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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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可的手是暖的,有著極為真切的溫度。
她握得很緊,像是要將自身的力量傾注予他。
“……我不信那套,什么‘你爸一定在天上看著你,希望你好好地活’?!彼⑽⒌拖骂^,眼睫顫了顫,嘴角的微笑里透出些自嘲的諷意,“人死如燈滅……還是不要再有下輩子了。”
秦?zé)ǘ赝?,抽緊的心臟漸漸地放松開來,又沉沉地往下墜去。
——還是不要有下輩子了。
他確實是這么想的。
而能與他共情這一點的裴可,人生想必也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光鮮。
他突然就想起了高考完他與裴可聊到天明的那個深夜。
在那之前,裴可已經(jīng)對他冷淡很久了。那是兩人關(guān)系生疏以來第一次聊這么多——
秦?zé)ǘ彩悄翘焱砩喜诺弥?,裴可拿到了港大的全額獎學(xué)金,今后會去香港上大學(xué)。
此前,他只知道她拿到了北大40分的自招加分,一直篤信她今后會去北京。
北京和香港到上海的距離明明并不差多少,但他就是莫名覺得她離自己愈加遠了,于是莫名低落了很久。
然而那一晚,裴可也似乎并不快樂。他已經(jīng)不記得兩人當(dāng)時聊了些什么了,只記得當(dāng)時的她說過一句:如果當(dāng)初就沒有出生在這個世界上該多好。
當(dāng)時的他并不明白裴可為什么會這么想。
她是天之驕子,就像她曾經(jīng)筆下的主角一樣,雖然出身低賤,卻天資聰穎,秉著四分野心,三分勤勉,兩分傲骨,一分薄情,在濁世間闖出一條通途。
她這次金榜題名,榜眼及第,就該有春風(fēng)得意的底氣——
為什么到頭來說的會是這種喪氣話?
然而那時的她只是疲憊地解釋:我的意思是,如果當(dāng)初就沒有出生在這個世界上,這一切都沒有,也很好。
這句話秦?zé)ǘ?dāng)年不懂,現(xiàn)在卻懂了——
或許于她而言,「有無」皆是幸。
「有」固然是幸,而「無」更是大幸。
……
他開始覺得是她太過早成。
她太早地看破了人生的本質(zhì),就太早地嘗到了虛無的滋味,于是太早地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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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個時候還不懂你為什么要這么說……現(xiàn)在懂了?!鼻?zé)ǘc裴可聊起這一段,就忍不住苦笑,“人生的意義就是沒有意義。沒有意義,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br /> “沒錯?!迸峥尚α?,“但我還是希望你別懂?!?br /> “……總是要懂的?!彼L長地嘆息了一聲,抬眼就看到裴可望著他。
她的目光渙散著,似乎是在看他,又似乎是越過了他在遠望某一處未知的端點。
“我還是會很懷念高中的時候……”她輕輕地開了口,聲音平和中透出些苦澀,“每次想到這里,我就會去做題……做題至少可以讓我集中精力,起碼不會覺得一切都毫無意義……”
“不過,”她話鋒一轉(zhuǎn),目光也有了焦點,凝視住了他的雙眼,“雖然毫無意義,但熬一熬還是可以過去的?!?br /> “前段時間有部電影叫《Pain and Glory》,講的是一個大導(dǎo)演,晚年江郎才盡,身體虛弱,家里的事情也很多,備受回憶折磨……”
“這部片乍一看喪得不行,但它居然還可以end positively。”
她松了口氣,笑容中多有無奈:“可能物極必反……喪的盡頭,竟然還真的有這么一點不知道是什么東西,能撐著我們繼續(xù)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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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zé)ǘ聊貫樗沽吮啤?br /> 她端起紙杯灌了一口,放下杯子后,靜了片刻,又嘆了口氣,嘆息中多的是無可奈何:
“我本來想圣誕回來的,加上公共假期,我可以呆兩個半禮拜,這樣還能把我所有惦記的東西都吃個遍?!?br /> “但現(xiàn)在請假了,之后就沒有了。”
這一次,她停頓稍久,直到眼眶又紅,才微微哽咽著再度開了口:“……我外公之前不肯動手術(shù),是我回來了,他才松口的?!?br /> “他說,他看到我,會有求生欲?!?br /> “……所以啊。”她抬起頭,紅著眼眶,望著他難過地笑了起來,“我還是要活得爭氣點,沒法心安理得地當(dāng)廢人?!?br /> “一個人過可能真的會很難,生病了就會很脆弱,不是請護工就可以的……會想要人一直陪著,能有人常去看看之類的?!?br /> “所以這件事讓我覺得,我回家對家里來說是很重要的,是不開心里的開心?!?br /> “他們看到我,就會自然地放松。”
“雖然我是個沒用的人,但回來……就很好?!?br /> 她的聲音也艱澀得微顫起來:“我不想離家這么遠了……”
“我真的……很想回國?!?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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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zé)ǘ瑒倓偲届o下來的心緒忽然又躁亂起來。
他克制不住沖動地想要反駁她,想要告訴她:你不是廢人,也不是沒用的人;你想回國,我也希望你回國;如果你不想一個人過,至少可以給我一個機會——
讓我來照顧你。
……我可以照顧你。
……
然而早些年家道尚未中落的時候,他或許還有說這些話的底氣;如今他連自己管不好,生活一團糟,哪來的資格和立場來說這樣的話?
于是他欲言又止。
裴可就在沉寂中又為自己倒了杯酒。
她蒼白的臉上已經(jīng)泛起醺紅,平添上的血色都顯得病態(tài),一飲而盡的姿態(tài)卻似豪邁:
“每天都要照顧自己,也很麻煩……我一個人住,就沒什么自制力,最后身體都會自己報復(fù)回來,會生病……但還好死不了?!?br /> “前一陣,我經(jīng)歷了人生中最痛的一次痛經(jīng),吃止痛藥都壓不住,叫車回家的路上就吐了,到家又吐了一次?!?br /> “我從來沒那么痛過,痛到瘋狂反胃,白天吃不下,晚上睡不著,還根本不知道原因。”
“我本來還以為是闌尾疼,就去了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完后說:你的體溫、心跳、血檢、尿檢都正常,證明你是個健康的人,痛先忍忍,吃點止痛藥,看看會不會減輕……我那個時候真的想打人。”
“我痛了三天,吊了四瓶水,到了第四天,終于開始想吃東西了,那一刻才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br />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也平靜,渾然像是在陳述另一個人的故事,直到說到這一句時才藏不住余悸:“我去醫(yī)院吊水的時候就在想,年輕真好啊,這些事情我還能扛……老了之后,就肯定不行了?!?br /> “現(xiàn)在的痛,也很痛?!彼址趴樟搜凵瘢卣f,“但離真的很痛,還是有一段距離的……我是指到最后了。”
“……對?!彼查g就想到了父親最后關(guān)頭的痛苦,握住啤酒瓶頸的手又顫抖起來,“我爸最后那個禮拜,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覺。我陪夜的時候問他怎么不睡,他也說不出,就是睜著眼睛。”
“他一直是想活的,求生欲很強……但臨走前的十個小時,就是吃止痛藥前,那天半夜,還是痛到抓著我的手,拼盡了全身的力氣,跟我說了一句——”
他幾乎是哭著說出了這句話:“‘還是讓我走吧?!?br /> 裴可的手又握緊了些,他沒敢抬頭,就聽到她輕輕道:“如果人可以跟惡魔做交易就好了。我可以少活,把命勻給想活的人……”
“……就像那天,我要回來的時候就覺得,我不可以哭,我得積極一點,得好好活,要看上去可以照顧自己,能安排好所有的事情,有目標(biāo)又陽光……”
“因為我想,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肯定也希望家人是開心的,畢竟我是真的想走的,如果他們沒有我也可以活得很好,我就會很放心……”
“……但不行。”她的語氣中有一股近乎執(zhí)拗的堅定,“我還是得最后一個走……我要送走我所有的家人才能走?!?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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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zé)ǘ恢痹诳蕖?br />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為別人的故事流更多的淚,只是難以自持地哽咽不止,直到泣不成聲:
“你……為什么……也會這么累?……”
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裴可明明已經(jīng)是他同輩人中最優(yōu)秀的那個了,她就該平步青云,就該睥睨眾生,就該光鮮亮麗地活出最精彩的人生——
但為什么連她也在深淵里?
……
所以這個世上如果還有一個地方擁有平等的話,那一定是在絕境面前。
每一個事中之人,都忍受著同等的煎熬,在深深夜中等待黎明的到來。
……但黎明真的會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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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可卻望著他笑了。
她似乎有些無奈,抽出被他緊握的手,探過去摸了摸他的頭:“秦?zé)ǘ瓌e哭了,煥冬。”
她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仿佛有著安定人心的力量:“或許是我們都想得太遠了?!?br /> “不管怎么說,還是要找點長期有興趣的事情。打游戲也好,看小說也行,有一個避難所,至少會好過很多……你還看小說嗎?”
他在她溫軟的話語中止住了啜泣,沉默地緩了會兒,才搖了搖頭,用哭出的鼻音悶聲道:“很久沒看了……現(xiàn)在的小說沒意思,沒以前的好看了。”
她輕聲笑了出來,有些感傷地嘆了口氣:“也可能……只是我們都過了看小說的年紀(jì)了。”
……
這一晚,兩人幾乎將多年來不曾吐露給對方的心事都倒了個空。
那些難事到頭來還是無解——又或許那些難事從來都是無從解的,能有這樣一個傾倒出來的機會,就已經(jīng)是天大的幸事了。
兩個人借著酒精的麻醉,短暫地出離了各自的絕境,湊在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沉默,一起瘋癲,最后還是要別離。
方桌上的啤酒瓶倒得橫七豎八,餐巾紙團也散亂了一桌。夜深了,兩人終于收起情緒,起身收拾了東西,臨走前還特地向為了二人晚收攤的老板道了聲歉。
走出店外,刺骨的冷氣撲面而來。
裴可輕輕呵了一口氣,白霧在昏黃的路燈光下彌散開來。她轉(zhuǎn)過頭,朝他溫柔地笑了笑:“你怎么回去?”
秦?zé)ǘ鹊枚?,意識有些昏沉。他蒙了很久,才搖了搖頭,無力地笑道:“不回去了……我現(xiàn)在這副鬼樣子,回去要是被我媽看到,又要讓她擔(dān)心了?!?br /> 裴可靜靜地望著他,然后朝著他張開了手臂。
秦?zé)ǘ劭敉蝗凰釢拖骂^抱緊了她。
她的手輕輕拍著他的后背,發(fā)出沉悶的輕響,近在咫尺的氣息帶著溫度,吹暖了他的耳廓。
“我也是?!?br /> 她摸了摸他的后腦勺,柔聲道:“那我們今晚就近找個地方,一起對付一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