罵，轉念覺得不該趕人走。
    人姑娘難得主動，會不會又生氣，好麻煩??
    云琇當然不生氣，甚至連春桃都看出她的好心情。
    “姑娘，您怎么還樂呢？“她別別嘴，“吼那么大聲，奴婢在廊下聽得清清楚楚。“
    “侯爺今天吼了嗎？“云琇轉著傘柄往前踢水，“我怎么沒聽到。“
    春桃真想摸摸自家姑娘是不是發(fā)燒，“侯爺那么大聲，您沒聽見？是不是最近諸多不順，您憋壞了？要不找大夫來瞧瞧。“
    “我沒病，找什么大夫。“云琇嘴角噙著笑，“別看侯爺不可一世的樣子。有時挺可愛。“
    可愛？春桃想八姑娘失心瘋了，橫看豎看，忠毅侯和這兩字也掛不上啊。
    “姑娘，您是撞邪，還是侯爺給您灌了迷魂湯？“她覺得不可思議。
    “都沒有。“云琇笑道，“明兒早飯的小點送兩盤前院，都是揚州特色，算我給侯爺賠不是。“
    自家姑娘要送。攔是攔不住的，春桃訕訕應聲，心道別是八姑娘對侯爺也有心思吧。
    這種話只能想不能說，隔日她送小點去時，凌驍沒說不要，食指點點桌子，沉聲道：“八姑娘既然想送，就把其他早飯都送來我嘗嘗。“
    都送來侯爺吃，我家姑娘吃什么？
    春桃敢怒不敢言，灰溜溜回屋傳話。
    云琇倒大方：“侯爺想要，就都送去吧。“
    春桃急忙問：“那您怎么辦，叫廚房再做一份，怕來不及。“
    “我又沒說不吃。“云琇叫她提上食盒跟自己走。
    ??
    “侯爺怎么沒動筷子？“和她料想一樣，忠毅侯的別扭勁又上來了，“您若嫌桌上早飯不合口味，便和小女換吧，反正都送您，我也沒得吃。“
    有人給臺階，凌驍順桿溜，“坐吧。“
    春桃這才看懂，原來侯爺要和八姑娘一起吃早飯？
    姑娘還答應了。
    萬一老爺、老太太知道了怎么辦？
    萬一傳到丁姨娘耳朵里怎么辦？
    她感覺自己像蒸籠上的螞蟻，心在油煎。
    然而吃飯的兩人平靜動著筷子，未感到一絲不妥。
    直到云琇將剝好的鴿子蛋放入凌驍碗里，“侯爺，我能問個問題嗎。“
    凌驍：“你說。“
    云琇脫口而出：“您以后能不為難小女嗎？“
    “你覺得為難？“
    “嗯。“
    “比如？“
    “比如您非要我陪著看戲，再比如像現(xiàn)在這樣，明明不該出現(xiàn)在前院，您非要我陪您吃早飯。“
    “你其實不愿意？“凌驍擱下筷子，正色看著她，“迫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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