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獅子
整個翰星碑前,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山河圖到底對于寧州意味著什么,對于在場的百姓來說,不見得人人都能理解這其中的可怕與禍端。但無論是三霄軍的以死相逼,還是此刻靜默下來的場面都無疑是在告訴這些百姓們,眼前的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
“這怎么辦?難道要真的自裁?”孫大仁皺著眉頭看向身旁的魏來,他當(dāng)然同樣也摸不清山河圖到底是個啥玩意,又為何會讓這些三霄軍不惜以死相逼。但在他的邏輯里,跟魏來有過過節(jié)的袁袖春怎么看都不像一個好人,那他做的事情自然也就不會是好事,與之相對的三霄軍自然就在行一件天大的好事。故而此刻他這般說著,目光之中不乏憂慮之色。
“寧州這些年來,昏招不斷,我以為是江浣水婦人之仁,如今見這三霄軍,才知是蛇鼠一窩。”魏來還未來得及回應(yīng)孫大仁,倒是一旁的初七抱手于胸前,帶著一股幸災(zāi)樂禍的味道,對著跪拜于地的三霄軍們評頭論足。
“你在胡言亂語些什么?”這話出口,推著自家阿姐的徐余年頓時不滿的高聲怒斥道。此刻他的父親已經(jīng)赤霄軍正遭遇天大的麻煩,以徐余年的性子,又豈能任由初七這個來歷不明的家伙在旁說三道四。
初七聳了聳肩膀,對于徐余年的憤慨視而不見,反倒繼續(xù)慢悠悠的言道:“就是我遠(yuǎn)在天罡山也聽說過袁家這些年來的削藩之舉,在他袁家心底,三霄軍是他們打鳥的良弓,獵兔的走狗。如今鳥盡兔死,他袁家恨不得早一日折弓烹狗,三霄軍卻還以死相逼,此舉說是正中下懷卻也不為過。你說三霄軍此舉算不算得蠢?”
“你!?”徐余年怒目而視,就要發(fā)作,卻被他身前的徐?伸手拉住。看得出,徐?在徐余年的心中還算頗有威信,徐余年雖然依然滿臉不忿,卻終究暫時壓下了自己心中的怒火。
“不過你放心,三霄軍就是再蠢,應(yīng)該也蠢不到真的自裁,若真是如此,三霄軍我看以后也不用叫三霄軍了,改命三傻軍吧。”初七卻顯然不懂得這見好就收的道理,反倒頗有些故意激怒徐余年的意思。
徐余年畢竟年輕氣盛,聽聞這話方才被他壓下的怒火在那一刻又蹭蹭的往上涌,幾乎就要到了壓制不住的地步。
……
而這時,已經(jīng)走到了翰星碑前的袁袖春,緩緩伸出了自己的手,就要按在那翰星碑上。
這是翰星大會揭榜儀式必經(jīng)的過程,而身為大燕的太子,也只有通過接觸翰星碑,方才能將護(hù)佑自己的大燕氣運(yùn)注入翰星碑中,從而去改變翰星碑內(nèi)早已被銘刻好的規(guī)則,而一旦他的手觸摸到翰星碑,那一切便會成為定局。
寧陸遠(yuǎn)三人對視一眼,眸中的神色凝重,他們可比這些一心看熱鬧的尋常百姓們可清楚太多,一旦山河圖之事成了定局,對于寧州來說,那便是滅頂之災(zāi)。三人的心思一沉,那架在脖子上的刀緩緩方向,殺機(jī)卻于那時涌現(xiàn)。
這是一個很困難卻又很簡單的選擇。
反與不反。在自從楚侯死后的十多年來,這個問題曾不止一次在深夜中浮現(xiàn)在三個男人的腦海。先輩堆積下來的忠義之名,大燕四州之地的生靈涂炭,以及連同三族在內(nèi),數(shù)以萬計的將士前途,都是他們難以衡量得清的東西。如今的寧州與三霄軍早已在十余年的蠶食間薄弱不堪,反是死路一條,不反,以大燕朝堂先是烏盤龍王后是山河圖的做派,似乎也并不打算給寧州半點(diǎn)活路。
三位經(jīng)歷了最混亂年代,也見識過寧州風(fēng)云變幻的男人,似乎在這時得到了些許答案。
他們的身子緩緩站起,握著雨幕的手因?yàn)橛昧^猛,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們起身,身后的甲士們亦起身。
他們握刀,身后的甲士們亦握刀。
他們朝著臺階上那位有龍相相護(hù)的男人殺去,身后的甲士們亦緊隨其后,就像數(shù)十年前那些三霄軍追隨他們的先人一般,刀鋒所指,生死無懼。
只是,那些曾經(jīng)面對仇寇的刀刃,此刻卻伸向了他們曾忠心護(hù)衛(wèi)的君王。
可歌可泣,卻又亦如初七所言……更有些可悲。
韓覓瞇起了雙眼,這是他預(yù)料中的事情,他的手伸出,張開,七道神門在他周身浮現(xiàn),一頭黑狼、一尊神魔、一柄刻滿鬼怪的長刀浮現(xiàn),無數(shù)身著黑甲的甲士從人群中躍起。天闕界的那位左先生也邁步上前,他的黑袍鼓動,比起韓覓更加狂暴與強(qiáng)悍的氣息自他的體內(nèi)溢出。
就在雙方眼看著就要沖撞在一起的瞬間,也在袁袖春伸出的手就要碰到那翰星碑的石碑的剎那。
一陣似有若無的風(fēng)忽的吹過。
這當(dāng)然是糊涂至極的措辭,可事實(shí)上,在那時確實(shí)有一道并不存在的風(fēng),忽的過境,悄無聲息的越過了所有人或詫異或驚恐或憤怒又或得意的臉,然后它揚(yáng)起了那件橙色的長衫,鼓動其那橙衫外利落的馬尾。
于是乎,晝明夜尾出鞘,白與黑交織的鋒刃割開殺聲震天的場面,雪白的夜尾橫在了男人的手與漆黑的翰星碑前,而漆黑的晝明則被架在了女子雪白頸項(xiàng)上。
“橙兒?!”袁袖春一愣,那因?yàn)槟承┛駸岬哪钕攵t的雙眸,在望向身旁的橙衣女子時,恢復(fù)了些許清明,但清明之后,卻是更多的不解與憤怒。
“殿下!此事遺臭萬年,萬不可為!”阿橙低聲言道,臉上的神情悲戚,嘴里的語調(diào)決然。
“他們要反!你也要反嗎?!”袁袖春高聲怒斥道,眸中的神色愈發(fā)的張狂與炙熱。
面對袁袖春幾乎失心瘋一般的質(zhì)問,阿橙臉上的神色平靜,她盯著眼前那雙充血的雙眸,言道:“阿橙的命是娘娘給的,阿爹的尸骨是娘娘幫忙收的。天下所有人都會反殿下、害殿下,唯獨(dú)阿橙不會。”
袁袖春聽聞這話,目光忽的轉(zhuǎn)向那已經(jīng)被阿橙架在了頸項(xiàng)上的長刀,他壓低了聲音問道:“若我一定要這么做呢?”
他說著被晝明阻隔的手又往前伸了伸,似乎是想要掙脫阿橙的阻攔。
“阿橙的命是殿下的,阿橙若是無法攔著殿下往死路上走,那就讓阿橙先行一步,去泉下,向娘娘恕罪吧。”阿橙這樣說罷,架在她頸項(xiàng)的長刀被她微微用力,一道血痕就此浮現(xiàn)。
袁袖春瞥見此景,不免心頭一緊,他終究在那時還是有了些動搖。
“我……”袁袖春張開嘴想要說些什么。
“你說你在泰臨城受金家左脅迫,一身報復(fù)本事無從施展。來了寧州就要一展拳腳,怎么?到頭來還是要聽他人之言,就這本事,我看不如將你這太子之位還給你弟弟得了,反正都是受人鉗制的傀儡,不是嗎?”可這時,那站在一旁,從這場變故開始以來便一直緘默不語的那位天闕界少女忽的張開了嘴,用她清脆甚至有些稚嫩的聲音,輕聲言道。
這話一出,無疑戳中了袁袖春的軟肋,他眸中再次泛起紅光,那分明有所軟化的他態(tài)度于那時再次變得堅(jiān)決。
“我是大燕太子,勿需你來教我行事!”他這般低語道,一把拍開了攔在他身前的長刀,伸出的手就要再次按向翰星碑上。
翰星碑的臺階下,黑狼軍與三霄軍眼看著就要短兵相接,周圍的百姓們沒了一開始看熱鬧的心思,驚呼著便要逃竄,袁袖春的手緩緩的按向翰星碑,這一次,似乎再沒有什么東西能阻攔這位太子殿下的決意。
絕望之色終于漫上了阿橙的眉梢,她的性子剛烈,沒有諸如三霄軍那般的顧慮。
素來言出必行的阿橙在那時幾乎沒了半點(diǎn)猶豫,她握著晝明的手猛地一緊,就要朝著自己的脖子抹去。
那是決然的一刀。
對于阿橙來說,她并不留存任何的恐懼與不甘。
她說她的命是凌照娘娘給的,現(xiàn)在她將這條命還給她的兒子,這很公平,于任何意義上來說都很公平。
她等待帶著晝明割開喉嚨時的薄涼,與鮮血奔涌出她頸項(xiàng)時的炙熱。
她想起了很久之前,他爹曾對她說過。
楚家的人,生來與刀為伴。
握得住刀,就握得住自己的命。
她爹終究在泰臨城一道接著一道的詔令下放下了自己的刀,然后,他便丟了自己,也丟了整個楚家的命。
而現(xiàn)在,她握著當(dāng)年她爹握過的刀,準(zhǔn)備了解自己的命,自己那條本該死在十多年前,卻幸運(yùn)又不幸的被撿回來的命。
她覺得她爹說得不對。
刀和命不一樣。
每個人都可以握住自己的刀,但卻沒有人能握住自己的命。
她坦然接受某些即將到來的命運(yùn)。
但命運(yùn)卻在那時拒絕了她的“皈依”。
……
就要割開她頸項(xiàng)的晝明忽的傾斜,某種巨大的力道襲來,將那把她到死都依然緊握的刀從她的手里拉扯了出來。
阿橙有些恍惚,她抬起頭看向頭頂,卻見晝明飛向穹頂。
然后一聲聲驚呼響起,阿橙轉(zhuǎn)過頭,看向臺階下,無論是黑狼軍還是三霄軍,都在這時有了與阿橙一般的遭遇,他們手中的刀劍都被那股忽然涌出,又強(qiáng)大無匹的力量所牽引,紛紛脫手而出,飛遁向了天際,懸在了半空中。
所有人在那時都是一臉的驚魂未定,亦都在那時抬頭看著天際。
左鳴的眉頭皺起,論修為他是在場眾人之中首屈一指的存在,他顯然從這番變故中感受到了更多,他抬頭看向天際,眉宇間的神色凝重。
而蕭白鶴三人也在那時抬頭看向穹頂,他們頂著那懸著半空中的刀劍,眸中的神色變幻,似乎與左鳴一般都在那時感受到了一些東西,但不同于左鳴此刻眸中的震驚與凝重的是,三人的眼中閃動著的是眸中炙熱的期待與對于那期待未有得到確定前的惶恐。
“這是……”孫大仁哪曾見過這樣的場景,他抬頭看著臉上寫滿了毫不遮掩的震驚。
周圍諸如龍繡徐余年之流亦都依然,只有那位初七平時著前方,雙手環(huán)抱于胸前,嘴角卻忽的上揚(yáng)似笑非笑。
坐在輪椅上的徐?轉(zhuǎn)頭看向一旁的魏來,二人的目光對視,大抵都從對方的眸中看見了一樣的神色,二人的心思想通,勿需多言都明白了對方所想與自己如出一轍。魏來更是那時低語道:“他來了。”
……
袁袖春當(dāng)然也感受到了這般異樣,他回眸看向身后,神情張揚(yáng),他朗聲言道:“大燕太子在此!何人放肆!”
半空之中刀劍搖曳,卻并無人回應(yīng)他的怒斥。
袁袖春眸中煞氣涌動,他猛地一跺腳,身后的龍相身形猛然陡增數(shù)倍,金龍仰天長嘯,一股帝王聞言蕩開,席卷全場。
“大燕護(hù)國陰神何在,聽我敕令,捉拿逆犯!”
他的聲音再次響起,此言一落,他背后的龍相再次仰天長嘯,隨即已入夜幕的穹頂之上,有數(shù)道如星辰一般的璀璨光芒亮起,那些光芒隨著時間的推移愈來愈亮,也愈來愈近,轉(zhuǎn)瞬便裹挾著無邊的威勢,如流星墜落一般,帶著巨大的轟響落在了袁袖春的身側(cè)。
那是足足八道身影,亦分立袁袖春身側(cè)八方,皆身著金色甲胄,背負(fù)刀劍槍戟,他們單膝跪拜在地,落地之處的地面裂開如蛛網(wǎng)一般的裂紋。
“御前八將拜見殿下!”那八道身影朗聲言道,此言一出,周圍那些被刀劍懸空的異象所吸引的百姓們聽聞此言紛紛發(fā)出一陣驚呼。
御前八將是大燕太祖親自冊封的八位開國重臣,將之身為引入祖廟,以為護(hù)國陰神,即使到了近百年后的驚天,御前八將的后人依然在大燕朝堂中擁有著不可小覷的力量。而作為大燕祖廟中少有的異姓陰神,御前八將的實(shí)力自然勿需言說,再沒有帝王手諭的情況也只有當(dāng)朝太子能有權(quán)調(diào)動……
“去!于我拿下那故弄玄虛的惡徒!”袁袖春怒斥道。
“是!”
那八人低聲應(yīng)道,隨即站起身子,面朝那刀劍懸空的天際,他們背后金色的刀劍槍戟于那時被他們?nèi)∠拢娮晕赵谑种校拼蟮臍鈩葑运麄凅w內(nèi)蕩開,金色的光芒暴起,化作八道巨大的光柱直沖天際。
“何方魑魅魍魎!藏首宵小!速速出來受死!”八人于那時同聲厲聲喝道,那八道金色光柱如得敕令一般猛然綻開一股浩大的氣息,彌漫涌向那漫天懸空的刀劍。
而就在金色的光芒蔓延觸及到那刀劍的邊緣時……
吼!
一聲長嘯從遠(yuǎn)處傳來,漫天的刀劍鋒芒一轉(zhuǎn),紛紛指向地面上的八尊陰神。
而隨著這聲怒吼的音浪襲來,那八尊陰神,身形搖晃,竟有些搖搖欲墜之感。身為護(hù)國陰神的八人互望一眼,都從彼此的眸中看到濃郁的震驚之色,他們的面色一沉,再次喝道:“何方妖孽,可敢現(xiàn)身一見!”
翰星碑前的衡珞街上擁堵慌亂的人群在那時忽的停止自己的躁動,百姓們開始極有序的朝著兩側(cè)退開,像是要給某些人讓出一條道來一般。
那八尊陰神也似有所感,在那時順著那條人群自覺讓開的通道望去。
他們看見了一道佝僂的身影,彎著腰,負(fù)著手,慢慢悠悠的朝著此間走來。
忽起的夜風(fēng)揚(yáng)起了老人長長的胡須與鬢角的白發(fā),他抬起頭笑瞇瞇的將自己的目光與那八尊陰神對視。
陰神們的身軀隨即一顫,在那一瞬間,他們恍惚看見了老人佝僂得有些孱弱的身軀背后,有一雙巨大的眸子正透過夜色與風(fēng)雨,穿越時間與空間,從千年以前又萬里之外注視著他們……
那是一雙……
獅子般的眼睛。</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