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一一 家族利益
這時趙君弘忽然意識到自己反應(yīng)過激,帝室和門閥世家根本不會相互干涉內(nèi)政。
雖說門閥世家的家主須經(jīng)帝室冊封,可那只是一個程序,家主名單是由各世族自己上報的。以往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家報兩個名單上去的鬧劇,世祿府的反應(yīng)是一起退回,才不管你家里鬧成什么樣子。
果然,皓帝的原話是:
“說起來榮國公也是朕的外甥,自高邑皇姐下降,就與天啟聯(lián)系少了,見面也都是在宗親大宴上。今見皇姐膝下佳兒俱是出類拔萃、人中翹楚,朕也十分欣慰。不知君度是否有分宗之意?天水大郡的那片封地雖不錯,卻不太適合你,帝室保留領(lǐng)的伏亦、大通面積小了點,可礦產(chǎn)豐富,應(yīng)該也是好選擇。”
趙君度乍聽此話,不明所以,含含糊糊地先支吾過去。
皓帝又道:“趙閥家風勇烈,是帝國棟梁,朕本不用多事,不過皇姐的子女是宗室之列,從保留領(lǐng)里劃撥也說得過去。君度想好了,告訴朕即可。”
兩人加起來就說了這么兩句話,然后皓帝即離去,看他是從外虛空走的,當是直接離開了西陸。
趙君弘聽完后不由苦笑,不說他都想不起來,皓帝實際上是他們兄弟的舅舅,血緣甚至沒出三代,可比現(xiàn)在趙閥里幽國公那一支都要近。以外家長輩身份,關(guān)心一下小輩第一次實地封土,按理說不出錯來。
但事情沒那么簡單,高邑和皓帝說是姐弟,可從不親近。高邑是嫡女,母族貴重,帝血濃郁,當年在宮中時,估計都記不清皓帝模樣。
皓帝繼位后,有一段頗長的沉寂期。而承恩公一家還只是幽國公一脈里的支系而已,高邑自己家事都顧不過來,哪會去管一個沒存在感的皇帝弟弟。
此時,皓帝將這層關(guān)系撿起來,無非表示他只是以長輩身份給出建議,與帝王乃至天王的身份無關(guān)。
而趙君度卻疑惑,皓帝為何會說起此事。
帝國封爵和封地都有一套標準流程。虛封爵位速度最快,不管爵位高低,一個月內(nèi)就能辦完所有手續(xù)。實地封爵就不一樣了,除非是從家族原有封地中再分配,否則流程都很長。
其中,如果是新開拓領(lǐng)地,需要丈量、測繪、空間定位,再劃出戰(zhàn)區(qū)部分,一般大半年可以完成。
如果涉及與帝國本土交換的,就沒有那么容易了。本土疆域絕大部分已經(jīng)是世族封地,少部分因各種原因無主,由帝國統(tǒng)一托管,這種土地往往是兩個極端,要么是極好的,要么是很不好的,所以常常得調(diào)劑幾年,平衡各方,才能最后確定。
趙君度打了兩次開拓之戰(zhàn),受封世襲國公后,不但在浮陸上有封地,還會在帝國本土得到一郡。一郡之地相當于一個伯爵世家的封地了,可不是那么好調(diào)劑出來的。原本趙君度對此毫不關(guān)心。
趙君度皺眉道:“我的實地封爵本來就不會這么快確定,為何如今連具體大郡之名都出來了,而且我記得天水是東陸名省,一般不應(yīng)該給新晉國公吧?”
趙君弘已經(jīng)隱約有些頭緒,嘆了口氣,無奈地苦笑道:“天水,原本是準備封給鎮(zhèn)國公林熙棠的。”
饒是趙君度再淡定,也不由吃了一驚,“林家后人雖然肯定要降襲,但封地為什么要收回?他的鎮(zhèn)國侯還是先帝封的,這些年爵位就沒升過,憑他的軍功怎么都夠再封出一個公爵了。林家現(xiàn)在的封地是多大?”
事實上,自帝國定疆四陸后,實地封爵越來越難。尤其在本土承平日久的今天,大部分爵位的本土封地面積都不足。納入門閥世家品級計算的,除了封地,還包括軍功和飛地收益。
林家是下品世家,家族中多為中下級軍官,在本土只有一郡之地,還是個小郡。林熙棠封鎮(zhèn)國侯的時候,同時兼任內(nèi)閣首輔,正是受朝野攻訐最大的時候,他的封爵雖然是實爵,但沒有增加過封地。
林熙棠任元帥期間開疆拓土,在任時算是戰(zhàn)區(qū)范圍,卸任時候按律可以保留部分作為封地,再加上他歷年軍功,交換本土一個大郡并不為過。
想到這里,趙君弘忍不住按了按額頭,沒有回答趙君度最后那個問題,只道:“聽說是林家上書,自稱沒有能力防守,要將封地交還帝國。”
趙君度精通軍務(wù),政務(wù)雖比趙君弘稍遜,可也熟知帝國各項規(guī)程,聞言頓時將今天幾件事情都連了起來,神色沉了沉,道:“二哥,北府軍團為何會一直滯留西陸?”
趙君弘比趙君度早一步想到這里,只不知如何開口,見趙君度也發(fā)現(xiàn)端倪,不由重重嘆了口氣,苦笑道:“北府換防的時候,恰好異獸軍團入侵,是父親出面請北府留下協(xié)防。”
趙君度當時已去了秦陸主持前進基地,后又得知西陸的損失相對越陸來說好得多,就沒有關(guān)注細節(jié)。此時聽趙君弘說來,心中不妥感覺愈濃,道:“誰給父親出的主意?”
要知道趙巍煌和林熙棠比鄰而居這些年,關(guān)系可不怎么樣。北府在換防真空期,名義上由西陸軍銜最高的西北大將軍趙巍煌節(jié)制,可趙君度能肯定他就一步都沒進過北府大營。
況且以趙巍煌的性子,外敵入侵,第一反應(yīng)就是點兵殺去,怎么會親自出面去找北府軍團?
趙君弘嘆息道:“不管是誰提出來的,都不會有任何人反對。”
趙君度明白趙君弘的意思,現(xiàn)在想來,就算是他本人在場,也不會意識到這個提議有什么問題,帝國軍團為守土而戰(zhàn),本就是應(yīng)有之義。然而,將視野再拉長些,趙閥的種種舉動,卻事實上將北府軍團滯留在了西陸。而事到如今,北府都沒能辦完手續(xù),就格外顯眼了。
“那天水又是怎么回事?”
“為你去軍部辦理封爵手續(xù),謀劃本土封地,是家族決議的事情。”趙君弘苦笑道:“事實上,并不是我們一家在謀那塊封地。天水郡邊界完整,市面繁榮,地處大陸腹地,是近些年少有的好地塊。鎮(zhèn)國公在世的時候,以他的軍功、資歷和地位,排序當在所有人之前,他拿了那塊地方,即使有人心里不服,口頭也不會說出來。此刻嘛,凡是這段時間在排隊等封地的,甚至是有換地需求的,大概都想要謀上一謀,趙閥也不能免俗。”
本土封地是整個家族的大事,封爵者不可能親身去辦這種瑣事,任何一族的規(guī)矩都是先在族內(nèi)商議好各種方案,然后派出得力之人,力求為家族爭取最大利益。這并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決定,而是整個趙閥一平二主十八從府,連同所有附庸的家族利益。
趙君度也沒再費力問家族會議的細節(jié),就像根本沒必要去找出那個最先給趙巍煌出主意的人。因為若單從家族利益出發(fā),許多人本就是這么想的,要分辨出別有用心者,還得從其它地方著手。
趙君弘嘆道:“每一塊本土封地最終落定,背后都有無數(shù)博弈、平衡和交換,哪會是我們一家能做到的。陛下為此事找上你,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趙君度淡淡道:“此事或許不是趙閥主導,可我們也不無辜就是了。”
趙君弘愣了愣,想要反對,卻覺得無話可說。就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在林家明顯保不住封地的情況下,若有機會順水推舟一把,是否就能放棄利益給其他世家占去。君子慎獨這種事,說來容易,幾人能夠做到。
趙君度沉吟了一會兒,道:“我有些明白林提督的意思了,謠言之事,挑這種關(guān)頭興起,難免不讓人聯(lián)想。而且傳謠看起來簡單,查起來難。以趙閥和鎮(zhèn)國公這些年來的不痛快,很多人并不會把說句閑話當回事。”
趙君弘搖搖頭道:“我有些不好的預(yù)感。就算能查個水落石出,怎么個處罰法?為了說句閑話就殺人?從府肯定有人涉事,可那些叔伯、叔祖?zhèn)兏静挥X得罵鎮(zhèn)國公一句是錯事吧,他們可是連皇帝陛下都敢罵。而若牽涉到嫡系子弟,幽、燕兩公都不會支持我們。”
趙君度此時卻想起了皓帝那句貌似贊語,“趙閥家風勇烈”。
趙閥勇武傳家,子弟成年即上戰(zhàn)場,因此,如今身居高位的二十名元老,也即一平二主十八從府之主,無一人是尸位素餐之輩,像趙君度年紀輕輕就掌一府,并非因為他是什么天才,而是靠實力和戰(zhàn)功。
因此,這些元老中,哪怕武力稍遜者,都是功勞赫赫,極有威望。這也是為何趙閥雖因不與士族通婚,被人詬病眼高于頂,又因多出帝后,常常在門閥和帝室之間不討好,卻仍能穩(wěn)居門閥之列,傲視諸世族的根本原因。
然而,這樣也導致了閥內(nèi)并無一家獨大的聲音。原本閥主之位由幽、燕兩公輪流擔任,主干和支系保持著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平衡。但是承恩公的上位打破了這個平衡,事實上分散了主干一主兩平府的權(quán)力。
尤其承恩公這一支,從幽國公一脈中分出來連四十年都不到,現(xiàn)任幽燕兩公比趙巍煌長一輩,從府之主中,除了趙君度,不是他的平輩就是他的長輩。在不違反燕云趙氏祖訓的時候,各府自管一攤,誰都不好對誰指手畫腳,否則必會引來反彈。
當初趙冠偉事件始末,是最好的例子。
這時趙君弘說著說著,突然想起一事,神色變得有些不自然,道:“皇帝陛下突然向你問起分宗之事,該不會知道了前段時間……”
趙君度看趙君弘的臉色就知道他想說什么,豁達地拍拍自己二哥肩膀道:“我真的沒有什么,況且那些都是外人之言,二哥不要放在心上。”
趙君弘只是苦笑。
這事還要從浮陸之戰(zhàn)結(jié)束后說起,趙君度雖被海密救回,卻用盡藥石,仍久久不愈,最糟糕的還是原力品級明顯下降。
這對趙閥來說可是大事。之前幽燕兩公力排眾議,跳過趙閥歷代閥主選任的程序,將趙君度確定為下任閥主人選,雖未公開宣布,但已是通過了元老會。
而趙君度的傷情,當時一度被認為神將無望。趙閥可是從立族之時起,都沒有出過一個不是神將的閥主。這個時候,有人提出推翻原議,再正常不過。
那時,燕國公孫輩中,趙風雷因浮陸戰(zhàn)事被禁閉兩年,首席資源轉(zhuǎn)到另外兩名年輕子弟身上,那兩人也爭氣,不管是自身修煉,還是后面參戰(zhàn),都顯示出令人刮目相看的進步。而幽國公一系中,除趙雨櫻外,終于有幾名十多歲的年輕子弟展露天資。
于是眾人在欣喜主宗子弟解決了斷層心病的同時,不免要重新考慮繼承人的問題。其中一個折衷方案,就是提議趙君弘為閥主繼承人。
當趙君度的光芒遮蔽了整個帝國年輕天才的時候,外界對趙君弘的評價是資質(zhì)平平,趙閥內(nèi)部對他的看法則是政務(wù)老成,軍略上等,用心修煉找尋契機,也有突破神將的可能。而趙君弘受封副帥的時候,已經(jīng)跨過了十七級。
此事最后中止于趙君度火煉真金突破神將天關(guān),以及高邑的大發(fā)雷霆,這位帝國長公主揚言絕不會容忍有人挑撥她的兩子相爭。緊接著就是異獸入侵、新世界之戰(zhàn),重議閥主繼承人的事情就被暫時擱置了。
這時,遠處空中爆開數(shù)枚信號彈,那是趙閥的通用收營信號。
趙君弘道:“我們要回去了,否則可能會有人找。”皓帝和青陽王可以過門不入,他和趙君度還需要去安撫一下幽潼關(guān)守軍。
趙君度點點頭,道:“二哥,今天的這些事情先不要對人說。”
趙君弘嘆了口氣,道:“我正要勸你,此事先不宜告知母親。你也這么想就最好,我們兩人先自己合計一下吧!”趙氏兄弟中,以他們兩人最為親厚,趙君弘自然心領(lǐng)神會,趙君度這不要對人說,包括了不要告知父母兄弟。
趙君度皺眉,道:“怎么又會和母親相關(guān)?”
趙君弘已經(jīng)連苦笑都覺得累,“我想起一事,無論和眼前有沒有關(guān)系,都讓你知道一下比較好。當初鎮(zhèn)國公制造秘寶,送各世家子弟進入大漩渦的時候,小妹不知搶了誰的秘寶,也跟了進去。母親在追去途中曾經(jīng)說了一句,要找鎮(zhèn)國公算賬。”
趙君度完全想不到有這么一出,愕然說:“這是個什么道理,鎮(zhèn)國公還能唆使小妹?”
趙君弘道:“母親心情不好,也就隨口一說吧,問題是被誰當件事傳出來,還傳得我都耳聞了。”
就連趙君度也只能嘆氣,這都是些什么雞毛蒜皮的小事,然而連到一起,卻變成一個用心險惡的結(jié)果,趙閥還是其中那個反派。
趙君弘道:“我也想不到誰有這能耐做這么多圈套讓趙閥鉆。”
趙君度搖了搖頭,“哪有那么多陰謀,很多事情都是機事不密,自身不修,被人順手推舟而已。相比皇帝陛下那邊,林提督才是我最擔心的。就怕有人自作聰明,去找他麻煩,然后不但被反殺,所做丑事還被公諸天下。”
趙君弘想起林無以往事跡,覺得自己頭都開始疼了。林無還是方青空的時候,所遇刺殺數(shù)都數(shù)不清,非但一次都沒成功,還每次都恰到好處地被抖出丑聞,蓋都蓋不住。要知道,門閥世家大都要臉,對于有些事情寧可私下處理,都不愿意被公之于眾。
可是就連趙君弘自己都承認,就方才林無那說話的口氣,實在很想找他單挑。
趙君弘此時也想明白了,“若只為謠言,林無不該說這樣重話,哪個門閥世家都不可能為傳謠大舉清理門戶。恐怕閥內(nèi)有人當真做了什么要命的事,就不知道林無是已有實證,還是打算打草驚蛇來找實證了。”
趙君度道:“謠言之事總要解決,先從此事入手,要求各府約束族人,并且查找謠言源頭。你我兩人自行暗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趙君弘點頭應(yīng)了,兩人就一起返回幽潼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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