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云際會
    回到巨響發(fā)生之前,沈夢沉剛剛進(jìn)入地宮甬道之時。
    地門開啟,兩人都覺得眼前一黑,身子往下直落,一開始什么也看不見,但隨著身子降落的過程,四壁竟然漸次亮了起來,映出青黑的石壁,壁上一盞盞飛鷹狀銅燈,隨著他們下降的氣流卷動,無聲點(diǎn)亮,火苗幽幽,一跳一跳地延伸下去,隱約映出底下深邃的黑,泛著暈黃的光斑,讓人恍惚覺得,這一落便落入九幽之下,人間深淵。
    他們落到哪里,燈便亮到哪里,倒似照路一般,仿佛黑暗深處有人在掌控一切,注視著他們的舉動,君珂不禁生出幾分不安和壓抑的感受。
    砰一聲,沈夢沉夾著她腳落實(shí)地,落地那一刻,所有燈立即又滅了。
    君珂仰頭看著頂上,入口已經(jīng)再次合上,感覺里這下降的甬道不短,但未必就代表皇陵深入地底,有些地宮其實(shí)建在山腹,但為了迷惑盜墓者,墓道會修向地下,把盜墓者引向危險地域。
    不過這次君珂覺得應(yīng)該不是有詐,大殿前的石雕地圖是梵因開啟的,沒可能做假,而沈夢沉出現(xiàn)得突然,一眼看清地圖,也沒可能出錯。
    何況這個時代,盜墓似乎是很少見的事,大燕人很忌諱進(jìn)入墳?zāi)?,除了為人子者在父親入葬時要親自下墓鋪土之外,燕人不會靠近任何墓葬。
    不過君珂可不知道,她和沈夢沉看見的地圖,還差最后一個契機(jī)才是正確的。
    沈夢沉一直將她拎在手上,倒不是粗魯,而是他也不敢將現(xiàn)在的君珂背在背上或抱在懷里,君珂的武功和他相差不遠(yuǎn),行事也十分狡黠,今天如果不是他慎重取出了武器,運(yùn)氣又好,只怕也著了她的道。
    如果十里禁地沒有解開禁制,殺機(jī)還在,君珂一腳將他踹進(jìn)去,他便已經(jīng)受到傷害,哪里還有余力使用黑鞭上的金環(huán)再套回她?
    沈夢沉連拎著她的手指,每根指尖都對準(zhǔn)了君珂的背心大穴。
    倒是君珂,一直安安穩(wěn)穩(wěn)在他手里,一點(diǎn)小動作都沒有。
    她眼睛盯著前方,四通八達(dá),無數(shù)道路,復(fù)雜得迷宮也似,每條道路有寬有窄,幽深無際,倒有點(diǎn)像云家假山之下那些密道,不過更多更復(fù)雜。
    君珂在前行中,總覺得聽見一些細(xì)細(xì)碎碎的聲音,非常細(xì)微,細(xì)微到并非耳力可以捕捉,只是一種直覺,但是當(dāng)她運(yùn)足目力對四面掃視時,卻又一無所獲。
    也許人在黑暗里特別敏感吧,她想。
    沈夢沉并無猶豫,進(jìn)了一個洞口,在剛才的地圖標(biāo)示里,那是唯一的生門所在,通往地宮正門。
    他進(jìn)了那個洞口,里面和外面一樣,青石石壁,幽深無際,分出許多岔口,這些岔不像后天生成,倒像天生地貌,被燕人利用做了密道,沈夢沉在那些岔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毫不猶豫左穿右射,速度之快連君珂都不禁暗暗佩服——這么復(fù)雜的通道圖,他只掃了一眼,居然記憶得這么清晰!
    她也記得大半的圖,感覺已經(jīng)接近了地宮宮門,忽然無意中眼光一掃,心中一驚。
    黑暗之中,她自然而然調(diào)動了眼力,隱約看見一片墻壁有點(diǎn)異常,發(fā)出淡淡的金光。
    再一看,哪里是金光?分明就是金黃的細(xì)沙!
    君珂目光一掠,發(fā)現(xiàn)前方不遠(yuǎn),甬道兩邊的墻后,都是這樣的沙,體積容量,足夠?qū)⒛翘庨L十丈寬一丈的通道填得一絲縫隙都不留!
    而眼看著,沈夢沉就要踏入這方地域。
    君珂不知道這些細(xì)沙會被什么觸動,但很明顯,只要踏入這地域,沙墻一定會出現(xiàn)!
    一瞬間心念電轉(zhuǎn)——提醒?不提醒?
    提醒,便等于救沈夢沉一命,這樣的通道,一旦前后堵死落下細(xì)沙,瞬間就可以讓人窒息,大羅金仙也救不得。
    不提醒,沈夢沉必墮陷阱,可自己也很可能跟著被埋!
    君珂心中緊張地計(jì)算——有沒有可能在沈夢沉中伏那一霎脫身而出,越過沙墻?
    推算的結(jié)果是,不可能。
    沈夢沉就算當(dāng)時制不住她,但他有長武器,他的鞭長四尺,鞭上那金色帶子還有伸縮性,可以彈出更長,如果沈夢沉一心要她陪葬,絕對來得及將她拉到身邊!
    君珂的眼睛飛快地在四周搜尋,隨即眼睛一亮,發(fā)現(xiàn)地面一點(diǎn)異常。
    她的眼光順著地面那點(diǎn)異常,往上延伸,漸漸露出點(diǎn)恍然神色。
    此刻沈夢沉的靴尖,已經(jīng)踏到了通道邊緣!
    “慢!”
    君珂聲音不高,還帶一點(diǎn)猶豫,沈夢沉卻立即停步,低頭看她。
    君珂眼珠一轉(zhuǎn),道:“我……我內(nèi)急?!?br/>
    沈夢沉眉毛微微斜挑,神情似笑非笑,古怪地道:“內(nèi)急?”
    “人有三急,有什么奇怪的?!本嫫查_頭,“你如果不放心,拿你那黑鞭子上的金絲,遠(yuǎn)遠(yuǎn)捆住我就是?!?br/>
    沈夢沉手腕一振,金絲繞在了君珂手腕,隨即放下君珂,背過身去。
    他點(diǎn)的是君珂軟麻穴,可以做一點(diǎn)細(xì)微動作,不怕她跑掉。
    “你這樣我怎么……怎么解決?”君珂又氣又急。
    “該怎么解決,就怎么解決?!鄙驂舫列σ馊岷停孟襁@不是什么事兒。
    “不行?!本婺樒ぐl(fā)紅,“你靠這么近,我沒法解決。”
    “那就不解決?!鄙驂舫磷鲃菀栈亟鸾z,君珂皺眉道,“沈夢沉,你非得逼我埋汰你?”
    沈夢沉笑一笑,眼神流光閃爍,微微向后退了退。
    兩人是在通道口停下的,退向的方向,自然也是那流沙夾墻的通道,君珂看也不看一眼,眼角卻掃著他的靴子。
    “再退一點(diǎn)。”
    沈夢沉又退了一步。
    “再退一點(diǎn)。”君珂皺眉,“拜托,男人爽氣點(diǎn)行不?我已經(jīng)被你制住,這點(diǎn)距離,你怕我跑了?”
    “我倒不是怕你跑了,我怕你……”沈夢沉又退了一步。
    君珂心中一跳,嘴上隨意地問,“陛下也會怕我?再退一點(diǎn)!”
    “我說了,我怕的不是你,”沈夢沉似乎被她的話題吸引,一邊回答一邊自然而然又退了一步。
    君珂低著頭,眼神一閃——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他會踩到地面之下的連動機(jī)關(guān),然后機(jī)關(guān)會帶起上頭的鐵錘,然后鐵錘擺蕩,擊破夾墻!
    “你怕的不是我,我怕你才對?!彼焐虾詠y語,嘆氣,“再退一點(diǎn),然后背轉(zhuǎn)身,陛下,你金尊玉貴,我可不好意思污濁了你?!?br/>
    “你對我還有不好意思的?”沈夢沉輕笑,腳跟抬起,向后。
    君珂垂下的臉眼神一閃。
    就是這里!
    背上肌肉繃緊,壓低心跳,蓄勢待發(fā),算好馬上沖出去的路徑和方向,眼角盯著沈夢沉即將落下踩到機(jī)關(guān)的靴跟。
    沈夢沉的靴跟,忽然一停。
    他靴子懸停,離那機(jī)關(guān)只相差一指距離,但就那么一指,他不動了。
    “我忽然覺得,我離你似乎太遠(yuǎn)了些?!彼p輕松松笑著,上前一步。
    君珂深深吸了口氣。
    隨即展顏一笑,“是嗎?我可不覺得。”
    沈夢沉飄身上前,金絲一抖,將君珂送入隔壁一個洞口,道:“你看,這樣不是更好?”
    君珂嘆一口氣——算了。
    隱藏在雪地里的白狐,生來給人制造危險,對一切危險也有野獸般的直覺。
    “好了嗎?”沈夢沉在隔壁問。
    君珂臉紅了紅,“嗯。”
    一團(tuán)柔軟的雪白的東西飛了過來,君珂抬手一接,臉色爆紅。
    這好像是手紙?
    不過比大燕女子常用的普通手紙要高級多了,大燕女子用的草紙,粗糙厚硬,君珂每次用起來都要懷念現(xiàn)代的衛(wèi)生紙,她穿越后大多數(shù)時間奔走漂泊,也沒什么時間來研究這種閑事,此刻手中軟軟一團(tuán),乍一入手幾乎以為是絲綢,還帶著淡淡的香氣,不知道是什么草木漿精制而成。
    “女人對自己要好點(diǎn)?!鄙驂舫猎诟舯诘氐?,“否則容易得病?!?br/>
    君珂扶額——這話從沈夢沉嘴里說出來,實(shí)在聽著感覺怪異。
    她并沒有真的方便,卻將紙收起,這樣雪白的東西,是不可能淬毒的,為了掩飾尷尬,隨口贊了一句,“沈氏果然不愧是豪門,女眷用的東西就是精致。”
    在她想來,沈夢沉一向注重享受,自然是沈家豪貴家風(fēng)熏陶所致,他身上帶著這樣精致的手紙,必然也是沈家女眷專門使用的那種。
    一陣沉默,隨即沈夢沉笑了一聲,“沈家?”
    他笑聲平靜而譏誚。
    “那就是皇族了。”君珂隨口接上,漫不經(jīng)心地道,“是皇后宮中使用的嗎?”
    又一陣沉默,隨即沈夢沉忽然道:“你好了沒有?”
    他語氣平靜,君珂卻聽出一絲冷漠和不耐,她愕然站起,沈夢沉已經(jīng)掠出隔壁洞口,站在她面前,背對著她頭也不回,道:“走吧。”
    君珂不答,眼睛微微瞇起,盯著他的背影。
    她和沈夢沉打交道這么久,這人手段百出,深沉狡黠不可琢磨,她幾乎從未見過他有過微笑以外的態(tài)度神情。
    他從不失態(tài)。
    但剛才……
    她觸及了他的忌諱?
    什么忌諱?剛才她說了什么?
    沈皇后宮中……
    沈皇后是他姑姑,是沈家最尊貴的女性之一,她想到她身上完全正常,但此刻結(jié)合沈夢沉態(tài)度再一想,忽然又覺得不對勁。
    君珂在燕京時,去過皇宮很多次,印象中從未見過哪宮主子使用的手紙有什么特別,雖然她不知道沈皇后宮中到底用什么手紙,但宮中女子最會跟風(fēng),如果沈皇后用的是這種很精致的手紙,其余各宮妃子會很快效仿。
    那就和沈皇后無關(guān),但既然無關(guān),他的態(tài)度為什么突然又這么冰冷?他那句“注意衛(wèi)生容易得病”,真是讓她聽起來說不出的古怪。
    君珂想了半天,實(shí)在找不到什么線索,只好嘆口氣擱在一邊——算了,幾張手紙而已,也許就是因?yàn)樯驂舫撂⒅叵硎堋?br/>
    風(fēng)聲一響,沈夢沉掠到她身邊,手中長鞭忽然反手一擊,啪一下正擊在剛才君珂試圖讓他踏入的地面機(jī)關(guān)之上。
    軋軋一聲震響,甬道頭頂滑出數(shù)柄巨錘,轟隆隆砸在兩側(cè)墻上,兩道側(cè)墻忽然滑開,金黃的細(xì)沙如天瓢乍傾,霍然翻到,瞬間填滿整個甬道。
    前后過程只有一兩秒,君珂倒抽一口氣,這機(jī)關(guān)設(shè)置比尋常的流沙墻更狠毒,尋常流沙墻,砸破之后細(xì)沙流出,從流沙開始到最后填滿每一分空隙,都有一段不短的時辰,足夠一個高手尋找機(jī)會逃生,但這段甬道里的流沙,直接撤墻,細(xì)沙瞬間狂灌,一秒之內(nèi)將甬道填平,根本沒有任何逃生時間!
    沈夢沉立在她面前,似笑非笑,“好狠的心思,好毒的安排。”
    也不知道他說的是機(jī)關(guān)還是君珂。
    君珂面不改色,“然也,和陛下快要不相上下了?!?br/>
    沈夢沉一笑,忽然一伸手,將她拖到自己身前,單手握住她的下巴,盯著她的眼睛,柔聲道:“地圖有錯。小珂,用你的眼睛仔細(xì)看看,咱們下步該怎么走?”
    他靠得極近,兩人氣息相聞,近到君珂可以看見他睫毛底深沉難測的眸子,幽光閃爍,半是憎恨半是疼痛。
    他捏住她下巴的手指微微發(fā)緊,君珂懷疑等下松開就是兩道淤青。
    “陛下這語氣,差點(diǎn)讓我以為不是打算和我合作,而是要下殺手?!彼p輕笑,半閉著眼睛,“好緊張,突然什么都想不起來了?!?br/>
    沈夢沉一聲低笑,屬于他的濃郁深幽氣息,在這黑暗甬道里無限蔓延,君珂不自在地微微偏頭。
    “看著你的唇,我也有點(diǎn)緊張心跳……”他慢慢俯下頭,“或者,我應(yīng)該換個方式,幫你提醒下記憶……”
    “左側(cè)第三個洞口!”君珂立即大聲道。
    “很好。”沈夢沉低頭深深嗅了嗅她的氣息,才放開她,笑道,“你我如今可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像上次云家地道里的事,我看還是不要發(fā)生的好?!?br/>
    “我就不明白了?!本娴溃按笱嗷柿陮ρ嗳酥匾?,和你這個大慶皇帝何干?你犯得著以千金之軀,貿(mào)然闖入這里冒險?”
    “燕人著緊的地方,我當(dāng)然要看看究竟?!鄙驂舫列Φ靡馕渡铋L,“或許,不費(fèi)一兵一卒,就此便能收拾了他們也未可知?!?br/>
    君珂心中一跳——他這口氣,是知道什么秘密嗎?
    “你也是燕人,為什么對大燕如此恨之入骨?或者,你恨的是納蘭氏?”君珂試探地問。
    這個問題很關(guān)鍵,她期待著他的回答,只要一個答案,籠罩在沈夢沉身上的迷霧,就會淡去許多。
    “慶國以外的土壤上,都是我的敵人?!鄙驂舫恋幕卮?,還是那么四面摸不著。
    君珂嘆了口氣。
    “走吧?!?br/>
    兩人進(jìn)入左側(cè)第三洞口,君珂其實(shí)對這條通道沒有把握,畢竟她看的也是錯誤地圖,還沒記完全,不過這條通道,她勉強(qiáng)看出是個上行洞口,在她的猜測里,大燕皇陵不該在地下,可能還是在山腹中,路應(yīng)該向上走才對。
    沈夢沉經(jīng)過剛才的事,好像并沒有對君珂提升戒備,悠悠然走著,君珂卻感覺到他身周氣息收斂,他融入黑暗,卻又與黑暗涇渭分明。
    兩人剛走出幾步,忽然沈夢沉腳步一停,“咦?”了一聲。
    聽出他語氣中少有的疑惑驚訝,君珂一抬頭,也一呆。
    對面,原本空無一人的黑暗甬道里,忽然晶光透亮,華彩縱橫,流轉(zhuǎn)的透明光芒里,有一人,向兩人款款走來。
    ……
    便在此時。
    在君珂上方三層之上,地宮寶頂嘩啦啦破開一個大洞,黑袍老者攜著白衣少女,飄然落地。
    “果然是大燕皇陵!沒想到進(jìn)來得這么容易!”蒼芩老祖環(huán)顧大殿,神色驚喜,連身上的灰塵都忘記拂去,“快,拿出我的地圖?!?br/>
    云滌塵取出一卷破破爛爛的羊皮紙,蒼芩老祖對照著四周的景物,大殿并不算燦爛輝煌,紋飾造型古樸厚重,是早期高原民族的風(fēng)格,從陳設(shè)來看,這里并不是真正的地宮所在,只是最上面一層的祭殿而已。
    蒼芩老祖并不失望,他早年游歷江湖,無意中得了一卷殘卷地圖,聽說了大燕皇陵的部分秘密,地圖中曾說,大燕皇陵平日是絕險之地,但每隔數(shù)十年便有一次解封之期,是唯一外人進(jìn)入皇陵,傷害幾率最小的機(jī)會。
    殘卷描述中,皇陵儲藏豐富,并不僅僅是金銀珠玉,皇陵之寶分居五室,“金木水火土”,殘卷沒有指出這五室內(nèi)具體都是哪些東西什么情況,但暗示了這其中有對武人極其重要的東西,蒼芩老祖年輕之時練武燥進(jìn)傷了本元,壽命有損,看到這里便由衷心動,之后他便移居蒼芩山,等待至今。
    蒼芩老祖在祭殿游走一圈,并沒有浪費(fèi)時辰,在殘卷的記載里,祭殿是沒有什么東西的,真正的要緊,都在地宮里。
    “我們下去?!彼炀毜卦诩赖钪袑ふ业搅撕蜕厦嬉荒R粯拥募缐凑諝埦碇甘?,啟動門戶,一道浮雕屏風(fēng)緩緩開啟,他道:“塵兒,下去吧。”
    云滌塵看他一眼,蒼芩老祖老臉一紅,他知道自己不地道,但是這皇陵也許步步危機(jī),萬一有什么危險,有人先擋一擋也好。
    云滌沉二話不說躍下,半晌她冷冷淡淡的聲音響起,“好了?!?br/>
    蒼芩老祖安心跳下,剛落地便是一聲和云滌塵剛才截然不同的悶響,隨即幽深的地道里,傳出一聲慘呼。
    ……
    皇陵山上,一道人影貓著腰,弓著背,在針葉林間奔走。
    那人發(fā)辮亂糟糟的,衣服被這里特有的荊棘給掛得破碎,偶爾一抬頭,滿是泥灰汗水的臉上,一雙眸子滿是懊惱。
    司馬欣如。
    這位小姐,心思根本不在云雷大比之上,始終盯著梵因的一舉一動,自從柳咬咬跳出來自稱是梵因夫人之后,受了刺激的她,不僅沒肯放棄,反而琢磨著,要問梵因一個明白,但梵因一直沒回到雷府,她空自等得發(fā)急,好容易等到梵因在云雷大比那天,回到雷府收拾剩余東西,她便遠(yuǎn)遠(yuǎn)地跟了上去。
    梵因進(jìn)入十里禁地,她也悄悄從另一個方向摸了進(jìn)來,她完全不知道十里禁地和皇陵的危險,誤打誤撞,走的是和蒼芩老祖同樣的一條路,并且無意中已經(jīng)靠近了蒼芩老祖挖下的那個洞。
    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山下的軍隊(duì),不敢接近,在山上亂轉(zhuǎn),忽然腳下一空,哎喲一聲驚叫,人已經(jīng)跌了下去。
    ……
    祭壇前梵因擱下筆墨,取出拓印好的地宮圖,對身后欽天監(jiān)首座道:“諸位在此稍待,我去通知一下太孫?!?br/>
    隨行官員都退后,他們無權(quán)進(jìn)入祭壇之后,但陛下有特令,梵因可以。
    梵因身形一動,已經(jīng)順著祭壇甬道盡頭的屏風(fēng)暗道落下,在落下前一刻,他忽然抬頭,看向皇陵山頂方向,不過已經(jīng)遲了,身后的入口,轟隆隆掩起。
    ……
    所有人都還在外圍轉(zhuǎn),或近或遠(yuǎn),真正地宮之門,猶自巋然不動。
    此時如果有人能夠做出整座皇陵的立體圖,便會發(fā)現(xiàn),皇陵山里,呈現(xiàn)一種奇怪的格局,納蘭君讓所處的地宮正門,在整座山的正中心,而之上或之下,都分成好幾層,像高樓里升降電梯一樣,每層都有人在等待或活動。
    有人從上往下,有人從下往上,都在緩緩靠近地宮正門。
    納蘭君讓還在等待第二個契機(jī)的到來,“赤水逆流”。巨大的石門之上,卻已經(jīng)開始隆隆震動,鮮紅的“赤水”,顫顫橫流。
    ……
    百里之外,云雷城。
    年后安寧祥和的云雷城,此刻正陷入一片殺機(jī)之中!
    城中男人都去了城外五十里的東蘭山,參加云雷大比,留下僅僅兩千人的城門護(hù)衛(wèi)隊(duì),和一些婦人孩子。
    城中的婦人正在做晚飯,等著晚歸的丈夫回來吃飯,炊煙裊裊而起,孩子們倚門而望。
    “娘,有煙!有煙!”城南一座普通小院里,一個倚門玩著小狗的孩子忽然大叫。
    “燒飯當(dāng)然有煙,乖,去院子里玩。”婦人探出頭,不以為意地囑咐孩子。
    然而當(dāng)她一眼看清那煙所在的方向和顏色,驀然一呆,隨即咣當(dāng)一聲丟開手中的鍋鏟,一個箭步?jīng)_出廚房,一把抱起孩子,又沖回廚房,嘩啦一聲拉開廚房柴禾堆之下地窖擋門,一把將孩子塞了進(jìn)去。
    “娘!”莫名其妙的孩子睜大驚恐的眼睛。
    “乖乖在里面玩,咱們和爹爹捉個迷藏?!蹦贻p的母親勉強(qiáng)扯出笑容。
    “好啊好啊?!?br/>
    “不能吵哦,被爹爹發(fā)現(xiàn),今晚少你一只雞腿?!?br/>
    “噓。”孩子手指壓著嘴唇,“不吵,怎么都不吵?!?br/>
    年輕的母親定定看了孩子半晌,將孩子往地窖里一推,扔進(jìn)去一床棉被幾塊糕點(diǎn),順手塞了把小柴刀,“看見不是你爹的人,來搶你爹的菜,砍他!”
    “砍他!”
    年輕的母親笑笑,輕輕吻上孩子的額頭,“好孩子?!?br/>
    毫不猶豫合上蓋板,把柴草照樣放回,女子一躍而起,抓了把鐮刀奔到自家院子門口,那里吊著鐵塊,是平常她家漢子練拳用的。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鼻宕嗟慕饘俳粨袈曧懫穑l率急促,迅速傳遍整條街道。
    示警!
    云雷城從不懈怠的大比,永不放棄的尚武精神,和時刻保持的警惕狀態(tài),在此刻終于發(fā)揮了作用,每個云雷人自幼被訓(xùn)練教導(dǎo)的應(yīng)急防敵信號,在濃煙冒起的第一刻,便響徹天際。
    示警信號一出,女子心頭一松,剛才的煙是城門方向燃起的示警狼煙,令她立刻驚覺發(fā)生了大事,此刻她把警訊傳遞出去,便蹲了下來,準(zhǔn)備再磨磨手中的刀。
    待會可能有敵人,刀可不能卷了!
    蹲下去的時候,她忽然覺得后心一涼,她咬了咬牙,緩緩回頭看去。
    戴著面具的紅衣男子,手中長刀滴血,近乎木然地看著她。
    這位紅門教徒也頗有些懊惱,他和同伴受命在云雷空虛的時候,盡量控制城內(nèi),這塊區(qū)域由他負(fù)責(zé),不想云雷城彪悍得可怕,一個尋常婦女,也許武功不高,但那種危機(jī)意識和決斷意志,令他也沒跟得上反應(yīng),導(dǎo)致示警鐘響。
    此刻他根本沒看那女子,只在愁著這下子怎么交代?
    一邊想著一邊邁步就走——這女人反正已經(jīng)活不了了。
    剛一抬腿,忽然覺得小腿肚劇痛,他一驚,腿不由自主一軟,身子一栽。
    血泊里奄奄一息的女子,忽然將手中柴刀一豎!
    “哧!”刀尖從這紅門教徒前心穿入,后心穿出,血花飛濺!
    紅門教徒瞪大了眼睛,喉間發(fā)出格格的渾濁呻吟,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死在這里。
    他艱難地半轉(zhuǎn)身,眼睛向下。
    他身后,小小孩子,咬牙,低頭,用力從他小腿肚里拔出小柴刀,鮮血飛濺,濺在他臉上,他露出惡心的表情,大聲道,“臭!”
    這是這個紅門教徒,一生里聽見的最后一句話。
    “砰。”尸體墜落,塵埃濺起,沙沙落在血泊上,血泊里的女子,露出虛弱而滿意的笑容。
    她吃力地抬起一根手指,直直指著地窖,隨即閉上了眼睛。
    她沒來得及說一句話。
    孩子愣愣地看著死去的母親,又看看那紅門教徒的尸體,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蹲下身子,吃力地將母親的尸體一點(diǎn)點(diǎn)挪動,挪到了廚房里,推進(jìn)了地窖中。
    然后他爬進(jìn)去,關(guān)上地窖門,把棉被給母親蓋上,自己蹲在地窖門邊,手中小柴刀,直指向天!
    ……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這座普通小院里的一場殺戮無人得知,但聲音卻響遍四周。
    這聲示警信號一出,隔壁的女子迅速跳起,藏孩子,備武器,同樣敲響自家的鐵塊!
    隔隔壁的女子,聽見聲音的那一刻,也是同樣的動作!
    示警信號一聲接一聲響起,一聲接一聲傳遞出去,迅速流過街道,流過區(qū)域,流遍全城!
    “什么聲音?”城門之上,一個銀甲紅披風(fēng)的青年男子,緩緩步下城樓,身后護(hù)衛(wèi)甲胄齊全,畢恭畢敬地雙手遞上一方雪白的錦帕。
    男子接過,隨意擦了擦手上的血跡,手指一松,染血的錦帕落在一張死不瞑目的臉上。
    那是守門的云雷士兵,身上傷口無數(shù),鮮血靜靜流淌,縱橫在城樓階梯上。而整個城樓階梯一路,到處都是這樣的尸體,濃膩的鮮血積成寸許,紫紅發(fā)黑,倒映幽黃的天光。
    銀甲男子視若不見,輕輕松松踏血而行。
    “好像是什么敲擊之聲,到處都有。”他身后的武士皺眉道,“難道是示警?可是沒可能這么快啊,剛才那個斷了腿的士兵想點(diǎn)起狼煙,咱們不是及時撲滅了么?”
    “這些云雷蠻子,可真是厲害?!绷硪蝗苏ι嗟?,“兩千人,咱們又是偷襲,竟然足足抵抗了咱們陷陣營一萬人一個時辰!這種戰(zhàn)績,我東堂國內(nèi),也絕無僅有!”
    他話一出口,便覺失言,偷偷瞄一眼男子臉色,看不出喜怒,更加心下不安,連忙試圖補(bǔ)救,“不過這些云雷蠻子,終究沒法和咱們的第一陷陣營相比,這可是當(dāng)初封老都督傳下來的東堂第一軍……”
    他說到這里,臉色霍然又變。
    不好,越說越錯,犯忌諱了!
    在東堂國內(nèi),誰不知道主子是東堂第一青年名將,是昔日封大都督的親傳弟子,繼承了封都督的衣缽,也繼承了封都督的陷陣營,但不知道為什么,自從封都督滿門被斬之后,封家的一切便成為了主子的忌諱,從此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
    有人說這是因?yàn)樗麤]有及時救下封都督一家,心中傷痛,有人嗤笑傷痛未必,封都督家門不幸,最大得益者還不是這位少將軍?他和封家關(guān)系如此密切,為什么封家惹出如此大禍,他卻能獨(dú)善其身?
    也有人說這位少將軍,大概更多的是心疼自己的未婚妻,那位東堂第一美人第一才女,紅顏薄命,香消玉殞,害得他傷痛數(shù)年,去年才剛?cè)⒘藮|堂的郡主。
    這名屬下,今日無意中一句“封都督”,自知闖了大禍,面無人色,抖著嘴唇退后兩步,顫聲道,“屬下失言,主子……”
    “哧?!?br/>
    血泉濺出,驚虹一道,四面的人眼神一跳,隨即恢復(fù)漠然。
    銀甲男子,隨意地將刺入屬下胸膛的劍拔出來。
    尸體轟然倒下,他看也不看一眼,也好像根本不存在這事,淡淡道,“確實(shí),今日是我低估對方,指揮有誤,封家的陷陣營,不該出現(xiàn)這樣的戰(zhàn)績。所以,在后續(xù)兩萬人到來之前,你們作為前鋒的十個大隊(duì),在等下的戰(zhàn)斗中,必須拿命拿血,來洗去這樣的恥辱?!?br/>
    “是!”所有人沉聲躬身,也不敢多看那尸首一眼。
    拿命拿血……誰都知道此刻云雷是空城,只剩老弱婦孺,不然東堂也不敢冒險越沼澤而深入云雷高原,此刻將軍下令拿命拿血來洗刷恥辱,可不是說要屠城?
    看來城門口出乎意料的悍勇抵抗,讓一帆風(fēng)順的將軍,到底動了真怒了。
    “小妖兒若還活著,今日之戰(zhàn),她可不會犯這樣的錯誤?!蹦凶虞p輕一笑,神情愉悅,微微瞇起眼睛,注視著城內(nèi),滿臉緬懷,“她可是當(dāng)年皇家學(xué)院里,指揮第一的奇才,我從來就沒能考過她。”
    屬下們頭垂得更低,更沒人敢接話了。
    封小妖,封家獨(dú)女,傳說里紅顏早夭的東堂第一美人,也曾經(jīng)是這位目前東堂風(fēng)頭最勁的祖將軍的未婚妻。
    當(dāng)年若說誰是軍事奇才第一,那必然是封小妖,而不是祖少寧。
    就像若說東堂那支軍隊(duì)最彪悍最有紀(jì)律,那也必然是封家的陷陣營,而不是朝廷的龍翔衛(wèi)。
    當(dāng)然,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祖少寧手扶城墻,看著自己的軍隊(duì)無聲無息流入城池的血管,披風(fēng)在臧藍(lán)的天幕中飛卷,招展如血旗。
    拿下云雷,連通落木沼澤,貫穿西北之域,我將是東堂開疆辟土第一人!
    小妖,可惜你死得太早,不能親眼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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