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翌日天邊剛翻了個魚肚，明公公便到了西暖閣。

　　太傅劉大人，每日辰時固定會前來東宮與太子講學(xué)，且這兩日，一日比一日早，明公公生怕被撞上，急急忙忙上了門。

　　“咚咚——”兩道敲門聲，唐韻猛地一個驚醒，翻身坐了起來。

　　剛剛才閉上眼睛的阮嬤嬤也是一驚，趕緊起身開了門。

　　麻麻亮的天色，門外明公公的臉一團(tuán)模糊，裂出一口白牙來，笑著問道，“唐姑娘可醒了。”

　　唐韻哪里還有瞌睡，蹭了床邊的鞋，匆匆走到門前，明公公見了人，半點(diǎn)不敢磨蹭，催促道，“殿下已給唐姑娘指了住處，奴才這就帶姑娘過去。”

　　唐韻昨夜過來，也就一個包袱，阮嬤嬤轉(zhuǎn)身去提，唐韻緊跟上明公公的腳步。

　　時辰太早，路都看不清。

　　明公公又像是做賊似得，帶著兩人專走偏僻的地兒，從主殿到后宮，愣是沒驚動一人，順順利利地將人領(lǐng)到了后宮最靠里的一處宮殿。

　　靜安殿。

　　不出來見人，住這兒就最合適。

　　明公公看著唐韻進(jìn)去，不忘轉(zhuǎn)達(dá)主子的吩咐，“唐姑娘先且住著，待會兒奴才給您尋個婢女來，姑娘有什么需求，交代婢女去辦，東宮路雜，姑娘萬不可亂闖。”

　　能這個時辰出來，還一路急趕，唐韻便知，如今的她還見不得人。

　　唐韻清楚自己的身份，也明白明公公話里的意思，點(diǎn)頭應(yīng)道，“多謝公公，請殿下放心。”

　　“那唐姑娘好生歇息。”明公公說完，轉(zhuǎn)身回去復(fù)命。

　　*
　　此時天色尚未亮開，明公公回到東暖閣，見里頭已是人來人往，心頭一陣疑惑，殿下今兒怎起這般早。

　　進(jìn)屋時，太監(jiān)小順子正在伺候太子更衣，待替太子扣上了腰間的玉帶，明公公才走近，打算稟報唐姑娘的事，“殿下......”

　　太子面上明顯帶著疲倦，連一貫的和悅都沒了，揉著太陽穴，掐斷了明公公后面要稟報的話，“讓孤安靜會兒。”

　　明公公不知緣故，望了一眼身旁的小順子，小順子才低聲附耳過來，說了一句，“劉大人來了。”

　　明公公：......

　　明公公轉(zhuǎn)過頭，望了一眼屋內(nèi)的沙漏。

　　卯時二刻。

　　這人還真是一日比一日早。

　　見太子已經(jīng)抬步去往書房，明公公極有眼力勁兒地從屋內(nèi)的木幾上，拿起了劉大人昨日講學(xué)的史記，三步并成兩步，趕緊追了出去。

　　不過一瞬，東宮的書房內(nèi)，一片燈火通明。

　　那頭劉大人的腳步剛?cè)霒|宮，便瞧見了書房方向的燈光，心頭不由“咯噔”一沉。

　　今日，莫不是又晚了......

　　明公公守在書房外，見到劉大人來了，忙迎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禮，笑著招呼道，“劉大人，今兒怎這般早。”

　　這話聽進(jìn)劉大人耳里，無一不諷刺，作為臣子，豈能日日讓當(dāng)朝太子候著他的道理。

　　“殿下勤學(xué)，竟比我這個當(dāng)先生的還起得早，微臣汗顏啊。”

　　明公公心道，這還不是被你上趕著的嗎，你要是晚點(diǎn)來，殿下犯得著早起，嘴上的話又是另外一個樣，“劉大人言重了，殿下這是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

　　*
　　卯時二刻進(jìn)書房，辰時末，太子才從里出來。

　　昨兒折騰到半夜才睡，今日劉大人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孜孜不倦地講了近兩個時辰的學(xué)，太子一雙眼睛硬生生地熬出了幾條血絲......

　　一進(jìn)暖閣，便歪在了軟榻上，閉目養(yǎng)起了神。

　　迷迷糊糊之際，聽明公公問，“殿下，唐家的案子......”辰時一過，圣上就得定罪了。

　　明公公也是怕誤了事，畢竟殿下昨夜都將唐家姑娘帶回來了。

　　太子不耐煩地道，“該怎么判就怎么判。”卷宗都交給了刑部，他能有什么法子。

　　唐家通敵之罪，無力回天。

　　明公公不敢再多問一句，趕緊出去布膳。

　　膳食端上來，太子才睜眼移步，拿起碗里的瓷勺，剛舀了一口甜粥，還未送到嘴里，屋外又響起了腳步聲，“殿下......”

　　還讓不讓人省心了。

　　太子往后一仰，手里的瓷勺突地擲了出來，“哐當(dāng)——”幾聲，在木幾上直打著轉(zhuǎn)兒，明公公忙地上前，眼疾手快地一把給按住了，方才幸免落地。

　　剛進(jìn)來的小太監(jiān)被這突如其來的盛怒，給唬住了，“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一陣死寂般的安靜，小太監(jiān)的身子都抖上了，太子的態(tài)度才轉(zhuǎn)變了回來，溫聲問那小太監(jiān)，“何事？”

　　可適才那一幕，已經(jīng)在小太監(jiān)心頭有了陰影，說話也磕磕碰碰了起來，“皇，皇后娘娘宣，殿下去一趟鳳棲殿。”

　　當(dāng)今皇后娘娘，太子的生母。

　　太子想不起來，今日母后有何宴會，抬頭看向那小太監(jiān)，“可有說何事？”

　　小太監(jiān)額頭抵地，“娘娘倒，倒是沒說，不過奴才見到了顧家夫人。”

　　成，早膳不用吃了。

　　*
　　當(dāng)今皇后膝下育有一子一女，兒子是當(dāng)今太子，女兒是萬千嬌寵的五公主。

　　縱然皇上身邊的美人再多，占著有這一對兒女，皇后的臉上也是終日帶著笑，平日里同人嘮嗑，嘴邊提的最多的也是一雙兒女。

　　“昨日寧安殿那位，徒手獵了一頭大蟲，再瞧瞧咱們太子那身秀氣架子，本宮這心頭總是七上八下的，前兒也不知怎么了，還鬧起了吃素，倒讓本宮想了起來，兒時他連殺只兔子都不......”

　　話還未說完，對面一排桂花樹底下，便走來了兩道身影，一個身形挺拔走路帶風(fēng)，一個弓腰跟著直追。

　　眼見就要進(jìn)來了，不知怎的，前頭那黑色身影突地一頓，又走回去了。

　　身旁的顧夫人也瞧見了，忙問了一聲皇后，“可是太子殿下來了。”

　　皇后怎能瞧不見，眼皮子一跳，同身旁的嬤嬤使了個眼色，嬤嬤心下了然，腳步急急下了臺階，一面追一面喚道，“太子殿下......”

　　這一聲喚來，立在桂樹底下，正賞著桂花的一位姑娘驀然回過了頭。

　　鵝臉蛋，一對柳葉眉，烏黑明亮的雙眸，如秋水剪瞳，自帶一股子含情脈脈。

　　許是不知身后早來了人，這番冷不丁地一轉(zhuǎn)身，目光與太子巧好碰了個正著，姑娘的臉色霎時紅了個透，忙低頭蹲身行禮，“民女拜見殿下。”

　　“免禮。”太子溫和地回了一聲，從她身旁走過，到了皇后和顧夫人跟前，含笑道，“兒臣見母后同舅母聊得暢懷，不忍打擾。”

　　皇后知他是什么心思，并未揭穿。

　　這么些年了，一見到姑娘，就是這個德行，莫非有那大蟲厲害，能將他給吃了。

　　顧夫人趕緊起身行禮，“殿下。”

　　“都是自家人，不必講究虛禮。”太子坐在到皇后身邊，客氣地問了一聲，“舅母的腿風(fēng)濕可好了些。”

　　顧夫人萬沒料到太子竟然記得這一樁，頗有些受寵若驚，又蹲了個身，感激地道，“多謝殿下惦記，都是老毛病，沒什么大礙。”

　　“還是仔細(xì)得好。”

　　這一問一答，顧夫人看著跟前相貌堂堂的太子，一身高貴，卻對她這個婦人都能體貼入微，再想想自己那不爭氣的兒子，臉上的愁容蓋都蓋不住。

　　偏生皇后又問了一句，“淵哥兒也有好些日子沒進(jìn)宮了，要是閑下來，讓他到東宮，找他表哥切磋切磋武藝。”

　　顧家三公子顧景淵，小太子一歲，從小就愛耍刀弄槍，四書五經(jīng)背不了幾篇，倒是單挑了幾個武將。

　　正好，這段日子讓他進(jìn)宮來帶帶太子。

　　太子什么都好，就是心太善，身板子又秀氣，再不學(xué)點(diǎn)防身的功夫，哪天要是同寧安殿的那位獵大蟲的皇子遇上，豈不吃虧。

　　顧夫人也沒瞞著了，滿臉愁容地道，“昨夜也不知道發(fā)了哪門子瘋，跑到城門口，吹了一宿的冷風(fēng)，凌晨就燒上了，這會子還躺著呢......”

　　皇后神色一詫，“怎么還燒上了。”問完又忙地轉(zhuǎn)頭看向太子，“待會兒太子派個太醫(yī)過去瞧瞧，風(fēng)寒可不是小事。”

　　小時候太子得了一場風(fēng)寒，險些沒把她嚇?biāo)溃链耍炕乜粗樱屎蠖加X他身子骨弱。

　　“母后放心。”太子說完當(dāng)下轉(zhuǎn)頭喚了一聲，“明慶德。”

　　“奴才這就去辦。”明公公領(lǐng)命，腳步匆匆出了鳳棲殿。

　　顧夫人今日進(jìn)宮來，斷也不是為了這事，見話說得差不多了，皇后便同還立在桂花樹下的姑娘招了招手，“你過來。”

　　小姑娘的臉色又生了紅，埋頭邁著碎步到了跟前，乖巧地喚了一聲，“娘娘。”

　　皇后先是笑著夸了一聲，“多標(biāo)志的姑娘。”后才看著太子介紹道，“這是你舅母娘家的侄女，姓王，他父親王治，殿下也認(rèn)識，去年才升為了戶部侍郎，按輩分，也算是你的表妹，前兒剛來江陵，本宮瞧著小姑娘乖巧，便想留在宮中，陪本宮幾日，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皇后一面說著，一面察看太子的臉色。

　　過了這個年，便極弱冠了，再如此下去，等到皇上指親的地步，便不是他們母子能左右得了。

　　為了一個太子妃，這些年，她相過不少世家姑娘，能想到的，都給他帶到跟前過了眼，奈何始終沒讓他滿意。

　　今日這王家姑娘，多水靈。
　　家世也干凈。

　　“母后喜歡便好。”

　　見他依舊是這幅態(tài)度，皇后索性挑明了，“本宮記得東宮的靜安殿，種了一片臘梅，太子今兒正好來了，替本宮帶王姑娘去瞧瞧？”

　　太子一笑，“母后怕是糊涂了，臘梅開在臘月，時下不過八月。”

　　皇后懊惱自己一時嘴快，竟忘了時節(jié)。

　　但話都說到了這份上，皇后斷沒有收回去的道理，直截了當(dāng)?shù)氐溃芭D梅瞧不成，本宮這院子里的桂花，倒開得正好，殿下陪王姑娘賞會兒花。”

　　什么意思，已經(jīng)很明白了。

　　這回太子倒是爽快地應(yīng)了下來，“好。”隨后起身走到了王姑娘跟前，禮貌地招呼道，“王姑娘，請。”

　　高貴之人的謙和，最為致命。

　　王姑娘哪里受過這番待遇，低頭垂目，緊張得腳步都不知道該如何邁，太子往前走了好幾步了，王姑娘才回過神，忙地追上。

　　昨日刮了一日的風(fēng)，桂花滿地都是。

　　密密麻麻的花瓣，細(xì)小如針，鑲在金磚縫兒里，腳一踩，全成了一團(tuán)爛泥，甚至還沾了些在鞋面上，甩都甩不掉。

　　太子不明白，這東西有何好賞的。

　　入了桂花林，沒走幾步，太子實(shí)在受不了滿腳的碎花，腳步停了下來，轉(zhuǎn)頭看向了身后。

　　皇后和顧夫人，果然沒了身影。

　　正準(zhǔn)備收回目光，眼角卻意外瞥見跟前的姑娘，眉目半垂，一臉含春，仿佛自己對她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一般，臊得一對眼睫毛，上下直顫。

　　太子愈發(fā)覺得無趣。

　　“喜歡？”

　　適才太子那一轉(zhuǎn)頭，王姑娘便覺他的目光是落在了自己身上，羞得不敢抬目，如今被他這番一問，理所當(dāng)然地理解為，問的是他本人。

　　王姑娘盡管羞澀，還是鼓足勇氣，點(diǎn)了頭。

　　“喜歡，就多賞會兒。”他不喜歡。

　　王姑娘還未從他這話里反應(yīng)過來，太子已抬步，從她身旁走過，頭也不回地出了桂花林。

　　待王姑娘明白過來，是誤會了意思，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太子出來后，腳步如風(fēng)，下了鳳棲殿外的踏跺，腳步才慢下來。

　　垂目瞧了一眼自己的鞋面，兩道眉目輕蹙。

　　今兒才剛換上的新靴。

　　污了。

　　太子的腳底踩在凹凸不平的金磚面兒上，使勁兒地一蹭，刮出了一片桂花殘瓣，方才覺輕松了些。

　　高慶德被他支去太醫(yī)院太醫(yī)院請人，如今身邊便沒人再跟著，太子一人走在鳳棲殿門前的那條甬道上，也就只清凈一會兒，迎面便撞上了一人。

　　京兆府的高大人。

　　見到太子時，高大人恍如見到救星一般，兩人中間還隔五步之遠(yuǎn)，硬是“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殿下......”

　　適才眉間那抹不耐的神色，仿佛從未存在過一般，太子抬手虛扶了一把，“高大人，出了何事，起來說話。”

　　高大人一個著急，亂了語序，“殿下不知，唐家大姑娘失蹤了。”

　　太子不太明白。

　　一個罪臣之女，失蹤就失蹤，至于急成這樣？

　　高大人已經(jīng)急出了一身汗，單是這事，倒也好辦，失蹤了，找人便是，偏偏......

　　“顧家三公子今早敲了京兆府門前的鼓，一口咬定是康王爺劫了人，說，說屬下不去康王府捉人，京兆府門前的鼓便會一直敲下去。”

　　顧三公子是當(dāng)今皇后的親侄子，也是太子的親表弟，惹了事丟了人，不尋皇后不尋太子，還能尋誰。

　　太子的神色這才有了些波動。

　　顧景淵。

　　昨夜在城門口喝了一夜的風(fēng)......能打有什么用，接個人都能比旁人慢上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