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局長接待了不速之客,并接到一封告發(fā)
“于大夫!有人找你們老張!”</br>
于大夫聽見這驚心動魄的一嚷,心里好不自在。</br>
甩著嗓門嚷的是詹麗穎。龐其杉進得院子以后,判定張奇林不會住在外院,走進里院,發(fā)現(xiàn)鬧嚷嚷的,有一家人正在辦喜事,一時也搞不清這里院都有些什么人家,張奇林究竟是居于其中,還是還有第三進院落……他便向恰好在院中穿行的詹麗穎打聽,詹麗穎指給他屋門的同時,就那么嚷了起來。</br>
于大夫巴不得快些搬進樓房,原因之一,便是可以避免這種讓人“一找一個準兒”的攪擾。她已經(jīng)叮囑了張奇林,一定從國外帶回電子門鈴和窺視鏡來,一旦搬進樓房中的新居,他們的第一件事,便是裝上那兩樣必不可少的東西。那時候,自然也不會有詹麗穎式的吆喚傳入耳中了。</br>
盡管于大夫隔著門玻璃已經(jīng)看見了走攏的龐其杉,她還是沒有主動把門打開,直到龐其杉停在門前用手指彎敲了敲門玻璃,她才把門拉開,上下打量著這位初訪者問:“你找誰?”</br>
龐其杉臉紅了,但他背光站著,于大夫并沒有發(fā)覺,也沒有聽出他的聲音很不自然:“我找張奇林同志……老張……我們張局長……”</br>
于大夫用盡可能和婉的語氣說:“真不巧,他馬上就要出發(fā),參加一個代表團,到國外去……”</br>
“我知道,我知道。”龐其杉語氣變得急促起來,于大夫聽了不大高興,覺得這人未免浮躁。其實龐其杉是在拼命地鼓舞自己——無論如何,這回要坦然自若,要達到目的……他甚而一下子提高了聲調(diào):“我知道他下午就飛走。我找他……是有件要緊的事。真的,很要緊……”</br>
于大夫冷笑了。來找老張的人,每一個照例都說自己有要緊的事,她見得多了,其實,有的不過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還有的來談什么“第三者介入”問題、離婚問題……往往把老張弄得精疲力竭而毫無收益。眼前的這位為何而來?看樣子,所謂“很要緊”的事情,無非是職稱問題、工資問題、調(diào)動問題……于是她淡然地說:“老張一會兒就出發(fā)了。你有什么要緊的事,跟別的局領導去說吧。”</br>
于大夫簡直就要把門關上了,老張卻從屋里走了出來,并一直走到了門前。他從于大夫肩膀上望過去,認出果真是龐其杉后,不禁驚喜交加地說:“啊,是其杉啊!我聽聲音像你,果然是你!請進請進!”</br>
于大夫這才讓開,并且把客人交給張奇林,自己拐進了廚房中。女兒張秀藻正在廚房中下面條,問母親:“誰呀?”于大夫嘆口氣說:“誰曉得?你看,有人消息就那么靈通,飛機晚飛半天,也不放過你爸爸,還往我們這兒找。”張秀藻問:“這時候來,留他吃飯嗎?”于大夫嘆出更重的一口氣:“唉,我們兩個先吃吧。留不留,看一會兒的形勢。”</br>
形勢是明朗的——朝著必然留飯的方向穩(wěn)步發(fā)展。</br>
張奇林非常想知道,這個素來不能主動搭理人、寧愿寫信也不愿打電話和面談,并且前幾天還在迎面相逢時拐入廁所的知識分子,怎么這時候突然找到了自己家中?對于局里來的人,張奇林一貫總是單刀直入地問:“怎么啦?有什么事嗎?”但面對著龐其杉,他卻壓抑住了直接詢問他“你有什么事”的沖動,只是主動給他泡茶,并且先同他閑扯:“你注意到了吧?我們院子今天格外熱鬧——有人辦喜事。新郎官和新娘子都穿著西裝,打扮得很漂亮的……”</br>
龐其杉本等著“你有什么事”這句問話,沒想到落座之后,張奇林仿佛并不以他的突然造訪為怪,反把他當做常客似的,扯上了閑篇。龐其杉最不善于應付的,就是這種場面。他在沙發(fā)上挺直著脊背,雙掌緊貼,插入并緊的雙腿之中,望著對面的張奇林,一時竟不知該說句什么才好。</br>
張奇林繼續(xù)以隨隨便便的語氣同他閑聊,以解除他那不必要的局促:“外面不算冷吧?北京今年怕又有一個暖冬……我這屋安的是所謂‘土暖氣’,我愛人、女兒她們張羅著弄的,好像效果還好。你要覺得熱,就把短大衣脫掉吧……”</br>
“還好,不熱……”龐其杉內(nèi)心里仿佛有兩個“我”。一個“我”指著另一個“我”,嘲笑說:“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難道你是一個小偷,遇上了警察嗎?”另一個“我”雙手抱肩,仿佛衣衫單薄,不勝寒冷,蜷縮在一處墻角,為自己辯護說:“我確實是無辜的,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br>
張奇林望著龐其杉,在心里不禁感嘆道:理解一個人,該有多么難哪!要有一把什么樣的鑰匙,才能打開龐其杉那性格之鎖呢?說實在的,多半就是由于這位龐其杉的刺激,他才到局圖書資料室去借了兩本書:一本心理學方面的,一本介紹國外“行為科學”的。可是直到現(xiàn)在,他還都只翻過一下前言和目錄而已——實在是沒有時間……啊,對了,張奇林在心里對自己說:“對龐其杉這樣的人,還是應該直截了當?shù)赝務撍膶I(yè),在那個天地里,他的心理狀態(tài)才會是最明澈、通暢的……”于是,他便主動跟龐其杉說:“你們最近一期《情報資料》上,關于國外s.p方面研制動向的材料,我感到非常有意思。今天下午我隨部里一個團飛法蘭克福,我們在西德小作停留,然后經(jīng)巴黎去美國,到了美國,我一定爭取去見識一下你們材料里介紹的那種最新系列……”</br>
果然,一聽這話,龐其杉眼睛陡地亮了,他立即接過話茬說:“其實,根據(jù)阿爾溫·托夫勒在《第三次浪潮》那本書里的分析,我們這份材料里所介紹的s.p.系列,依然屬于人類‘第二次文明浪潮’范疇中的東西——固然,它可能是s.p.在這個范疇中所達到的一個巔峰,但所謂人類文明的‘第三次浪潮’,將改變一切大規(guī)模、標準化的系列生產(chǎn),而導致部分定制或完全定制的‘短期’性生產(chǎn)……”</br>
“我注意到了這一點。”張奇林不由高興地說,“你來得正好,我正想向你這樣的內(nèi)行請教。最近我剛看了兩份部里提供的文摘,一份是美國學者米多斯等人執(zhí)筆寫成的,羅馬俱樂部的研究報告《增長的極限》,一份就是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我的直感是:米多斯他們所敲的警鐘我們不能充耳不聞,但他們的悲觀主義是站不住腳的;托夫勒的論述具有雄辯性,很有吸引力,很值得我們參考,但是,他有些論述未免武斷,尤其是談到第三世界發(fā)展的部分……聽秦大姐說,這兩本書你都讀過原文版,你能不能把托夫勒對西方出現(xiàn)的所謂‘小企業(yè)爆炸’的評價,先扼要地給我介紹一下?因為我讀的那份文摘,這部分恰恰過于簡單……”</br>
龐其杉手也從腿縫中抽出來了,背也靠到沙發(fā)上了。他無拘無束地侃侃而談起來:“我很難冷靜地介紹他的觀點,因為,我認為他對西方‘小企業(yè)爆炸’的論述,是再偏頗不過的。首先他的前提就不那么站得住腳——最近我看到一個關于美國企業(yè)狀況的資料,不錯,1950年,美國的新企業(yè)才有93000個,而1980年卻有60萬個。不過,這些小企業(yè)在爆炸性產(chǎn)生的同時,也在不斷地成批倒閉,一般來說,一年內(nèi)就要倒閉30%,兩年內(nèi)要倒閉50%,五年內(nèi)倒閉率竟高達80%……所以,我認為西方‘小企業(yè)’的生滅是一個相當復雜的經(jīng)濟現(xiàn)象,很難輕率地作出評價……啊,我這樣講不符合您的要求了。好吧,我先來客觀地介紹一下托夫勒有關的觀點……”</br>
他們就這樣,越談越投機、越談越融洽了。當張秀藻把煮好的面條端上飯桌、于大夫走過去招呼他們吃面時,他們雙方竟都已達到所謂“談笑風生”的精神狀態(tài)。</br>
可是一旦從那樣的交談領域里退出,并且面臨著被邀與主人同桌吃飯這樣的處境,龐其杉立刻又變得惶惑無措了。他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笨拙地辭謝著:“不用不用,我不餓、不餓……”</br>
張奇林力勸他吃面,甚而至于去牽他的胳膊,他卻死活不吃。但他這時卻突然意識到,他之所以來這里的那最重要的目的,竟仍未能落實。是必須落實的時候了!于是他憑借著剛才交談中形成的、尚未大量消退的心理順勢,大聲地對張奇林說:“張局長,我來找您,實在是為了這么件事——我從外文期刊的廣告上看到,今年美國新出版了一本比托夫勒《第三次浪潮》更轟動的書,我問過了幾個圖書館,他們都還沒有進這本書。您這回去美國,最好先弄到一本——這本書是美國社會預測學家約翰·奈斯比特寫的,書名的中文含義是《大趨勢——改變我們生活的十個新方向》……”說到這兒,他便從口袋中取出鋼筆和一個小本,俯身在飯桌上,把那著者和書名的英文原文寫了出來,寫完了,撕下那張紙遞給張奇林,便邊告辭邊往外走。張奇林怎么也留不住他,只好把他送出去,送到院中時,張奇林還不住地說:“你看你,吃了面再走嘛,有什么關系呢?局里常有同志來,趕上什么就隨便吃點什么……”可是龐其杉竟一徑走到院門外了,張奇林只好同他握手告別:“我一定想辦法弄到奈斯比特的書。歡迎你以后常來。回國后見!”龐其杉同張奇林握別后,頭也不回地快步朝胡同外走去,心里忽然非常輕松,又非常充實……</br>
張奇林轉(zhuǎn)身回屋時,恰好遇上從偏院里出來的荀磊。荀磊一見他就笑了:“真巧!張叔叔,我正要去您家——”</br>
張奇林忙說:“去吧去吧,今天秀藻在家,你們年輕人正好一塊兒談談。”</br>
荀磊卻說:“我們家來客了。要不是有客來,我早給您送去了——”說著,遞給張奇林一封信。</br>
給張奇林的信件,一般總是寄到機關;給于大夫的一般也總是寄到醫(yī)院;張秀藻現(xiàn)在也從學校那里收信。所以,這邊的郵遞員難得給他家送信——因為院里并沒有信箱,郵遞員來了,循例在門洞里大喊一聲:“信——”(或者“報紙——”)于是要么是荀家,要么是澹臺家,便出來個人,先接過去,然后義務地送往各家。</br>
張奇林接過那封信,心里不禁有些納悶,誰來的呢?除了前不久曾收到過一封剛送走的那位龐其杉的來信,他不記得近年來有誰往這個院里給他寫過信。張奇林回到家中,拆開那封信,一邊吃肉末掛面,一邊看信,只見信上寫著:張局長:知道您很忙,但不得不打攪您。您局行政處處長傅善讀,在分配統(tǒng)建房屋的過程中,用巧妙的“倒空”手段,卡掉了您局中年知識分子的居住面積,為并非您局的所謂“名畫家”洛璣山提供了一套住房,此事不知是得您默許,還是他真的把您蒙在了鼓中?不過,有一點我們是很清楚的,就是您家的客廳中,現(xiàn)在也掛著洛璣山請您“雅正”的“杰作”——所畫山水人物固然很美,但同樣的構圖,這位洛璣山起碼已重復過十次;而該人用他的“名畫”行賄所得的住房,據(jù)我們所知已有三處之多。懇盼您能以愛黨之心,克服藏畫之癖——自己洗手洗澡,并明察傅善讀的所作所為。我們除向部紀律檢查委員會揭露此事外,特再專門寫信給您,希望您能以黨性自律!出于某種您能夠理解的原因,我們在給部紀律檢查委員會的信中,列舉了具體證據(jù),并署上了真實姓名,而給您的這封信,有關部分卻暫付闕如。請相信我們的善意,并請海涵。</br>
致敬禮!</br>
兩個外單位群眾1982年12月11日看完一遍,張奇林又看一遍。面條吃不下去了,他不由得朝壁上所掛的那幅畫望去——那幅裝裱得頗為精致的國畫,畫的是晚唐詩人于《山村曉思》的詩意,上面有畫家草書的原詩:“開門省禾黍,鄰翁水頭住。今朝南澗波,昨夜西川雨。牧童披短蓑,腰笛期煙渚。”后面是措辭親昵的題款:“壬戌晚春為奇林兄卻乏走筆璣山抱慚敬請雅正”,并在題款后和右下角“計白當黑”處各鈐下一方形陰文章和一葫蘆形陽文章。這幅畫掛上的半年多來,張奇林確從有意無意的凝視中,收到過“卻乏”的效果。不錯,這幅畫是老傅攜來的,當時自己竟未能深想,展看之后,欣然地收下了。洛璣山是在賓館中認識的,很自然地認識的——張奇林在賓館中參加一個涉外會議,而洛璣山正應邀為賓館作畫——他倆的住房恰好挨在一起,在餐廳進餐時也常常同桌……當然,張奇林并未主動向他求過畫,倒不是有什么顧忌,實在是心里并沒產(chǎn)生過那樣的想法,自己的客廳里掛不掛畫本是無所謂的一件事。但老傅把畫送來了,也就收下了,也就掛上了,也就時而看看……沒想到這里面竟打著埋伏!</br>
“咦,你怎么啦?怎么不吃面,在那兒發(fā)愣呀?”于大夫發(fā)現(xiàn)張奇林神色不對頭,忙過去問,“都是剛才那個龐什么把你攪的吧?怎么又冒出來一封信?面條味道太淡了吧?要不要我給你加一點味精醬油?……”</br>
“啊,不用。”張奇林趕忙把面條幾下吃完,把信折起來,放進衣袋中。他鎮(zhèn)靜下來,換坐到沙發(fā)上,抽上一支煙,仰靠著沙發(fā)背,微合著眼皮。</br>
“你干脆到床上靠靠。老傅不是兩點鐘來接你嗎?我一點半叫你好了。”于大夫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反正行李都收拾好了,也就是到時候換換衣服。”</br>
“啊,不用。”張奇林睜開眼睛,振作起來。他和顏悅色地對愛人說:“到了飛機上,有的是時間養(yǎng)神。現(xiàn)在我不如抓緊讀一點書。”他站起來,朝里屋走去,走到門邊,扭回身來囑咐說:“我走了以后,你讓秀藻把那張畫取下來吧,卷起來,暫且擱到柜子里。”</br>
于大夫微微有點吃驚:“為什么?掛在那兒不是很好嗎?你怕掛壞了?是聽說洛璣山的畫兒越來越值錢?可我們又不拿他這幅畫兒當存款,掛舊了就掛舊了吧,怕什么?”</br>
張奇林笑笑說:“他這畫兒有什么價值!同樣的構圖,人家說他至少畫過10回。你們就取下來吧,我自有道理。”說完,踱進里屋看書去了。</br>
當然,他的心情并不能平靜。他打開那本心理學著作,很難讀下去。除了內(nèi)在的原因,外在的環(huán)境也使他不能安心讀書——院子里,辦喜事的薛家那邊,傳來了一陣更其刺耳的喧嘩聲。(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