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非與百姓治天下
啪啦。
爐火還在燃燒,窗外的雪小了些。
男孩舉杯,唇齒輕抿,茶水微涼。
“代價?”
“改變世界的代價。”
“這世界有多大?”
男人伸出了手,想要撫摸男孩的腦袋,但男孩卻極為排斥與迅速的避開。男人的手尷尬的懸在了半空中耗一會時間,他方才訕訕的收回手,干咳兩聲然后言道:“東西有仙佛,南北兩人間。”
“大燕位于北境,是九國之一。”
“寧州位于大燕東部,是四州之一。”
“烏盤城位于寧州邊陲,是三百余座城鎮(zhèn)之一。”
男孩側(cè)過頭,看向男人:“所以,世界那么大,你們連一個烏盤城都改變不了,憑什么去改變世界。”
這并不是一個好的問題,雖然問問題的男孩盡可能的讓自己看起來足夠平靜與成熟,但他收縮的瞳孔、顫抖的聲音都還是將他此刻內(nèi)心某種難以壓抑的情緒展露無疑。
男人的臉上露出了和藹的笑容,他輕聲說道:“我們并非自不量力,恰恰相反,我們做過很多退讓,一退再退,最后退到了這烏盤城,已經(jīng)退無可退。”
“再退,我們就不再是我們了。你懂嗎?”
當然不懂。
那時的男孩哪能聽明白男人所言,他搖著頭,懊惱的問道:“我不明白,為什么不能退?不做這烏盤城的知縣又能怎么樣?還會有其他人來做,不是嗎?為什么一定要是你們?”
男人看著那臉上的平靜已經(jīng)漸漸有了崩潰痕跡的男孩,臉上的笑容又濃郁了幾分。他再次伸出了手,而這一次,男孩沒有躲開,任由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頭上。
“因為,除了我們,就不會再有別人了。”
男孩不解,他困惑的抬頭看著男人,問道:“為什么?”
男人緩緩站起身子,看了一眼窗外的雪,神情忽然的變得愁然了起來。
“十二歲那年。”
“我在青冥學宮求學。”
“都言天下儒生,七出無涯,三出青冥,青冥學宮雖然比不得無涯書院,但對于我來說能去到青冥學宮求學本就是一件極為難得的事情。我很珍惜在青冥學宮中的每一天,也將先生所教每一句話,講的每一個道理都記在心中。”
“直到有一天,先生講到了一句話,我很疑惑。所以抬起了頭看向先生,先生依然毫無所覺,穿梭在學堂中繼續(xù)侃侃而談。而滿座的同窗們,也同樣對此毫無所覺,他們依然低著頭,只有一個人,與我一般抬起頭目光困惑。”
說道這處,看向窗外的男人像是回憶起了某些開懷的過往,他的嘴角微微上揚。
“是我爹?”一旁的男孩問道。
男人點了點頭:“從那天起,我與你爹便成了朋友,無話不談的那種朋友。”
“而那句先生所講,滿座學生都并無覺察的先賢之言,也就成了我和你爹在以后常常論及之事。”
“人說,窺一斑可見全貌。哪怕是這北境以治學著稱的青冥學宮中都無一人能察覺出那句話的問題,放眼北境又有幾人能知曉呢?”
“到了后來,我與你爹入了仕途,我們二人方才醒悟,其實根本不是沒人知曉那話中的問題,而是沒人愿意去講、去改而已。”
“那句話到底是什么?”男孩被勾起了興趣,皺眉問道。
男人在那時轉(zhuǎn)過頭,張開嘴,輕聲言道:“……”
……
“公子!”魏來方才邁出明玉樓,身后便傳來了阿橙的聲音。
魏來駐足回望,那一席橙衣的少女三步并作兩步來到了魏來身側(cè)。張開嘴欲言又止,最后只能道了句:“我送送公子。”
魏來抬起頭看向明玉樓高高的屋頂,二層的樓臺上,袁袖春站在窗口,面帶微笑的低頭看他,二人的目光相遇,魏來朝著那為太子殿下拱了拱手,然后朝著身旁的少女點頭言道:“也好。”
太子來到了寧州的消息尚且未有傳開,但阿橙對于寧霄城中的大人物們來說,可是再熟悉不過,自從兩年前這位楚侯遺女來到寧霄城后,已經(jīng)數(shù)不清有多少年輕一輩的天才妖孽被這個女子狠狠踩在腳下,她的身份與天賦以及她背后所代表著的太子,都讓寧霄城中的權(quán)貴們深深記住了這位始終穿著一席橙衣的少女。
而之前在于那天闕界的門徒的爭斗中,魏來的身份也在這寧安街眾人的口中傳開,這樣的二人走在一起,背后所代表的意義,足以讓這些寧霄城中的大人物們好好琢磨一段時間。
但身為當事人的二人,卻并沒有攪動了如今寧霄城看似平靜實則早已暗潮涌動的時局的自覺。二人就這樣并肩而行走出了寧安街,那些之前投注在他們身上的目光卻并未有因此散去,而是在有心人的驅(qū)使下,由明處沉入了暗處。
魏來也好,阿橙也罷,都或多或少的感受到了這一點,但二人都對此并不愿意理會。
“我們是朋友嗎?”在走出足足一刻鐘的光景之后,阿橙終于率先打破了沉默。
“當然。”魏來聞言停住了腳步,他側(cè)頭看向阿橙,微笑道:“當日烏盤城大禍臨頭,幸有姑娘出手相助,方才讓我有機會擊退那蛟蛇。姑娘不僅是我的朋友,還是整個烏盤城的恩人。”
阿橙也在那時停下了腳步,她直視著眼前的少年,言道:“既如此,我代太子向公子道歉,公子可否接受。”
魏來愣了愣,隨即啞然失笑:“阿橙姑娘以為我是負氣而去的?”
阿橙見魏來臉上的苦笑不似作假,不禁也有些暗自懷疑自己的揣測:“公子不是嗎?”
“我為何負氣?”魏來反問道。
阿橙沉默著,一臉認真的思考了半晌魏來的問題,然后一本正經(jīng)的言道:“太子素來奉行坦誠待人,公子與州牧大人的矛盾他雖然知曉,但卻不愿隱瞞公子,事實上就如太子所言,公子或有真本事,但在公子未有成長起來之前,公子的本事難以左右到這場皇權(quán)之爭。”
“太子的直言或許傷到公子,但……”
“姑娘想說,忠言逆耳?”魏來見說道這處的阿橙忽然有些停頓,便接過了話茬說道。
阿橙聞言點了點頭,她本就不善言辭,此刻來做說客,措辭小心翼翼卻依然相形見絀。
“我說我有本事幫到太子,并非虛言。姑娘信與不信我并不在乎,太子信與不信我也不在乎。更不會因為太子的坦言而生出半分怨氣。”魏來接著便搖了搖頭,否定了阿橙的猜測。
阿橙一愣,又沉吟了會,方才言道:“那公子是不滿太子對烏盤江神的態(tài)度?”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能理解公子的感受……”
“但渭水之爭關(guān)系著大燕存亡,一旦此戰(zhàn)落敗,大燕又會被齊與鬼戎侵擾,屆時大燕百姓將置身于水火,公子應(yīng)當明白這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
“況且太子也承諾,一旦時機成熟會為公子報仇,公子總歸不能要求太子此刻便于那龍王撕破臉皮,將大燕億兆生靈置于火架焚烤吧?”
“我想,就是魏先生在世,也不會愿意見到公子為了報仇,如此……”阿橙說道這處,又再次陷入了停頓。
“如此喪心病狂?”魏來卻微笑著再次接過了話茬。
阿橙以沉默相對,魏來卻不以為意。
“我在烏盤城見到關(guān)山槊時,這位前輩曾不止一次的提醒過我,不要被仇恨蒙蔽雙眼。”
“我在古桐城遇見虞侯爺時,小侯爺也曾讓我細想過,害死我爹娘與呂觀山的到底是那烏盤龍王害死別的什么東西。”
“我覺得他們說得很對,所以我常常自省,提醒自己不要成為那樣的人。因此,阿橙姑娘也不必多想,我完全理解太子的處境,而我的決定與報仇二字也并無任何干系。畢竟是自己爹娘的仇,在下從未想過要假手于人。”
聽到這里的阿橙愈發(fā)的困惑,她抬頭看著魏來,問道:“那到底為何?”
“我見過被當做牲畜獻祭的烏盤城的百姓,也見過因為身在奴籍所以連殺人償命都變得不再天經(jīng)地義的荒唐。我不愿卷入皇權(quán)之爭的亂流,但如果真的無法獨善其身,那至少我想要找一個能夠去改變這一切的人,來傾盡我所能,助他所行。”
魏來說道這處,語調(diào)忽的低沉了幾分:“但遺憾的是,太子殿下,并非我想要找的人。”
“為什么?太子素有大志,也愿意去治理這天下,公子怎能僅憑一眼便斷定太子……”阿橙頗有些急切的說道。
“很多年前,呂觀山跟我講過一個很奇怪的事情。他說有那么一句先輩之言,被北境九國的掌權(quán)者者們奉為圣言。天下讀書人都知其意,卻無一人指出其中與圣賢之道相悖之處,反倒對此默認。”
“這就是大燕,也是整個北境最大的病根。”
“什么先輩之言?”阿橙皺起了眉頭。
魏來直視著阿橙,目光深邃,恍惚間他又回到了多年前烏盤城中的那個雪夜,他與那個男人再次面對而立,共同吐出了那句曾困擾他父輩們的話。
“是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
……
“他怎么說?”明玉樓中,袁袖春為阿橙倒上了一杯茶水,示意她坐下。
阿橙雙手握著那茶杯,低下頭,搖了搖腦袋。
“有負殿下,魏公子他去意已決,我亦難改變他的心意。”
“橙兒,我不是說過嗎?只有你我二人的時候,喚我袖春就好。”袁袖春佯怒言道。
阿橙聞言一愣,聲音不覺小了幾分:“是,太子殿……袖春。”
從她有些青澀的語調(diào)中不難看得出,阿橙似乎并不太適應(yīng)這樣親昵的稱呼。
但得此言的袁袖春卻展顏一笑,心滿意足的站起身子,在這明玉樓之中來回踱步。
“你覺得那家伙如何?”袁袖春問道。
“心性天賦都是上上之選,但唯獨性子卻與他父親頗有幾分相似,太信書上的道理,有時候不知變通得很。”阿橙如實應(yīng)道。
“嗯。”袁袖春點了點頭,“我從泰臨城出發(fā)前,從安插在金家那邊的眼線口中聽聞過關(guān)于他的事情,在古桐城中他與紀歡喜有過接觸。似乎紀歡喜也朝他拋出過橄欖枝。”
“結(jié)果呢?”低著頭的阿橙抬頭問道,語調(diào)之中在那一瞬間多出了幾分急切。這樣的急切似乎并不單單只是因為公事,只是她自己并無所覺,而一旁的袁袖春更是無法知曉。
“他當然也并未答應(yīng)。”
袁袖春這般說著,又忽的坐下了身子,他的眉頭在那時緊鎖,像是在思慮什么極為重要的事情。
他的手指輕輕在案臺上敲打,緩慢又沉重,帶著某種奇異的韻律。
許久之后,他忽的再次發(fā)聲:“橙兒,我覺得這家伙不簡單。”
“嗯?”正低頭不知道想這些什么的阿橙聞言,抬起頭看向男人,神情疑惑,不解此言。
“如你所說,他在烏盤城轉(zhuǎn)了六年的癡傻,于此之前并未展露半點修為,而你與他初次見面時他也才堪堪凝聚出七八枚神血,如此算來到今日也只有四五個月的光景,這樣的短的時間內(nèi),一個武陽境修士就能成長到可以與天闕界將星榜上的妖孽抗衡的程度,他若是當初沒有藏拙,你不覺得他的修行速度太過可怕了一些嗎?”袁袖春低語說道。
而聽聞此言的阿橙卻搖了搖頭,輕聲言道:“魏公子得了關(guān)山槊的傳承,而且據(jù)我觀察,是關(guān)山槊的陰神臨死前自愿將自己的修為灌入他的體內(nèi)。他所得到的傳承極為完整,甚至有可能觸摸到了圣境真意,這樣的修行速度并不出奇。更何況除此以外他似乎還身懷某種秘法,二者疊加下,他的前途本就不可限量,故而我方才極力想要促成他與太子殿下之事,這無論是對即將開始的奪嫡之爭,還是之后太子治理天下,都有極大的幫助。”
袁袖春在聽聞魏來身懷關(guān)山槊完整傳承時,眸中忽的有一道異色閃過,但隨即就被他遮掩了下來。他嘆了口氣,說道:“可惜這位魏公子太不識得大體,我大燕億萬生靈的安危豈能為了他個人仇怨而置于險地?”
身前的阿橙低著頭聽聞此言,不覺又想起了方才魏來所言之物。
……
“阿橙姑娘想要的是什么?”
“只是想要為楚侯平冤昭雪?還是別有所求?”
“若是前者,似乎金家更有勝算一些。可若是除此之外,還想為天下做些什么,那恐怕這位太子殿下會讓姑娘失望了。”
“記得在烏盤城的地牢里,我與姑娘說過的那套山上山下的言論嗎?”
“就拿大燕而言,袁家與金家就是站在山頂?shù)哪且淮槿耍缓笫侵T如這寧徐蕭三家這樣站在山腰上的大族,最后才是山底的百姓。”
“百姓馱著這座山,山上站著大族,大族們也同樣馱著一座山,山上站著的是皇權(quán)。”
“山頂?shù)娜讼胍€(wěn)山頂?shù)奈恢茫蛔屔较碌娜唆[騰,將他們掀翻。他們握著一塊餅,他們可以將這塊餅分給山底的人,讓他們安心馱著這座山。但這樣太麻煩,山底的人太多,況且除了山底他們還得顧忌山腰那一批人。否則山腰的鬧騰起來,比山底那群人可要麻煩得多。所以他們干脆將那塊餅的大多數(shù)分給山腰的人。山腰的人得了好處,為了保住自己的餅,自然會想辦法壓住山底的人,這樣一來,山頂?shù)娜私o自己留下了更多的餅,也解決了自己會被掀翻的隱患,何樂而不為呢?”
“這就是北境諸國治理天下共同的辦法,百姓在他們眼中只是可以用來被衡量的籌碼。就像姑娘口中仁德萬分的太子殿下,他說得當然好聽,渭水之爭關(guān)系著的是大燕的江山社稷,是大燕億兆生靈的安危興衰。這話說得不對,準確的說,關(guān)系的是大燕除開寧州外氣運三州之地的興衰。因為寧州從一開始就是要被獻祭出去,被犧牲掉的那一塊。”
“但憑什么呢?”
“寧家不在乎、蕭家不在乎、徐家也不見得在乎。因為他們有退路,他們可以去其他任何地方,繼續(xù)繁衍生息,而寧州大多數(shù)的百姓卻得在毫無所覺的情況下,失去自己的未來,成為別人的血食。”
“我爹娘與呂觀山在乎,他們?yōu)閷幹莸陌傩諉柫寺晳{什么,所以他們死了。”
“我會報仇,但不會為此犧牲任何一個不相干人的姓名,更沒有被仇恨蒙蔽雙眼。”
“反倒是阿橙姑娘,是阿橙姑娘口中仁德的太子,是大燕山腰上蕓蕓的大族門閥被利益、被權(quán)勢蒙蔽了雙眼。你們吃人肉,喝人血,卻冠以大義之名。”
“所以。”
“恕在下淺薄,終究無法忍著惡心與食人之獸為伍。”
……
“再者言,他也著實自視過高了一些,古來年輕時天賦絕倫之輩如過江之鯽,數(shù)不勝數(shù),可最后能推開那道門的人卻少之又少,漫漫長路之上有太多不確定與劫難。若不是有江浣水在背后為他撐腰,他在六年前早就跟著他爹娘一切長眠在了烏盤江下,豈有今日?竟然還妄言要以自己的本事助我。”袁袖春并不知曉阿橙此刻心中所想,他還在自言自語,而說道這處,似乎是覺得魏來太過幼稚,他不禁搖了搖頭,面露嘲弄的笑意。
那時聽聞此言的阿橙終于回過了神來,她看了看眼前的男子,臉上的神情忽的變得有了幾分復(fù)雜。
她猶豫了一會光景,然后終是咬了咬牙,抬頭言道:“殿下。”
“我覺得,或許是我們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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