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奏
作為醫(yī)生,虞焰在病人和家屬之間的風(fēng)評通常都很不錯。他足夠溫柔,有著充足的耐心,令每一位都如沐春風(fēng)。
不過面對宋踏云時,他逐漸意識到這點膚淺的溫柔,只能惹來對方的變本加厲。這位特別的存在,令他有時候不得不“坦誠”一點。
比如現(xiàn)在。月光在宋踏云的臉上刷了一層白釉,那雙總是閃著狡黠目光的眼,此刻充滿了不安與恐懼,仿佛一只受驚的鹿。
虞焰抬手輕輕把住宋踏云的后腦勺,他能感受到手邊的人條件反射地顫抖了一下,而后他順著對方柔順的短發(fā),一點一點滑到后頸,輕輕拍了兩下:“怎么突然這么怕我?”
宋踏云垂眼似乎并不想面對他,將右手越過肩頭,反手握住虞焰的手腕,略顯強硬地試圖拿開他的手。
可惜虞焰這回也用了勁,死死地卡住他的后頸,手背青筋乍現(xiàn),表情卻一如既往的平靜。
一番沉默的較量后,宋踏云松了手:“虞醫(yī)生,你要掐死我嗎?”
虞焰識趣地松開了手,甚至帶著安撫性質(zhì)輕輕摸了摸他的后頸:“我是在想,這些聽著也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大秘密,你怎么會這么害怕?還是說……本質(zhì)上你只是害怕別人調(diào)查自己?”
宋踏云抬眼看向他,有些發(fā)懵地眨了眨眼,最后從喉嚨里含混地哼了一聲。
“你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嗎?”虞焰忽然笑得很開心,有種孩童拿到新玩具后向同伴炫耀的神采。
宋踏云的瞳仁遲緩地轉(zhuǎn)了一圈,思維在變慢,語速也在變慢:“你會告訴我嗎?”
“我向來很坦誠的。”虞焰肯定地點了點頭,“這些,都是你母親曾經(jīng)親口和我講述的。”
爛透了的答案。
在這短暫的幾分鐘內(nèi),宋踏云的腦海里涌過了無數(shù)種可能性。甚至一度開始懷疑起虞焰的存在,他能夠進到病人的內(nèi)心世界,是不是也有著別的特異功能。
結(jié)果,真相簡單到令人發(fā)指。
“所以啊,想要調(diào)查一個人,其實有很多很簡單的方法。當(dāng)然最簡單的,你可以直接去問他本人。比如,宋踏云,你對我還有什么疑問嗎?”虞焰認(rèn)真地注視著他,語氣難得的誠懇。
對于虞焰,宋踏云確實滿腹疑問。不過在陳新繪心里走了一遭后,解決了七七八八,又冒出了更多的新問題。興許熬夜當(dāng)真會令人思維遲鈍,那些解決的、未解決的問題糅雜在一起,讓宋踏云沒法精準(zhǔn)地從中挑出一個。
最后,方敘海的臉突然出現(xiàn)在了他腦中,連帶著那句說了一半的話:“你是同性戀嗎?”
“我是。”虞焰回答得極其果斷,這個問題簡單到令他一度有些驚訝,他本以為這已經(jīng)算是個公開的秘密了。
“哦。”宋踏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還是第一次在現(xiàn)實生活里見到同性戀。”
語罷,宋踏云微微皺著眉,借著微薄的月光毫不掩飾地觀察著虞焰的臉,像在做什么古董鑒定似的。
虞焰耐心地讓他看了半分鐘,終于在第三十一秒憋不住了:“怎么,同性戀是長得和別人有什么不同嗎,我是比別人多了一只眼睛還是一張嘴?”
“你長得比別人……好看一點。”
也是稀奇,見面第一天就陰陽怪氣說些揶揄話的宋踏云,這句話的語氣居然格外的樸實。不是客套的夸獎,倒也沒有過分的憧憬,似乎就是特別尋常地隨口說了句心里話。
以至于虞焰一時半會都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甚至難得有幾分害羞,剛剛端起的架子這會兒統(tǒng)統(tǒng)分崩離析,只能也打心底里道了句:“……謝謝。”
“不謝。”宋踏云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逼出了幾滴眼淚后,淚眼朦朧地再度望向虞焰,“我有些困了,虞醫(yī)生,你也早點睡吧。”
虞焰忽然覺得困倦時的宋踏云一下子變得格外討喜,不再故意地耍些小聰明,說話直來直去,笨蛋有時候果然比裝腔作勢的聰明人要可愛多了。
“晚安。”他認(rèn)真地道了一句,但卻沒等來什么回應(yīng)。宋踏云看起來確實是困了,像頭企鵝似的搖搖晃晃地就進了自己的病房。
當(dāng)然,那到底是期間限定版的宋踏云,可遇不可求。第二天,虞焰正在辦公室辦公時,滿血復(fù)活的宋踏云便格外自來熟地徑直進了他的辦公室,順手打開了頂燈:“虞醫(yī)生,你怎么總不開燈,難怪會近視。”
“……”虞焰的喉結(jié)上下一滾,努力讓自己心平氣和一點,而后用指尖輕輕敲了敲臉側(cè)的眼鏡腿兒,“我不近視,我只是眼睛有點畏光。”
“啪”一聲,頂燈又被關(guān)上了,宋踏云有些尷尬地干笑了兩聲:“不好意思啊,你是……吸血鬼?”
“宋踏云,把你的腦洞收一收。”虞焰努力克制住自己翻白眼的沖動。
“開個玩笑。”宋踏云隨手抽來一把椅子,在辦公桌側(cè)坐了下來,“我這回來是有正經(jīng)事兒的。”
虞焰隨意“嗯”了一聲,他是不相信這人能有什么正兒八經(jīng)的事兒可說。
宋踏云刻意忽略了他的敷衍,一手托著下巴半是回憶道:“還記得那個對陳新繪很重要的女人嗎?今天上午我查了一下,她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去世了。”
“你又去調(diào)查別人了?”虞焰睨了他一眼,“不過這也很正常啊,她可以一直活在陳新繪的回憶里。”
“我驚訝的不是這個,而是……”宋踏云緊張地舔了舔嘴唇,“你知道女人是怎么死的嗎?她患有很嚴(yán)重的雙相,好像也是個精神類的疾病,我有看到市醫(yī)院的診斷報告。不過她似乎并沒有接受治療,某次發(fā)病時,跳到河里后溺水去世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不過我想,陳新繪的病應(yīng)該不是她導(dǎo)致的。”
“你不理解。”宋踏云打斷了他的話,“看到這些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那些村民,他們稱她為‘瘋女人’。我本以為那只是個隨口的蔑稱,沒想到,他們其實沒說錯,那個女人確實有精神問題。”
虞焰終于停下手上的工作,將目光移向了宋踏云,似乎在鼓勵他繼續(xù)說下去。
“但我又想到,他們和那個女人對待陳新繪的態(tài)度之間的差別,我突然……我突然分不清瘋子和正常人之間的界限了。你不覺得有趣嗎,他們做出那些行為,有病的不是他們么?”
虞焰長久地注視著宋踏云,像是在仔細觀察著些什么,半晌冒出一句:“今天護士找你了嗎?”
“什么?”宋踏云有些不解。
“你今天沒有去看望你母親嗎?”
“去了啊……話說回來,虞醫(yī)生,我母親的病你什么時候去治呢?”
“你也知道,我名氣很大的。”虞焰的語氣莫名有幾分欠揍。
宋踏云有些無語地笑了笑:“虞醫(yī)生,哪有你這樣自夸的。”
“這是事實。”虞焰糾正道,“凡事講究一個先來后到,你母親還得再等一等。”
宋踏云眨眨眼似乎接受了這個事實。虞焰抬手按下筆記本電腦,起身套上白大褂:“我得去查房了。”
“我跟你一起去啊。”宋踏云“嗖”一下站了起來,眼里閃著光。
虞焰瞥了他一眼:“怎么,你是我的助理,還是哪位護士?”
“我是你的……預(yù)備助理。”
“我不認(rèn)。”虞焰拒絕得格外果斷,推開門就往外走。
宋踏云三兩步跟了上去,還不忘幫著帶上了門:“你下次要去誰的心里?也讓我事先看下情況嘛,到時候就不用總問你問題了。”
“我要是說不同意,你是不是還是會跟上來?”
宋踏云思索了片刻,點點頭:“虞醫(yī)生,你真聰明。”
虞焰深吸了一口氣,語氣里很是無奈:“那來吧。”
虞焰領(lǐng)著他一路來到了住院區(qū)樓道的盡頭,不同于宋蕊的病房,這間病房里有著各種各樣正在運轉(zhuǎn)的儀器,順著吊瓶的輸液管一路向下,床邊安靜地放了一只手骨,上面有一層格外敷衍的皮膚,發(fā)皺得厲害。
躺在病床上的,赫然是一具人形骷髏。薄被將她的身體掩蓋了大部分,但透過半開的領(lǐng)口,依然能看見根根分明的胸骨。那雙臉上,顴骨過分凸起,眼框又過分凹陷。法令紋深到仿佛是日暮之年的老人,整張臉上滿是不明的斑點,頭發(fā)稀疏到能看見半透明的頭皮。
察覺到宋踏云的目光,女生沖他友好地笑了一下,整張臉的肌肉紋理看起來都因為這個笑而十分吃力。
宋踏云卻不安地移過了目光,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是一種無意識的冒犯。
林晚吟同方敘海已經(jīng)提前趕到了病房,看起來也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虞焰翻了翻手上的資料道:“劉先生,煩請您下周一凌晨十二點左右將她帶到我的辦公室。”
“謝謝醫(yī)生。”家屬滿面愁容,聲音聽著都有些發(fā)顫。
“纖纖,最近感覺怎么樣?”虞焰在床邊坐了下來,溫柔地問道。
“我一直很好呀。”劉纖纖笑著答道,聲音卻有著不符合年齡的沙啞。
“那護士怎么告訴我你連水都不肯喝了呢?”虞焰故作不滿道。
劉纖纖聽起來有些委屈:“那根本不是普通的水,里面肯定還放了別的東西。”
虞焰有些無奈地看了看她,最后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好吧,那周一記得和爸爸一起來找我。”
“虞醫(yī)生,你又要騙我吃東西嗎?”劉纖纖的神情里,勉強能辨認(rèn)出屬于小女生的撒嬌。
“我不騙你,你什么都不用吃。”虞焰溫柔地安撫道,而后將目光轉(zhuǎn)向一旁的家屬,“劉先生,那我們就先走了。”
離開病房后,未待宋踏云開口,虞焰便將手上的資料一股腦扔進了他懷里:“進食障礙伴隨中度抑郁,剩下的你自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