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向廳內(nèi)瞧去，只見賓位上首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瘦削老者，右手執(zhí)著五岳劍派</br>
    令旗，正是嵩山派的仙鶴手陸柏。他下首坐著一個中年道人，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從服</br>
    色瞧來，分別屬于泰山、衡山兩派，更下手又坐著三人，都是五、六十歲年紀(jì)，腰間所佩</br>
    長劍均是華山派的兵刃，第一人滿臉戾氣，一張黃焦焦的面皮，想必是陸大有所說的那個</br>
    封不平。師父和師娘坐在主位相陪。桌上擺了清茶和點(diǎn)心。只聽那衡山派的老者說道：“</br>
    岳兄，貴派門戶之事，我們外人本來不便插嘴。只是我五岳劍派結(jié)盟聯(lián)手，共榮共辱，要</br>
    是有一派處事不當(dāng)，為江湖同道所笑，其余四派共蒙其羞。適才岳夫人說道，我嵩山、泰</br>
    山、衡山三派不該多管閑事，這句話未免不對了。”這老者一雙眼睛黃澄澄地，倒似生了</br>
    黃膽病一般。令狐沖心下稍寬：“原來他們?nèi)栽跔巿?zhí)這件事，師父并未屈服讓位。”岳夫</br>
    人道：“魯師兄這么說，那是咬定我華山派處事不當(dāng)，連累貴派的聲名了？”衡山派這姓</br>
    魯?shù)睦险呶⑽⒗湫Γf道：“素聞華山派寧女俠是太上掌門，往日在下也還不信，今日一</br>
    見，才知果然名不虛傳。”岳夫人怒道：“魯師兄來到華山是客，今日我可不便得罪。只</br>
    不過衡山派一位成名的英雄，想不到卻會這般胡言亂語，下次見到莫大先生，倒要向他請</br>
    教。”那姓魯老者冷笑道：“只因在下是客，岳夫人才不能得罪，倘若這里不是華山，岳</br>
    夫人便要揮劍斬我的人頭了，是也不是？”岳夫人道：“這卻不敢，我華山派怎敢來理會</br>
    貴派門戶之事？貴派中人和魔教勾結(jié)，自有嵩山派左盟主清理，不用敝派插手。”衡山派</br>
    劉正風(fēng)和魔教長老曲洋雙雙死于衡山城外，江湖上皆知是嵩山派所殺。她提及此事，一來</br>
    揭衡山派的瘡疤，二來譏刺這姓魯老者不念本門師兄弟被殺之仇，反和嵩山派的人物同來</br>
    跟自己夫婦為難。那姓魯老者臉色大變，厲聲道：“古往今來，哪一派中沒有不肖弟子？</br>
    我們今日來到華山，正是為了主持公道，相助封大哥清理門戶中的奸邪之輩。”岳夫人手</br>
    按劍柄，森然道：“誰是奸邪之輩？拙夫岳不群外號人稱‘君子劍’，閣下的外號叫作甚</br>
    么？”那姓魯老者臉上一紅，一雙黃澄澄的眼睛對著岳夫人怒目而視，卻不答話。這老者</br>
    雖是衡山派中的第一代人物，在江湖上卻無多大名氣，令狐沖不知他來歷，回頭問勞德諾</br>
    道：“這人是誰？匪號叫作甚么？”他知勞德諾帶藝投師，拜入華山派之前在江湖上歷練</br>
    已久，多知武林中的掌故軼事。勞德諾果然知道，低聲道：“這老兒叫魯連榮，正式外號</br>
    叫作‘金眼雕’。但他多嘴多舌，惹人討厭，武林中人背后都管他叫‘金眼烏鴉’。”令</br>
    狐沖微微一笑，心想：“這不雅的外號雖然沒人敢當(dāng)面相稱，但日子久了，總會傳入他耳</br>
    里，師娘問他外號，他自然明白指的決不會是‘金眼雕’而是‘金眼烏鴉’。”只聽得魯</br>
    連榮大聲道：“哼，甚么‘君子劍’？‘君子’二字之上，只怕得再加上一個‘偽’字。</br>
    ”令狐沖聽他如此當(dāng)面侮辱師父，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叫道：“瞎眼烏鴉，有種的給我滾</br>
    了出來！”岳不群早聽得門外令狐沖和勞德諾的對答，心道：“怎地沖兒下峰來了？”當(dāng)</br>
    即斥道：”沖兒，不得無禮。魯師伯遠(yuǎn)來是客，你怎可沒上沒下的亂說？”</br>
    魯連榮氣得眼中如要噴出火來，華山大弟子令狐沖在衡山城中胡鬧的事，他是聽人說</br>
    過的，當(dāng)即罵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在這衡山城中**宿娼的小子！華山派門下果然是</br>
    人才濟(jì)濟(jì)。”令狐沖笑道：“不錯，我在衡山城中**宿娼，結(jié)識的婊子姓魯！”岳不群</br>
    怒喝：“你……你還在胡說八道！”令狐沖聽得師父動怒，不敢再說，但廳上陸柏和封不</br>
    平等已忍不住臉露微笑。魯連榮倏地轉(zhuǎn)身，左足一抬，砰的一聲，將一扇長窗踢得飛了出</br>
    去。他不認(rèn)得令狐沖，指著華山派群弟子喝道：“剛才說話的是哪一只畜生？”華山群弟</br>
    子默然不語。魯連榮又罵：“***，剛才說話的是哪一只畜生？”令狐沖笑道：“剛才</br>
    是你自己在說話，我怎知是甚么畜生？”魯連榮怒不可遏，大吼一聲，便向令狐沖撲去。</br>
    令狐沖見他來勢兇猛，向后躍開，突然間人影一閃，廳堂中飄出一個人來，銀光閃爍，錚</br>
    錚有聲，已和魯連榮斗在一起，正是岳夫人。她出廳，拔劍，擋架，還擊，一氣呵成，姿</br>
    式又復(fù)美妙之極，雖是極快，旁人瞧在眼中卻不見其快，但見其美。岳不群道：“大家是</br>
    自己人，有話不妨慢慢的說，何必動手？”緩步走到廳外，順手從勞德諾腰邊抽出長劍，</br>
    一遞一翻，將魯連榮和岳夫人兩柄長劍壓住。魯連榮運(yùn)勁于臂，向上力抬，不料竟然紋絲</br>
    不動，臉上一紅，又再運(yùn)氣。岳不群笑道：“我五岳劍派同氣連枝，便如自家人一般，魯</br>
    師兄不必和小孩子們一般見識。”回過頭來，向令狐沖斥道：“你胡說八道，還不快向魯</br>
    師伯賠禮？”</br>
    令狐沖聽了師父吩咐，只得上前躬身行禮，說道：“魯師伯，弟子瞎了眼，不知輕重</br>
    ，便如臭烏鴉般啞啞亂叫，污蔑了武林高人的聲譽(yù)，當(dāng)真連畜生也不如。你老人家別生氣</br>
    ，我可不是罵你。臭烏鴉亂叫亂噪，咱們只當(dāng)他是放屁！”他臭烏鴉長、臭烏鴉短的說個</br>
    不休，誰都知他又是在罵魯連榮，旁人還可忍住，岳靈珊已咭的一聲，笑了出來。岳不群</br>
    感到魯連榮接連運(yùn)了三次勁，微微一笑，收起長劍，交還給勞德諾。魯連榮劍上壓力陡然</br>
    消失，手臂向上急舉，只聽得當(dāng)當(dāng)兩聲響，兩截?cái)鄤Φ粼诘叵拢驮婪蛉耸种卸贾皇Ｏ?lt;/br>
    了半截?cái)鄤ΑＫ诔隽驮啦蝗合噢眨@時運(yùn)勁正猛，半截?cái)鄤ο蛏霞蔡簦U些劈中了</br>
    自己額角，幸好他膂力甚強(qiáng)，這才及時收住，但已鬧得手忙腳亂，面紅耳赤。他嘶聲怒喝</br>
    ：“你……你……兩個打一個！”但隨即想到，岳夫人的長劍也被岳不群以內(nèi)力壓斷，眼</br>
    見陸柏、封不平等人都已出廳觀斗，人人都看得出來，岳不群只是勸架，請二人罷手，卻</br>
    無偏袒。但妻子的長劍被丈夫壓斷并無干系，魯連榮這一下卻無論如何受不了。他又叫：</br>
    “你……你……”右足重重一頓，握著半截?cái)鄤Γ^也不回的急沖下山。岳不群壓斷二人</br>
    長劍之時，便已見到站在令狐沖身后的桃谷六仙，只覺得這六人形相非常，甚感詫異，拱</br>
    手道：“六位光臨華山，未曾遠(yuǎn)迎，還望恕罪。”桃谷六仙瞪眼瞧著他，既不還禮，也不</br>
    說話。令狐沖道：“這位是我?guī)煾福A山派掌門岳先生……”他一句話沒說完，封不平插</br>
    口道：“是你師父，那是不錯，是不是華山派掌門，卻要走著瞧了。岳師兄，你露的這手</br>
    紫霞神功可帥的很啊，可是單憑這手氣功，卻未必便能執(zhí)掌華山門戶。誰不知道華山派是</br>
    五岳劍派之一，劍派劍派，自然是以劍為主。你一味練氣，那是走入魔道，修習(xí)的可不是</br>
    本門正宗心法了。”岳不群道：“封兄此言未免太過。五岳劍派都使劍，那固然不錯，可</br>
    是不論哪一門、哪一派，都講究‘以氣御劍’之道。劍術(shù)是外學(xué)，氣功是內(nèi)學(xué)，須得內(nèi)外</br>
    兼修，武功方克得有小成。以封兄所言，倘若只是勤練劍術(shù)，遇上了內(nèi)家高手，那便相形</br>
    見絀了。”封不平冷笑道：“那也不見得。天下最佳之事，莫如九流三教、醫(yī)卜星相、四</br>
    書五經(jīng)、十八般武藝件件皆能，事事皆精，刀法也好，槍法也好，無一不是出人頭地，可</br>
    是世人壽命有限，哪能容得你每一門都去練上一練？一個人專練劍法，尚且難精，又怎能</br>
    分心去練別的功夫？我不是說練氣不好，只不過咱們?nèi)A山派的正宗武學(xué)乃是劍術(shù)。你要涉</br>
    獵旁門左道的功夫，有何不可，去練魔教的‘吸星**’，旁人也還管你不著，何況練氣</br>
    ？但尋常人貪多務(wù)得，練壞了門道，不過是自作自受，你眼下執(zhí)掌華山一派，這般走上了</br>
    歪路，那可是貽禍子弟，流毒無窮。”令狐沖心中猛地閃過一個念頭：“風(fēng)太師叔只教我</br>
    練劍，他……他多半是劍宗的。我跟他老人家學(xué)劍，這……這可錯了嗎？”霎時間毛骨悚</br>
    然，背上滿是冷汗。</br>
    岳不群微笑道：“‘貽禍子弟，流毒無窮’，卻也不見得。”封不平身旁那個矮子突</br>
    然大聲道：“為甚么不見得？你教了這么一大批沒個屁用的弟子出來，還不是‘貽禍子弟</br>
    ，流毒無窮’？封師兄說你所練的功夫是旁門左道，不配做華山派的掌門，這話一點(diǎn)不錯</br>
    ，你到底是自動退位呢？還是吃硬不吃軟，要叫人拉下位來？”</br>
    這時陸大有已趕到廳外，見大師哥瞧著那矮子，臉有疑問之色，便低聲道：“先前聽</br>
    他們跟師父對答，這矮子名叫成不憂。”岳不群道：“成兄，你們‘劍宗’一支，二十五</br>
    年前早已離開本門，自認(rèn)不再是華山派弟子，何以今日又來生事？倘若你們自認(rèn)功夫了得</br>
    ，不妨自立門戶，在武林中揚(yáng)眉吐氣，將華山派壓了下來，岳某自也佩服。今日這等嚕唆</br>
    不清，除了徒傷和氣，更有何益？”成不憂大聲道：“岳師兄，在下和你無怨無仇，原本</br>
    不必傷這和氣。只是你霸占華山派掌門之位，卻教眾弟子練氣不練劍，以致我華山派聲名</br>
    日衰，你終究卸不了重責(zé)。成某既是華山弟子，終不能袖手旁觀，置之不理。再說，當(dāng)年</br>
    ‘氣宗’排擠‘劍宗’，所使的手段實(shí)在不明不白，殊不光明正大，我‘劍宗’弟子沒一</br>
    個服氣。我們已隱忍了二十五年，今日該得好好算一算這筆帳了。”</br>
    岳不群道：“本門氣宗劍宗之爭，由來已久。當(dāng)日兩宗玉女峰上比劍，勝敗既決，是</br>
    非亦分。事隔二十五年，三位再來舊事重提，復(fù)有何益？”</br>
    成不憂道：“當(dāng)日比劍勝敗如何，又有誰來見？我們?nèi)齻€都是‘劍宗’弟子，就一個</br>
    也沒見。總而言之，你這掌門之位得來不清不楚，否則左盟主身為五岳劍派的首領(lǐng)，怎么</br>
    他老人家也會頒下令旗，要你讓位？”岳不群搖頭道：“我想其中必有蹊蹺。左盟主向來</br>
    見事極明，依情依理，決不會突然頒下令旗，要華山派更易掌門。”成不憂指著五岳劍派</br>
    的令旗道：“難道這令旗是假的？”岳不群道：“令旗是不假，只不過令旗是啞巴，不會</br>
    說話。”</br>
    陸柏一直旁觀不語，這時終于插口：“岳師兄說五岳令旗是啞巴，難道陸某也是啞巴</br>
    不成？”岳不群道：“不敢，茲事體大，在下當(dāng)面謁左盟主后，再定行止。”陸柏陰森森</br>
    的道：“如此說來，岳師兄畢竟是信不過陸某的言語了？”岳不群道：“不敢！就算左盟</br>
    主真有此意，他老人家也不能單憑一面之辭，便傳下號令，總也得聽聽在下的言語才是。</br>
    再說，左盟主為五岳劍派盟主，管的是五派所共的大事。至于泰山、恒山、衡山、華山四</br>
    派自身的門戶之事，自有本派掌門人作主。”成不憂道：“哪有這么許多嚕唆的？說來說</br>
    去，你這掌門人之位是不肯讓的了，是也不是？”他說了“不肯讓的了”這五個字后，刷</br>
    的一聲，已然拔劍在手，待說那“是”字時便刺出一劍，說“也”字時刺出一劍，說“不</br>
    ”字時刺出一劍，說到最后一個“是”字時又刺出一劍，“是也不是”四個字一口氣說出</br>
    ，便已連刺了四劍。</br>
    這四劍出招固然捷迅無倫，四劍連刺更是四下凄厲之極的不同招式，極盡變幻之能事</br>
    。第一劍穿過岳不群左肩上衣衫，第二劍穿過他右肩衣衫，第三劍刺他左臂之旁的衣衫，</br>
    第四劍刺他右脅旁衣衫。四劍均是前后一通而過，在他衣衫上刺了八個窟窿，劍刃都是從</br>
    岳不群身旁貼肉掠過，相去不過半寸，卻沒傷到他絲毫肌膚，這四劍招式之妙，出手之快</br>
    ，拿捏之準(zhǔn)，勢道之烈，無一不是第一流高手的風(fēng)范。華山群弟子除令狐沖外盡皆失色，</br>
    均想：“這四劍都是本派劍法，卻從來沒見師父使過。‘劍宗’高手，果然不凡。”但陸</br>
    柏、封不平等卻對岳不群更是佩服。眼見成不憂連刺四劍，每一劍都是狠招殺著，劍劍能</br>
    致岳不群的死命，但岳不群始終臉露微笑，坦然而受，這養(yǎng)氣功夫卻尤非常人所能。成不</br>
    憂等人來到華山，擺明了要奪掌門之位，岳不群人再厚道，也不能不防對方暴起傷人，可</br>
    是他不避不讓，滿不在乎的受了四劍，自是胸有成竹，只須成不憂一有加害之意，他便有</br>
    克制之道。在這間不容發(fā)的瞬息之間，他竟能隨時出手護(hù)身克敵，則武功遠(yuǎn)比成不憂為高</br>
    ，自可想而知。他雖未出手，但懾人之威，與出手致勝已殊無二致。令狐沖眼見成不憂所</br>
    刺的這四劍，正是后洞石壁所刻華山派劍法中的一招招式，他將之一化為四，略加變化，</br>
    似乎四招截然不同，其實(shí)只是一招，心想：“劍宗的招式再奇，終究越不出石壁上所刻的</br>
    范圍。”</br>
    岳夫人道：“成兄，拙夫總是瞧著各位遠(yuǎn)來是客，一再容讓。你已在他衣上刺了四劍</br>
    ，再不知趣，華山派再尊敬客人，總也有止境。”成不憂道：“甚么遠(yuǎn)來是客，一再容讓</br>
    ？岳夫人，你只須破得我這四招劍法，成某立即乖乖的下山，再也不敢上玉女峰一步。”</br>
    他雖然自負(fù)劍法了得，然見岳不群如此不動聲色，倒也不敢向他挑戰(zhàn)，心想岳夫人在華山</br>
    派中雖也名聲不小，終究是女流之輩，適才見到自己這四劍便頗有駭然色變之態(tài)，只須激</br>
    得她出手，定能將她制住，那時岳不群或者心有所忌，就此屈服，或者章法大亂，便易為</br>
    封不平所乘了，說著長劍一立，大聲道：“岳夫人請。寧女俠乃華山氣宗高手，天下知聞</br>
    。劍宗成不憂今日領(lǐng)教寧女俠的氣功。”他這么說，竟揭明了要重作華山劍氣二宗的比拚</br>
    。</br>
    岳夫人雖見成不憂這四劍招式精妙，自己并無必勝把握，但他這等咄咄逼人，如何能</br>
    就此忍讓？刷的一聲，抽出了長劍。令狐沖搶著道：“師娘，劍宗練功的法門誤入歧途，</br>
    豈是本門正宗武學(xué)之可比？先讓弟子和他斗斗，倘若弟子的氣功沒練得到家，再請師娘來</br>
    打發(fā)他不遲。”他不等岳夫人允可，已縱身攔在她身前，手中卻握著一柄順手在墻邊撿起</br>
    來的破掃帚。他將掃帚一晃一晃，向成不憂道：“成師傅，你已不是本門中人，甚么師伯</br>
    師叔的稱呼，只好免了。你如迷途知返，要重投本門，也不知我?guī)煾缚喜豢鲜漳恪＞退阄?lt;/br>
    師父肯收，本門規(guī)矩，先入師門為大，你也得叫我一聲師兄了，請請！”倒轉(zhuǎn)了掃帚柄，</br>
    向他一指。成不憂大怒，喝道：“臭小子，胡說八道！你只須擋得住我適才這四劍，成不</br>
    憂拜你為師。”令狐沖搖頭道：“我可不收你這個徒弟……”一句話沒說完，成不憂已叫</br>
    道：“拔劍領(lǐng)死！”令狐沖道：“真氣所至，草木皆是利劍。對付成兄這幾招不成氣候的</br>
    招數(shù)，又何必用劍？”成不憂道：“好，是你狂妄自大，可不能怨我出手狠辣！”</br>
    岳不群和岳夫人知道這人武功比令狐沖可高得太多，一柄掃帚管得甚用？以空手擋他</br>
    利劍，兇險殊甚，當(dāng)下齊聲喝道：“沖兒退開！”但見白光閃處，成不憂已挺劍向令狐沖</br>
    刺出，果然便是適才曾向岳不群刺過的那一招。他不變招式，一來這幾招正是他生平絕學(xué)</br>
    ，二來有言在先，三來自己舊招重使，顯得是讓對方有所準(zhǔn)備，雙方各有所利，扯了個直</br>
    ，并非單是自己在兵刃上占了便宜。令狐沖向他挑戰(zhàn)之時，早已成竹在胸，想好了拆招之</br>
    法，后洞石壁上所刻圖形，均是以奇門兵刃破劍，自己倘若使劍，此刻獨(dú)孤九劍尚未練成</br>
    ，并無必勝之方，這柄破掃帚卻正好當(dāng)作雷震擋，眼見成不憂長劍刺來，破掃帚便往他臉</br>
    上掃了過去。令狐沖這一下卻也甘冒極大兇險，雷震擋乃金鋼所鑄，掃上了不死也必受傷</br>
    ，如果他手中所持真是雷震擋，這一掃妙到顛毫，對方自須回劍自救，但這把破掃帚卻又</br>
    有甚么脅敵之力？他內(nèi)力平常，甚么“真氣所至，草木即是利劍”云云，全是信口胡吹，</br>
    這一掃帚便掃在成不憂臉上，最多也不過劃出幾條血絲，有甚大礙？可是成不憂這一劍，</br>
    卻在他身上穿膛而過了。只是他料想對手乃前輩名宿，決不愿自己這柄沾滿了雞糞泥塵的</br>
    破掃帚在他臉上掃上一下，縱然一劍將自己殺了，也難雪破帚掃臉之恥。</br>
    果然眾人驚呼聲中，成不憂偏臉閃開，回劍去斬掃帚。令狐沖將破帚一搭，避開了這</br>
    劍。成不憂被他一招之間即逼得回劍自救，不由得臉上一熱，他可不知令狐沖破掃帚這一</br>
    掃，其實(shí)是魔教十余位高手長老，不知花了多少時光，共同苦思琢磨，才創(chuàng)出來克制他這</br>
    一招的妙著，實(shí)是嘔心瀝血、千錘百練的力作，還道令狐沖亂打誤撞，竟然破解了自己這</br>
    一招。他惱怒之下，第二劍又已刺出，這一劍可并非按著原來次序，卻是本來刺向岳不群</br>
    腋下的第四劍。令狐沖一側(cè)身，帚交左手，似是閃避他這一劍，那破帚卻如閃電般疾穿而</br>
    出，指向成不憂前胸。帚長劍短，帚雖后發(fā)，卻是先至，成不憂的長劍尚未圈轉(zhuǎn)，掃帚上</br>
    的幾根竹絲已然戳到了他胸口。令狐沖叫道：“著！”嗤的一聲響，長劍已將破帚的帚頭</br>
    斬落。但旁觀眾高手人人看得明白，這一招成不憂已然輸了，如果令狐沖所使的不是一柄</br>
    竹帚，而是鋼鐵所鑄的雷震擋、九齒釘耙、月牙鏟之類武器，成不憂胸口已受重傷。對方</br>
    若是一流高手，成不憂只好撒劍認(rèn)輸，不能再行纏斗，但令狐沖明明只是個二代弟子，自</br>
    己敗在他一柄破掃帚下，顏面何存？當(dāng)下刷刷刷連刺三劍，盡是華山派的絕招，三招之中</br>
    ，倒有兩招是后洞石壁上所刻。另一招令狐沖雖未見過，但他自從學(xué)了獨(dú)孤九劍的“破劍</br>
    式”后，于天下諸種劍招的破法，心中都已有了些頭緒，閃身避開對方一劍之后，跟著便</br>
    以石壁上棍棒破劍之法，以掃帚柄當(dāng)作棍棒，一棍將成不憂的長劍擊歪，跟著挺棍向他劍</br>
    尖撞了過去。假若他手中所持是鐵棍鐵棒，則棍堅(jiān)劍柔，長劍為雙方勁力所撞，立即折斷</br>
    ，使劍者更無解救之道。不料他在危急中順手使出，沒想到自己所持的只是一根竹棍，以</br>
    竹棍遇利劍，并非勢如破竹，而是勢乃破竹，擦的一聲響，長劍插進(jìn)了竹棍之中，直沒至</br>
    劍柄。</br>
    令狐沖念頭轉(zhuǎn)得奇快，右手順勢一掌橫擊帚柄，那掃帚挾著長劍，斜刺里飛了出去。</br>
    成不憂又羞又怒，左掌疾翻，喀的一聲，正擊在令狐沖胸口。他是數(shù)十年的修為，令</br>
    狐沖不過熟悉劍招變化，拳腳功夫如何是他對手，身子一仰，立即翻倒，口中鮮血狂噴。</br>
    突然間人影閃動，成不憂雙手雙腳被人提了起來，只聽他一聲慘呼，滿地鮮血內(nèi)臟，一個</br>
    人竟被拉成了四塊，兩只手兩只腳分持在四個形貌奇丑的怪人手里，正是桃谷四仙將他活</br>
    生生的分尸四爿。這一下變起俄頃，眾人都嚇得呆了。岳靈珊見到這血肉模糊的慘狀，眼</br>
    前一黑，登時暈倒。饒是岳不群、陸柏等皆是武林中見多識廣的大高手，卻也都駭然失措</br>
    。便在桃谷四仙撕裂成不憂的同時，桃花仙與桃實(shí)仙已搶起躺在地上的令狐沖，迅捷異常</br>
    的向山下奔去。岳不群和封不平雙劍齊出，向桃干仙和桃葉仙二人背心刺去。桃根仙和桃</br>
    枝仙各自抽出一根短鐵棒，錚錚兩響，同時格開。桃谷四仙展開輕功，頭也不回的去了。</br>
    瞬息之間，六怪和令狐沖均已不見蹤影。陸柏和岳不群、封不平等人面面相覷，眼見</br>
    這六個怪人去得如此快速，再也追趕不上，各人瞧著滿地鮮血和成不憂分成四塊的肢體，</br>
    又是驚懼，又是慚愧。</br>
    隔了良久，陸柏?fù)u了搖頭，封不平也搖了搖頭。令狐沖被成不憂一掌打得重傷，隨即</br>
    被桃谷二仙抬著下山，過不多時，便已昏暈過去，醒轉(zhuǎn)來時，眼前只見兩張馬臉、兩對眼</br>
    睛凝視著自己，臉上充滿著關(guān)切之情。桃花仙見令狐沖睜開眼睛，喜道：“醒啦，醒啦，</br>
    這小子死不了啦。”桃實(shí)仙道：“當(dāng)然死不了，給人輕輕的打上一掌，怎么會死？”桃花</br>
    仙道：“你倒說得稀松平常，這一掌打在你身上，自然傷不了你，但打在這小子身上，或</br>
    許便打死了他。”桃實(shí)仙道：“他明明沒死，你怎么說打死了他？”桃花仙道：“我不是</br>
    說一定死，我是說：或許會死。”桃實(shí)仙道：“他既然活轉(zhuǎn)，就不能再說‘或許會死’。</br>
    ”桃花仙道：“我說都說了，你待怎樣？”桃實(shí)仙道：“那就證明你眼光不對，也可說你</br>
    根本沒有眼光。”桃花仙道：“你既有眼光，知道他決計(jì)死不了，剛才又為甚么唉聲嘆氣</br>
    ，滿臉愁容？”桃實(shí)仙道：“第一，我剛才唉聲嘆氣，不是擔(dān)心他死，是擔(dān)心小尼姑見了</br>
    他這等模樣之后，為他擔(dān)心。第二，咱們打賭贏了小尼姑，說好要到華山來請令狐沖去見</br>
    她，現(xiàn)下請了這么一個半死不活的令狐沖去，只怕小尼姑不答應(yīng)。”桃花仙道：“你既然</br>
    知他一定不會死，就可以告訴小尼姑不用擔(dān)心，小尼姑既然不擔(dān)心，你又擔(dān)心些甚么？”</br>
    桃實(shí)仙道：“第一，我叫小尼姑不擔(dān)心，她未必就聽我話，就算她聽了我話，假裝不擔(dān)心</br>
    ，其實(shí)還是在擔(dān)心。第二，這小子雖然死不了，這傷勢著實(shí)不輕，說不定難好，那么我自</br>
    然也有點(diǎn)擔(dān)心。”</br>
    令狐沖聽他兄弟二人辯個不停，雖是聽著可笑，但顯然他二人對自己的生死實(shí)深關(guān)切</br>
    ，不禁感激，又聽他二人口口聲聲說到“小尼姑為自己擔(dān)心”，想必那“小尼姑”便是恒</br>
    山派的儀琳小師妹了，當(dāng)下微笑道：“兩位放心，令狐沖死不了。”桃實(shí)仙大喜，對桃花</br>
    仙道：“你聽，他自己說死不了，你剛才還說或許會死。”桃花仙道：“我說那句話之時</br>
    ，他還沒開口說話。”桃實(shí)仙道：“他既然睜開了眼睛，當(dāng)然就會開口說話，誰都料想得</br>
    到。”令狐沖心想二人這么爭辯下去，不知幾時方休，笑道：“我本來是要死的，不過聽</br>
    見兩位盼望我不死，我想桃谷六仙何等的聲威，江湖上何等……何等的……咳咳……名望</br>
    ，你們要我不死，我怎敢再死？”</br>
    桃花仙、桃實(shí)仙二人一聽，心花怒放，齊聲道：“對，對！這人的話十分有理！咱們</br>
    跟大哥他們說去。”二人奔了出去。令狐沖這時只覺自己是睡在一張板床之上，頭頂帳子</br>
    陳舊破爛，也不知是在甚么地方，輕輕轉(zhuǎn)頭，便覺胸口劇痛難當(dāng)，只得躺著不動。過不多</br>
    時，桃根仙等四人也都走進(jìn)房來。六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休，有的自夸功勞，有的</br>
    稱贊令狐沖不死的好，更有人說當(dāng)時救人要緊，無暇去跟嵩山派那老狗算帳，否則將他也</br>
    是拉成四塊，瞧他身子變成四塊之后，還能不能將桃谷六仙像捏螞蟻般捏死。令狐沖為湊</br>
    桃谷六仙之興，強(qiáng)提精神，和他們談笑了幾句，隨即又暈了過去。迷迷糊糊之中，但覺胸</br>
    口煩惡，全身氣血倒轉(zhuǎn)，說不出的難受，過了良久，神智漸復(fù)，只覺身子似乎在一只大火</br>
    爐中燒烤，忍不住呻吟出聲，聽得有人喝道：“別作聲。”令狐沖睜開眼來，但見桌上一</br>
    燈如豆，自己全身**，躺在地下，雙手雙腳分別被桃谷四仙抓住，另有二人，一個伸掌</br>
    按住他小腹，一個伸掌按在他腦門的“百會穴”上。令狐沖駭異之下，但覺有一股熱氣從</br>
    左足足心向上游去，經(jīng)左腿、小腹、胸口、右臂，而至右手掌心，另有一股熱氣則從左手</br>
    掌心向下游去，經(jīng)左臂、胸口、心腹、右腿，而至右足足心。兩股熱氣交互盤旋，只蒸得</br>
    他大汗淋漓，炙熱難當(dāng)。他知道桃谷六仙正在以上乘內(nèi)功給自己療傷，心中好生感激，暗</br>
    暗運(yùn)起師父所授的華山派內(nèi)功心法，以便加上一份力道，不料一股內(nèi)息剛從丹田中升起，</br>
    小腹間便突然劇痛，恰如一柄利刃插進(jìn)了肚中，登時哇哇一聲，鮮血狂噴。桃谷六仙齊聲</br>
    驚呼：“不好了！”桃葉仙反手一掌，擊在令狐沖頭上，立時將他打暈。</br>
    此后令狐沖一直在昏迷之中，身子一時冷，一時熱，那兩股熱氣也不斷在四肢百駭間</br>
    來回游走，有時更有數(shù)股熱氣相互沖突激蕩，越發(fā)的難當(dāng)難熬。</br>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終于頭腦間突然清涼了一陣，只聽得桃谷六仙正在激辯，他睜</br>
    開眼來，聽桃干仙說道：“你們瞧，他大汗停了，眼睛也睜開了，是不是我的法子才是真</br>
    行？我這股真氣，從中瀆而至風(fēng)市、環(huán)跳，在他淵液之間回來，必能治好他的內(nèi)傷。”桃</br>
    根仙道：“你還在胡吹大氣呢，前日倘若不用我的法子，以真氣游走他足厥陰肝經(jīng)諸經(jīng)脈</br>
    ，這小子早已死定了，哪里還輪得你今日在他淵液之間來回？”桃枝仙道：“不錯，不過</br>
    大哥的法子縱然將他內(nèi)傷治好了，他雙足不能行走，總是美中不足，還是我的法子好。這</br>
    小子的內(nèi)傷，是屬于心包絡(luò)，須得以真氣通他腎絡(luò)三焦。”桃根仙怒道：“你又沒鉆進(jìn)過</br>
    他身子，怎知他的內(nèi)傷一定屬于心包絡(luò)？當(dāng)真胡說八道！”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執(zhí)不</br>
    休。</br>
    桃葉仙忽道：“這般以真氣在他淵液間來回，我看不大妥當(dāng)，還是先治他的足少陰腎</br>
    經(jīng)為是。”也不等旁人是否同意，立即伸手按住令狐沖左膝的陰谷穴，一股熱氣從穴道中</br>
    透了進(jìn)去。桃干仙大怒，喝道：“嘿！你又來跟我搗蛋啦。咱們便試一試，到底誰說得對</br>
    。”當(dāng)即催動內(nèi)力，加強(qiáng)真氣。令狐沖又想作嘔，又想吐血，心里連珠價只是叫苦：“糟</br>
    了，糟了！這六人一片好心，要救我性命，但六兄弟意見不同，各憑己法為我醫(yī)治，我令</br>
    狐沖這次可倒足大霉了。”他想出聲抗辯，叫六仙住手，苦在開口不得。</br>
    只聽桃根仙道：“他胸口中掌，受了內(nèi)傷，自然當(dāng)以治他手太陽肺經(jīng)為主。我用真氣</br>
    貫注他中府、尺澤、孔最、列缺、太淵、少商諸穴，最是對癥。”桃干仙道：“大哥，別</br>
    的事情我佩服你，這以真氣療傷的本領(lǐng)，卻是你不及我了。這小子全身發(fā)高燒，乃是陽氣</br>
    太旺的實(shí)癥，須得從他手太陽經(jīng)入手。我決意通他商陽、合谷、手三里、曲池、迎香諸處</br>
    穴道。”桃枝仙搖頭道：“錯了，錯了，錯之極矣。”桃干仙怒道：“你知道甚么？為甚</br>
    么說我錯之極矣？”桃根仙卻十分高興，笑道：“究竟三弟醫(yī)理明白，知道是我對，二弟</br>
    錯了。”桃葉仙道：“二哥固然錯了，大哥卻也沒對。你們瞧，這小子雙眼發(fā)直，口唇顫</br>
    動，偏偏不想說話……”（令狐沖心中暗罵：“我怎地不想說話？給你們用真氣內(nèi)力在我</br>
    身上亂通亂鉆，我怎么還說得出話來？”）桃葉仙續(xù)道：“……那自然是頭腦發(fā)昏，心智</br>
    胡涂，須得治他陽明胃經(jīng)。”（令狐沖暗罵：“你才頭腦發(fā)昏，心智胡涂！”）桃葉仙一</br>
    聲甫畢，令狐沖便覺眼眶下凹陷處的四白穴上一痛，口角旁的地倉穴上一酸，跟著臉頰上</br>
    大迎、頰車，以及頭上頭維、下關(guān)諸穴一陣劇痛，又是一陣酸癢，只攪得他臉上肌肉不住</br>
    跳動。</br>
    桃實(shí)仙道：“你整來整去，他還是不會說話，我看倒不是他腦子有病，只怕乃是舌頭</br>
    發(fā)強(qiáng)，這是里寒上虛的病癥，我用內(nèi)力來治他的隱白、太白、公孫、商丘、地機(jī)諸處穴道</br>
    ，只不過……只不過……倘若治不好，你們可不要怪我。”桃干仙道：“治不好，人家性</br>
    命也給你送了，怎可不怪你？”桃實(shí)仙道：“但如果不治，你明知他是舌頭發(fā)強(qiáng)，不治他</br>
    足太陰脾經(jīng)，豈不是見死不救？”桃枝仙道：“倘若治錯了，可糟糕得很了。”桃花仙道</br>
    ：“治錯了糟糕，治不好也糟糕。咱們治了這許多時候始終治不好，我料得他定是害了心</br>
    病，須得從手心經(jīng)著手。可見少海、通理、神門、少沖四個穴道，乃是關(guān)竅之所在。”桃</br>
    實(shí)仙道：“昨天你說當(dāng)治他足少陰腎經(jīng)，今天卻又說手少陽心經(jīng)了。少陽是陽氣初盛，少</br>
    陰是陰氣甫生，一陰一陽，二者截然相反，到底是哪一種說法對？”桃花仙道：“由陰生</br>
    陽，此乃一物之兩面，乃是一分為二之意。太極生兩儀，兩儀復(fù)合而為太極，可見有時一</br>
    分為二有時合二為一，少陽少陰，互為表里，不能一概而論者也。”</br>
    令狐沖暗暗叫苦：“你在這里強(qiáng)辭奪理，胡說八道，卻是在將我的性命來當(dāng)兒戲。”</br>
    桃根仙道：“試來試去，總是不行，我是決心，一意孤行的了。”桃干仙、桃枝仙等</br>
    五人齊聲道：“怎么一意孤行？”桃根仙道：“這顯然是一門奇癥，既是奇癥，便須從經(jīng)</br>
    外奇穴入手。我要以凌虛點(diǎn)穴之法，點(diǎn)他印堂、金律、玉液、魚腰、百勞和十二井穴。”</br>
    桃干仙等齊道：“大哥，這個使不得，那可太過兇險。”只聽得桃根仙大喝：“甚么使不</br>
    得？再不動手，這小子性命不保。”令狐沖便覺印堂、金律等諸處穴道之中，便似有一把</br>
    把利刀戳了進(jìn)去，痛不可當(dāng)，到后來已全然分辨不出是何處穴道中劇痛。他張嘴大叫，卻</br>
    呼喚不出半點(diǎn)聲音。便在此時，一道熱氣從足太陰脾經(jīng)諸處穴道中急劇流轉(zhuǎn)，跟著少陽心</br>
    經(jīng)的諸處穴道中也出現(xiàn)熱氣，兩股真氣相互激蕩。過不多時，又有三道熱氣分從不同經(jīng)絡(luò)</br>
    的各穴道中透入。令狐沖心內(nèi)氣苦，身上更是難熬無比，以往桃谷六仙在他身上胡亂醫(yī)治</br>
    ，他昏迷之中懵然不知，那也罷了，此刻苦在神智清醒，于六人的胡鬧卻是全然無能為力</br>
    。只覺得這六道真氣在自己體內(nèi)亂沖亂撞，肝、膽、腎、肺、心、脾、胃、大腸、小腸、</br>
    膀胱、心包、三焦、五臟六腑，到處成了六兄弟真力激蕩之所，內(nèi)功比拚之場。令狐沖怒</br>
    極，心中大喝：“我此次若得不死，日后定將你這六個狗賊碎尸萬段。”他內(nèi)心深處自知</br>
    桃谷六仙純是一片好意，而且這般以真氣助他療傷，實(shí)是大耗內(nèi)力，若不是有與眾不同的</br>
    交情，輕易不肯施為，可是此刻經(jīng)歷如湯如沸、如煎如烤的折磨，痛楚難當(dāng)，倘若他能張</br>
    口作聲，天下最惡毒的言語也都罵將出來了。桃谷六仙一面各運(yùn)真氣、各憑己意替令狐沖</br>
    療傷，一面兀自爭執(zhí)不休，卻不知這些日子之中，早已將令狐沖體內(nèi)經(jīng)脈攪得亂七八糟，</br>
    全然不成模樣。令狐沖自幼研習(xí)華山派上乘內(nèi)功，雖然修為并不深湛，但所學(xué)卻是名門正</br>
    宗的內(nèi)家功夫，根基扎得極厚，幸虧尚有這一點(diǎn)兒底子，才得茍延殘喘，不給桃谷六仙的</br>
    胡攪立時送了性命。</br>
    桃谷六仙運(yùn)氣多時，眼見令狐沖心跳微弱，呼吸越來越沉，轉(zhuǎn)眼便要?dú)饨^身亡，都不</br>
    禁擔(dān)心，桃實(shí)仙道：“我不干啦，再干下去，弄死了他，這小子變成冤鬼，老是纏著我，</br>
    可不嚇?biāo)懒宋遥俊笔终票銖牧詈鼪_的穴道上移開。桃根仙怒道：“要是這小子死了，第一</br>
    個就怪你。他變成冤鬼，陰魂不散，總之是纏住了你。”桃實(shí)仙大叫一聲，越窗而走。桃</br>
    干仙、桃枝仙諸人次第縮手，有的皺眉，有的搖頭，均不知如何是好。桃葉仙道：“看來</br>
    這小子不行啦，那怎么辦？”桃干仙道：“你們?nèi)π∧峁谜f，他給那個矮家伙拍了一掌</br>
    ，抵受不住，因此死了。咱們?yōu)樗麍蟪穑褜⒛前一锼撼闪怂膲K。”桃根仙道：“說不</br>
    說咱們以真氣替他醫(yī)傷之事？”桃干仙道：“這個萬萬說不得！”桃根仙道：“但如小尼</br>
    姑又問，咱們?yōu)樯趺床辉O(shè)法給他治傷，那便如何？”桃干仙道：“那咱們只好說，醫(yī)是醫(yī)</br>
    過了，只不過醫(yī)不好。”桃根仙道：“小尼姑豈不要怪桃谷六仙全無屁用，還不如六條狗</br>
    子。”桃干仙大怒，喝道：“小尼姑罵咱們是六條狗子，太也無理！”桃根仙道：“小尼</br>
    姑又沒罵，是我說的。”桃干仙怒道：“她既沒有罵，你怎么知道？”桃根仙道：“她說</br>
    不定會罵的。”桃干仙道：“也說不定會不罵。你這不是胡說八道么？”桃根仙道：“這</br>
    小子一死，小尼姑大大生氣，多半要罵。”桃干仙道：“我說小尼姑一定放聲大哭，卻不</br>
    會罵。”桃根仙道：“我寧可她罵咱們是六條狗子，不愿見她放聲大哭。”</br>
    桃干仙道：“她也未必會罵咱們是六條狗子。”桃根仙問：“那罵甚么？”桃干仙道</br>
    ：“咱們六兄弟像狗子么！我看一點(diǎn)也不像。說不定罵咱們是六條貓兒。”桃葉仙插嘴：</br>
    “為甚么？難道咱們像貓兒么？”桃花仙加入戰(zhàn)團(tuán)：“罵人的話，又不必像。咱們六兄弟</br>
    是人，小尼姑要是說咱們六個是人，就不是罵了。”桃枝仙道：“她如罵我們六個都是蠢</br>
    人、壞人，那還是罵。”桃花仙道：“這總比六條狗子好。”桃枝仙道：“如果那六條狗</br>
    子是聰明狗、能干狗、威風(fēng)狗、英雄好漢狗、武林中的六大高狗呢？到底是人好還是狗好</br>
    ？”</br>
    令狐沖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聽得他們?nèi)绱藸巿?zhí)不休，忍不住好笑，不知如何，一股</br>
    真氣上沖，忽然竟能出聲：“六條狗子也比你們好得多！”桃谷五仙盡皆一愕，還未說話</br>
    ，卻聽得桃實(shí)仙在窗外問道：“為甚么六條狗子也比咱們好？”桃谷五仙齊聲問道：“是</br>
    啊，為甚么六條狗子也比咱們好？”</br>
    令狐沖只想破口大罵，卻實(shí)在半點(diǎn)力氣也無，斷斷續(xù)續(xù)的道：“你……你們送我……</br>
    送我回華山去，只……只有我?guī)煾改芫取任倚悦碧腋傻溃骸吧趺矗恐挥心銕?lt;/br>
    父能救你性命？桃谷六仙便救你不得？”令狐沖點(diǎn)了點(diǎn)頭，張大了口，再也說不出話來。</br>
    桃葉仙怒道：“豈有此理？你師父有甚么了不起？難道比我們桃谷六仙還要厲害？”桃花</br>
    仙道：“哼，叫他師父來跟我們比拚比拚！”桃干仙道：“咱們四人抓住他師父的兩只手</br>
    ，兩只腳，喀的一聲，撕成他四塊。”</br>
    桃實(shí)仙跳進(jìn)房來，說道：“連華山上所有男男女女，一個個都撕成了四塊。”桃花仙</br>
    道：“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兒、豬羊雞鴨、烏龜魚蝦，一只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塊。”桃</br>
    枝仙道：“魚蝦有甚么四肢？怎么抓住四肢？”桃花仙一愕，道：“抓其頭尾，上下魚鰭</br>
    ，不就成了？”桃枝仙道：“魚頭就不是魚的四肢。”桃花仙道：“那有甚么干系？不是</br>
    四肢就不是四肢。”桃枝仙道：“當(dāng)然大有干系，既然不是四肢，那就證明你第一句話說</br>
    錯了。”桃花仙明知給他抓住了痛腳，兀自強(qiáng)辯：“甚么我第一句話說錯了。”桃花仙道</br>
    ：“你說，‘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兒、豬羊雞鴨、烏龜魚蝦，一只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塊</br>
    。’你沒說過嗎？”桃花仙道：“我說過的。可是這句話，卻不是我的第一句話。今天我</br>
    已說過幾千幾百句話，怎么你說我這句話是第一句話？如果從我出娘胎算起，我不知說過</br>
    幾萬萬句了，這更加不是第一句話。”桃枝仙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桃干仙道：“你說</br>
    烏龜？”桃花仙道：“不錯，烏龜有前腿后腿，自然有四肢。”桃干仙道：“但咱們分抓</br>
    烏龜?shù)那巴群笸龋南乱焕趺茨軐⒅撼伤膲K？”桃花仙道：“為甚么不能？烏龜有</br>
    甚么本事，能擋得住咱們四兄弟的一撕？”桃干仙道：“將烏龜?shù)纳碜铀撼伤膲K，那是容</br>
    易，可是它那張硬殼呢？你怎么能抓住烏龜?shù)乃闹B它硬殼也撕成四塊？倘若不撕硬殼</br>
    ，那就成為五塊，不是四塊。”桃花仙道：“硬殼是一張，不是一塊，你說五塊，那就錯</br>
    了。”桃枝仙道：“烏龜殼背上共有十三塊格子，說四塊是錯，說五塊也錯。”桃干仙道</br>
    ：“我說的是撕成五塊，又不是說烏龜背上的格子共有五塊。你怎地如此纏夾不清？”桃</br>
    根仙道：“你只將烏龜?shù)纳碜铀撼伤膲K，卻沒撕及烏龜?shù)挠矚ぃ荒苷f‘撕成四塊，再加</br>
    一張撕不開的硬殼’，所以你說‘撕成五塊’云云，大有語病。不但大有語病，而且根本</br>
    錯了。”桃葉仙道：“大哥，你這可又不對了。大有語病，就不是根本錯了。根本錯了，</br>
    就不是大有語病。這兩者截然不同，豈可混為一談？”令狐沖聽他們喋喋不休的爭辯，若</br>
    不是自己生死懸于一線，當(dāng)真要大笑一場，這些人言行可笑已極，自己卻越聽越是煩惱。</br>
    但轉(zhuǎn)念一想，這一下居然與這六個天地間從所未有的怪人相遇，也算是難得之奇，造化弄</br>
    人，竟有這等滑稽之作，而自己躬逢其盛，人生于世，也不算枉了，真當(dāng)浮一大白。言念</br>
    及此，不禁豪興大發(fā)，叫道：“我……我要喝酒！”桃谷六仙一聽，立時臉現(xiàn)喜色，都道</br>
    ：“好極，好極！他要喝酒，那就死不了。”令狐沖呻吟道：“死得了也……也好……死</br>
    ……死不了也好。總之先……先喝……喝個痛快再說。”</br>
    桃枝仙道：“是，是！我去打酒來。”過不多時，便提了一大壺進(jìn)房。令狐沖聞到酒</br>
    香，精神大振，道：“你喂我喝。”桃枝仙將酒壺嘴插在他口中，慢慢將酒倒入。令狐沖</br>
    將一壺酒喝得干干凈凈，腦子更加機(jī)靈了，說道：“我?guī)煾浮綍r常說：天下……大英</br>
    雄，最厲害的是桃……桃……桃……”桃谷六仙心癢難搔，齊問：“天下大英雄最厲害的</br>
    是桃甚么？”令狐沖道：“是……是桃……桃……桃……”六仙齊聲道：“桃谷六仙！”</br>
    令狐沖道：“正是。我?guī)煾赣终f，他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幾杯酒，交個朋友，再請他</br>
    六位……六位大……大……”桃谷六仙齊聲道：“六位大英雄！”令狐沖道：“是啊，再</br>
    請他六位大英雄在眾弟子之前大獻(xiàn)身手，施展……施展絕技……”桃谷六仙你一言，我一</br>
    語：“那便如何？”“你師父怎知我們本事高強(qiáng)？”“華山派掌門是個大大的好人哪，咱</br>
    們可不能動華山的一草一木。”“那個自然，誰要動了華山的一草一木，決計(jì)不能和他甘</br>
    休。”“我們很愿意跟你師父交個朋友，這就上華山去罷！”令狐沖當(dāng)即接口：“對，這</br>
    就上華山去罷！”桃谷六仙立即抬起令狐沖動身。走了半天，桃根仙突然叫道：“啊喲，</br>
    不對！小尼姑要咱們帶這小子去見她，怎么帶他去華山？不帶這小子去見小尼姑，咱們豈</br>
    不是又……又……又那個贏了一場？連贏兩場，不大好意思罷？”桃干仙道：“這一次大</br>
    哥說對了，咱們還是帶他去見了小尼姑，再上華山，免得又多贏一場。”六人轉(zhuǎn)過身來，</br>
    又向南行。令狐沖大急，問道：“小尼姑要見的是活人呢，還是死人？”桃根仙道：“當(dāng)</br>
    然要見活小子，不要見死小子。”令狐沖道：“你們不送我上華山，我立即自絕經(jīng)脈，再</br>
    也不活了。”桃實(shí)仙喜道：“好啊，自絕經(jīng)脈的高深內(nèi)功如何練法，正要請教。”桃干仙</br>
    道：“你一練成這功夫，自己登時就死了，那有甚么練頭？”令狐沖氣喘吁吁的道：“那</br>
    也是有用的，若是為人……為人脅迫，生不如死，苦惱不堪，還不如自絕經(jīng)脈來得……來</br>
    得痛快。”桃谷六仙一齊臉色大變，道：“小尼姑要見你，決無惡意。咱們也不是脅迫于</br>
    你。”令狐沖嘆道：“六位雖是一片好心，但我不稟明師父，得到他老人家的允可，那是</br>
    寧死也不從命。再說，我?guī)煾浮熌镆恢毕胍娨娏弧弧?dāng)世……當(dāng)世……無敵</br>
    的……大……大……大……”桃谷六仙齊聲道：“大英雄！”令狐沖點(diǎn)了點(diǎn)頭。</br>
    桃根仙道：“好！咱們送你回華山一趟便是。”幾個時辰之后，一行七人又上了華山</br>
    。</br>
    華山弟子見到七人，飛奔回去報知岳不群。岳氏夫婦聽說這六個怪人擄了令狐沖后去</br>
    而復(fù)回，不禁一驚，當(dāng)即率領(lǐng)群弟子迎了出來。桃谷六仙來得好快，岳氏夫婦剛出正氣堂</br>
    ，便見這六人已從青石路上走來。其中二人抬著一個擔(dān)架，令狐沖躺在擔(dān)架上。岳夫人忙</br>
    搶過去察看，只見令狐沖雙頰深陷，臉色蠟黃，伸手一搭他脈搏，更覺脈象散亂，性命便</br>
    在呼吸之間，驚叫：“沖兒，沖兒！”令狐沖睜開眼來，低聲道：“師……師……師娘！</br>
    ”岳夫人眼淚盈眶，道：“沖兒，師娘與你報仇。”刷的一聲，長劍出鞘，便欲向抬著擔(dān)</br>
    架的桃花仙刺去。岳不群叫道：“且慢。”拱手向桃谷六仙說道：“六位大駕光臨華山，</br>
    不曾遠(yuǎn)迎，還乞恕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是何門派。”桃谷六仙一聽，登時大為氣惱，</br>
    又是大為失望。他們聽了令狐沖的言語，只道岳不群真的對他六兄弟十分仰慕，哪知他一</br>
    出口便詢問姓名，顯然對桃谷六仙一無所知。桃根仙道：“聽說你對我們六兄弟十分欽仰</br>
    ，難道并無其事？如此孤陋寡聞，太也豈有此理。”桃干仙道：“你曾說天下大英雄中，</br>
    最厲害的便是桃谷六仙。啊哈，是了！定是你久仰桃谷六仙大名，如雷貫耳，卻不知我們</br>
    便是桃谷六仙，倒也怪不得。”桃枝仙道：“二哥，他說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幾杯酒</br>
    ，交個朋友。此刻咱六兄弟上得山來，他卻既不顯得歡天喜地，又不像想請?jiān)蹅兒染疲?lt;/br>
    來是徒聞六仙之名，卻不識六仙之面。哈哈！好笑啊好笑。”岳不群只聽得莫名其妙，冷</br>
    冷的道：“各位自稱桃谷六仙，岳某凡夫俗子，沒敢和六位仙人結(jié)交。”</br>
    桃谷六仙登時臉現(xiàn)喜色。桃枝仙道：“那也無所謂。我們六仙和你徒弟是朋友，和你</br>
    交個朋友那也不妨。”桃實(shí)仙道：“你武功雖然低微，我們也不會看不起你，你放心好啦</br>
    。”桃花仙道：“你武藝上有甚么不明白的，盡管問好了，我們自會點(diǎn)撥于你。”岳不群</br>
    淡淡一笑，說道：“這個多謝了。”桃干仙道：“多謝是不必的。我們桃谷六仙既然當(dāng)你</br>
    是朋友，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桃實(shí)仙道：“我這就施展幾手，讓你們?nèi)A山派上</br>
    下，大家一齊大開眼界如何？”岳夫人自不知這六人天真爛漫，不明世務(wù)，這些話純是一</br>
    片好意，但聽他們言語放肆，早就憤怒之極，這時再也忍耐不住，長劍一起，劍尖指向桃</br>
    實(shí)仙胸口，叱道：“好，我來領(lǐng)教你兵刃上的功夫。”桃實(shí)仙笑道：“桃谷六仙跟人動手</br>
    ，極少使用兵刃，你既說仰慕我們的武功，此節(jié)如何不知？”岳夫人只道他這句話又是辱</br>
    人之言，道：“我便是不知！”長劍陡地刺出。這一劍出手既快，劍上氣勢亦是凌厲無比</br>
    。桃實(shí)仙對她沒半分?jǐn)骋猓珱]料到她說刺便刺，劍尖在瞬息之間已刺到了他胸口，他如</br>
    要抵御，以他武功，原也來得及，只是他膽子實(shí)在太小，霎時間目瞪口呆，只嚇得動彈不</br>
    得，噗的一聲，長劍透胸而入。桃枝仙急搶而上，一掌擊在岳夫人肩頭。岳夫人身子一晃</br>
    ，退后兩步，脫手松劍，那長劍插在桃實(shí)仙胸中，兀自搖晃。桃根仙等五人齊聲大呼。桃</br>
    枝仙抱起桃實(shí)仙，急忙退開。余下四仙倏地?fù)屔希杆贌o倫的抓住了岳夫人雙手雙足，提</br>
    了起來。岳不群知道這四人跟著便是往四下一分，將岳夫人的身子撕成四塊，饒是他臨事</br>
    鎮(zhèn)定，當(dāng)此情景之下，長劍向桃根仙和桃葉仙分刺之時，手腕竟也發(fā)顫。</br>
    令狐沖身在擔(dān)架，眼見師娘處境兇險無比，急躍而起，大叫：“不得傷我?guī)熌铮駝t</br>
    我便自絕經(jīng)脈。”這兩句話一叫出，口中鮮血狂噴，立時暈去。</br>
    桃根仙避開了岳不群的一劍，叫道：“小子要自絕經(jīng)脈，這可使不得，饒了婆娘！”</br>
    四仙放下岳夫人，牽掛著桃實(shí)仙的性命，追趕桃枝仙和桃實(shí)仙而去。</br>
    岳不群和岳靈珊同時趕到岳夫人身邊，待要伸手相扶，岳夫人已一躍而起，驚怒交集</br>
    之下，臉上更沒半點(diǎn)血色，身子不住發(fā)顫。岳不群低聲道：“師妹不須惱怒，咱們定當(dāng)報</br>
    仇。這六人大是勁敵，幸好你已殺了其中一人。”</br>
    岳夫人想起當(dāng)日成不憂被這桃谷六仙分尸的情景，一顆心反而跳得更加厲害了，顫聲</br>
    道：“這……這……這……”身子發(fā)抖，竟?fàn)栐僖舱f不出話來。</br>
    岳不群知道妻子受驚著實(shí)不小，對女兒道：“珊兒，你陪媽媽進(jìn)房去休息休息。”再</br>
    去看令狐沖時，只見他臉上胸前全是鮮血，呼吸低微，已是出氣多、入氣少，眼見難活了</br>
    。岳不群伸手按住他后心靈臺穴，欲以深厚內(nèi)力為他續(xù)命，甫一運(yùn)氣，突覺他體內(nèi)幾股詭</br>
    奇之極的內(nèi)力反擊出來，險些將自己手掌震開，不禁大為駭異，隨又發(fā)覺，這幾股古怪內(nèi)</br>
    力在令狐沖體內(nèi)竟也自行互相撞擊，沖突不休。再伸掌按到令狐沖胸口的膻中穴上，掌心</br>
    又是劇烈的一震，竟帶得胸口也隱隱生疼，這一下岳不群驚駭更甚，但覺令狐沖體內(nèi)這幾</br>
    股真氣逆沖斜行，顯是旁門中十分高明的內(nèi)功。每一股真氣雖較自己的紫霞神功略遜，但</br>
    只須兩股合而為一，或是分進(jìn)而擊，自己便抵擋不住，再仔細(xì)辨認(rèn)，察覺他體內(nèi)真氣共分</br>
    六道，每一道都甚是怪誕。岳不群不敢多按，撤掌尋思：“這真氣共分六道，自是那六個</br>
    怪人注入沖兒體內(nèi)的了。這六怪用心險惡，竟將各人內(nèi)力分注六道經(jīng)脈，要沖兒吃盡苦頭</br>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皺眉搖了搖頭，命高根明和陸大有將令狐沖抬入內(nèi)室，自去探</br>
    視妻子。岳夫人受驚不小，坐在床沿握住女兒之手，兀自臉色慘白，怔忡不安，一見岳不</br>
    群，便問：“沖兒怎樣？傷勢有礙嗎？”岳不群將他體內(nèi)有六道旁門真氣互斗的情形說了</br>
    。岳夫人道：“須得將這六道旁門真氣一一化去才是，只不知還來得及嗎？”岳不群抬頭</br>
    沉吟，過了良久，道：“師妹，你說這六怪如此折磨沖兒，是甚么用意？”</br>
    岳夫人道：“想是他們要沖兒屈膝認(rèn)輸，又或是逼問我派的甚么機(jī)密。沖兒當(dāng)然寧死</br>
    不屈，這六個丑八怪便以酷刑相加。”岳不群點(diǎn)頭道：“照說該是如此。可是我派并沒甚</br>
    么機(jī)密，這六怪和咱夫婦并不相識，并無仇怨。他們擒了沖兒而去，又再回來，那為了甚</br>
    么？”岳夫人道：“只怕是……”隨即覺得自己的想法難以自圓其說，搖頭道：“不對的</br>
    。”夫婦倆相視不語，各自皺起眉頭思索。</br>
    岳靈珊插嘴道：“我派雖沒隱秘，但華山武功，天下知名。這六個怪人擒住了大師哥</br>
    ，或許是逼問我派氣功和劍法的精要。”岳不群道：“此節(jié)我也曾想過，但沖兒內(nèi)力修為</br>
    ，并不高明，這六怪內(nèi)功甚深，一試便知。至于外功，六怪武功的路子和華山劍法沒絲毫</br>
    共通之處，更不會由此而大費(fèi)周章的來加逼問。再說，若要逼問，就該遠(yuǎn)離華山，慢慢施</br>
    刑相迫，為甚么又帶他回山？”岳夫人聽他語氣越來越是肯定，和他多年夫婦，知他已解</br>
    開疑團(tuán)，便問：“那到底是甚么緣故？”岳不群臉色鄭重，緩緩的道：“借沖兒之傷，耗</br>
    我內(nèi)力。”岳夫人跳起身來，說道：“不錯！你為了要救沖兒之命，勢必以內(nèi)力替他化去</br>
    這六道真氣，待得大功將成之際，這六個丑八怪突然現(xiàn)身，以逸待勞，便能制咱們的死命</br>
    。”頓了一頓，又道：“幸好現(xiàn)在只剩五怪了。師哥，適才他們明明已將我擒住，何以聽</br>
    得沖兒一喝，便又放了我？”想到先前的險事，兀自心有余悸，不由得語音發(fā)顫。</br>
    岳不群道：“我便是由這件事而想到的。你殺了他們一人，那是何等的深仇大恨？但</br>
    他們竟怕沖兒自絕經(jīng)脈，便即放你。你想，若不是其中含有重大圖謀，這六怪又何愛于沖</br>
    兒的一條性命？”岳夫人喃喃的道：“陰險之極！毒辣之極！”尋思：“這四個怪物撕裂</br>
    成不憂，下手之狠，武林中罕見罕聞，這兩天想起來便心中怦怦亂跳。他們這么一擾，封</br>
    不平要奪掌門之位的事是擱下了，隨同陸柏等掃興下山，這六怪倒為華山派暫時擋去了一</br>
    樁麻煩，哪想到他們又上華山來生事挑釁。師哥所料，必是如此。”說道：“你不能以內(nèi)</br>
    力給沖兒療傷。我內(nèi)力雖遠(yuǎn)不如你，但盼能暫且助他保住性命。”說著便走向房門。岳不</br>
    群叫道：“師妹！”岳夫人回過頭來。岳不群搖頭道：“不行的，沒用。這六怪的旁門真</br>
    氣甚是了得。”岳夫人道：“只有你的紫霞功才能消解，是不是？那怎么辦？”岳不群道</br>
    ：“眼下只有見一步，行一步，先給沖兒吊住一口氣再說，那也不用耗費(fèi)多少內(nèi)力。”三</br>
    人走進(jìn)令狐沖躺臥的房中。岳夫人見他氣若游絲，忍不住掉下眼淚來，伸手欲去搭他脈搏</br>
    。岳不群伸出手去，握住了岳夫人的手掌，搖了搖頭，再放了她手，以雙掌抵住令狐沖雙</br>
    掌的掌心，將內(nèi)力緩緩送將過去。內(nèi)力與令狐沖體內(nèi)的真氣一碰，岳不群全身一震，臉上</br>
    紫氣大盛，退開了一步。令狐沖忽然開口說話：“林……林師弟呢？”岳靈珊奇道：“你</br>
    找小林子干么？”令狐沖雙目仍然緊閉，道：“他父親……臨死之時，有句話要我轉(zhuǎn)……</br>
    轉(zhuǎn)告他。我……我一直沒時間跟他說……我是不成的了，快……快找他來。”岳靈珊眼中</br>
    淚水滾來滾去，掩面奔出。華山派群弟子都守在門外。林平之一聽岳靈珊傳言，當(dāng)即進(jìn)房</br>
    走到令狐沖榻前，說道：“大師哥，你保重身子。”令狐沖道：“是……是林師弟么？”</br>
    林平之道：“正是小弟。”令狐沖道：“令……令尊逝世之時，我在他……他身邊，要我</br>
    跟……跟你說……說……”說別這里，聲息漸微。各人屏住呼吸，房中更無半點(diǎn)聲音。過</br>
    了好一會，令狐沖緩過一口氣來，說道：“他說向陽……向陽巷……老宅……老宅中的物</br>
    事，要……要你好好照看。不過……不過千萬不可翻……翻看，否則……否則禍患無窮…</br>
    …”</br>
    林平之奇道：“向陽巷老宅？那邊早就沒人住了，沒甚么要緊物事的。爹叫我不可翻</br>
    看甚么東西？”</br>
    令狐沖道：“我不知道。你爹爹……就是這么兩句話……這么兩句話……要我轉(zhuǎn)告你</br>
    ，別的話沒有了……他們就……就死了……”聲音又低了下去。</br>
    四人等了半晌，令狐沖始終不再說話。岳不群嘆了口氣，向林平之和岳靈珊道：“你</br>
    們陪著大師哥，他傷勢倘若有變，立即來跟我說。”林岳二人答應(yīng)了。</br>
    岳不群夫婦回入自己房中，想起令狐沖傷勢難治，都是心下黯然。過了一會，岳夫人</br>
    兩道淚水，從臉頰上緩緩流下。岳不群道：“你不用難過。沖兒之仇，咱們非報不可。”</br>
    岳夫人道：“這六怪既伏下了這條毒計(jì)，定然去而復(fù)來，咱們?nèi)艉退麄冇厕眨m然未必便</br>
    輸，但如有個閃失……”岳不群搖頭道：“‘未必便輸’四字，談何容易？以我夫婦敵他</br>
    三人，不過打個平手，敵他四人，多半要輸。他五人齊上……”說著緩緩搖頭。岳夫人本</br>
    來也知自己夫婦并非這五怪的敵手，但知道丈夫近年來練成紫霞神功后功力大進(jìn)，總還存</br>
    著個僥幸之心，這時聽他如此說，登時大為焦急，道：“那……那怎么辦？難道咱們便束</br>
    手待斃不成？”岳不群道：“你可別喪氣，大丈夫能屈能伸，勝負(fù)之?dāng)?shù)，并非決于一時，</br>
    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岳夫人道：“你說咱們逃走？”</br>
    岳不群道：“不是逃走，是暫時避上一避。敵眾我寡，咱夫婦只有二人，如何敵得過</br>
    他們五人聯(lián)手？何況你已殺了一怪，咱們其實(shí)已經(jīng)大占上風(fēng)，暫且避開，并不墮了華山派</br>
    的威名。再說，只要咱們誰也不說，外人也未必知道此事。”岳夫人哽咽道：“我雖殺了</br>
    一怪，但沖兒性命難保，也只……也只扯了個直。沖兒……沖兒……”頓了一頓，說道：</br>
    “就依你的話，咱們帶了沖兒一同走，慢慢設(shè)法替他治傷。”岳不群沉吟不語。岳夫人急</br>
    道：“你說不能帶了沖兒一齊走？”岳不群道：“沖兒傷勢極重，帶了他兼程急行，不到</br>
    半個時辰便送了他性命。”岳夫人道：“那……那怎么辦？當(dāng)真沒法子救他性命了么？”</br>
    岳不群嘆道：“唉，那日我已決意傳他紫霞神功，豈知他竟會胡思亂想，誤入劍宗的魔道</br>
    。當(dāng)時他如習(xí)了這部秘笈，就算只練得一二頁，此刻也已能自行調(diào)氣療傷，不致為這六道</br>
    旁門真氣所困了。”</br>
    岳夫人立即站起，道：“事不宜遲，你立即去將紫霞神功傳他，就算他在重傷之下，</br>
    無法全然領(lǐng)悟，總也勝于不練。要不然，將《紫霞秘笈》留給他，讓他照書修習(xí)。”岳不</br>
    群拉住她手，柔聲道：“師妹，我愛惜沖兒，和你毫無分別。可是你想，他此刻傷得這般</br>
    厲害，又怎能聽我口授口訣和練功的法門？我如將《紫霞秘笈》交了給他，讓他神智稍清</br>
    時照書自練，這五個怪物轉(zhuǎn)眼便找上山來，沖兒無力自衛(wèi)，咱華山派這部鎮(zhèn)山之寶的內(nèi)功</br>
    秘笈，豈不是一轉(zhuǎn)手便落入五怪手中？這些旁門左道之徒，得了我派的正宗內(nèi)功心法，如</br>
    虎添翼，為禍天下，再也不可復(fù)制，我岳不群可真成為千古罪人了。”岳夫人心想丈夫之</br>
    言甚是有理，不禁怔怔的又流下淚來。岳不群道：“這五個怪物行事飄忽，人所難測，事</br>
    不宜遲，咱們立即動身。”岳夫人道：“咱們難道將沖兒留在這里，任由這五個怪人折磨</br>
    ？我留下保護(hù)他。”此言一出，立即知道那是一時沖動的尋常婦人之見，與自己“華山女</br>
    俠”的身份殊不相稱，自己留下，徒然多送一人性命，又怎保護(hù)得了令狐沖？何況自己倘</br>
    若留下，丈夫與女兒又怎肯自行下山？又是著急，又是傷心，不禁淚如泉涌。岳不群搖了</br>
    搖頭，長嘆一聲，翻開枕頭，取出一只扁扁的鐵盒，打開鐵盒蓋，取出一本錦面冊子，將</br>
    冊子往懷中一端，推門而出。只見岳靈珊便就在門外，說道：“爹爹，大師哥似乎……似</br>
    乎不成了。”岳不群驚道：“怎么？”岳靈珊道：“他口中胡言亂語，神智越來越不清了</br>
    。”岳不群問道：“他胡言亂語些甚么？”岳靈珊臉上一紅，說道：“我也不明白他胡言</br>
    亂語些甚么？”原來令狐沖體內(nèi)受桃谷六仙六道真氣的交攻煎逼，迷迷糊糊中見岳靈珊站</br>
    在眼前，沖口而出的便道：“小師妹，我……我想得你好苦！你是不是愛上了林師弟，再</br>
    也不理我了？”岳靈珊萬不料他竟會當(dāng)著林平之的面問出這句話來，不由得雙頰飛紅，忸</br>
    怩之極，只聽令狐沖又道：“小師妹，我和你自幼一塊兒長大，一同游玩，一同練劍，我</br>
    ……我實(shí)在不知甚么地方得罪了你，你惱了我，要打我罵我，便是……便是用劍在我身上</br>
    刺幾個窟窿，我也沒半句怨言。只是你對我別這么冷淡，不理睬我……”這一番話，幾個</br>
    月來在他心中不知已翻來復(fù)去的想了多少遍，若在神智清醒之時，縱然只和岳靈珊一人獨(dú)</br>
    處，也決計(jì)不敢說出口來。此時全無自制之力，盡數(shù)吐露了心底言語。林平之甚是尷尬，</br>
    低聲道：“我出去一會兒。”岳靈珊道：“不，不！你在這里瞧著大師哥。”奪門而出，</br>
    奔到父母房外，正聽到父母談?wù)撘浴白舷忌窆Α悲焸拢桓覜_進(jìn)去打斷了父母話頭，</br>
    便候在門外。</br>
    岳不群道：“你傳我號令，大家在正氣堂上聚集。”岳靈珊應(yīng)道：“是，大師哥呢？</br>
    誰照料他？”岳不群道：“你叫大有照料。”岳靈珊應(yīng)了，即去傳令。</br>
    片刻之間，華山群弟子都已在正氣掌上按序站立。岳不群在居中的交椅上坐下，岳夫</br>
    人坐在側(cè)位。岳不群一瞥之間，見群弟子除令狐沖、陸大有二人外，均已到齊，便道：“</br>
    我派上代前輩之中，有些人練功時誤入歧途，一味勤練劍法，忽略了氣功。殊不知天下上</br>
    乘武功，無不以氣功為根基，倘若氣功練不到家，劍法再精，終究不能登峰造極。可嘆這</br>
    些前輩們執(zhí)迷不悟，自行其是，居然自成一宗，稱為華山劍宗，而指我正宗功夫?yàn)槿A山氣</br>
    宗。氣宗和劍宗之爭，遷延數(shù)十年，大大阻撓了我派的發(fā)揚(yáng)光大，實(shí)堪浩嘆。”他說到這</br>
    里，長長嘆了口氣。</br>
    岳夫人心道：“那五個怪人轉(zhuǎn)眼便到，你卻還在這里慢條斯理的述說舊事。”向丈夫</br>
    橫了一眼，卻不敢插嘴，順眼又向廳上“正氣堂”三字匾額瞧了一眼，心想：“我當(dāng)年初</br>
    入華山派練劍，這堂上的匾額是‘劍氣沖霄’四個大字。現(xiàn)下改作了‘正氣堂’，原來那</br>
    塊匾可不知給丟到哪里去了。唉，那時我還是個十三歲的小丫頭，如今……如今……”岳</br>
    不群道：“但正邪是非，最終必然分明。二十五年前，劍宗一敗涂地，退出了華山一派，</br>
    由為師執(zhí)掌門戶，直至今日。不料前數(shù)日竟有本派的棄徒封不平、成不憂等人，不知使了</br>
    甚么手段，竟騙信了五岳劍派的盟主左盟主，手持令旗，來奪華山掌門之位。為師接任我</br>
    派掌門多年，俗務(wù)紛紜，五派聚會，更是口舌甚多，早想退位讓賢，以便靜下心來，精研</br>
    我派上乘氣功心法，有人肯代我之勞，原是求之不得之事。”說到這里，頓了一頓。高根</br>
    明道：“師父，劍宗封不平這些棄徒，早都已入了魔道，跟魔教教徒不相上下。他們便要</br>
    再入我門，也是萬萬不許，怎能任由他們癡心妄想的來接掌本派門戶？”勞德諾、梁發(fā)、</br>
    施戴子等都道：“決不容這些大膽狂徒的陰謀得逞。”岳不群見眾弟子群情激昂，微微一</br>
    笑，道：“我自己做不做掌門，實(shí)是小事一件。只是劍宗的左道之士倘若統(tǒng)率了我派，華</br>
    山一派數(shù)百年來博大精純的武學(xué)毀于一旦，咱們死后，有何面目去見本派的列代先輩？而</br>
    華山派的名頭，從此也將在江湖上為人所不齒了。”</br>
    勞德諾等齊道：“是啊，是啊！那怎么成？”岳不群道：“單是封不平等這幾個劍宗</br>
    棄徒，那也殊不足慮，但他們既請到了五岳劍派的令旗，又勾結(jié)了嵩山、泰山、衡山各派</br>
    的人物，倒也不可小覷了。因此上……”他目光向眾弟子一掃，說道：“咱們即日動身，</br>
    上嵩山去見左盟主，和他評一評這個道理。”眾弟子都是一凜。嵩山派乃五岳劍派之首，</br>
    嵩山掌門左冷禪更是當(dāng)今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武功固然出神入化，為人尤富機(jī)智，機(jī)變</br>
    百出，江湖上一提到“左盟主”三字，無不惕然。武林中說到評理，可并非單是“評”一</br>
    “評”就算了事，一言不合，往往繼之以動武。眾弟子均想：“師父武功雖高，未必是左</br>
    盟主的對手，何況嵩山派左盟主的師弟共有十余人之多，武林中號稱‘嵩山十三太保”，</br>
    大嵩陽手費(fèi)彬雖然逝世，也還剩下一十二人。這一十二人，無一不是武功卓絕的高手，決</br>
    非華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對敵。咱們貿(mào)然上嵩山去生事，豈非太也鹵莽？”群弟子雖這</br>
    么想，但誰也不敢開口說話。岳夫人一聽丈夫之言，立即暗暗叫好，心想：“師哥此計(jì)大</br>
    妙，咱們?yōu)榱颂颖芴夜任骞郑釁s華山根本之地而遠(yuǎn)走他方，江湖上日后必知此事，咱華</br>
    山派顏面何存？但若上嵩山評理，旁人得知，反而欽佩咱們的膽識了。左盟主并非蠻不講</br>
    理之人，上得嵩山，未必便須拚死，盡有回旋余地。”當(dāng)即說道：“正是，封不平他們持</br>
    了五岳劍派的令旗，上華山來羅唣，焉知這令旗不是偷來的盜來的？就算令旗真是左盟主</br>
    所頒，咱們?nèi)A山派自身門戶之事，他嵩山派也管不著。嵩山派雖然人多勢眾，左盟主武功</br>
    蓋世，咱們?nèi)A山派卻也是寧死不屈。哪一個膽小怕死，就留在這里好了。”</br>
    群弟子哪一個肯自承膽小怕死，都道：“師父師娘有命，弟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br>
    ”</br>
    岳夫人道：“如此甚好，事不宜遲，大伙兒收拾收拾，半個時辰之內(nèi)，立即下山。”</br>
    當(dāng)下她又去探視令狐沖，見他氣息奄奄，命在頃刻，心下甚是悲痛，但桃谷五怪隨時</br>
    都會重來，決不能為了令狐沖一人而令華山一派盡數(shù)覆滅，當(dāng)即命陸大有將令狐沖移入后</br>
    進(jìn)小舍之中，好生照料，說道：“大有，我們?yōu)榱吮九砂倌甏笥?jì)，要上嵩山去向左盟主評</br>
    理，此行大是兇險，只盼在你師父主持之下，得以伸張正義，平安而歸，沖兒傷勢甚重，</br>
    你好生照看，倘若有外敵來侵，你們盡量忍辱避讓，不必枉自送了性命。”陸大有含淚答</br>
    應(yīng)。</br>
    陸大有在山口送了師父、師娘和一眾師兄弟下山，*</br>
    ，偌大一個華山絕頂，此刻只剩下一個昏昏沉沉的大師哥，孤孤零零的一個自己，眼見暮</br>
    色漸深，不由得心生驚懼。</br>
    他到廚下去煮了一鍋粥，盛了一碗，扶起令狐沖來喝了兩口。喝到第三口時，令狐沖</br>
    將粥噴了出來，白粥變成了粉紅之色，卻是連腹中鮮血也噴出來了。陸大有甚是惶恐，扶</br>
    著他重行睡倒，放下粥碗，望著窗外黑沉沉的一片只是發(fā)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但聽</br>
    得遠(yuǎn)處傳來幾下貓頭鷹的夜啼，心想：“夜貓子啼叫是在數(shù)病人的眉毛，要是眉毛的根數(shù)</br>
    給它數(shù)清了，病人便死。”當(dāng)即用手指蘸些唾沫，涂在令狐沖的雙眉之上，好教貓頭鷹難</br>
    以數(shù)清。</br>
    忽聽得上山的路上，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陸大有忙吹熄燈火，拔出長劍，守在令</br>
    狐沖床頭。但聽腳步聲漸近，竟是直奔這小舍而來，陸大有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脖子中跳</br>
    將出來，暗道：“敵人竟知大師哥在此療傷，那可糟糕之極，我怎生護(hù)得大師哥周全？”</br>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低聲叫道：“六猴兒，你在屋里嗎？”竟是岳靈珊的口音。陸大有大</br>
    喜，忙道：“是小師妹么？我……我在這里。”忙晃火折點(diǎn)亮了油燈，興奮之下，竟將燈</br>
    盞中的燈油潑了一手。岳靈珊推門進(jìn)來，道：“大師哥怎么了？”陸大有道：“又吐了好</br>
    多血。”岳靈珊走到床邊，伸手摸了摸令狐沖的額頭，只覺著手火燙，皺眉問道：“怎么</br>
    又吐血了？”令狐沖突然說道：“小……小師妹，是你？”岳靈珊道：“是，大師哥，你</br>
    身上覺得怎樣？”令狐沖道：“也……也沒……怎么樣。”</br>
    岳靈珊從懷內(nèi)取出一個布包，低聲道：“大師哥，這是《紫霞秘笈》，爹爹說道……</br>
    ”令狐沖道：“《紫霞秘笈》？”岳靈珊道：“正是，爹爹說，你身上中了旁門高手的內(nèi)</br>
    功，須得以本派至高無上的內(nèi)功心法來予以化解。六猴兒，你一個字一個字的讀給大師哥</br>
    聽，你自己可不許練，否則給爹爹知道了，哼哼，你自己知道會有甚么后果。”</br>
    陸大有大喜，忙道：“我是甚么胚子，怎敢偷練本門至高無上的內(nèi)功心法？小師妹盡</br>
    管放心好啦。恩師為了救大師哥之命，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大師哥這可有救了。”岳靈</br>
    珊低聲道：“這事你對誰也不許說。這部秘笈，我是從爹爹枕頭底下偷出來的。”陸大有</br>
    驚道：“你偷師父……師父的內(nèi)功秘笈？他老人家發(fā)覺了那怎么辦？”岳靈珊道：“甚么</br>
    怎么辦？難道還能將我殺了？至多不過罵我?guī)讏觯蛭乙活D。倘若由此救了大師哥，爹爹</br>
    媽媽一定喜歡，甚么也不計(jì)較了。”陸大有道：“是，是！眼前是救命要緊。”</br>
    令狐沖忽道：“小師妹，你帶回去，還……還給師父。”岳靈珊奇道：“為甚么？我</br>
    好不容易偷到秘笈，黑夜里幾十里山道趕了回來，你為甚么不要？這又不是偷學(xué)功夫，這</br>
    是救命啊。”陸大有也道：“是啊，大師哥，你也不用練全，練到把六怪的邪氣化除了，</br>
    便將秘笈繳還給師父，那時師父多半便會將秘笈傳你。你是我派掌門大弟子，這部《紫霞</br>
    秘笈》不傳你，又傳誰了？只不過是遲早之分，打甚么緊？”令狐沖道：“我……我寧死</br>
    不違師命。師父說過的，我不能……不能學(xué)練這紫霞神功。小……小師妹，小……小師妹</br>
    ……”他叫了兩聲，一口氣接不上來，又暈了過去。岳靈珊探他鼻下，雖然呼吸微弱，仍</br>
    有氣息，嘆了口氣，向陸大有道：“我趕著回去，要是天光時回不到廟里，爹爹媽媽可要</br>
    急死了。你勸勸大師哥，要他無論如何得聽我的話，修習(xí)這部《紫霞秘笈》。別……別辜</br>
    負(fù)了我……”說到這里，臉上一紅，道：“我這一夜奔波的辛苦。”</br>
    陸大有道：“我一定勸他。小師妹，師父他們住在部里？”岳靈珊道：“我們今晚在</br>
    白馬廟住。”陸大有道：“嗯，白馬廟離這兒是三十里的山道，小師妹，這來回六十里的</br>
    黑夜奔波，大師哥永遠(yuǎn)不會忘記。”岳靈珊眼眶一紅，哽咽道：“我只盼他能復(fù)元，那就</br>
    好了。這件事他記不記得，有甚么相干？”說著雙手捧了《紫霞秘笈》，放在令狐沖床頭</br>
    ，向他凝視片刻，奔了出去。又隔了一個多時辰，令狐沖這才醒轉(zhuǎn)，眼沒睜開，便叫：“</br>
    小……師妹，小師妹。”陸大有道：“小師妹，已經(jīng)走了。”令狐沖大叫：“走了？”突</br>
    然坐起，一把抓住了陸大有胸口。陸大有嚇了一跳，道：“是，小師妹下山去了，她說，</br>
    要是不能在天光之前回去，怕師父師娘擔(dān)心，大師哥，你躺下歇歇。”令狐沖對他的話聽</br>
    而不聞，說道：“她……她走了，她和林師弟一起去了？”陸大有道：“她是和師父師娘</br>
    在一起。”令狐沖雙眼發(fā)直，臉上肌肉抽搐。陸大有低聲道：“大師哥，小師妹對你關(guān)心</br>
    得很，半夜三更從白馬廟回山來，她一個小姑娘家，來回奔波六十里，對你這番情意可重</br>
    得緊哪。她臨去時千叮萬囑，要你無論如何，須得修習(xí)這部《紫霞秘笈》，別辜負(fù)了她…</br>
    …她對你的一番心意。”令狐沖道：“她這樣說了？”陸大有道：“是啊，難道我還敢向</br>
    你說謊？”令狐沖再也支持不住，仰后便倒，砰的一聲，后腦重重撞在炕上，卻也不覺疼</br>
    痛。</br>
    陸大有又嚇了一跳，道：“大師哥，我讀給你聽。”拿起那部《紫霞秘笈》，翻開第</br>
    一頁來，讀道：“天下武功，以練氣為正。浩然正氣，原為天授，惟常人不善養(yǎng)之，反以</br>
    性伐氣。武夫之患，在性暴、性驕、性酷、性賊。暴則神擾而氣亂，驕則真離而氣浮，酷</br>
    則喪仁而氣失，賊則心狠而氣促。此四事者，皆是截氣之刀鋸……”</br>
    令狐沖道：“你在讀些甚么？”陸大有道：“那是《紫霞秘笈》的第一章。下面寫著</br>
    ……”他繼續(xù)讀道：“舍爾四性，返諸柔善，制汝暴酷，養(yǎng)汝正氣，鳴天鼓，飲玉漿，蕩</br>
    華池，叩金梁，據(jù)而行之，當(dāng)有小成。”</br>
    令狐沖怒道：“這是我派不傳之秘，你胡亂誦讀，大犯門規(guī)，快快收起。”陸大有道</br>
    ：“大師哥，大丈夫事急之際，須當(dāng)從權(quán)，豈可拘泥小節(jié)？眼前咱們是救命要緊。我再讀</br>
    給你聽。”他接著讀下去，便是上乘氣功練法的詳情，如何“鳴天鼓，飲玉漿”，又如何</br>
    “蕩華池，叩金梁”。令狐沖大聲喝道：“住口！”陸大有一呆，抬起頭來，道：“大師</br>
    哥，你……你怎么了？甚么地方不舒服？”令狐沖怒道：“我聽著你讀師父的……內(nèi)功秘</br>
    笈，周身都不舒服。你要叫我成為一個……不忠不義之徒，是不是？”陸大有愕然道：“</br>
    不，不，那怎么會不忠不義？”令狐沖道：“這部《紫霞秘笈》，當(dāng)日師父曾攜到思過崖</br>
    上，想要傳我，但發(fā)覺我練功的路子固然不合，資質(zhì)……資質(zhì)也不對，這才改變了主意…</br>
    …主意……”說到這里，氣喘吁吁，很是辛苦。陸大有道：“這一次卻是為了救命，又不</br>
    是偷練武功，那……那是全然不同的。”令狐沖道：“咱們做弟子的，是自己性命要緊，</br>
    還是師父的旨意要緊？”陸大有道：“師父師娘要你活著，那是最最要緊的事了，何況…</br>
    …何況，小師妹黑夜奔波，這一番情意，你如何可以辜負(fù)了？”</br>
    令狐沖胸口一酸，淚水便欲奪眶而出，說道：“正因?yàn)槭撬撬脕砦业摹?lt;/br>
    令狐沖堂堂丈夫，豈受人憐？”他這一句話一出口，不由得全身一震，心道：“我令狐沖</br>
    向來不是拘泥不化之人，為了救命，練一練師門內(nèi)功又打甚么緊？原來我不肯練這紫霞神</br>
    功，是為了跟小師妹賭氣，原來我內(nèi)心深處，是在怨恨小師妹和林師弟好，對我冷淡。令</br>
    狐沖啊令狐沖，你如何這等小氣？”但想到岳靈珊一到天明，便和林平之會合，遠(yuǎn)去嵩山</br>
    ，一路上并肩而行，途中不知將說多少言語，不知將唱多少山歌，胸中酸楚，眼淚終于流</br>
    了下來。陸大有道：“大師哥，你這可是想左了，小師妹和你自幼一起長大，你們……你</br>
    們便如是親兄妹一般。”令狐沖心道：“我便不要和她如親兄妹一般。”只是這句話難以</br>
    出口，卻讓陸大有續(xù)道：“我再讀下去，你慢慢聽著，一時記不住，我便多讀幾遍。天下</br>
    武功，以練氣為正。浩然正氣，原為天授……”令狐沖厲聲道：“不許讀！”</br>
    陸大有道：“是，是，大師哥，為了盼你迅速痊愈，今日小弟只好不聽你的話了。違</br>
    背師令的罪責(zé)，全由我一人承當(dāng)。你說甚么也不肯聽，我陸大有卻偏偏說甚么也要讀。這</br>
    部《紫霞秘笈》，你一根手指頭都未碰過，秘笈上所錄的心法，你一個字也沒瞧過，你有</br>
    甚么罪過？你是臥病在床，這叫做身不由主，是我陸大有強(qiáng)迫你練的。天下武功，以練氣</br>
    為正。浩然正氣，原為天授……”跟著便滔滔不絕的讀了下去。令狐沖待要不聽，可是一</br>
    個字一個字鉆入耳來。他突然大聲呻吟。陸大有驚問：“大師哥，覺得怎樣？”令狐沖道</br>
    ：“你將我……我枕頭……枕頭墊一墊高。”</br>
    陸大有道：“是。”伸出雙手去墊他枕頭。令狐沖一指倏出，凝聚力氣，正戳在他胸</br>
    口的膻中穴上。陸大有哼也沒哼一聲，便軟軟的垂在炕上了。</br>
    令狐沖苦笑道：“六師弟，這可對不住你了。你且在炕上躺幾個時辰，穴……穴道自</br>
    解。”他慢慢掙扎著起床，向那部《紫霞秘笈》凝神瞧了半晌，嘆了一口氣，走到門邊，</br>
    提起倚在門角的門閂，當(dāng)作拐杖，支撐著走了出去。陸大有大急，叫道：“大……大……</br>
    到……到……到……哪……哪……去……去……”本來膻中穴當(dāng)真給人點(diǎn)中了，說一個字</br>
    也是不能，但令狐沖氣力微弱，這一點(diǎn)只能令陸大有手足麻軟，并沒教他全身癱瘓。</br>
    令狐沖回過頭來，說道：“六師弟，令狐沖要離開這部《紫霞秘笈》越遠(yuǎn)越好，別讓</br>
    旁人見到我的尸身橫在秘笈之旁，說我偷練神功，未成而死……別讓林師弟瞧我不起……</br>
    ”說到這里，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出。</br>
    他不敢再稍有耽擱，只怕從此氣力衰敗，再也無法離去，當(dāng)下?lián)沃T閂，喘幾口氣，</br>
    再向前行，憑著一股強(qiáng)悍之氣，終于慢慢遠(yuǎn)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