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我們以為老去是件漫長的事,
有時候它是一夜之間。
在清晨的鏡子看見蒼白的自己,
像一顆正在消失的流星?!?br /> ……
臨出門前,秦煥冬照著鏡子,耳邊莫名響起了這首歌。
他有段時間沒去理發(fā)了,微長的頭發(fā)耷拉出來頹靡的氣息。衛(wèi)生間的燈光蒼白,映得他皮膚淡無血色;一雙眼里滿是倦怠,是兩道劍眉都提不起的喪氣。
這是他這許多天來第一次正視自己,卻沒由來地覺得陌生——
時間仿佛永遠停滯在了高中。記憶里,他還應(yīng)該是那個玩世不恭卻意氣風發(fā)的少年,喜歡在課間到校園各處吊兒郎當?shù)鼗问?,也愛在課堂上嬉皮笑臉地跟老師抬杠……
問題學生也好,不良少年也罷,至少無論如何,都不該是現(xiàn)在這副喪失靈魂的頹唐死相。
秦煥冬的嘴角費力地向上扯了扯,而后垂下眼,打開水龍頭,掬了一捧水往臉上潑。
南方的冬天陰冷入骨,他瞬間被凍了個激靈,眼中恢復(fù)了些許神氣。
他重新仰起臉,任由冰冷的水滴沿著瘦削的輪廓往下淌,哆嗦著嘴唇,朝著鏡中的自己用力地笑了笑——
這個笑平白讓他覺得心安。
秦煥冬抹了把臉,收拾好情緒,精神抖擻地出發(fā)了。
2
“媽,我去幫裴可碰只頭……”
“裴可——就是高中里向成績老好,后賽來去了香港大學個伊個小姑娘?!?br /> “……今朝夜里大概要晚回來了,反正儂管儂困,覅等我?!?br /> “曉得了——勿會太晚個,儂放心?!?br /> ……
關(guān)門之前,他頓了頓,伸手攬過母親,緊緊抱了她一下。
看著母親臉上的抑郁被他的擁抱沖淡了不少,秦煥冬的臉上綻開了一個燦爛的笑——
然后雙指靠住額角,朝她瀟灑地一揮,轉(zhuǎn)頭就三階并作兩階大跨步邁下了樓,一如高中時每天上學前那樣。
那時父親還在,母親也不曾抑郁,他還是個沒心沒肺、天塌下來有爹頂?shù)亩雷妗?br /> 只是現(xiàn)在回想起來,彼時的光鮮,已經(jīng)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
離開母親的視線后,秦煥冬臉上堆起的笑容逐漸崩塌。
他走在初冬黃昏的街頭,整個人仍然沉浸在低潮無邊無際的陰影中,唯有“馬上就要見到裴可了”這件事聊有安慰——
現(xiàn)在是十七點十九分,距離裴可與他約定見面的時間還有四十一分鐘。
他心里揣著四分歡喜,三分甜蜜,兩分不安,一分悵惘,躍躍地期待著這一次的重逢——
畢竟那是他執(zhí)念了近十年的人。
3
年少時動過真情卻愛而不得的人,總是會讓人執(zhí)念終身——
我們稱這樣的人為白月光。
裴可就是秦煥冬的白月光。
他與裴可相識于高中,坐過前后桌,也曾志趣相投交談甚歡,后又因為舊日種種漸行漸遠。
一場高考拉遠了兩個人地理上的距離,卻恢復(fù)了些許感情上的距離。
到大學后,兩人的聯(lián)絡(luò)反而多了起來,時常閑聊,偶爾交心,持續(xù)至今——
他認真想了想,倒也沒有至今。
自從家里接二連三地出事,他和裴可已經(jīng)斷聯(lián)一年多了。
可就在塵埃初落定的時候,她回來了,主動聯(lián)系他,約了他出來碰面——
一切都像是冥冥之中的一場救贖,她的降臨有如神祇,為他的慘淡人生帶來了些微亮色。
4
前天是父親的葬禮。后事到此為止,終于告一段落了。
那場漫長的噩夢進入了尾聲,雖波瀾甚小,卻仍有余韻。
昨天,他回到了公司。連日請假后,工作堆積如山。他狀態(tài)差,失誤頻發(fā),被訓(xùn)也只能低頭挨罵。
回家的路上,他被一輛別克追了尾。對方是名新手司機,事發(fā)后一直向他鞠躬道歉,堵得他滿腔怒火無從發(fā)作,最后只能窩囊地回到車上開車就走。
停車入庫后,他在車里悶頭坐了良久,上樓時已經(jīng)收拾好了情緒。一進家門,迎面就對上了母親強顏歡笑的臉。她剛哭過,眼睛還紅著。
父親出事后,她就有了抑郁的征兆,兩年來愈演愈烈,直至今年去精神科就診后,才通過服藥稍有緩解。
他沒有點破母親剛剛消歇的脆弱,只是摟著她的肩帶到餐桌邊,打起精神就開始大快朵頤,一邊狼吞虎咽一邊贊不絕口,直夸得她破涕為笑。
她伸過手來,輕輕地搭在他的手背上,轉(zhuǎn)而握住了他的手,微微哽咽道:“冬冬,爸爸沒了……媽媽就只有儂了?!?br /> 他將母親的手反攏進掌心,朝著她嬉皮笑臉:“儂放心,兒子比爺上路*,從今以后,勿會讓儂吃苦頭的——”
“今朝個飯碗頭,”他用拇指比了比自己,語氣還透著豪情,“我來汏?!?br /> ……
飯后,他將碗筷收拾進水池,看著盤碟緩緩沉底,一顆心也沉沉地墜了下去——
強作情緒高昂是一件極費精力的事。在外交際已經(jīng)幾乎花光了他的所有力氣,可如今回到家里卻也不得松懈半分。
或許真的只有上樓前獨自坐在車里的那段時光,才完全屬于他自己。
……
幸運的是,洗完碗后,他發(fā)現(xiàn)母親看著電視睡著了。
他拿起沙發(fā)上的羽絨服為她蓋上后,悄悄回到了臥室,關(guān)門落鎖之后,終于脫力地癱坐在地。
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管,他仰頭眼睜睜地望著天花板,有了一種近乎窒息的錯覺。
就在這時,手機振了兩下。
他有氣無力地將手機摸出口袋,卻猝不及防地看到了裴可的名字,猛地從地上坐直起來。
他盯著那個名字看了許久,才確定不是幻覺,點開聊天框的時候,手指都在顫抖。
【我回國了】
【不過過幾天就要走了】
【所以明天有空約頓飯嗎?】
……
他的身體逐漸開始有了暖意,心里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在復(fù)蘇,一種近乎要逼他落淚的狂喜瘋狂地涌上了頭腔——
不管怎么說,這是他如此長久的低谷期里唯一的好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