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出了會春樓后,洛黃一路漫步來到長安街對面的湖邊。
街面燈火輝煌,已至亥時還未散去,人影憧憧地倒映在懸了一輪明月的湖面上,月光銀白為底,明麗絢爛的花燈下,來回晃動的人影顯得越發(fā)不真切起來,冷風一吹,湖面泛起陣陣漣漪,原本緊挨著的人影也就此散了……
洛黃孤零零地一人立在湖邊,頓覺有些傷感,湖邊倒影里,一位身形消瘦的少年也正定定地望著他,臉頰上五個紅紅的指印在銀白色的湖面上看上去很是顯眼……
他什么都想做到最好,可似乎他什么都沒能做好……
“小哥哥……”一個突然闖入的稚嫩的聲音打斷他的沉思。
洛黃回神向聲音的主人望去,卻見是一位穿著花布衣,扎著兩個沖天髻,額間長著一顆美人痣的小女娃,此時的她手正里提著兩個扎得歪七扭八的竹燈籠,眨巴著大眼,仰頭望向他。
“你哭了嗎?”
洛黃后知后覺地拭去眼角的淚,在這位小姑娘的面前蹲下,伸手揪了一下她的兩個小髻,佯裝惱道,“小屁孩不能亂說話的,哥哥生氣了要打你屁股”
那小女孩很是老成的一臉無所謂地聳聳肩,“你要買我的燈籠嗎?”
洛黃低頭望著她手上兩個扎得都看不出形狀連紙都懶得糊光禿禿只有一個架子的竹燈籠……
“你這是賣的怎么這么丑……”
那孩子吊著眼角瞥了一眼她,“不丑大半夜的我一個小孩子也不能提到這么偏僻的地方來賣”
那是……這么個形象在對面街市五花八門的花燈面前確實沒有什么競爭力……
洛黃抬手捏捏小女孩肉肉的臉蛋,“多少錢?”
那小女孩上下打量過洛黃,見著他那身半舊的衣服,“算了,就收你四個銅板吧”
她一臉嫌棄的模樣是幾個意思……
洛黃默默從腰間掏出四個銅板,“妹妹……夠黑的啊,外面那漂亮的花燈也就賣兩個銅板而已,你這怎么翻倍呢?”
那小女孩理直氣壯地從他手里接過這四個銅板貼身手下,頭上的兩個沖天髻一揚,“我爺爺說了,我個小孩叫價高些,大人也不會計較的……”
說罷,提著手里剩下的那個燈籠,老氣橫秋地甩下一句,“你別跳河啊”噔噔邁著小腳丫跑了……
這孩子……還真是有家教啊……
洛黃望著手里的燈籠搖頭失笑,隨后抬步就著手上昏暗的燈光抬步向遠處走去……
在湖邊一角,一雙目光卻暗中注視著這一切……
“怎么了?你再看什么?”經過一天相處,自覺熟絡的洛橙在安一緩面前徹底放開了自己,開始滔滔不絕起來。
與她的健談相比,安一緩更多時候是靜靜地聽著,不發(fā)一言……
就像此時,他目光游離地望向遠處,洛橙循著他的視線望去,卻只看見空無一人灑滿銀輝的湖面,一時之間不禁有些迷蒙……
“沒什么……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送洛橙回家之后,他一人悶坐在馬車里,眼前卻不斷浮現(xiàn)出站在湖邊,對著湖中的倒影,隱含淚光,黯然神傷的孤寂身影……
不知為何,那個身影如走馬燈一般在他腦海里來回轉換,鬧得他一夜輾轉難眠……
他突然想起,之前安一禹說的那句,“同為父親偏心的受害人……”
不禁開始反思,這些年來安重是不是對自己太過看重,以致過于忽視安一禹……對他也太過刻薄……
安一禹呢是不是也如洛黃一般為父親與兄弟的忽視薄待,在自處之時也曾這般暗自神傷過……
一想到這里,次日桌上,頂著兩個大黑眼圈的安一緩一臉愧疚地平生第一次為弟弟安一禹剝了一個煮雞蛋……
也開始有意無意地留意安一禹的一舉一動……
這不留意不要緊,一留意才發(fā)現(xiàn)弟弟安一禹可真將這紈绔子弟一詞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卯時晨起給安重請安應付著吃過早餐后,便悶頭來到書房頂著書本回籠覺睡至巳時,后方才打著哈欠,或是對著鳥籠或是對著蟈蟈籠子逗弄一陣后,大搖大擺地出了府門……
來到城中最熱鬧的酒館與那些狐朋狗友們會和,胡吃海塞一番后,帶著一身酒氣搖搖晃晃地出了門……接著便是秦樓楚館……
里面情形之□□奢靡,做派之荒誕無稽……令安一緩都為之咋舌!
那左擁右抱,佳人在懷嘴恨不得咧到脖子根的模樣哪能見著半分神傷!
唉……
又是一早,安一緩莫名望著對面嬉皮笑臉的安一禹一聲長嘆,突然沒頭沒尾地一臉認真地感嘆了句,“我覺得像你這樣沒心沒肺地過一輩子也挺好……”
洛府這幾日忙著為洛橙準備嫁妝,府中諸人忙得腳不沾地。
唯有洛夫人余岑嫻樂得清閑,自加入洛家第五年以來,她便被剝奪管家的職權。
她領著洛黃一同站在院中央,冷眼瞧著下人們抬著幾十個鑲金描銀的樟木箱子往里走,那般聲勢浩大的陣仗讓她心中的怨氣隨著魚貫而入的樟木箱而愈發(fā)濃重,“瞧你父親這架勢是要給洛橙那死丫頭準備個十里紅妝哪……”
洛黃賠笑,“二姐是爹爹第一個出嫁的孩子,又是高嫁,免不了要看重一些……”
余岑嫻想到那日所見安一緩那芝蘭玉樹的模樣,酸氣更盛,“瞧瞧人家洛橙終身大事已定,就是洛赤也商量著不日要去湯尚書家提親了,偏偏就你整日無所事事家里家外游蕩,你爹爹見著你也像沒看見一樣,半分沒有打算!”
“娘,孩兒還小,不著急……再說了……您從小將孩兒送到歸……”見余岑嫻凌厲的眼神一掃而過,洛黃忙噤聲,改口道,“東瀛……這么多年了孩兒也未有機會再娘身邊盡孝,不如就趁著這段時間在娘身邊多陪您說說話……”
余岑嫻眸光冷淡瞥了她一眼,面容譏諷,“你知道嗎?我生平最討厭的就是你這副對著別人奉承討好的模樣!半分男子氣概都沒有,也不知道在外面學了些什么!”
她冷冰冰地拂袖而去,只留下洛黃一人在來來往往的諸多仆人的注視中兀自尷尬……
忙活幾日后,眼瞧著婚期越來越近,一直心情愉悅的洛克陽再面對余岑嫻的冷言挑釁也能做到一笑了之,故而,這段時日二人倒未再起任何沖突。
這日早飯席間,不知為何,從一起床開始他便開始愁眉不展,悶著頭只顧著喝白粥,也不說話。
洛赤洛橙二人各有心思也不多言。
他們不說,洛黃更不會自討沒趣,便也悶聲一臉無聊地用筷尖來回叼著碗里的幾粒咸菜把玩著。
一時,席間只剩下碗筷碰撞的冰冷聲響。
而離洛克陽最近的余岑嫻似已看透一切,冷笑打量著席間眾人……
眼神中卻有不同尋常的怪異之色……
終于,洛克陽重重將筷子放下,那聲突兀的巨大的聲響驚得洛黃手一抖筷尖夾著的咸菜里也隨之滾落進了碗里……
“赤兒,橙兒,今日是你們母親的祭日……”
十八年前,洛赤,洛橙之母便是在今日生洛橙難產而死……
所以,說來,今日是洛橙的生日,也是他們母親的祭日。
因為這個緣故,即便洛克陽對洛橙寵愛有加,可卻從未為她大肆操辦過生辰,只因每到今日,他便會念及亡妻,心如刀絞。
洛母死時洛赤也有些年歲,對她還有片刻印象,雖那些印象模糊不清,卻還總有幾分牽腸掛肚,“爹,妹妹不日就要大婚,娘也該知道這個消息的……”
洛母的靈牌原先是設在洛府的,后來洛克陽不知從哪聽哪個老道忽悠的,將靈牌移到了一處郊外的道觀,受香火供奉,說是如此,洛母的芳魂在九泉之下享人間香火,能修正果,塑金身,待洛克陽百年之后,還能在陰間與之相聚……
當然,那道觀也不是白入的,每年洛府都要撥一筆不小的開支添給道觀做香油錢……
“我兒與我想到一處去了……”洛克陽微微頷首,“今日你與橙兒也無事,不如去郊外的無上觀走上一遭,將這一天大的好事告知靜苑,也讓她高興高興……”
一番話說得原本極力壓制著自己的余岑嫻又是連連翻起一陣白眼,一個死了十多年的死人,骨頭都快沒了,她還知道什么甲乙丙丁……
只有這洛克陽,還一心念著個死人,拿死人當自己心中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洛克陽并未留意到她,繼續(xù)道,“我本來也該去的,可皇上突然有急詔下來,用過早飯我就該去復命……不如……就由洛黃替為父走這一趟,護送你大哥二姐前去可好”
難得聽見洛克陽對自己如此和顏悅色,洛黃神色一振,忙應道,“自無不可!”
說完后似又有些后悔,目光不經意地瞟向一旁的余岑嫻,見她神色并未對此有所不悅,這才緩松一口氣,靜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