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筆馬良(5)
兩人一同來到了樓上的臥房,推門就傻了眼,里面只有一張狹窄的單人床,被子又硬又重,蓋一秒都會覺得喘不過氣。
好在這個世界的溫度還算適宜,兩人干脆直接背對背躺在了被子上。黑暗中,宋踏云冷不丁開了口:“虞醫(yī)生。”
“嗯?”
“如果我逃不出這個世界,會發(fā)生什么?”
虞焰沉默了兩秒,聲音里聽不出情緒:“會死。”
“現(xiàn)實里的我……也會死嗎?”
虞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宋踏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背脊都緩慢地彎曲了些許,可他的聲音依然很鎮(zhèn)定:“你會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現(xiàn)實世界里,成為一樁永遠的失蹤案。”
“你……是怎么知道的?”
“睡覺吧。”
宋踏云終于難得地在他的聲音里聽到了幾分顫抖。
背后的呼吸聲逐漸趨于平緩,似乎真的睡著了。宋踏云盡可能輕地一點一點轉(zhuǎn)動著身體,面向了虞焰所在的方向。
平整乖順的發(fā),修剪得極其干凈的發(fā)梢,肩膀比宋踏云要寬上些許,但這會卻微微縮起,整個人呈現(xiàn)一種嬰兒在母親子/宮里的姿勢。
這是一個宋踏云從沒見過的虞焰,他一時失了手,就這么輕易地展示了他脆弱的一面。
宋踏云饒有興味地盯著他一動不動的背脊,細細描摹著每一處細節(jié),似乎要把這幅畫面牢牢刻在腦海里。半晌,耳邊冷不丁傳來一句:“看夠了嗎?”
被抓包的宋踏云一時慌了神,試圖掩蓋自己慌亂的表情時,才想到對方根本看不到自己:“你怎么知道的?”
“我感覺到你的呼吸了——你靠得太近了。”虞焰平靜地提醒了他。
宋踏云尷尬地將身體又轉(zhuǎn)了回去,背后的人聽到動靜,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宋踏云瞪大雙眼,望著空白的墻壁開口道:“你能進入我的內(nèi)心世界嗎?”
他很好奇,自己剛剛這些奇異的想法,會不會有朝一日也被虞焰盡數(shù)收進眼底。宋踏云頭一次體會到了被他窺探的人的滋味,那些被他所嫌棄的秘密,對于被窺探者,都是曾小心翼翼深埋于心底,連自己都不敢輕易觸碰的。
空氣安靜了好幾秒,以至于宋踏云有一瞬懷疑他是不是又睡著了。片刻后,虞焰才開口道:“我只能進入到病人的內(nèi)心,因為他們的內(nèi)心構(gòu)造與常人不同。”
成功藏起秘密的宋踏云,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舒心與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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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虞焰忽然覺得一陣口渴。他躡手躡腳地下了床,剛剛踏上走廊,便在盡頭處看到一個長發(fā)飄飄的背影,驚得他瞬間后退了半步。
林晚吟循聲回過頭來,歉意地一笑:“嚇著你了?”
虞焰整理了一下情緒,搖搖頭從容地走上前,和她一同站在狹窄的窗口邊,望著外面沉默的夜色:“我出來倒杯水,你呢,怎么想起賞夜景了。”
林晚吟苦了一下臉無奈道:“小海今天大概是太累了,鼾聲都比之前要大。”
果然,就算站在離臥房這么遠的走廊盡頭,都能聽見從他倆房內(nèi)隱隱傳來的鼾聲。
“要不我倆換一下吧,宋踏云睡覺時還挺安穩(wěn)的。”虞焰提議道。
“不用了。”林晚吟搖搖頭,“剛好我也不太困,站在這里看看風(fēng)景放松一下,說不定會有什么思路。”
說是風(fēng)景,不過就是一排整齊的房屋,和天邊一輪畸形的彎月,連星星都看不到幾點。虞焰沉默地陪她看了會窗外,忽然半是自言自語道:“我又想起林教授了。”
林晚吟將目光緩緩移到他身上,未發(fā)一言,似乎是在等待他接下來的話。
“我看到宋踏云……不知道為什么就想起了他,我對不起他。”虞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林晚吟重新看向窗外深沉如墨的夜色:“我爸的犧牲,不是為了讓你后半輩子每次想起他,都帶著歉疚的。”
“我知道。”虞焰有些痛苦地皺了皺眉,“可我每次看到宋踏云時,都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我總怕……總怕他會像林教授一樣突然離開我,哪怕我和他并沒有認識很久。因此我希望這次結(jié)束后,別讓他再參與進來了,但他的性格……”
林晚吟不解:“連你也沒有辦法解決他么?”
虞焰抬起眼,似乎是在觀察什么東西,視線卻完全沒有聚焦,良久的沉默后,他搖搖頭:“他很特別。”
“小時候我爸常常教育我,人要為自己所做出的每個選擇而負責。”林晚吟半是回憶道,“所以,這也是他的選擇,你不需要為別人的選擇而擔憂甚至自責……包括我爸的。”
“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跳進火坑而不管不顧。”
林晚吟拍拍他的肩:“不要總覺得自己才是唯一的救世主,那樣會很累。何況,你怎么知道他不行呢,我總覺得你低估那孩子了。”
“我只是……”一下子被說中的虞焰,本能地試圖給自己找些虛無縹緲的借口來掩飾。
“只是什么?”林晚吟一挑眉,含笑看著他,“我看他比小海還要細心善觀察,你怎么不擔心擔心小海?”
“算了。”虞焰放棄了抵抗,回身往樓下走,“我喝杯水就睡了,晚吟姐你也早點睡。”
見他認了慫,林晚吟看著夜空忍不住笑出了聲,笑著笑著,眼角驀地掉下一顆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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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焰下到客廳,開始尋找之前喝剩下的半桶井水。他的目光艱難地在黑暗中搜尋著,看到墻角的木桶時,剛欲上前,忽然覺得似乎有什么不對。
客廳太暗了,幾乎沒有一絲光亮,他抬眼看向門上鑲著的四格窗——
透明的窗玻璃此刻變成了白色,在其中一格內(nèi),還有緩慢轉(zhuǎn)動的黑色圓點。
虞焰連水也忘了喝,快步跑回樓上。林晚吟被他慌慌張張的腳步聲嚇了一跳,剛欲開口,就聽見他急聲道:“你回房看著小海,我去看著宋踏云,那些‘人’又來了。”
林晚吟不再多問,小跑著回到了臥室。虞焰打開房門,宋踏云正面向房門這側(cè),睡得格外安穩(wěn)。
虞焰輕手輕腳地將椅子搬到了宋踏云身邊,坐在上面沉默地看著窗外。臥室的窗戶不知何時也變成了一片暗沉的白色,那顆黑點毫無規(guī)律地轉(zhuǎn)動了半天,最后定在了虞焰的雙眼上,他甚至能感受到黑點在輕微地收縮,那是聚焦的動作。
“他們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
虞焰看得出了神,一時沒留意宋踏云不知何時已經(jīng)醒了過來。他兩手放于膝蓋坐在床上,面朝窗戶那一側(cè),平靜地發(fā)問道。
“你醒了?”虞焰問了句眾人常說的廢話。
“嗯。”宋踏云略略歪頭觀察著那只比例過大的眼睛,“如果我來的時候帶支畫筆就好了。”
“沒有用的,這個世界不屬于你,你無法和主人一樣用畫筆來改造它。”
宋踏云頗有幾分遺憾地嘆了口氣:“那你的手術(shù)刀呢,能把他眼珠子給扣下來么,我看得心煩。”
虞焰從口袋里摸出那把刀,猛地戳到床上。一松手,刀便搖晃著倒下了,被子上只留了一道淺淺的坑:“我覺得它還是比較適合切肉,但我想那些玩意兒,應(yīng)該不是普通的肉組成的。”
“那他要是闖進來了怎么辦,比如——”
黑點在急速地后退,月光總算見縫插針漏進來了些許,但下一秒,圓滑光潔的頭頂在他們眼前不斷放大,一聲巨響過后,玻璃渣碎了一地。
“真是豆腐渣工程。”宋踏云說著翻身下了床,站在虞焰的身邊,“跑,還是打?”
虞焰搖搖頭:“大門口已經(jīng)被堵住了,應(yīng)該不止一個‘人’,跑都找不到出口。至于打,他怕是一手就能把你拎起來。”
似乎是在回應(yīng)他的召喚,一只五指一樣長的手猛地從打碎的窗口伸了進來,幾乎要貫穿整個房間。
可惜這只手沒能拎起宋踏云,他側(cè)身一個閃躲,從虞焰的口袋里摸出那把手術(shù)刀,給巨人的手指來了一下。
到底勉強算是個人,還是要比被子柔軟些許的,雖然最終也只留下了一長道細細的劃痕,但突如其來的攻擊還是讓對方停住了動作。
宋踏云后知后覺地輕微“啊”了一聲,望著自己被誤傷的鮮血淋漓的手,將手術(shù)刀再次放回了虞焰的口袋:“它果然很適合切肉。”
這種傷敵八十自損一萬的方法想來是沒法用了,虞焰?zhèn)妊劭聪蛩?zhèn)定的表情,無暇關(guān)慰他的傷口,拉著他就往門外跑:“先出來。”
意料之中的,走廊上兩人剛剛看夜景的窗戶,這回也被打了個粉碎,窗外的人頭擠來擠去,似乎都想彎腰看看屋內(nèi)的風(fēng)景。他們就像是關(guān)在籠子里的動物,而為了一個好的觀景位置,那些人竟也忘了寬容謙讓的美德。
虞焰領(lǐng)著他來到了另兩人的房間門口,方敘海的鼾聲早已經(jīng)悄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慌的寂靜。他一手按在門把手上,另一只手緊握著宋踏云的手,深吸了一口氣后,緩緩?fù)崎_了門。
像是一種生銹的機器在“吱呀”運轉(zhuǎn)的聲音,真正意義上的血盆大口在兩人眼前緩緩張開,露出里面尖聳聳的白牙,長舌宛若紅色的波浪,卷著邊向兩人翻涌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