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第六章
翌日一早,不待明公公再去請示太子,該將唐姑娘藏去哪兒,阮嬤嬤便被皇后召了去。
過去給她曬桂花干。
前幾日的一場大風(fēng),滿枝桂花被吹得零零散散,皇后生怕再來一場雨,今年的桂花便什么都不剩了,想起昨兒東宮嬤嬤給她的梅花香包,一時起意要做幾個桂花香包。
人是皇后娘娘主動要過去的,總不能趕了主子,留了人家奴才。
這一拖,便拖到了三日后的中秋祭月。
*
祭月一到,東宮忙得人仰馬翻,哪里還顧得上唐韻。
歷年祭月向來隆重,祭月前幾日,各宮的主子們便開始折騰忙乎,到了當(dāng)日皆是沐浴焚香,盛裝出席。
太子也一樣。
當(dāng)夜一套墨黑配赤色的袞冕,冕上的玉珠將一張俊臉半遮半掩,袞服從袖口到肩,再從頭到腳,金色細(xì)線緊緊相連,一身華貴。
祭月一開始,太子便跟著皇上的腳步祭拜,身形本就有七分像的兩人,一前一后,連邁腳的姿勢都一模一樣。
皇上先點(diǎn)了香回頭,突地一陣風(fēng)襲來,見太子冕后的玉珠被絞在了一起,皇上便抬起手,順手給他扒拉了下來。
這動作落入身后的云貴妃眼里,便覺刺目,故意落后了幾步,挑起了事兒,“瞧,這才是父子倆,旁的算什么呀。”
那話說得雖輕,前頭的皇后還是聽到了。
得,又來。
皇后算是服了她了,一個機(jī)靈,趕緊兩步跟上了隊伍。
兩人身后就是二皇子三皇子,今年祭月不同往年,太子一口|交代了禮部,按位份排位,三皇子的母妃林嬪,這會子排得都不見了人影。
為了這事,前兒還被吳貴嬪諷了一句,“生了兒子又如何,還不是白搭。”
今日她見林嬪,眼睛都是腫的。
身為貴妃她不化解便罷了,反而煽風(fēng)點(diǎn)火,當(dāng)著人家兒子的面,突然來了這么一句,合著就是一攪屎棍,再干凈的心,也得被她攪臟。
皇后自來不喜歡勾心斗角。
她一個正主,不屑得同一桿子妾室去爭。
可她不爭,奈不住別人要挑事,祭月一結(jié)束,未等云貴妃再掀起風(fēng)浪,皇后便讓人將阮嬤嬤這幾日所制的桂花香包拿了出來。
在場的人手一份。
一番發(fā)下去,席間的氣氛也輕松了起來。
外圍一個剛進(jìn)宮不久的美人兒,拿了那桂花香包往鼻尖一嗅,眼里露出了幾分驚喜,細(xì)聲道,“娘娘這香包,能同當(dāng)年揚(yáng)州百香鋪子里的相比了。”
皇后自來喜歡香包,聽那美人一說,也想找個話題,堵住云貴妃的挑撥之心,一時接了話過來,“哪個百香鋪子?本宮怎沒聽說過。”
美人被皇后一問,心頭歡喜,起身走到了跟前,蹲身道,“回稟娘娘,六年前寧家開設(shè)的百香鋪子,賣的香包曾風(fēng)靡了整個揚(yáng)州,姑娘幾乎人手一個,只是后來不知怎的了,寧家接連遭劫,鋪子也沒能保下來。”
揚(yáng)州寧家。
皇后倒是有些耳熟,好像是個富商。
“幸得臣妾也是個愛香的,搶在了寧家關(guān)門前,收集了一些,娘娘若是喜歡,臣妾明兒給娘娘拿過去瞧瞧。”那美人好不容易親近到了六宮主子,自然不想放過機(jī)會。
皇后一笑,“有勞徐美人了。”
徐美人滿意地退了下來。
云貴妃瞥了一眼,一臉的不屑,一個香包有何可稀罕的,御花園里一抓一大把的鮮花,她都沒稀罕過,何況這干癟癟的東西。
要不是皇后此時還在身旁坐著,云貴妃早就將手里的香包給丟了。
去年祭月,好歹還一人給了個金豬手鐲,合著今年就用這破玩意兒給打發(fā)了。
云貴妃實在是看不下去,抬頭勉強(qiáng)擠出了一抹笑容,問向皇后,“皇后可要去許愿?”
祭月許愿,也就是圖個熱鬧,年輕人居多,皇后巴不得她能離自己遠(yuǎn)遠(yuǎn)地,“貴妃去吧,本宮就懶得動了。”
貴妃也沒客氣,起身拉了不遠(yuǎn)處的吳貴嬪,“妹妹陪本宮走一趟。”
兩人剛走不久,那頭皇上上完香,留住太子和幾個皇子,問了些幾人的近況,也一路緩緩地走到了宴席。
席上已經(jīng)擺好了瓜果點(diǎn)心。
都是月圓形狀,水果更是切成了蓮花瓣。
見個個都沒動筷,而是玩著手里的香包,低頭嬌笑成一團(tuán),皇上近日沉迷于征戰(zhàn)的野心瞬間也松懈了不少。
別看他在外一身粗糙,從不講究,實則尤其喜歡香噴噴的女人。
“皇后沒給朕留?”皇上一屁股坐在了皇后身旁。
剛說完,皇后便從懷里拿出了兩個香包,一個梅花,一個桂花,還體貼地給他掛在了腰際,在其耳邊壓低了聲音問,“陛下今兒吃蒜了?”
皇上:......
有那么明顯嗎。
皇后見他吃癟,笑了笑,給他系好了香包后,又回頭讓嬤嬤給太子和幾位皇子送去。
明公公接過,遞到了太子手里。
香包雖小,針線倒極好,繡的還是一朵君子蘭,邊角看不出任何趕工的痕跡。
太子的眉尾不覺一挑,抬目掃了一眼宴席,少說也有三五十個。
她到是真能拼......
*
皇上被皇后適才那一嫌棄,也不敢對著她說話了,看了一陣歌舞,目光便緩緩地移到了宴席上。
一群人里,唯獨(dú)三皇子抬了頭。
皇上的目光才從太子身上移開,再看三皇子。
哎,太瘦了。
也沒太子好看。
皇上下意識地去尋三皇子的生母,這一尋,半天都沒尋到人影,到底是回頭沖皇后開了口,“老三的母妃呢?”
“陛下是說林嬪嗎?”皇后仰起目光,也尋了好一陣,最后下巴一仰,看向了后邊,“在那呢。”
皇上:......
“太子特意翻了祭祀的規(guī)矩,今兒的席位是按位份來坐。”皇后見他似乎不滿意,趕緊解釋,她兒子不過是按規(guī)矩辦事,并沒錯。
過了好半晌,皇后才聽他喃喃地問了一句,“她是嬪?”
皇后不說話了。
皇上討了個沒趣,轉(zhuǎn)頭吩咐魏公公,“去,讓林嬪坐過來,挨著三皇子。”
*
等云貴妃和吳貴嬪許完愿回來,三皇子的生母林嬪已升為了林昭儀。
位份在吳貴嬪之上。
皇上清楚兩人的性子,一個能鬧,一個能哭,為了耳根子清凈,又不得不問道,“愛妃們許了何愿?”
這一問,席間徹底地?zé)狒[了起來。
嘰嘰喳喳的聲音,賽過了臺上的音律,但凡能說個祝福皇上的詞兒,皇上都讓魏公公記下來,回頭賞賜。
太子坐在一旁,臉上從始至終都掛著一抹淡淡的笑。
一直熬到戌時三刻。
時辰一到,太子準(zhǔn)時起身。
鑲了金邊的袖口剛拂到身后,底下一位嬪妃突地又上前跪在了皇上面前。
“臣妾一直不敢提,就怕壞了陛下的心情,可陛下今兒要臣妾許個心愿,臣妾除了這事擱在心頭,旁的也沒什可求的了,便斗膽搏一搏,唐家那孩子心思單純,左右不過頑劣了些,你就是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去通敵,這般稀里糊涂地中了人圈套,全家人都給搭進(jìn)去了,可憐我那苦命的姐姐,自小便同臣妾相依為命,臣妾每每想起都寢食難安......”
跪下的是吳貴嬪。
也是唐府,繼夫人吳氏的親妹妹。
六年前進(jìn)宮,最近才侍寢,近日來甚得皇上的寵愛。
皇上本以為她是嫉妒林嬪的名分而哭,聽完后,倒是高看了她一眼,唐家出事以來,她確實從未同自己提過一句,也未曾為唐家求過情。
親人嘛,皇上理解。
但這事皇上已經(jīng)做不了主了,只得道,“案子早已經(jīng)給了太子,愛妃放心,太子自來公道。”
言下之意,是他不管了。
吳貴嬪下意識地看向了太子,太子一只腳已經(jīng)站起來了,便也沒有往下放的道理,起身客氣地回了一句,“娘娘放心。”
吳嬪徹底沒了聲。
她放什么心。
太子是什么樣的人,這幾日她跟在皇上身邊,看得一清二楚。
面上瞧著好說話,實則就是笑里藏刀,殺人不見血。
哪里有半點(diǎn)人情可講。
與其指望太子,她還不如盼著那寧氏生的大姑娘,最好永遠(yuǎn)別尋著,要真死了也好,以顧家三少爺?shù)钠⑿裕f不定還能挽救唐家一把......
太子回完吳貴嬪,正欲同皇上皇后辭別,皇上卻先起了身,同太子招了一下手,“你出來一下。”
在場人皆以為皇上是為了吳貴嬪,去同太子商議唐家之事。
吳貴嬪臉上也生出了些希望。
等兩人到了殿外,皇上突地同太子道,“你回去收拾收拾,明日清修,你替朕去。”
太子:......
按往年的規(guī)矩,祭月一結(jié)束,翌日皇上便該前去寺廟清修,意為洗凈身上的凡土,保持本心,方能做個心系百姓的明君。
可皇上最近一頭扎進(jìn)了三危地的征戰(zhàn)之中,騰不出空閑來。
儲君也是君,都一樣。
“兒臣明白。”
*
東宮。
小順子掐著時辰點(diǎn)去門前接人,人剛仰過去,明公公劈頭就吩咐道,“趕緊收拾東西,明兒一早,殿下得去龍鱗寺。”
小順子沒反應(yīng)過來。
怎就變成殿下要去了......
小順子一著急,往前走了好幾步了,才突然想起來,又折回去將手里的一樣物件兒呈給了太子,“殿下,這是唐姑娘今日讓婢女送來的,說是中秋,給殿下的賀禮。”
小順子起初本也沒打算接,后來見實在雕刻得精致,想著殿下見了說不定當(dāng)真會喜歡,便也收了下來。
是只用粗竹節(jié)雕成的筆筒。
里外打磨得光滑如玉,筒身雕刻的的圓月如餅,人影也栩栩如生。
能看出,花費(fèi)了不少的功夫,太子瞧了一陣,才伸手接過。
幾十個香包,再加上這筆筒。
她不睡覺的?
太子抬頭看了一眼后宮的方向,適才剛見過了正殿里的熱鬧燈火,如今再看自己一片黑燈瞎火的后宮。
確實太清凈了。
到了后宮的岔路口,太子的腳步一頓,到底是拐了個方向。
*
唐韻從住進(jìn)東宮,屋里便沒點(diǎn)過燈。
前幾日一直借著夜里的月光,忙碌到半夜。
只是今夜殿外的熱鬧聲,實在催人落淚,唐韻便早早讓阮嬤嬤和阿禪歇息了,自個兒關(guān)上房門,捂住了被褥。
狹小的一方角落,沒人瞧得見,也沒人聽得見,眼里的淚珠子再也沒有了顧及,放肆地往下落。
十歲之前,她也曾被人捧在掌心,當(dāng)成心肝寶貝般地疼愛過,也曾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也曾嫌棄過廚子做的飯不好吃。
那般嬌慣的性子,一夜之間突然長大,昔日的嬌氣,沒有了地兒發(fā),也沒有人再愿意哄著她。
她適應(yīng)了六年,好不容易學(xué)會了如何活著,又再次跌入了深淵。
盡管她不怕苦,不愿意放棄,但還是很疼......
蒙在黑漆的褥子里,唐韻并沒有注意到門外的身影,直到“咚咚——”兩道敲門聲傳來,唐韻才一驚,忙地從被褥里伸出了頭。
道是嬤嬤過來送茶,唐韻沒起來,只說了一聲,“嬤嬤,我已經(jīng)歇下了。”
話音落下,門外的人并沒有走,唐韻正覺得那影子有些不對,門外便響起了一道溫厚的聲音,“是我,開門。”
唐韻呆了幾息,才反應(yīng)過來。
慌慌張張地抹干了臉上的淚水,又匆忙地套上了枕邊的短衫,鞋子蹭在腳上,鞋跟兒都沒來得及蹭便急急忙忙地開了門。
“吱呀——”一聲拉開房門,唐韻的聲音還帶了幾絲哭過后的鼻音,“殿下怎么來了?”
太子過來并沒提燈。
今夜的月色明亮,路上用不著燈盞,一腳跨進(jìn)門內(nèi),方才覺得視線才受了阻。
唐韻也剛從被窩里出來,一時還未適應(yīng)屋內(nèi)的光線,眼睛比太子還‘瞎’,往里走了幾步,忙著去備座,轉(zhuǎn)頭便撞上了太子。
清淡的一股幽香,驟然鉆進(jìn)鼻尖,如冬季里的冷梅。
唐韻趕緊往后退了幾步,致歉道,“殿下,對,對不起......”之后便也學(xué)乖了,抬步之前,唐韻先伸手往前探去。
可沒走幾步還是碰到了,且這回直接摸到了太子的手。
剛從外進(jìn)來,太子的指尖,還帶著一股子冰涼,唐韻猛地一縮,又往一邊抓去,“我......”
“別摸了,燃燈。”
唐韻不敢動了。
她身上并沒有火折子......
正想著要不要出去讓阮嬤嬤進(jìn)來,跟前突地劃出了一道光亮,刺眼的光芒刺入眸子,唐韻下意識地轉(zhuǎn)身閉上了眼睛。
再回頭,太子已經(jīng)點(diǎn)亮了木幾上的燈盞。
火折子點(diǎn)亮的那一瞬,太子便看到了她那雙腫成了水蜜桃的眼睛,點(diǎn)完燈后,又見桌上擱著半塊未吃完的硬餅。
手里的火折子一甩,隨口問了一聲,“哭了?”難得有了幾分同情,“也不是不能燃燈......”
話還沒說完,對面的人冷不防地?fù)淞诉^來,太子想躲都來不及。
“唐......”
“一會兒就好,凌哥哥,一會兒就好......”唐韻雙手緊緊地攥住了太子垂下的衣袖,額頭輕輕抵在他胸前,極力地壓抑住了哭聲。
太子:......
好好的,他問什么呢。
太子躲不掉,只得垂目。
屋里的燈罩已經(jīng)好久未用過,光亮微弱昏黃,她滿頭的青絲如同鑲了一層流光,盡數(shù)伏在了他胸膛上。
肩頭纖細(xì)單薄,隨著她的嗚咽聲,輕輕地聳動。
當(dāng)真是楚楚可憐。
既然到了這個地步,太子也沒必要再同她繼續(xù)打啞謎,人是他帶進(jìn)來的,總不能一直這么藏著,太子直接問道,“當(dāng)真想好了?”
他要是想出去,他可以將她送到顧景淵那兒,以顧景淵的本事,也能護(hù)得住她。
若想留在他這兒,他可沒顧景淵那般重情重義,也遠(yuǎn)不如他的君子風(fēng)范。
過了半晌,唐韻終是止了哭泣,后退一步,垂目輕聲道,“嗯,我不走。”
十六歲,成人了。說的話自然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
應(yīng)該有十六了吧......
“你,多大?”太子不太確定六年前,她是不是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