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七章 保證
    周陽和響鈴姐的娘舅坐著馬車過來的時候,趙家大門口正鬧成一團。
    趙老太太母女被周晨帶著一群小伙子用自行車又是擠又是壓,已經(jīng)退后了好幾米,正坐在地上抱著哭。
    趙志剛跟沈國棟一群人好話說盡,卻沒人搭理他。
    趙家姑姑帶著幾個親戚里能說會道的婦女,圍著卡車跟車上的娘家人道歉說好話。
    周晚晚早就上了卡車,她指揮著大表嫂和親戚們把響鈴姐和孫老奶圍起來,讓趙家人一點都挨不著她們的邊兒。
    孫老奶急得直哭。她苦了一輩子,所有的指望都在響鈴身上,怎么都沒想到,這好好的婚禮,咋就鬧成了這樣。
    響鈴一開始的慌亂憋氣過去,慢慢恢復了理智。她馬上明白了周晨和沈國棟幾個的打算。
    今天的事,她已經(jīng)騎虎難下,如果不拿出一個強硬的態(tài)度來,那以后他們母女就是帶著豐厚嫁妝又軟弱可欺的肥羊,時刻生活在趙家人的虎視眈眈之下。
    響鈴是個善良樂觀的姑娘,可并不代表她軟弱可欺。
    她十一歲去生產隊干活,十三、四歲就獨自撐起一個家,看著柔弱,卻真真正正地是家里的頂梁柱。
    苦難的生活已經(jīng)把她鍛煉成一個堅強而有主意的姑娘,她從來都是敢愛敢恨不懼任何困難。
    這也是周家兄妹幾個能跟她相處得如此好的一個主要原因。他們骨子里是同樣的人,對自己真正在乎認可的人,真心誠意地好,從不計較得失。
    但如果被觸及到了底線,也能咬緊牙關迅速做出決斷。
    響鈴的目光越來越堅定冷冽,她愛趙志剛,為了他也愿意遷就包容他的家人,但不是沒有底線。
    她的弟弟妹妹為她把婚禮的排場鋪得這么大,就是為了給她撐腰,讓所有人都知道。她雖然是寡母獨女,雖然她是帶著母親出嫁,可她有豐厚的嫁妝和強有力的靠山,她不好欺負。
    如果這樣的好的條件她還能讓趙家人給拿捏住。那她就不只是爛泥扶不上墻的糊涂人,更是辜負了弟弟妹妹們對她的一片苦心了。
    趙志剛的負擔重,趙家太過復雜,結婚之前,所有人都跟她或明或暗地提過。希望她考慮清楚。
    連小囡囡都繃著小臉兒告訴她,結了婚就趕緊隨軍,離趙家的親戚們越遠越好。
    所以響鈴對結婚以后需要面對的事不是沒有心理準備。
    可是想得再清楚,她還是一個熱戀中的姑娘。當她帶著一顆滾燙的心欣喜羞澀地舉行婚禮時,一下讓她面對這么突如其來的狀況,她還是陷入了暫時的慌亂和手足無措之中。
    當囡囡指揮著親戚們把她圍得密不透風,當她的小妹妹緊緊抓住她的手,稚嫩的小臉一片嚴肅鄭重地告訴她:
    “響鈴姐,你好好看清楚,仔細想明白。你做什么決定我們都支持你!你不用考慮別的,只要做決定就好,什么事我們都會盡量想辦法幫你解決。”
    響鈴的心忽然一片安靜。
    她不看別人,只把審視的目光投向了趙志剛。這是第一次,響鈴看趙志剛的目光如此冷靜深沉,而不是熱戀中的崇拜深情。
    沒人注意到響鈴的變化,除了周晚晚。
    而在婚車之外,事情已經(jīng)鬧到了這個地步,趙家真正的家人,趙志剛的父親、弟弟、弟妹。還有那個已經(jīng)十七歲的小妹,卻根本不靠前。
    趙志剛找來幫忙的大隊會計氣得撂了挑子,抱著胳膊在人群里跟看熱鬧的屯鄰抱怨,“沒見過這樣的人家!這趙志剛不是親生地咋地?!這一家子咋就見不得他好?”
    周陽從趙家接親的馬車上跳下來。快速掃了一眼現(xiàn)場,也不理過來跟他說話的趙家親戚,先大步朝周晨走去。他得先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周晨也馬上向周陽走去,兄弟倆簡短地交談幾句,周陽馬上了解了事情的經(jīng)過。
    他深吸一口氣,先交代弟弟。“看住老趙家人,別讓他們接近響鈴姐。”
    周晨抬起下巴一點婚車那邊,“放心吧,囡囡早想到了。”
    匆忙之中并沒有找到妹妹的周陽這才看清楚,響鈴姐和孫老奶已經(jīng)被送親的女人們緊緊圍在了婚車中央,而周晚晚正坐在響鈴姐身邊,小臉繃得緊緊的,大眼睛明明暗暗地閃動著,不知道在想什么。
    像個小大人兒一樣。
    周陽的目光驕傲又欣慰地在妹妹身上流連了片刻,心里慢慢有了主意。
    他先大步朝響鈴姐走去。這件事歸根結底還得她做決定。以后的日子是她自己過,誰都代替不了。他們多想幫她也不能越俎代庖替她拿主意。
    周陽跳上卡車,車上的女人們都松了一口氣。真正能拿主意的人來了,這事兒不用再這樣不上不下地吊著了。
    周陽來到響鈴姐身邊,忍不住先摸了摸妹妹的頭,才認真地看著響鈴姐,目光沉穩(wěn)鄭重,讓人忍不住依賴信任,“響鈴姐,你什么都不用怕,有我們在,再大的事兒都不會讓你吃虧。你就給我一句話,你想怎么辦,我們一定盡量給你辦到。”
    周陽剛說完,孫老奶就忍不住捂著嘴大哭出來,他們孤兒寡母,遇到這樣的事,真是慌得直轉磨磨啊!
    周陽的到來,讓她所有強壓著的慌亂、委屈、無措一下都釋放了出來。
    響鈴緊緊握著周晚晚的小手,不自覺地用力,“讓趙志剛過來,我要跟他說話。”
    周陽從周晚晚的兜里掏出手絹,遞給響鈴姐,“沒事兒,有我們幾個在呢,他趙志剛還沒那個能耐欺負你。”
    響鈴姐的眼里一下涌上淚意,死咬著嘴唇重重跟周陽點了點頭。
    周陽又把手絹往前遞了遞,響鈴姐這才接過去,緊緊攥在手里,也松開了周晚晚被攥得發(fā)青的小手。
    周陽又看了妹妹一眼,摸了一下她的頭,才利落地跳下卡車。朝被沈國棟幾個圍著的趙志剛走去。
    趙志剛是被困在了這里了。無論他說什么,根本就沒人聽。沈國棟一臉淡淡的厭煩又有點無聊地看著他,像在看一個笨猴子在表演無聊的馬戲。
    其他人只是堵著他不讓他出去,至于他說得是什么。也一副根本就不往心里去的樣子。
    趙志剛焦頭爛額,這幾個小子人高馬大,軟硬不吃,他簡直要被他們給逼瘋了。
    周陽也不聽他的任何解釋,直接做手勢打斷他滔滔不絕的廢話。“你去跟我姐解釋,她接受了,我們沒二話,絕不難為你,她不滿意,你跟我們說什么都沒用。”
    “你就自求多福吧。”沈國棟抱著胳膊看著趙志剛,一邊嘴角翹起,笑得讓人脊背發(fā)涼。
    沒人能比趙志剛更明白沈國棟的能力了,只要他想,他能讓自己在部隊苦熬苦拼了十幾年的一切毀于一旦。
    響鈴也不給趙志剛任何解釋的機會。現(xiàn)在這種情況,說有什么用呢?她只想看他的行動。
    “趙大哥,你說要給我個交代,我就坐在這看著,看你怎么給我這個交代的。”
    響鈴眼里的冷靜疏離讓趙志剛的心一下就吊了起來。他幾乎是語無倫次地保證著,“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你受委屈!我一定讓你和你娘家人滿意!”
    “嗯。”響鈴點頭。大大的杏眼黝黑晶亮,如黑曜石一般熠熠生輝,卻看得趙志剛的心里更加沒底。
    趙志剛大步走到還坐在地上哭的母親和妹妹面前,一把拎起趙玉秀,幾下制住她的掙扎。聲音低沉氣勢如山,幾乎要壓斷趙玉秀的呼吸。
    “別再給我耍心眼子,去跟你嫂子道歉,她要是不原諒你。我就當沒有你這個妹妹,我說到做到,你看著辦!”
    趙玉秀幾乎是被趙志剛嚇傻了,胡亂地點著頭,一動不敢動。
    趙志剛松開她,重重地推了她一把。“別打歪主意,我急眼了什么樣兒你不是沒見過!”
    趙玉秀頭都不敢回,趕緊往婚車的方向跑。
    趙志剛又扶起嚇傻了一樣張著嘴坐在地上的母親,“娘,我不管你今天是咋想地,你要是還想認我這個兒子,你就去跟孫大娘和他們家的長輩道歉,你要是不會,就去問問我姑咋跟人家說。”
    趙老太太愣愣地看著兒子,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兒子這話的意思不是她不認兒子,而是兒子要不認她了。
    她被刺激得又要哭出來,卻被趙志剛死死盯住,哆嗦著嘴唇去找趙家姑姑了。
    趙志剛又把站在人群外的父親拉過來,“響鈴大舅在那邊看著呢,您是長輩,去跟他說幾句實在的,讓人家能把閨女放心地交給咱家。”
    “嫂子,我年紀小,不懂事,你別跟我一般見識……”趙玉秀站在婚車前,低著頭跟響鈴道歉。
    “十九的大姑娘,年紀可不小了!”大表嫂打斷她。
    “嫂子,我知道錯了!以后我啥都聽你的,你別生我的氣!”趙玉秀一句不敢回嘴,趕緊換個話頭接著道歉。
    而趙老太太也在趙家姑姑的說和下跟孫老奶搭上了話,“大妹子,我真不是有心要難為響鈴,我就是一著急,腦子蒙了,你可千萬別往心里去……”
    響鈴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隨他們怎么說。
    她真正在乎的并不是婆婆小姑來道歉時說什么,甚至都不是她們道不道歉,她只想看看趙志剛的誠意。
    要跟她一起過日子的人是他,她誰都不看,就看他。
    周陽和周晨幾個站在旁邊看著,面無表情,一點松動的跡象都沒有。
    道歉有什么用?趙家人越道歉,響鈴姐強勢霸道的名聲越響亮,對她以后的生活沒有任何好處。
    沈國棟根本不看這些人,坑完人還覺得自己委曲求全,真是看一眼都嫌膩味。
    他走到婚車邊把周晚晚叫下來,要帶著她去前面駕駛座里喝水。
    忙活了大半個上午了,小丫頭一口水都沒喝呢。
    周晚晚卻不肯離開,這種時候,她一定不能走。決定響鈴姐幸福與否的時刻,她一定得在旁邊幫她看著。
    趙志剛顯然也看出了這么做并不能讓娘家人滿意,他又把周陽幾個叫到響鈴的婚車邊,鄭重地跟所有的娘家人承諾:
    “結了婚我們就分家。響鈴一天都不用跟我爹娘一起住。我說了不讓她受委屈,就肯定不會讓任何人難為她。”
    他們婚前可從沒提到過分家這件事。他是長子,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會一直跟父母一起生活。響鈴也做好了這方面的準備。
    響鈴迅速看了趙志剛一眼,又趕緊撇開頭。眼里有流轉的水光。
    周陽幾個都看出了響鈴態(tài)度的轉變,歸根結底,他們是來幫她的,也只能跟著她的態(tài)度走。
    她有松動的跡象,他們也只能幫著她盡量多爭取點東西。至于以后怎么樣。那是她的選擇,誰都不能說什么。
    不過周陽并不滿意趙志剛說的這些,分了家還是父母弟妹,要生事找茬不住一起也容易得很,“結了婚響鈴姐就隨軍,你現(xiàn)在省營長了,有這個待遇。”
    “父母不能隨軍,孫大娘怎么辦?”趙志剛沒想到周陽會這么直接而不留余地地提出這個要求。
    “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給孫大娘在你們部隊旁邊租個房子,你們就近也能照顧上。不住一起也一樣能養(yǎng)老,就看有沒有那個心了。”周陽像早就考慮到了這些一般。
    “給你父母一個月多少錢。給孫老奶一個月多少錢,給你戰(zhàn)友家多少錢,今天也定下來吧。除去這些,剩下的錢都歸響鈴姐保管。以后你們的生活都得是響鈴姐打理,她拿著錢也方便些。”
    周陽說完這些翹起嘴角驕傲地笑了一下,“我響鈴姐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會過日子,錢放她手里你就放心吧。”
    “我一個月工資補助加起來是七十八塊,沒結婚之前給我家里三十,給寶慶家里三十。”
    寶慶就是他在戰(zhàn)場上犧牲的戰(zhàn)友范寶慶。
    趙志剛有些猶豫,現(xiàn)在他有自己的家了。再給這些肯定不行。可是如果不給,他們兩家的生活又怎么辦?
    “我響鈴姐自個能掙錢,如果你說結婚以后讓她養(yǎng)家,只要她同意。我們啥意見都沒有。”周晨忍不住插嘴。
    趙志剛在這種時候,當然絕不可能說出讓響鈴養(yǎng)家或者幫他養(yǎng)父母戰(zhàn)友遺孤這樣的話。
    “以后一個月給他們每家二十元,剩下的我都交給響鈴。”趙志剛咬了咬牙,還剩下三十八塊錢,雖然不寬裕,也夠他們夫妻倆生活了。
    “倆人一個月十八塊錢。恐怕只能喝玉米面糊糊了。”周晨諷刺地笑了。
    趙志剛的臉騰地紅了起來。他忘了還有孫老奶需要養(yǎng)。結婚前就說好了,以后把孫老奶跟他父母一樣待,給了父母二十元,那就一定得給她。
    “我不用,我自個能掙……”一直在旁邊聽著的孫老奶話剛說一半,就被大表嫂狠狠拉了一把。
    “那就每家給十五,我跟響鈴總得過日子。”趙志剛趕緊改口。
    周陽幾個都去看響鈴。
    響鈴含淚點了點頭。
    她從來不怕吃苦,她自己有手有腳,不用人養(yǎng)著,她要的就是趙志剛的一個態(tài)度。
    她太了解趙志剛這個人了,她愛的趙志剛就是這樣一個善良而有責任感的人,他不可能放下父母弟妹,更不可能違背自己對死去戰(zhàn)友的承諾。
    但是,現(xiàn)在趙志剛肯把他們的生活和婚姻放在這些前面,這對響鈴來說就足夠了。
    這個善良又有擔當?shù)哪腥耍院笠矔λ浑x不棄,會像對所有他重視的人一樣,讓她依靠,給她遮風擋雨,做她生命中的大山。
    “那就找你們家的長輩和隊長過來,先把這些都定下來,寫下文書,讓你的父母、弟妹都簽上字。”周陽看看響鈴姐,鄭重地跟趙志剛要求。
    趙志剛趕緊跑出去找人。
    周陽幾個和響鈴姐相對無言。誰都沒有想到,這場婚禮會有這樣一段插曲,現(xiàn)在他們心里實在是太復雜了,都不知道說什么好。
    周晚晚疲憊地閉了閉眼睛。她以前想得太過簡單了。響鈴姐現(xiàn)在想得也太過簡單了。
    這場婚姻有了這樣一個混亂的開始,以后也一樣不會如響鈴姐期待的那樣寧靜幸福。
    她迫切地想要為響鈴姐做點什么。
    響鈴姐不是別人,她如母如姐一般對自己愛護照顧,全心全意,沒有一絲保留。
    她不能像對別人一樣,謹慎地保持距離,疏離地不肯跨出自己劃定的安全范圍,即使知道她以后會受苦卻冷眼旁觀。
    今天她不想再做一個冷漠的看客,她必須為響鈴姐做點什么。
    周晚晚在心里迅速地盤算著,尋找可以利用的機會。
    她的機會馬上就來了。
    范寶慶的媳婦宋喜蓮抱著三歲的小女兒拖著七歲的兒子心急火燎地沖了過來。
    宋喜蓮眼睛紅腫滿臉焦急,抓住趙志剛的衣襟眼淚嘩就下來了,“志剛!你快看看,寶丫這是咋地了,咋又燒上了?”(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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