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筆馬良(9)
這個女人不同于之前見到的那些“怪物”,而是和他們一樣真真切切的人。女人看著約莫二十出頭,兩條油黑發(fā)亮的麻花辮躺在肩頭,一身洗到有些泛白的花布裙,布鞋上打了好幾個補丁,唯獨背上背了個不太協(xié)調(diào)的登山包,給她的背都壓得有些彎曲。
女人似乎有急事要做,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埋頭快步朝前趕路。宋踏云忍不住抬手將她攔了下來,指腹觸碰到肌膚的那刻,女人身上的涼意由此度到他身上,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
這個女人身上的體溫遠低于正常人,但純樸的紅暈倒是明晃晃地掛在兩頰。
被抓著手臂后,女人也不惱,甚至沒有抬頭看宋踏云一眼,而是機械地重復著剛剛的動作。兩腿交錯朝前邁進著,手臂隨之有規(guī)律地擺動,可惜被限制住了自由,看起來仿佛走在一臺無形的跑步機上。
“這里就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正常人嗎?”看著眼前的怪異景象,方敘海忍不住吐槽道。
“這個女人我有點眼熟……”林晚吟走到女人面前,微微彎腰仔細審視著她的臉,“這是劉女士年輕的時候吧?”
“劉女士……你是指陳新繪的母親?她會不會就是我們要找的任務人,這會兒是要帶著我們?nèi)リ愋吕L所在的地方?”方敘海看著很是激動,“宋小弟,你快放開她,看看她要走到哪里。”
見狀,宋踏云趕緊松開了手。女人果然沿著剛剛的頻率,繼續(xù)朝前邁進著。
一行人跟在她的身后,以為就此便能尋到陳新繪在其內(nèi)心世界的藏匿之處。虞焰看著卻并不太樂觀:“我想她應該不是任務人,不過跟著她,大概也能得到一點有用的信息。”
話音剛落,女人便消失在了村莊門口,像是躲進了空氣之中。面對憑空消失的人,一行人先是怔在了原地,緊接著又把這附近來來回回搜了一圈,但再也沒有看到女人的身影,她就這么消失在了眾人眼皮子底下。
“她是躲到哪里去了?還會隱身的不成。”方敘海不死心,還在埋頭撥弄著門口的稻草堆。
“她已經(jīng)離開村莊了。”虞焰回答道。
這回連林晚吟都有些不解了:“我剛剛有出去看過,村莊外面很空曠,根本藏不住人。女人的速度又沒有那么快,能跑去哪呢。”
虞焰將目光轉(zhuǎn)向村莊內(nèi),微瞇起眼緩緩掃了一遍:“我猜……這個村莊類似于一個結(jié)界,其實我們已經(jīng)誤入陳新繪的回憶了。”
眼見另兩人瞬間心領(lǐng)神會的模樣,仍蒙在鼓里的宋踏云不禁開了口:“結(jié)界是什么,回憶又是什么?”
“這里暫時比較安全,我可以慢慢和你講。”虞焰拍拍他的肩,一行人再度向村莊內(nèi)走去,“每次我們來到病人的內(nèi)心世界,為的都是探尋他心底最深層的記憶,也是將其困在自身的小世界中、拒絕與外界接觸的原因。
“一般情況下,我們會先遇到任務人,在他的指引下,逐個查看患者的記憶。記憶所存放的地方,我們便稱為結(jié)界,里面的人都是真實存在的。不過在這里,他們只是一個個盡責的演員,負責重演當初的回憶,無法與你互動,而走出結(jié)界之后,演員也會自動消失。”
宋踏云再次回想起女人剛剛的表演,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那么剛剛她演的是……她要離開這個村莊嗎?還有,任務人和這些所謂的演員,會是同一個人嗎?”
虞焰搖了搖頭:“很遺憾,并不是,所以我們還得繼續(xù)尋找。”
“如果林小姐剛剛沒認錯,也就是說,對于陳新繪來說,最重要的人并不是她的母親?”這點似乎比剛剛的事更讓宋踏云難以理解。
“對于絕大部分人來說,心里最重要的人一般都是父母,就算結(jié)婚生子后,這個情況也不會有太大變化。有意思的是,在我們曾經(jīng)探尋過的那些病人內(nèi)心世界中,父母是任務人的比例占得很少。”林晚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繼續(xù)說道,“某種意義上來說,為什么父母并不是最重要的人,也是大多數(shù)病人患病的原因之一。”
宋踏云像是聽到入了迷,目光長久地注視著林晚吟的方向,細究起來卻又根本尋不到焦點。虞焰忍不住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他這才緩緩回過頭來,略顯僵硬地抬頭看了虞焰一眼,眼神空洞到看不出任何情緒。
“怎么了?”虞焰微微俯下身,在他耳邊低聲問道。
“沒事啊,我只是覺得這個結(jié)論很有趣。”宋踏云燦爛一笑。可惜這些天的相處下來,這個他慣用的偽裝對于虞焰來說已經(jīng)不管用了,他笑得越是開懷,越證明了在努力掩藏著些什么。
“呃,小宋同學……”林晚吟覺得自己該解釋一下,“我也不是這方面的專業(yè)人士,這些都是我從經(jīng)驗里簡單推測出來的,不夠嚴謹,也沒有任何科學依據(jù)。你隨便聽聽就好,別放在心上。”
“我覺得你推測得很有道理啊。”宋踏云依然是一臉標準的笑容,“讓我受益匪淺。”
“那個,宋小弟,你……”這回連神經(jīng)大條的方敘海都察覺到之中的不對勁了。
宋踏云看著這些滿面愁容的人,愈看愈奇怪,不明白他們在擔憂著什么:“難道對于你們來說,最重要的人不是父母嗎?”
“是。”虞焰第一個應了聲,接著又等來了兩聲帶著遲疑的“是”。
宋踏云滿意地點了點頭:“那不就行了。還愣在這里干什么,趕緊去找找對于陳新繪來說,最重要的人啊。”
破天荒的,宋踏云成了團隊的領(lǐng)路人。眾人緊跟在他的身后,頻繁交換著目光,但又默契地不發(fā)一言。
路過女人剛剛離開的那戶人家時,四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看起來是戶很常見的磚瓦砌成的民房,木門上的漆已被銹蝕脫落了大半,露出扎手的木刺。門上貼了副對聯(lián),應該是住家自己寫的,右書“春回大地”,左云“福滿人間”,只是從紅紙的褪色程度來看,興許并不是今年貼的。
大門沒上鎖,眾人輕松地推門而入。先入眼簾的是一片破舊的庭院,滿地的塵土,角落里已經(jīng)發(fā)霉的苞米,唯獨一口水井看著干干凈凈,證明這兒至少是有人長住的。
“這就是陳新繪小時候的家嗎?”林晚吟從角落里撿起一個做工粗糙的布娃娃,輕輕撣去了上面的灰,發(fā)現(xiàn)布娃娃的眼睛是兩顆純白的紐扣,中間用綿線縫了個黑點。
“那我們會在這里找到陳新繪嗎?”宋踏云望向房屋的正門道。
虞焰輕輕搖了搖頭:“我想應該不會。患者通常會躲在他們喜歡的、令他們有安全感的地方,我覺得這里不太像。”
房屋的正門同樣也沒上鎖,里面的布局很是簡陋,都沒幾件像樣的家具。正中的餐桌上放了兩只碗,里面盛著格外寡淡的稀粥,宋踏云伸手探了探碗壁,居然還是溫熱的。
“新繪,出來吃飯了。”聲音是從角落里發(fā)出的,仿佛是強行自喉嚨深處扯了出來。
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沙發(fā)上坐了位老人,身體佝僂到像一只蝦,身著和沙發(fā)顏色相近的布衣,就這么坐在沒開燈的客廳內(nèi),仿佛在陰影之中隱了身。
有腳步聲從側(cè)邊的房間里傳來,小跑著一路靠近。緊接著,老人緩緩來到了餐桌邊,未待她動手,椅子便被拉了出來,待到老人坐下后,另一側(cè)的椅子也憑空移出了桌底。
一陣玎玲聲響起,瓷勺開始擅自舀起了稀粥,在半空中停頓幾秒后,勺中的粥像是被吞進了空氣般消失了。
“這應該是小時候的陳新繪吧,只是她沒法自己演自己。”宋踏云試圖為眼前的詭異景象找一個合理的理由。
沒待其他人回答,老人開了口:“新繪你知道嗎,你媽那個沒良心的今早也走了,就給我留了一百塊,讓我怎么活?當初算命的說你陰氣太重,你媽不信,非把你給生出來,這下好了,克死了我兒子,又克死了我老伴,現(xiàn)在把你媽也給趕跑了。啥時候把我克死了,你就快活咯!”
空無一人的那側(cè),瓷勺在空中僵停了好幾秒,又緩緩落進了瓷碗里,再也沒有動過。
老人仍舊在喋喋不休著:“也不知是祖上造了什么孽,自從你出生后,我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你看看你,一天到晚苦著個臉,搞得跟我欠你的似的,也就小賣部那個瘋婆子跟你投緣,你倆才理應是一家人!”
接下來的話語,全是些難以入耳的謾罵,飽含著濃厚的封建迷信思想,聽得林晚吟一臉不悅,卻又沒法對著個假人發(fā)泄。
“我覺得我們不用再聽下去了。”虞焰率先跨過門檻向外走去,順帶拍了拍反應最為強烈的林晚吟,“關(guān)于任務人的位置,我們應該已經(jīng)有線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