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鎮(zhèn)服！
    “鐘元易以血為誓――公子昭告天下以公主為正妻之日，便是我西康雄軍二十萬，隨公子出關(guān)征伐之時！”
    鐘元易一字一句，字字斷金碎玉，眼簾開合間精光四射，盯緊納蘭述。
    飽含希冀的目光，十拿九穩(wěn)的目光。
    鐘元易不認為納蘭述會拒絕。
    男兒醒掌天下權(quán)，醉臥美人膝，江山之重，無人會置于腦后，何況身負血海深仇的納蘭述，二十萬血烈軍，對此刻急需軍力，好平定堯國的他，份量之重，無庸置疑。
    不過一個區(qū)區(qū)正妻名分，換二十萬精銳彪悍血烈軍，何況人都死了，什么都占不著，當(dāng)真就是虛無縹緲一句話，這送上門的天大便宜，哪個男人會拒絕，能拒絕？
    老鐘已經(jīng)在思考將來向正儀的封號，納蘭述是一定會打入堯國的，有二十萬向家血烈軍支持，有冀北精銳余力尚存，又有堯國人心所向，將來最起碼一個一國之主，正儀便是王后之封，如此，也算對得起她一腔癡心枉送性命，自己也算為她完成了生平大愿，可堪告慰九泉。
    一片寂靜里，有人開了口。
    “他愿意……”
    “不行！”
    兩聲出于一聲，竟然是君珂和納蘭述同時開口，隨即同時住口，對望一眼，納蘭述眼中怒色一閃，君珂眼睫毛顫了顫，避開他的眼神。
    鐘元易一怔。
    他愣了一瞬，才不可思議地問納蘭述，“納蘭公子，你剛才說的是……”
    “不行?！奔{蘭述收回怒視君珂的目光，語聲淡淡，語氣卻斬釘截鐵。
    鐘元易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納蘭述，半晌澀聲道：“你瘋了！這是二十萬血烈軍！”
    納蘭述慢條斯理喝茶，緩緩道：“那又如何？”
    鐘元易氣極反笑，“又如何？這不是阿貓阿狗，不是三人五人，這是向家費盡全力保存下來的全部精銳；是仁義千古的向帥，靠自己的無上威信聚攏來的最忠誠最勇悍的鐵軍！二十萬！足可顛覆一個小國的二十萬！納蘭公子，世上有不勞而獲，不予而得，但絕不是這二十萬大軍！你連基本誠意都不肯給，便想輕松將軍權(quán)掌握，可能嗎？”
    “我有說我什么都不給？”納蘭述抬起眼，眼神譏誚。
    鐘元易怔了怔。
    “正儀恩德，我銘記在心，但不應(yīng)用嫡妻名分，作為交換。”納蘭述淡淡道，“我想當(dāng)初正儀不顧生死試圖相救的時候，也全然沒想過要從我這里，得到什么?！?br/>     “她不想得到，你就不該給？你就該坦然拿她的？”鐘元易咆哮。
    納蘭述根本不理會他的憤怒，自顧自道：“正儀和我相處雖短，但我也算了解她，她不是挾恩求報的人，鐘帥，如果她現(xiàn)今活著，聽見你這個要求，她會生氣的。”
    鐘元易怔了怔，想了想，臉色微微一變。
    確實，以向正儀的性格，絕對不會愿意接受這樣的事，她對一個人好，那就是純粹的給予，一旦形成利益交換，她會覺得那是侮辱。
    “我不會拿嫡妻的名分來交換她的軍隊，我不想讓她九泉之下不安，也不想讓她那份真摯的情感，被利益之爭所踐踏。”納蘭述手指輕輕拂過那塊玉墜，在“尚”字上微微停留，輕輕嘆息。
    鐘元易眼神瞥過那玉墜，眼角又微微濕潤，咬了咬牙，看看垂頭不語的君珂，突然道：“納蘭公子舌燦蓮花，說得似乎振振有詞，但老夫覺得，這些冠冕堂皇理由是假，因為某人而不愿接受公主，才是真！”
    “納蘭述做什么事，從來不需要編造理由?！奔{蘭述冷然道，“還有，某人現(xiàn)在就在面前，鐘帥你何必代指？不覺得很不尊重？你應(yīng)該說，因為君珂，我納蘭述，不接受公主！”
    君珂身子一顫，鐘元易咬牙一笑。
    “是，納蘭公子好厲害的詞鋒，老夫還真是小瞧了你，你既然敢明著說出來，老夫自然也敢，君姑娘，君統(tǒng)領(lǐng)，你不就是為她，不肯接受公主么？”
    君珂站起身，她覺得此刻自己再呆下去，尷尬還是小事，納蘭述和鐘元易的矛盾，會更深入而不可調(diào)和，該是回避的時候了。
    她剛站起，納蘭述一抬手按在她肩頭，生生將她按坐下去。
    “你聽好！”納蘭述聲音森冷，“有些事，你不該避，我也不允許你避！”
    君珂縮了縮，覺得納蘭述今天可真夠嚴厲的，看樣子動了真怒，還是不要惹他的好。
    沒想到納蘭述不給她走，老鐘也不想放過她，她屁股還沒坐穩(wěn)，鐘元易竟然已經(jīng)把炮火轉(zhuǎn)向了她，“君姑娘，既然納蘭公子堅持要你參與，可見視你如妻，而你剛才既然開口，也說明你自認有參與此事的權(quán)力，如此，明人不說暗話，君姑娘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你剛才沒聽見么？君珂嘆口氣，但此刻被納蘭述灼灼盯著，那眼神里寫滿“你敢再把剛才的話重復(fù)一遍我就和你絕交”的威脅，她哪里還能說出話來。
    “老夫剛才聽見君姑娘代納蘭公子表示同意，老夫很欣慰君姑娘的識大體。”鐘元易凝視著她，“確實，正儀妨礙不了你們什么，這不過一個虛名，將來連子嗣都不會有，千秋萬代，王權(quán)承繼，還是你的后代穩(wěn)坐，相對于正儀犧牲性命交付大軍的付出，這點要求，天經(jīng)地義，微不足道！”他深深對君珂一揖，“請君姑娘勸說納蘭公子！”
    君珂一怔。
    鐘元易當(dāng)真老而彌辣。
    撬不動納蘭述，就轉(zhuǎn)而從她這里下手。
    可是，怎么勸？
    難道要我含淚跪下，抱住納蘭述的腿，說“妾身仰慕向姐姐恩義，自愿相讓，請君萬萬不可為妾身為難，大義為重，江山為重，速速應(yīng)了便是！”？
    君珂抖了一抖。
    她敢拿幺雞的狗品保證，這話說出來，絕對一萬個反效果！
    對面老鐘還在殷殷看著她，看樣子不等到她這句臺詞不罷休。
    君珂微微不快，老鐘咄咄逼人有些糊涂，這樣的事，逼納蘭述可以，逼她，實在有些過分，也不是明智之舉。
    不過對于鐘元易的要求，君珂并沒有覺得過分，向正儀臨死前一直和她在一起，武舉最后一戰(zhàn)兩人惺惺相惜，普天之下，沒有誰比她更清楚向正儀的癡心深情。
    對于這樣的深情，給予正妻之位回報，向正儀當(dāng)?shù)闷穑?br/>     事實上當(dāng)初向正儀死在她懷里，至死向著納蘭述的方向的那一刻，君珂心中就曾經(jīng)飄過一個模糊的念頭，她希望抱住向正儀的是納蘭述，她希望能夠成全向正儀，不管用什么方式，給這凄涼的少女，一個最后的安慰。
    君珂是現(xiàn)代人，對一些虛名名分根本就不在意，什么名分都是狗屁，抵不得真情實意。擁有名分獨守空房，還是沒有名分兩心相許？在自行車后笑還是在寶馬車里哭？也許有人選后者，可她堅決選前者。
    只要兩心相許，一個名分讓又何妨？
    不過古人對名分卻向來看得比天大，所以鐘元易直覺認為君珂會是最大阻礙，殷殷相求，這一求，君珂倒為了難。
    老鐘啊老鐘，君珂心中叫苦――你傻了吧？你此時當(dāng)著納蘭述的面求我，看在納蘭述眼底那就是在逼我，是你不近情理，逼我自愿相讓，你這不是存心點燃炸藥包嗎？
    何況如果由我當(dāng)面勸納蘭述，納蘭述的自尊往哪擱？納蘭述又會怎么想？他一腔癡心，被我棄如敝屣？
    再說我哪有那個臉當(dāng)面勸他？我算是他什么人？納蘭述到時候一句“你以什么身份勸我？”，我就得羞得一猛子扎進太平洋！
    君珂悻悻、無奈、為難――納蘭述你不許我出去，可逼死我了！
    感覺到身側(cè)的目光，納蘭述竟然也緊緊注視著她，似乎想看她的反應(yīng)，君珂給兩道緊緊逼視的目光，烤得如兩面煎的雞蛋或兩面夾的板板，恨不得一頭便扎進地里去。
    她好不容易動了動身子，半轉(zhuǎn)了頭，對納蘭述剛說了一個“我……”字，納蘭述身子便一震。
    他充滿希冀的目光瞬間暗了一暗，臉色有點發(fā)白，隨即恢復(fù)正常，霍然扭頭，不再看君珂。
    君珂瞠目結(jié)舌――啊啊啊，我沒有想勸你啊，我只是想說，我肚子痛要上茅廁，我想尿遁啊啊啊……
    頂著天大誤會的君板板，欲哭無淚地坐著，像坐在釘板上，大恨為什么要貪心來這一趟，早知道不要了！
    “請君姑娘勸說納蘭公子！”老鐘猶自不肯放棄，又上前一步。
    “夠了！”
    納蘭述驀然一聲低吼，聲音震蕩，嘩啦啦地上軍報都被這一聲吼掀起，飛了滿帳篷。
    隨即他霍然站起，逼視著鐘元易。
    “鐘帥不覺得自己過分？”納蘭述神色冷厲，“這樣的事，你怎么可以當(dāng)面逼迫君珂？”
    “納蘭公子既然不識抬舉，總得有人深明大義！”鐘元易一步不讓，“我家公主如此恩義，當(dāng)不起你一個正妻之位？”
    “我說過，不是當(dāng)起當(dāng)不起，而是應(yīng)當(dāng)不應(yīng)當(dāng)！”納蘭述的聲音冷而有力度，“好，你既然口口聲聲拿恩義來逼迫，今兒我便和你，數(shù)數(shù)清楚什么叫恩義！”
    他一轉(zhuǎn)身，指定了君珂，“早在前年，初遇君珂，她就曾以命護我，拼死報信，為此落入敵人之手，飽受折磨，險些毀去女子最重要的容貌，我問你，這叫不叫恩義？”
    “燕京之變，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時候，她明明身在城外云雷大營，卻為我趕赴燕京險地，在公主府外救了向正儀一命，更在燕京城頭，以身犯險，要挾皇太孫，換得三百堯羽衛(wèi)全員安然出城。我問你，這叫不叫恩義？”
    “出燕京后我害怕連累她，悄然帶堯羽遠走冀北，是她命令云雷軍為我牽制大燕追兵，自己喬裝扮丑，千里追隨，更在三水縣城圍攻之中，及時示警救我性命。我問你，這叫不叫恩義？”
    “仁化城敵人大開城門，誘我單身赴會，以我父尸體，我妹妹傷殘之身，逼迫我心志大亂走火入魔，是她跟隨在后，要緊時刻不惜自殺，換得我從容逃生。我問你，這叫不叫恩義？”
    “她為我被困敵人之手，武功被制飽受折磨，卻強自忍耐偽裝潛伏，關(guān)鍵時刻一舉反制敵人，才使我和堯羽順利沖出冀北。我問你，這叫不叫恩義？”
    “我內(nèi)攻反激走火入魔，瘋狂混亂顛倒不識，是她不惜痛心刺激于我，感同身受，以命相激，換得我武功恢復(fù)一身清醒。我問你，這叫不叫恩義？”
    “這些，哪次不是以命相拼？哪次不是只差毫厘，便死無葬身之地？只不過小珂運氣好，每次堪堪逃脫而已！”納蘭述步步緊逼，已經(jīng)將瞠目結(jié)舌的鐘元易逼到了帳篷邊，“公主的恩是恩，君珂的恩就不是恩？你真要和我論恩，咱們掰起手指算算，君珂的恩是不是要比公主更大上十倍百倍？難道丟掉性命的就算恩義，還活著的就該被棄如敝屣？”
    鐘元易張口結(jié)舌，無可辯駁，這些經(jīng)歷，他們這些遠在邊陲的軍人自然不可能知道，他只知道君珂出身冀北，和納蘭述一直關(guān)系很好，哪里知道，這里面這許多生死之托？
    “要我全公主恩義，我是不是也該先全君珂恩義？”納蘭述一指外頭，云雷冀北軍駐扎方向，“冀北鐵軍，冀北堯羽，親眼看見君珂一路相隨，為我，為冀北，做過什么！大丈夫立身處世，恩怨分明，否則無以服眾，無以將兵！今日我棄君珂而取二十萬血烈軍，明日堯羽便能棄我而去！便不棄我而去，納蘭述從此以后，有何臉面令冀北兒郎歸心，隨我征戰(zhàn)天下，立志復(fù)仇？”
    “你二十萬血烈軍是精銳，我冀北軍隊同樣是強軍！在堯國，還有屬于堯羽天語的勢力，也是不可忽視的力量?！奔{蘭述高臨下，眼神如鷹，俯視著鐘元易，“我可能為你那尚未歸心的二十萬軍，便丟掉我冀北真正如臂使指的心腹精銳？”
    鐘元易退后一步，背部已經(jīng)靠到了帳篷，這久經(jīng)戰(zhàn)場的老帥，此刻額頭也微微浸了汗，咄咄逼人的氣勢被迫收起，換了納蘭述咄咄逼人，壓到他無話可說。
    “君珂善良，寬容重義?！奔{蘭述語氣一緩，換了淡淡憐惜，“但她沒有義務(wù)為誰的恩德承擔(dān)責(zé)任，她自己就是我和冀北的一心所向！無可代替！請鐘帥不要因為小珂善良心軟，便不近情理擅自相逼，否則，小珂不介意，我介意！”
    我介意！
    一聲低咆，震得牛皮帳篷都似微微顫抖，鐘元易頹然一坐，不說話了。
    久戰(zhàn)名帥，看人自然精準(zhǔn)，從納蘭述眼神語氣，看君珂時的神情，便可以確認，在這件事上，納蘭述根本不是欲擒故縱，當(dāng)真是一分不讓，絕無商量余地。
    帳篷中此時氣氛僵持，但卻無人說話，半晌鐘元易有點茫然地抬起頭來，道：“無論如何，血烈軍要移交冀北，必須有令眾人接受的理由。將士的情緒需要安撫，否則咱們便是自己反了，也沒可能跟隨冀北軍出關(guān)?！?br/>     “這個自然?！奔{蘭述滿面憤怒突然一收，然輕輕一笑，胸有成竹地道，“鐘帥忘記我剛才說的那句話了，我從未說過不予公主回報，只是不該用這鐘方式而已?！?br/>     “那您的意思是……”鐘元易眼睛一亮。
    “納蘭述日后于天下但有一席之地，”納蘭述肅然道，“必為正儀公主遷靈入皇族宗廟，并在各地建祠，封永烈鎮(zhèn)國女王，永享萬世香火供奉。納蘭述在此發(fā)誓，此生第一塊國土，必先交于公主所有。我冀北納蘭，自第二代承繼?！?br/>     鐘元易一震，君珂瞪大了眼睛。
    納蘭述這句話，等于將未來的開國大帝位置生生交出！
    對于一個野心天下的男人來說，還有什么，比開國大帝，萬古基業(yè)的開創(chuàng)者，更有誘惑力更重要？
    這是勝過皇位承繼的榮耀，是將真正的最高領(lǐng)域，拱手讓人。冀北納蘭氏行開創(chuàng)帝業(yè)之實，卻不能享有開創(chuàng)帝業(yè)之名，自己打下的天下，讓別人先坐，哪怕那只是鬼魂去做，但第一人，也已經(jīng)沒了。
    鐘元易也是征戰(zhàn)天下的男兒，如何不明白這是何等的犧牲，對于男人來說，這種榮耀更符合他們的取向，這意外之喜令他瞪大眼睛，連鼻息都已經(jīng)急促，“……公子，你說的是真的？”
    “當(dāng)然是真的?！奔{蘭述傲然一笑，“公主為我犧牲如此，她的恩義不報，我納蘭述也枉為男人。有些東西，我死也不能給，有些東西，輕擲也無妨！”
    鐘元易霍然站起，手掌緊握，看樣子一個“好！”字已經(jīng)要沖口而出，不知為何，眼底忽然又閃過一絲猶豫之色。
    納蘭述將他的神情看在眼里，眼神里銳芒一閃，淡淡道：“還不止這個，另外，二十萬血烈軍，指揮權(quán)依舊交于鐘帥，在聽從我命令之外，你依舊享有一切自主權(quán)，不受任何勢力節(jié)制?！?br/>     面對臉色大變的鐘元易，納蘭述一字字道：“向家已無子孫存世，將來江山平定，你鐘家和冀北堯羽，同為開國重臣，這二十萬軍，便是你鐘氏世代世襲掌管，除非你鐘氏后代子孫棄武從文，否則永生不替！”
    “……”
    老鐘直接震在當(dāng)?shù)?，失去了語言能力。
    君珂在心中嘆息，充滿驕傲，險些為納蘭述忘形鼓掌。
    如果說鐘元易是挾恩求報的威逼，納蘭述便是直擊人心的誘惑！
    一場舌戰(zhàn)，也是一場攻心戰(zhàn)，掌控節(jié)奏是關(guān)鍵，誰若退，便是一潰千里，納蘭述接受鐘元易的條件看來是小事，但一旦今日為鐘元易氣勢所逼，必然之后事事掣肘，步步退讓，二十萬血烈軍，未必真能成為他的。
    而納蘭述幾乎立即警惕到這一點，于是先決然拒絕，絲毫不讓，氣勢上完全壓倒鐘元易，將他的希望和憑借完全打消踐踏在地，讓他徹底絕望退步，再給予意外之喜。
    一開始就給出的東西，遠沒有讓人不抱希望之后再給出，讓人感覺珍貴驚喜。
    而在這種意外之喜的情形下，鐘元易才會被徹底壓服，不敢再多提要求。
    何況納蘭述提出的兩個補償，第一個足以向血烈將士交代，還有什么比一國開國之主更重要？更尊崇？更能表達納蘭述的感激？
    第二個，則是完全針對老鐘的私心，交出血烈軍最大的阻力，其實就來自老鐘，他一生都撲在血烈軍上，這是向家私軍，也等于是他的私軍，他自然擔(dān)憂交出軍隊后自身失卻保障，向家的恩雖厚，還沒到能讓他完全不顧己身和后代的地步。
    納蘭述那第二個補償，就是為了打消他的顧慮。
    帳篷里十分寂靜，唯一的聲音就是老鐘微微發(fā)抖導(dǎo)致的甲胄摩擦之聲，納蘭述長身玉立，傲然當(dāng)面，眼眸平靜而有森然之光，注視著他。
    多余的話不必再說，聰明人自有抉擇！
    驀然一聲悶響，鐘元易雙膝落地。
    “西康血烈軍主帥鐘元易?！辩娫滓粋€頭，重重磕下去，“拜見主上！”
    一聲悶響，天際忽起悶雷，沉雄悠遠，像長天之上掌控天意之神，低聲呼嘯，隱隱呼應(yīng)這一刻，一個時代的新開始。
    無數(shù)士兵仰頭而望，詫異這冬季怎有悶雷，不知就在適才，西康軍已經(jīng)易主。
    納蘭述平靜雍容，將鐘元易含笑攙起。
    君珂眼底泛出微微晶瑩，仰首望天。
    正儀，你看見了嗎？
    你的軍隊，已經(jīng)交給納蘭了。
    他沒辜負你的期望，他做得比你想象中還好，那天你交出玉墜，捏了捏我手指，我知道你擔(dān)心，你怕被我說中，那些將兵，沒那么容易交出兵權(quán)，幫你和納蘭報仇。
    可是你看，納蘭很好，你交出來，他就能接下。
    正儀。
    相信我們，相信他。
    總有一日，他會以戰(zhàn)刀犁開這蒼茫大地，換一處平安樂土，供你永久沉睡。
    心與靈魂，永久皈依。
    ＝＝
    納蘭述從軍帳中出來時，鐘元易恭謙地跟在一邊，親自為他介紹血烈軍的布置組成。
    鐘情怏怏跟在后面，他今天受的打擊太大了，最討厭的女扮男裝出現(xiàn)在面前，指望老爹給出氣，結(jié)果他那了不起的老爹不僅被人家壓得步步后退，最后竟然連血烈軍都送了，這下完了，別說出氣，以后見到人妖，還得恭恭敬敬氣氣，啊啊啊人家為什么這么慘啊……
    鐘情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不過嘯了半天，只發(fā)出一聲打呃似的怪音。
    鐘元易看看自己兒子，輕微地搖搖頭，神情凄然。君珂對鐘情印象倒不壞，覺得這就是個被悶壞被慣壞的小孩，本質(zhì)沒那么糟糕，不禁笑道：“今日驚擾令郎，還請鐘帥不要見怪?！?br/>     “君姑娘言重?！辩娫琢⒓催€禮，又看看鐘情，苦笑道，“說實在的，剛才主上提出的第二個條件雖好，可惜我鐘家無福去享，我這孩兒，天下名醫(yī)都說，萬萬活不過二十歲，老夫就這一個獨子，他身體不爭氣，還說什么千秋萬世，唉……前不久有個燕京名醫(yī)遠游經(jīng)過此地，曾經(jīng)說過如果燕京醫(yī)道雙璧出手，或還有一分希望，可是等老夫派人打聽，那位柳大夫早已離開燕京不知所蹤……”
    君珂看看鐘情，眼神一閃，心中一動。
    是有點麻煩，心臟問題，需要做個搭橋手術(shù)，不知道自己和柳杏林合作，對這類大手術(shù)有沒有把握？
    應(yīng)該可以試試。
    君珂這個念頭剛出來，身側(cè)納蘭述忽然停了停，若有深意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立即令君珂醒悟。
    不能現(xiàn)在把話說死。
    一是怕老鐘存的希望太大，萬一將來不行，反而會受打擊引起變故；二是很明顯鐘情是老鐘的命根子，老鐘之所以愿意跟隨納蘭述，也有部分原因是為這個兒子，病弱兒子是老鐘的顧忌和軟肋，太早替他解除這負擔(dān)，會不會導(dǎo)致他野心泛起？
    君珂想了想，笑道：“鐘帥，令郎這病雖重，倒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的?！?br/>     鐘元易背影定了定，隨即霍然轉(zhuǎn)身，失態(tài)地一把抓住她，“你有辦法？??！我想起來了，燕京雙璧！有一個是不是你？你最初的名聲，就是神眼名醫(yī)！天啊，我怎么把這么重要的事也給忘記了！”
    話說了一半，鐘元易老淚就已經(jīng)落了下來，“君姑娘，求求你，救救我兒子……剛才的冒犯，我……我給你跪……”
    “鐘帥何必如此?！本孚s緊閃身避過，笑道，“杏林現(xiàn)在正在云雷軍中，稍后自會為令郎看診，不過令郎沉疴已久，短時之內(nèi)怕是不能根治，先得調(diào)養(yǎng)一兩年，放心，鐘帥如今和我們已經(jīng)是一家人，你的獨子，我們焉能不盡力？”
    “那就好，那就好，老夫一生別無他求，也只有情兒的身體……”鐘元易喃喃道，“君姑娘大恩，老夫無以為報，自此鞍前馬后，肝腦涂地而已?！?br/>     “不敢?！本嫖⑿?，心想這下可真沒后顧之憂了，老鐘顧忌著兒子，短期之內(nèi)絕無二心，納蘭這二十萬軍，可真真地攥在手中，盡情揮灑了。
    她心情愉悅，忍不住去看納蘭述，誰知道目光一觸，納蘭述眼神厲烈，狠狠一眼之后便撇過頭去。
    啥？生氣咧？后知后覺的君姑娘，此時才發(fā)覺某人情緒不對勁，呆在原地傻了眼……
    ＝＝
    等老鐘感激涕零，態(tài)度更加恭敬地將軍營介紹完畢，遠處也響起了呼嘯馬踏之聲，隨即有一隊巡邏士兵飛馬而來，急聲道：“元帥，不好了，三營四隊第五小隊的斥候兄弟，剛才都被放倒在西城墻后，衣服都被剝?nèi)チ?！?br/>     鐘元易一愣，還沒來得及發(fā)話，又有幾騎飛奔而來，“大帥！七營六隊第四小隊出城去奉集軍械庫取弓箭的隊伍，現(xiàn)在在城外十里被發(fā)現(xiàn)，兵衣丟失，車馬丟失！”
    “大帥！南巡邏小隊離奇失蹤！”
    “大帥……”
    接連幾處有人回報不利軍情，鐘元易也露出詫異神色，哪里來的敵人？不正面作戰(zhàn)，一小隊一小隊的騷擾剝衣，是要做什么？
    想了想，他轉(zhuǎn)向納蘭述，“主上，難道……”
    納蘭述揚眉一笑，贊道：“鐘帥智人也！”一抬手，一枚旗花砰地射上天空，亮了幾亮，歸于寂滅。
    “對不住，鐘帥，為了幫助你早下決心，我只好先小人，后君子?！奔{蘭述對鐘元易一笑，雖在抱歉，卻毫無歉意，“在我們來貴營之前，我們已經(jīng)派人截了血烈軍幾個小隊，換穿了貴軍的兵衣。一隊扮成斥候，越過西康大營防區(qū)，前往鄰城天寶縣；一隊扮成運糧隊伍，前往豐集糧庫，表示冬日士兵操練辛苦，要求再取半月存糧；一隊上西康城門，封鎖城門，阻止百姓隨意出入。嗯，現(xiàn)在估計都差不多了。”
    鐘元易怔了怔，隨即臉色接連變了幾變，嘴張了張，一句“天殺的釜底抽薪！”到了嘴邊，終究沒能罵出來。
    大燕北線邊軍四十萬，二十萬是鐘元易駐扎在西康的血烈軍，還有二十萬由燕京朱家掌管，駐扎在中梁山，各自劃分了防區(qū)，互不干涉，天寶縣就是位于兩大防區(qū)之間的一個縣，已經(jīng)屬于朱家軍的地域，西康血烈軍的斥候，突然跑到了朱家軍的范圍內(nèi)偵查，豈不是告訴人家，自己有異動？所以心虛地先來看看鄰區(qū)的動靜？
    這還沒完，豐集軍械和糧草總庫也在兩大軍區(qū)之間，每隔一個月進行武器和糧草補充，今年冬天的糧草血烈軍剛剛領(lǐng)過，現(xiàn)在又找借口去領(lǐng)，豈不也是和人家說，自己突然要用更多的糧草？西康本地也有開田種植，口糧足夠，好端端用那么多糧食，想干嘛？
    這兩點已經(jīng)足夠相鄰朱家軍，乃至流火郡首府軍政官員注意，引起對血烈軍的懷疑，大軍未動，斥候糧草先行，這血烈軍，是不是有什么不良打算？
    再加上納蘭述再燒一把火，把西康城門一封，西康城內(nèi)必然有朝廷細作乃至朱家軍的細作，城門這一關(guān)，再加上前面那兩點“蛛絲馬跡”，血烈軍正在努力封鎖消息、準(zhǔn)備糧草、并大派斥候偵查――朝廷要是不懷疑血烈軍將有秘密動向，鐘元易就跟納蘭述姓！
    血烈軍現(xiàn)在本就處于受猜忌狀態(tài)，哪里還經(jīng)得起這種陰手撩撥？鐘元易前腳要是拒絕了納蘭述，后腳就會受到朝廷剿殺，到時候會更慘！
    鐘元易想清楚這些，臉色發(fā)黑，很想仰頭大吼，“狠！你小子夠狠！”
    敢情這兩人就算是來談判，也從未打算讓步，就算他鐘元易今天死活不打算歸順造反，他納蘭述也一定逼到他不得不反！
    “鐘帥，”納蘭述微笑，很無辜的那種，“你不會生氣了吧？你看，反正咱們也說好要反了，現(xiàn)在做這些，也不過是給你做個先頭部隊，咱要樂意，干脆多派些人去，把豐集糧庫給一鍋端了，是吧？”
    鐘元易苦笑，只好連連點頭，他此刻能表示一點不滿？都已經(jīng)是盟友，說好要反，幫你提前反一反你有什么不樂意的？你發(fā)火？你什么意思？你的歸順是騙人的？
    老鐘吃了個啞巴虧，一怒過后，心反倒定了定，原先他有幾分擔(dān)憂納蘭述太過年輕，難以服眾，軍伍之人，最怕遇主不淑，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遇上庸主，小命便分外不值錢。如今看他行事，霸道陰狠，心機決斷一樣不缺，跟著這樣的主子，也未必不是一個好歸宿。
    老鐘嘆了口氣，至此徹底認命。還想過去看看自己的那幾個被剝了衣服的小隊，納蘭述隨意一瞥，淡淡道：“鐘帥留步，稍待半刻鐘便可?！?br/>     鐘元易愣了愣，心中隱隱有些不服氣，如今他歸順納蘭述，對方當(dāng)然要撤回后手，只是他也不信，半刻鐘之內(nèi)，一切就能恢復(fù)原樣？
    不到半刻鐘，步聲響起，有士兵前來通報，“大帥，南巡邏小隊已經(jīng)回來了?！?br/>     鐘元易揮揮手，那隊士兵被帶了上來，一個個衣衫齊整，表情困惑，問他們發(fā)生了什么，人人瞠目結(jié)舌，茫然不知，都說巡邏到南城門突然聽見風(fēng)聲，隨即就不知道了，再醒來時一切如常，人已經(jīng)全員站在軍營外，如果不是軍營兄弟們提醒他們曾經(jīng)被打昏剝了衣服，他們還以為自己白日夢游來著。
    鐘元易心中駭異――納蘭述屬下，都是什么樣的人？制服人容易，制服得如此不留痕跡，連當(dāng)事人都沒有感覺，那得需要什么樣的手段？
    君珂在一邊笑了笑，這八成是堯羽衛(wèi)的手筆。輕靈的鳥兒們，和醫(yī)藥大家柳杏林的夢幻組合，別說制服一隊士兵讓他們毫無所覺，就算制服鐘元易，讓他裸奔在街上跳鋼管舞，也不是不可能的。
    納蘭述和君珂出來的時候，就交代過堯羽和所有執(zhí)行任務(wù)的小隊，務(wù)必做得干凈利落，不留后手，一定要給血烈軍一個下馬威！
    以勢勝之，以利誘之，以計逼之，以力壓之！
    二十萬別家軍隊，如果不能一力收服，必將為今后征途增加變數(shù)，所以要做，就要做到雷霆閃電，不容喘息。
    說好次日祭奠歸葬向正儀后，便全軍開拔出關(guān)，納蘭述君珂告辭老鐘父子，走出軍營，君珂轉(zhuǎn)轉(zhuǎn)眼珠，打了個呵欠，“哎，今兒事可算搞定了，納蘭……”
    納蘭述不動聲色，從她身邊走了開去。
    君珂傻了傻，一個懶腰做到一半，尷尬地放下來，去拉幺雞，“幺雞……”
    幺雞昂起頭，邁著貓步，繞過了她身邊。
    君珂手又落在空處，傻愣愣地看著納蘭述帶著幺雞，悠然走遠，幺雞雪白的大屁股，在青色的長街上，地扭啊扭，扭出了她的視線……
    君珂向來靈活的大腦，此刻出現(xiàn)短暫當(dāng)機――這世道是怎么了？天降紅雪了？幺雞變性了？公雞下蛋了？所以納蘭述傲嬌了？
    在君珂看來，就算前三種異變同時出現(xiàn)，后一種也不大可能啊。
    后知后覺并且被歡喜沖昏頭腦的君珂同學(xué)，被撇在原地傻傻思考了一分鐘，思考到周圍人經(jīng)過時都憐憫地看她一眼，心想這小子好眉好貌，可惜傻了。
    一分鐘后君珂靈光一現(xiàn)，頓時振聾發(fā)聵地發(fā)現(xiàn)了問題所在，唰一下就奔了出去。
    “納蘭！”她顛顛地追上去，聲音不高不低的喊，“我……”
    納蘭述的腳步慢了慢。
    四面百姓腳步也慢了慢，感興趣地轉(zhuǎn)過頭，看這一對玉樹般的少年，要在這大街上搞什么花樣。
    “我……”君珂舌頭打結(jié)，心里明白納蘭述是生氣了，可眾目睽睽之下能說什么？“我……”
    納蘭述轉(zhuǎn)身，定定地看著她，這丫頭，永遠要這么藏著掖著，不肯面對嗎？如果沒人逼她，她是不是就打算這輩子都裝聾作啞？
    這還算明朗的性子，怎么遇上感情，就這么不肯痛快呢？
    “我有件事忘記告訴你，”納蘭述臉上看不出喜怒，慢吞吞地道，“前幾天我得到了你的朋友的消息，嗯，大概是文臻?！?br/>     君珂腳步唰地向前一沖，一瞬間臉都亮了。
    “文臻！”她狂喜地低叫，“她在哪里？大燕嗎？你在哪兒看見她的？為什么沒把她帶來？啊不，快，快帶我去找她！”
    “在哪兒呢？我怎么突然想不起來了呢？”納蘭述抬起臉，皺著眉，敲了敲腦袋，“唉，最近經(jīng)常被一些不開竅的人給氣著，氣得腦子越發(fā)不好用，這點小事也想不起來，真是的?！?br/>     君珂：“……”
    “我錯了?！彼⒓吹皖^，老老實實地道，“納蘭桑，請您劃下道兒，把對我的處罰宣判，都給明白宣示吧！千萬不要氣，一定要嚴格嚴厲，毫不容情，這樣才能使我從精神到靈魂，都得到徹底的洗禮，從內(nèi)心深處得到升華，從思想內(nèi)部得到滌蕩，力保在今后漫長的人生道路中，堅決杜絕一切錯誤的發(fā)生?！彼垡婚]，大義凜然，“來吧！”
    “哪有那么嚴重?！奔{蘭述閑閑看著她，“小珂，我總是不舍得為難你的?！?br/>     “哦?！本驸筲螅南胗蟹N人說起反話來溜溜的。
    “看見那座旗桿了嗎？血烈軍軍營最高的那個?！?br/>     “哦?！本嫘闹猩鸩幌轭A(yù)感，那啥，不會要她上去耍猴吧？
    “你爬上去，對著底下，大喊三聲，‘君珂這輩子，搶定納蘭述！’，我的記性就會突然變好?！奔{蘭述敲敲下巴，手一擺，大度地道，“去吧?！?br/>     君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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