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結草銜環(huán)
我的老婆子死了快六十年了。
她的身體一直很好,又有和尚留下的舍利相護,按理來說,活個百歲不成問題。
但她死的時候才四十五歲不到,舍利中的光影中,她躺在病榻上的時候,虛弱得不成樣子,就像是一個八九十歲的老人一樣。
我倒好,舍利歸來后,我本來撐不過幾年的身子,竟然硬生生的撐了下來。
雖然依然被困在江底,動彈不得,但卻能靠著那舍利神游身外,我第一時間便想到我兒子。
他叫劉圭,我花了足足一兩銀子,請當時烏盤城最有學問的先生起的名字。
他說圭者,玉也。是君子帝王之器,難損于歲,溫軟如春。
我看著我才十五歲的圭兒獨自一人葬母。薛家的親戚倒是有心照顧,但他卻記著母親的遺言,一人那包子鋪開下去。
于是他獨自和面、獨自修理蒸籠、獨自吃飯、也獨自在夜里抱著枕頭流淚。
我很想抱著他,告訴爹一直都在。
但舍利給我的力量只能讓我看著,卻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假裝我還在他身邊,還陪著他。他是個堅強的孩子,在薛家的幫助下,他總算長大成人。他記得他娘的話,一直開著那包子鋪。我陪在他身邊,看著他從一個小男孩長成了男子漢 ,他有了心儀的姑娘,開始在夜里輾轉反復,卻偏偏有賊心,沒賊膽。
我很心急,恨不得給他兩腳,告訴他喜歡就要去爭取。
好在他運氣不錯,薛家的長輩替他做了主,娶到了他心儀的姑娘。
那姑娘人好、勤快、生得也還漂亮,小兩口的日子過得紅火,過了幾年,日子穩(wěn)定,夫妻有了些積蓄,姑娘也有了身孕,我兒子高興壞了,那天在家里手舞足蹈,開心得就像是小時候我第一次給他做了個竹馬時的樣子。我也很開心,我在他的身邊亂竄,只可惜他看不見我。
后來我的大孫子也出生了,看著兒子與兒媳歡天喜地,我也跟著傻笑,也覺得心滿意足。
就在我以為他們小兩口會這樣無憂無慮的過完一輩子的時候,他忽然病倒了,就像他娘一樣,毫無預兆的病倒了。兒媳用盡了所有積蓄,請了能請的最好的郎中,卻也依然回天乏術。那時,我孫子才十歲。
我察覺到了不對。
這不應該。
我回到了江底,開始審視這一切,也隱隱察覺到這應該與那股困住我、不斷抽取我力量的東西有關。我在舍利的幫助下,開始追蹤我體內力量的去向,順著那力量涌動的痕跡沿著烏盤江逆流而上。
我才發(fā)現(xiàn),舍利給我的能力并非無窮,它極大的限制,它讓我神游身外的意識只能停留在我身為江神所轄的流域,一旦超脫了那個流域,我便會變得極為虛弱,會有一股力量一直拉扯著我,將我往后拽。
我不甘心,我嘗試了無數(shù)次,每一次都以被那股拉扯力量整暈而告終,當我醒來時我便會又回到我的肉身之中。但我漸漸發(fā)現(xiàn),每一次我前進的距
離都會比上一次多出一點,哪怕這一點相對于綿長廣袤的烏盤江無異于九牛一毛,但只要有希望我便愿意不斷的試下去,我要找到事情的根源,為了我的妻子、兒子。
很多年過去。
我的孫子長大成人,結婚生子,但比起他父親,他的遭遇更加不堪,他只活到了三十歲,他女兒的模樣還沒見到便撒手人寰。
我意識到若是不解決掉這個麻煩,我的后代都會遭受到這樣的境遇,它就像是一個詛咒,會跟隨著我的后人,直到我們滅絕。
我開始更加努力的逆流而上,我已經這樣游了三十多年,但我所能抵達的最遠處依然不過整個烏盤江流域的十分之一。我很絕望,尤其是看著青焰一天天長大,這樣的絕望便愈發(fā)的濃郁。
我不敢想象,有一天她也如她的父親、她的爺爺、她的祖奶奶一般死在我眼前時,我該如何面對,我知道這一天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遠。
直到有一天,我游出了更遠距離,當然那里并沒有我想要找的禍首,那里有另外的東西——另一個江神,我上游水域的江神。
它是一只烏龜,一只足足四丈大小的烏龜。當我見到他時,他已經變成了一座空殼,只有巨大的龜殼還矗立在江底,我在他的尸首上面聞到了困住我的事物的味道。我打了個冷戰(zhàn),忽然意識到,那股力量想要抽取的是整個烏盤江的氣運。
他要做烏盤江的江神——真正的江神。
一切豁然開朗,我是烏盤江的江神,我的兒子、妻子、甚至每一個后代都會在我這里分去些許氣運,但哪怕只是微末的一點,那施法者或者說那法門本就是如此,窮兇極惡,任何懷揣著半點烏盤江氣運之人都難逃那法門的吞噬。
有時候答案比未知更可怕,也更讓人絕望。
是誰把烏盤江水域的江神趕入烏盤江的?是大燕朝廷。
又是誰能有這么大的能耐讓大燕朝廷放任他吞噬整個烏盤江的氣運?
無論那是什么,總歸不是我一個小小江神可以抗衡的東西。
我放棄了掙扎,龜縮在江底,我甚至不敢再神游身外來看青焰一眼,我害怕我看見會是她如她爹、她爺爺亦或者她祖奶奶那般的模樣。
劉銜結側頭看了魏來一眼,聳了聳肩膀,言道:“比起你,我在這方面的承受力似乎差了很多。”
魏來對于劉銜結此言不置可否,他問道:“那后來呢?你是怎么逃出江底的。”
劉銜結眨了眨眼睛:“因為你啊。”
“后來,朝廷冊封烏盤龍王為烏盤江江神的消息傳來,我方才知曉到底是誰主使著這一切,不過這似乎并不能改變些什么。”
“直到有一天,一個書生帶著他的孩子破開了江面,來到了我的面前。”
“他們給了我一枚銘血丹。”
劉銜結說著從懷里掏出了當年那枚丹藥遞到了魏來跟前,魏來接過那事物,微微一愣,眸中的神色依然有些困惑,顯然,一枚銘血丹理應
無法改變當時劉銜結尷尬的處境。
劉銜結看出了他的困惑,便繼續(xù)自己的講述。
……
一枚銘血丹當然無法改變我的困境。
但我雖然處境窘迫,可靠著那枚舍利,我依然還算得上是烏盤江的江神。你拜了我,誠心誠意的拜了我,你我便有了一絲因果,你是認了我這烏盤江江神之位的。
這當然也沒有什么用處。
可世上事奇就奇在一個因緣際會。
你修煉那古怪的功法,似乎能讓你與烏盤龍王的氣機連成一片,在這天地法則之間,你便就是這烏盤江的正神。
你看,如此一來,事情就奇妙了起來。
既然烏盤江的正神都認了我是這方水域的江神,那我豈不就真的是了?
那施壓在我身上的法門,從你修煉那法門開始便一日弱過一日,到了后來我便有了自由行動的能力,再到后來我甚至可以靠著自己艱難的爬出烏盤江,重新踏足這片城池。
你說,這一切不就是因為你嗎?
聽到這處的魏來不免愣了愣,隨即他啞然失笑,這一切不過是他年幼時的無意之舉,卻不想竟然成就了劉銜結的這番機緣。
“那接下來你要怎么做?”魏來又問道。
烏盤龍王的強大毋庸置疑,魏來現(xiàn)在不會是他的對手,劉銜結也不會是,那這樣一來,似乎劉銜結即使逃出生天也并無法改變劉青焰的境遇。
劉銜結微微一笑,從懷里又掏出了一樣事物,遞到了魏來跟前,魏來定睛看去,卻見那是一顆光潔無華,卻又如玉一般的黑色石子。
“這是?”魏來接過那東西,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氣息便順著那石子涌入了魏來的體內,魏來的身子一震,恍惚間只覺神清氣爽,昨日一夜未眠的疲憊感盡數(shù)消融,同時他周身的毛孔張開,整個人似乎都與天地連成一片,說不出的通透舒爽。
這東西顯然并非凡品,再一聯(lián)想劉銜結方才的故事,魏來頓時明白它是何物。
魏來握著那事物的手一個哆嗦,趕忙便將之遞了回去。
可劉銜結卻在那時伸手擋住了魏來遞回的手,他平靜的說道:“和尚說讓我將此物贈給有緣人。”
“這些年沒事的時候,我就想,到底什么才算是有緣人,我又該去哪里找?”
“后來我才明白,有緣人不用去找。有緣自會相見。”
“我與我老婆子就有緣,所以我將舍利送給了她,可惜她福薄留不住,這舍利又回到了我這里。”
“你呢?命硬得很,咱們十年前江底一見,你給了我活路。十年后我逃出生天,我就該還你一個恩情。”
“你說,這算不算得有緣?”
劉銜結說罷這話見魏來還要推辭,他便又笑道:“收著吧。就算你用不著,日后你尋到了有緣人,送給他就行了,就當是替我完成和尚的心愿。”
“畢竟,我恐怕再也沒有機會為他做到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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