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憶像個嘮叨的說書人
01</br> 在天與地都不存在的極致黑暗里,有一束光落下,細(xì)碎的氣泡浮上來,那氣泡反射著光,一點點浮起來,然后“啪”的一聲碎裂。</br> 很安靜,水里沒有漣漪,氣泡上升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辨。</br> 我在墜落,黑發(fā)張牙舞爪地飄在水里,像濃密的水草,生生不息地盤繞、生長。</br> 更多的氣泡自黑暗的水底浮上來。</br> 有人沉在水底,氣泡從我的嘴邊溢出來,混入深水中浮上來的那些氣泡中,一同往上飄。</br> 時間似乎失去了意義,我的大腦也無法思考,就像是一粒碎石沉入水中,不斷地下沉、下沉。</br> 在水底,有個人臉朝上地浮著。</br> 他穿著奶白色的襯衫,閉著眼睛,那細(xì)小的氣泡就是從他嘴邊溢出去的。</br> 我伸手想要觸碰他的臉,可是明明近在咫尺,我卻怎么也抓不住他。我的心中有些焦急,耳邊似乎有個聲音在催促我,催促我抓住他。</br> 我努力地往下潛,差一點點,還差一點點,我?guī)缀跄芘龅剿恕?lt;/br> 然而就在這時,原本閉著眼睛的少年,忽然睜開了雙眼。</br> 那是一雙深邃的眼眸,黑得無法反射出一點點光亮,他在看著我。</br> “宮旭!”我張嘴喊他。我的手碰到了他的襯衫,他身下黑暗的水里猛然掀起一陣水花,白亮的水花驟然將他吞沒。</br> 他在不斷地下墜,臉上還帶著一絲笑意,他始終在看著我。</br> “宮旭!”我想喊他,迫切地想要抓住他,可是指尖只能劃過他下墜時涌上來的水流。</br> 大量的水灌進(jìn)我的口鼻,一種窒息的感覺頃刻間將我吞沒了。</br> “宮旭!”我大叫著從這場讓人心急如焚的噩夢中驚醒,滿頭滿臉都是汗,胃里翻涌不息。</br> 我掀開被子下了床,走進(jìn)衛(wèi)生間,蹲在馬桶邊一陣干嘔。</br> 那個噩夢抽走了我身體里的全部力氣,我坐在梳妝臺和馬桶的中間,大口大口地喘著氣。</br> 有某種情緒在身體里橫沖直撞,那種巨大的恐懼從夢中涌到夢外,我渾身都在顫抖,心里仿佛破了一個大洞,稍微一呼吸就痛得直冒冷汗。</br> “拾雨,拾雨?”門外傳來媽媽焦急的呼喊聲,她在敲門,用力地敲門。</br> 我想回應(yīng)她,我想說沒關(guān)系,我只是做了個噩夢,很快就會好的。</br> 我想說“媽媽,你回去休息吧,不要管我,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就好”。</br> 可是我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嗓子里像是堵著一塊石頭,讓我都快喘不過氣來。</br> “拾雨。”</br> 門外響起鑰匙插進(jìn)門鎖的聲音。</br> “咔噠——”</br> 門開了,媽媽急急地跑進(jìn)來:“拾雨,拾雨,你怎么樣?”</br> 我努力地想要對她擠出一絲微笑,可這個笑容簡直比哭還難看。</br> 媽媽急忙打開我床頭的抽屜,從里面拿出一瓶藥,又倒了一杯溫水走過來,扶著我,讓我吃下一顆藥丸。</br> “拾雨,又做噩夢了嗎?”媽媽輕聲問。</br> 我深呼吸了幾下,努力平息心里翻涌不息的情緒。</br>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媽媽一直擁著我,她仿佛在撫慰一個嬰兒一般,輕輕地拍著我的后背。</br> 情緒慢慢地平靜下來,那種窒息感終于消失了,我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br> “對不起,媽媽,讓你擔(dān)心了,我沒事。”我抱歉地對媽媽說道,“媽媽,你回去睡覺吧。”</br> “沒事,媽媽陪著你。”媽媽笑得很溫暖,眼神有些小心翼翼,就好像我是碰也不能碰的瓷娃娃一樣,“媽媽在這兒,你不要害怕。”</br> “我真的沒事兒了。媽媽,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脆弱。”我對她笑了笑,說,“我洗個澡也睡覺了。”</br> “可是……”媽媽有些擔(dān)心,她不放心讓我一個人待著。</br> “相信我,媽媽。”我很真誠地看著媽媽的眼睛,想讓她感受到我的心情。</br> “嗯,那你洗完澡就早點睡覺,要是還覺得害怕,就喊我。”媽媽囑咐道。</br> 我點了點頭,她這才走出我的房間。</br> 媽媽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最后消失不見,四周又恢復(fù)了安靜。</br> 我從地上爬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藥物的作用,之前在我腦海中橫沖直撞的小怪獸突然變得異常安靜。</br> 我走到窗戶邊,推開窗戶望出去。滿天星星閃耀,我仰著頭看著它們。</br> 人們總說,逝去的人會變成天上的星星。</br> 那么,宮旭,你會變成哪一顆呢?</br> 那個叫我窒息的噩夢,其實我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夢到了。</br> 我害怕那個夢,又期待那個夢。不管怎么樣,至少我見到了他。這是我唯一能見到他的方式。</br> “你在那邊,還好嗎?”我呢喃了一句,“我真的很想你啊!”</br> 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再慢慢地呼出去,在心情重新變得憂郁之前,強(qiáng)迫自己不再去想宮旭的事。</br> 我記得,醫(yī)生和我說過這樣一句話。</br> 他說,夏拾雨,你要學(xué)會克制。</br> 他說得沒錯,克制,是我必須要學(xué)會的。這樣我才能不讓自己一直沉湎于宮旭離去的陰影中,這樣我才能讓自己不困死在無邊的回憶里。</br> 我必須往前走,我有不得不往前走的理由。</br> 我拿著一套干凈的睡衣走進(jìn)浴室,擰開花灑的開關(guān),溫?zé)岬乃ㄗ灶^頂灑落。</br> 有一段時間,我害怕一切和水有關(guān)的東西,尤其是像現(xiàn)在這樣洗澡。</br> 水從頭頂落下,我就會心慌不已,那會讓我想起那場噩夢,想起那種被水淹沒、近乎窒息的恐懼。</br> 我討厭那種感覺。</br> 到現(xiàn)在,只要碰到水,我仍然會覺得很討厭。</br> 關(guān)掉開關(guān),用干毛巾擦掉身上的水,換上干凈的睡衣,我重新回到了房間。</br> 現(xiàn)在才凌晨兩點,距離天亮還早。我的大腦異常清醒,甚至有點興奮。很多支離破碎的畫面在腦海中徘徊,無論我怎么努力,都無法睡著。</br> 我從柜子里翻出藥瓶,剛剛媽媽給我吃了一粒藥,我擰開瓶蓋,決定再吃一粒。</br> 02</br> 翻開臺歷,7月28號這一天,被我用紅色的水彩筆畫了一個圈。</br> 我有些恍惚,不知不覺間,竟然已經(jīng)一年了嗎?</br> 我閉上眼睛,宮旭的臉在腦海中越來越清晰。</br> 宮旭,原來,自你離開,已經(jīng)快一年了。</br> 今天是24號,再過四天就是你的一周年忌日了呢!</br> 我將臺歷放在寫字臺上,抽出右手邊的第二個抽屜,那里有一張照片。</br> 照片上的人,是一個眉目清潤的溫柔少年。他穿著潛水服,笑容溫暖,烏黑的眼眸折射著太陽的光。</br> 我伸出手指,輕輕地從他的臉上擦過,那是一種完全沒有溫度的觸感。</br> 當(dāng)然是沒有溫度的啊,因為那只是一張照片而已。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雙手撐住下巴,扭頭看向窗外。</br> 窗外是桃樹茂密的枝丫,熟透了的夏桃沉甸甸地墜在枝頭。</br> 一切都是這樣熟悉,一如去年,一如曾經(jīng)逝去的每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盛夏再也沒有宮旭了。</br> 不只是今年,從今以后,都不會再有。</br> 只要想到這一點,我的心就開始隱隱作痛。</br> “拾雨,我進(jìn)來了啊!”門外傳來媽媽的聲音,緊跟著門就被媽媽打開了,她給我端來一盤水果,“再過一會兒就可以吃午飯了,先吃點水果吧!下午還要去醫(yī)院復(fù)查,你沒忘記吧?”</br> “嗯,謝謝媽媽,我沒有忘呢。”我笑著對她說道。</br> 她似乎放心了一些,將水果放下,就走出了我的房間。</br> 果盤上是一個切好的蘋果。我拿起來吃了一口,脆嫩的果肉甜里透著點酸,這個味道就像是一個不能觸碰的按鈕,“咔噠”一聲按下去,與之關(guān)聯(lián)的記憶,立刻就以一種洶涌的、勢不可擋的氣勢涌上來。</br> 我捂住嘴,幾乎不敢呼吸,心臟揪緊再揪緊,到了某一個極限之后,所有的情緒反而都消失不見了。</br> 蟬聲在耳邊無限放大,日光越來越晃眼。在這一剎那,我忽然生出了一種錯覺,仿佛現(xiàn)在不是高考結(jié)束了的暑假,時光在耳邊呼啦一下往回走了兩年。</br> ……</br> 知了,陽光,銀杏,整潔的桌椅,交頭接耳說著悄悄話的同學(xué),講臺上拿著書走來走去的老師,以及坐在我身邊、用手支著下巴、看著窗外的銀杏樹出神的白襯衫少年。</br> 他有最美的側(cè)臉,最好看的發(fā)際線,還有最好聞的、只屬于他一個人的氣息。</br> 下課鈴終于響起,教室里頓時變得鬧哄哄一片。</br> 我趴在課桌上,依然在看他。</br> “周末,一起去水族館吧。”說著,他回過頭來。</br> 我睜大眼睛,他是在對我說話嗎?</br> “我正好有兩張票。”他學(xué)著我的樣子趴在桌上,腦袋前面是壘得高高的一摞書,我們藏在書后面,像在說悄悄話。</br> 我的嘴角忍不住地往上揚:“如果我可以的話……”</br> “一起去吧。”他說,看著我的眼神很溫和。</br> “嗯。”我枕著手臂點了點頭。他漆黑的眼眸里,映著我微微泛紅的臉。</br> 那是我和宮旭的第一次校外會面。</br> 為了那次見面,我對著鏡子反復(fù)練習(xí)最美的笑容,尋找最好看的角度,打開衣柜翻出全部衣服,尋找最好看的那一件。</br> 我是那樣煩惱,又是那樣快樂,到最后我竟然穿了一身校服去見宮旭。</br> 當(dāng)我見到同樣穿著校服襯衫的宮旭時,所有的煩惱和忐忑,全都消失不見了。</br> 水族館里光線幽暗,水里的燈光將整個水族館暈染得如同幻想中的世界。</br> 在水母展館前,我仰著頭看著水中漂亮的水母,小聲說道:“其實……我原本沒打算穿校服的。”</br> “嗯,我也是。”他站在我身邊,聲音低沉溫柔。</br> 我回頭看他,他眸光深邃,一只只水母在他眼里游來游去——那是映在他眼中的影子。</br> 他也在看我。</br> 在我回頭看他的時候,他也恰好在看我。</br> “嗯……”我的手緊緊抓在一起,心情緊張極了。這樣的氣氛,讓我很想告訴他我此時的心情。</br> “啊!”他伸手指著前面,“婚紗。”</br> “什么?”我愣了一下,轉(zhuǎn)頭朝他指著的方向看去。</br> 那是一只白色的水母,身上仿佛穿著一件純白色的紗衣,就如同新娘身上的婚紗一樣。</br> “真的呢!”我趴在玻璃墻壁上,和宮旭一起看那些美麗的水母。</br> 那天玩得真的特別盡興。校外的宮旭和學(xué)校里的完全不一樣。他看著水族館里那些美麗的魚類,眼睛像是在發(fā)光一樣。</br> 他熱愛與水有關(guān)的一切,那些生活在水中的精靈,他同樣熱愛。他很有耐心地和我說起那些魚的名字、有什么特點之類。</br> 回去的路上,他特地從包里拿出一個用保鮮袋裝著的大紅蘋果遞給我。那小心翼翼又分外靦腆的樣子,像是猶豫了好久,才終于鼓起勇氣做這件事。</br> 他說:“給你,很好吃的。已經(jīng)洗干凈了!”</br> 我至今還記得那個大紅蘋果的味道,脆嫩的果肉甜里透著點酸,是我最愛的味道。</br> 彼時一直低頭咬著蘋果的我一路都在想,宮旭是不是同我喜歡他一樣,也有一點喜歡我呢?</br> 還是他只是因為我說過想要學(xué)潛水,所以將我當(dāng)成了有共同興趣的朋友?</br> 畢竟我們在校內(nèi)的時候,很少說話,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我在看他,他在看窗外的風(fēng)景。</br> 那一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和宮旭一起去了海邊。巨大的落日掛在海面,將大海染成瑰麗的橙紅色。我和他站在海邊,安靜地看著落日。</br> 我回頭看他,他也恰好在看我。</br> 我對他說了許多許多話,嘰嘰喳喳的,像只吵鬧的小麻雀。他只是笑,只是聽,然后溫柔地對我說“我也是”。</br> 你也是嗎?</br> 你也同我一樣,為了這次會面輾轉(zhuǎn)反側(cè),苦惱要穿什么衣服,練習(xí)見面時的表情和姿勢甚至是呼吸的節(jié)奏,恨不得將心跳都反復(fù)練習(xí)嗎?</br> ……</br> 可是,那些藏于時光縫隙里、課桌前、銀杏葉中秘密穿行的時光,在慢慢變舊。</br> 窗外還是蟬鳴陣陣,空調(diào)送出冰冷的風(fēng),蘋果酸酸甜甜的味道還留在唇齒間,我伸手捂住眼睛,淚珠從指縫里溢出來。</br> 我哽咽了一聲。這些美麗的回憶,因為其中一個人不在了而變得那么寂寞和悲傷,以至于每次稍微回憶一下,我就會淚流滿面,悲傷得不能自已。</br> 宮旭,宮旭,我喜歡你啊!</br> 要是在水族館里,在你對我說“你也是”的時候就對你說了,那該有多好!</br> 不然,不會直到你死去,我都沒能將這句話告訴你。</br> 宮旭,你知道嗎?</br> 我喜歡你,卻從未對你說起過。</br> 03</br> 吃過午飯,我坐在窗戶邊,對著碧藍(lán)色的天空發(fā)呆。</br> 時間就這樣無聊地溜走,我卻什么也不想做。我覺得這樣將自己徹底放空的狀態(tài)很好。這是極其難得的,我能夠控制自己的思緒不飄向過去的時間。</br> 快到兩點的時候,媽媽來喊我出發(fā)去醫(yī)院。</br> 我應(yīng)了一聲,將頭發(fā)梳成馬尾辮,關(guān)掉了房間的空調(diào)走出去。</br> 打開大門,熱辣辣的空氣撲面而來。今年的夏天似乎格外炎熱,金色的陽光照在身上,那股子熾熱的溫度燙得人很想轉(zhuǎn)身回到空調(diào)房里去。</br> 媽媽將車從車庫里開出來,我關(guān)上大門坐進(jìn)車?yán)铩?lt;/br> 雖然是暑假,但是天氣太熱了,所以大馬路上行人稀少,一路開過去,也只有稀稀拉拉幾輛車路過。</br> 將車停在地下車庫后,媽媽就帶著我直接上了六樓。這里是神經(jīng)科,我要見的張醫(yī)生,就在走廊盡頭的那個房間里。</br>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醫(yī)生上班時間,媽媽在走廊里的長椅上坐下,我一個人去敲響了張醫(yī)生的辦公室門。</br> 這已經(jīng)是一種習(xí)慣。每次來,媽媽都是在門口等我,讓我一個人走進(jìn)這扇門。</br> 張醫(yī)生坐在辦公桌的后面,辦公桌上放著幾份病歷。他坐在靠背椅上,面帶微笑地看著我。</br> “張醫(yī)生,下午好。”我微笑著跟他打了一個招呼。</br> “拾雨,你好啊。”</br> 一年的時間,足以讓他熟悉到直接稱呼我的名字。他微微抬了抬手,示意我坐下。</br> 我拉開凳子,坐在了他的對面。</br> “最近怎么樣?”他翻開我的病歷,上面的第一頁,病情那一欄寫著——ptsd(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br> 是的,我生病了,算起來已經(jīng)快滿一年了。</br> 宮旭的死亡,成為我揮之不去的陰影。他剛離開的那一個月,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我是怎么走過來的。每次去想,腦袋都像是要爆炸一樣。</br> 后來媽媽帶我來看醫(yī)生,就是張醫(yī)生接診的。</br> 接受治療的第一個月,我仍然很痛苦,我每天都在重復(fù)那樣的噩夢,再后來有好長時間,我又忽然不做夢了。這么時好時壞的,一直到了今天。</br> 我將自己的近況詳細(xì)地告訴張醫(yī)生,我對他說起我的夢境,說起那近乎窒息的恐怖感覺,說起我對宮旭日夜不停的思念。</br> 我需要對一個人訴說,我不能和媽媽說,生病的這一年也讓我沒有什么朋友,所以我唯一能訴說的人,竟然只有坐在我對面的白衣大叔。</br> 他始終帶著笑,眼神溫和,帶著一絲鼓勵,這讓我覺得安心,覺得他是無害的。</br> “嗯,沒關(guān)系,你做得很好。我說過,你需要學(xué)會克制。我想你已經(jīng)學(xué)得差不多,快要出師了。”他笑著和我開玩笑,“最近情況不錯,我給你重新開藥。記得要吃藥,不能因為覺得情況不錯就不吃藥。”</br> “嗯。”我并不懂他是依據(jù)什么來判斷我情況好壞的,不過既然他說我情況不錯,那么應(yīng)該就是不錯吧。</br> “張醫(yī)生?”復(fù)診結(jié)束,走出房間之前,我想問他一個問題。</br> “什么?”他很有耐心地等我說話。</br> “28號是他去世一周年的日子,我可以去看看他嗎?”我很想去,可是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我,能不能去那里。</br> 張醫(yī)生和我說過,不要去回憶那些事,任何與回憶有關(guān)的東西,都不要去觸碰,然而很多事情并不是逃避就可以不去想的。</br> 那些回憶是有生命的,它們很狡猾,總是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就冒了出來。</br> “你想去嗎?”他看著我的眼睛問道。</br> “我想去。”</br> 我怎么會不想去呢?</br> 我深愛的少年,這一年就沉睡在那里啊!我卻一次都沒有去看過他。</br> “那就去吧,去看看。記住,回來了之后到我這里來一下。”張醫(yī)生沒有阻止我,這或許是因為我恢復(fù)得很不錯。</br> 我的心情變得異常的好,因為昨夜的那個夢而始終籠罩在心頭的陰霾終于散去了。</br> 走出去的時候,我自己都能感覺得到,我的嘴角在忍不住往上揚。</br> 一年了,我終于被準(zhǔn)許去看他了!</br> 回家后,我開始翻箱倒柜地找衣服。</br> 一年了,宮旭,我應(yīng)該穿什么去見你呢?</br> 一年了,宮旭,我要用什么樣的表情去見你呢?</br> 一年了,宮旭,我應(yīng)該對你說些什么呢?</br> 一年了,宮旭,你會愿意見到我嗎?</br> 大腦異常活躍,很多思緒糾纏在一起,亂糟糟的,剪不斷,理還亂。</br> 四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結(jié)果最后,我還是換上了白襯衫和格子裙。</br> 盛夏的午后,有時候會下一場雷陣雨。我出門的時候天還好好的,然而公交車開到一半的時候,天空就陰沉下來。</br> 下車的時候,風(fēng)卷著滿地泥沙撲面而來。</br> 我下了車,在墓園的外面買了一束花。墓園建在樹木蔥蘢的山腳下,一眼望去,滿目蒼翠,一排一排白色的墓碑顯得異常圣潔。</br> 整整齊齊,井然有序,每座墓碑的下面都沉睡著一個人。</br> 我知道宮旭就在這里,但我不知道他葬在哪個位置。我從第一排一座一座地找過去,最后我終于在最前面那排左起第三座墓碑前停下了腳步。</br> 墓碑上有一張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眉目清秀的少年,望著這成片的墓碑,目光似乎是帶著濕漉漉的水汽。</br> 我將花放在他的墓碑前,從踏進(jìn)墓地的那一刻開始,心就一直揪著。</br> “你好嗎?”伴隨著我顫顫巍巍的聲音一起落下的,是眼中拼命忍都沒能忍住的淚水。淚水落在地上,很快浸入水泥地里,留下兩點深色的印子,然后消失不見。</br> “唉,我怎么就哭了呢!真是的,抱歉啊!”我連忙抬起手,擦掉眼淚,“我本來是告訴自己一定不能哭的,我沒有資格在你面前哭啊!”</br> 因為,活著的人是沒有資格哭的。</br> 尤其,尤其……</br> “對不起,宮旭!對不起!可是,我很想你啊,宮旭!你在那邊聽得到嗎?我真的很想你,想得我的胃都擰在一起了……”我撫摸著墓碑上的照片,將這一年來深入骨髓的思念和自責(zé)傾吐而出。</br> 突然,一個尖銳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你怎么在這里?”</br> 我的身體在一瞬間變得無比僵硬,我想我應(yīng)該轉(zhuǎn)身逃跑,卻怎么也無法動彈,身體僵硬得像打了石膏。</br> “嘩啦——”</br> 巨大的落水聲仿佛從靈魂深處響起,水從四面八方涌來,灌進(jìn)我的口鼻。我無法呼吸,水嗆進(jìn)我的氣管、心臟、每一寸骨骼和血管。</br> “夏拾雨,你給我滾出這里!”那個女生朝我奔過來,抓起地上的那束花狠狠地砸在我的臉上。</br> 這一砸,我僵硬的肢體就如同被石頭打碎了般,終于恢復(fù)了知覺。</br> “對不起,我馬上離開。”</br> 我想逃,馬上逃走,很多負(fù)面情緒排山倒海般朝我涌來,胃和心臟都在痙攣,臟器在劇烈地收縮,那種嘔吐的感覺又一次將我吞沒。</br> 我知道我現(xiàn)在必須走。</br> “等一下,把你惡心的花撿起來一起帶走!”她的聲音被憎恨填充,甚至帶著幾分惡毒和挖苦,“你以為我哥會接受你的花嗎?他根本不會想見到你,任何與你有關(guān)的東西,他都不想見到!因為——是你害死了他!你這個兇手!”</br> 眼淚不爭氣地往下落,我飛快地彎下腰,蹲下來。視線模糊,我根本看不到地上的東西。風(fēng)越來越急,天空越來越陰沉。</br> 地上那一枝枝散落的,是我買的白玫瑰。</br> 玫瑰的刺扎破了我的手,殷紅的血是那么觸目驚心。</br> 心臟很痛,宮雅的話像一把銳利的刀子,將我的心扎得滿目瘡痍。風(fēng)一吹就能吹過心臟,然后我全部的感知就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痛。</br> 痛得我無法說話,痛得我怎么都撿不起地上的玫瑰,痛得我的眼淚怎么都停不下來。</br> “是你害死了他!你這個兇手!”</br> 是啊,我是個兇手。</br> 是我害死了你。</br> 對不起!</br> 對不起,宮旭!</br> 04</br> 回憶如同海嘯,沖垮我最后一點理智。</br> 所有的克制和逃避,在此刻面對這樣一句詰問時,脆弱得不堪一擊。</br> ……</br> 7月28日,晴,微風(fēng)。</br> 大海,沙灘,觸及腳背的浪花,細(xì)碎的泡沫……我跟在宮旭的身后,踩著他的腳印往前走。兩個人,一串腳印。我回頭去看,心里竊喜不已,就像是做了什么幸福而快樂的事,對方不知道,而我全都知道。偷偷地,帶著點怯懦地,喜歡著。</br> “今天其實是個特殊的日子。”走在前面的宮旭說。</br> “什么特殊的日子?”</br> 我們來到這片海域,是來潛水的,再沒有比這片海域更適合潛水愛好者的了。</br> “嗯,挑戰(zhàn)我自己紀(jì)錄的日子。”他的腳步緩了緩,“拾雨,你說我今天能成功嗎?”</br> 我的手背在身后,望著他的后頸,他的發(fā)際線真好看,弧度優(yōu)美極了。</br> “一定能成功的。”我說。</br> “為什么這么肯定?”他回過頭來看我,眼神很專注,讓人覺得他現(xiàn)在眼里就只看得到我一個人。</br> “因為是宮旭啊,是宮旭的話,就一定會成功的。”我很堅定地說。</br> 他嘴邊的笑意越來越濃,好看的眼睛彎了彎:“嗯,借你吉言,一定會成功的。”</br> 抵達(dá)了潛水點,他開始穿潛水服。</br> 我蹲在地上,幫他檢查潛水設(shè)備是否完好。</br> “拾雨。”宮旭喊了我一聲。</br> “嗯?”我回頭看他,他穿著潛水服,柔軟的發(fā)絲被海風(fēng)吹動,讓人很想伸手去摸一摸。</br> “如果這一次我破紀(jì)錄成功,上岸后我有很重要的話想對你說。”他的眼神變得認(rèn)真起來,我的心臟“怦怦”狂跳。</br> 我假裝很鎮(zhèn)定,心里早就翻江倒海:“好啊,其實我也有很重要的話想對你說。”</br> 我偷偷側(cè)過頭看他,他同我一樣,眼底有著些微的期待和局促。</br> 仿佛是為了掩飾什么,他拿起潛水帽戴上,烏黑柔軟的頭發(fā)藏在了帽子里。他走到我身邊,彎下腰從我手里拿走了呼吸調(diào)節(jié)器。</br> “等一下!”我喊住了即將下水的宮旭,“我和你一起下去。”</br> “那你潛到五十米就停住,然后在上面等我。”他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br> 我飛快地?fù)Q上潛水服。一年前我還是個門外漢,如今我也能潛入水中了,但是我的潛水深度還只有五十米。</br> 但是,那又怎樣?</br> 他在水里啊,我想在那里陪著他。我有很重要的話想要告訴他,我想藏在水中跟他講。</br> “準(zhǔn)備好了嗎?”宮旭問我。</br> 我沖他比了一個“ok”的手勢,從潛水點慢慢往下潛。</br> 海水里有魚兒在游,越往下,魚的顏色越美麗,下到五十米的時候,我停了下來。</br> 宮旭還在往下潛,他是在我后面下來的。他從我身邊擦肩而過的時候,大片的氣泡從他嘴邊溢了出來。</br> 我總覺得有什么不對,怎么會有那么多的氣泡?</br> “宮旭?”我伸手想要拉住他,然而他貼著我的指尖滑下去了。</br> 靜謐的海里,只有水流動的聲音。</br> 那種糟糕的感覺越來越強(qiáng)烈,我終于知道什么地方不對了!那成團(tuán)的氣泡,是從呼吸調(diào)節(jié)器上冒出來的!</br> 氧氣溢出來了!</br> 調(diào)節(jié)器出了問題!</br> “宮旭!”</br> 我暗道不好,趕緊突破自己的極限往下追。可是不管我怎么往下潛,都差一點點,還差一點點。</br> 宮旭,宮旭,宮旭……</br> 我心中呼喚著他的名字,急得淚流滿面,心臟仿佛被一只大手緊緊揪著,再這么下去就要爆炸了。</br> 宮旭,你不能出事!我們說好了的,你潛水成功了,有很重要的話和我講,我們還有很多很多話沒有說,你不能出事,不能出事,不能出事!</br> 我拼盡全部的勇氣和力氣往下潛,可是潛不下去了。幽暗的海水里,我似乎看到宮旭睜開了眼睛,然后整個人急速下墜,我的手什么都沒有抓住。</br> 那之后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記憶是凌亂的。有人將我從水里撈起,沙灘上有很多很多的人,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明明聲音很大,我卻只看到他們的嘴巴在一動一動,怎么也聽不清他們的談話內(nèi)容。</br> 宮旭呢?</br> 宮旭上來了嗎?</br> 為什么他不在這里?</br> 為什么我找遍了人群,卻始終沒有看到宮旭?</br> 我是那么那么著急,那么那么害怕。他從我指尖滑走,他嘴邊溢出如同泡沫一般的氣泡。其實我心中隱隱已經(jīng)明白了,明白宮旭已經(jīng)長眠深海,再不復(fù)返。</br> 但我不愿意去想,一想就特別難受。可是現(xiàn)實并非我不想不看不聽,就可以暫停時間,一切還在往前走。</br> 沙灘上的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br> 宮旭被打撈了上來,他的潛水帽掉了,柔軟的發(fā)絲上沾了好多泥沙。我跪在他身邊,用手慢慢地擦著那些泥沙。</br> 他是那么干凈的少年,他有最明媚的笑容,他還有最溫暖的語調(diào),可是現(xiàn)在他躺在這里,冷冰冰的,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br> 我一邊擦一邊呢喃著跟他說話。其實說了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或許是無法形成完整的句子,沒有人聽得清我在說什么。</br> 為什么那些泥沙怎么擦也擦不干凈?為什么怎么擦那些泥沙還是會將他的黑發(fā)弄臟?</br> 為什么他蒼白的臉色,被陽光照得越發(fā)白了?</br> 怎么辦啊,宮旭?</br> 我擦不干凈,怎么擦都擦不干凈啊!</br> 我抱著他的頭,跪坐在人群的中央,再也忍不住地號啕大哭起來。</br> 所有的情緒像是找到了發(fā)泄的出口,它們爭先恐后地擠出來。</br> 為什么會這樣?</br> 為什么會這樣?</br> 宮旭,他就在我面前墜下去,就從我的指尖擦過去。如果我當(dāng)時拉住了他,如果我?guī)狭税叮筒粫懒恕?lt;/br> “小旭!”</br> 悲慘的叫聲鉆進(jìn)我的耳朵,緊接著我就被人拉開了。是宮旭的爸爸媽媽來了,他們的臉上滿是悲痛和憤怒,他們看著我的眼神滿是憎恨。</br> 我拉著宮旭的手不肯松,我不敢松開,我害怕一松開,就再也看不到他了。</br> “你松手啊!”有個女孩走過來,高高地?fù)P起一只手,“啪”的一聲抽在我的臉上,“都是你害了我哥哥,都是你害死了他!你放手,我不要你牽著我哥哥!”</br> “對,都是我害了他,都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反反復(fù)復(fù)地說著對不起,可是沒有人會原諒我,就連我自己都無法原諒我自己。</br> 那個女孩就是宮旭的妹妹宮雅。她一根一根地掰開我的手指,然后狠狠地將我推開,一把將壞掉的呼吸調(diào)節(jié)器摔在我臉上,歇斯底里地吼道:“為什么你沒有發(fā)現(xiàn)?為什么?為什么用這個調(diào)節(jié)器的不是你?為什么我哥哥死了,你卻還活著?你為什么不去死……”</br> 她一直吼,一直吼,吼到?jīng)]力氣了才癱坐在地。</br> 她有著和宮旭相似的眉眼,看著她憤怒又悲傷的樣子,我完全無力辯駁。</br> 我顫抖著從地上撿起那個壞掉的調(diào)節(jié)器。是啊,宮旭潛水的裝備是我檢查的,當(dāng)時我是那么心不在焉,滿心忐忑,想著在潛水結(jié)束之后,宮旭會和我說什么,我又要和他說些什么。以至于我敷衍地檢查完這個調(diào)節(jié)器就順手給了他。</br> 偏偏就是這個敷衍的舉動,要了宮旭的命!</br> 宮雅說得沒錯,是我害死宮旭的,是我害死他的。</br> “你知道嗎?今天是我哥哥的生日啊!是他十八歲的生日啊!”宮雅淚流滿面地坐在地上,聲音有些嘶啞地沖我大喊。</br> 這一聲仿佛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一喊完,她就和自己的爸媽一起,抱著宮旭號啕大哭。</br> 我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在宮家人面前大哭出聲。</br> 我居然不知道今天是宮旭十八歲的生日。</br> 十八歲,人生才開始的最好年華,他卻冷冰冰地躺在這片潮濕的沙灘上,再也無法起來了。</br> 他說:“今天其實是個特殊的日子。”</br> 他說:“拾雨,你說我今天能成功嗎?”</br> 他說:“如果這一次我破紀(jì)錄成功,上岸后我有很重要的話想對你說。”</br> ……</br> 宮旭,宮旭……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啊!</br> 為什么我沒有想到你說的特殊日子其實是你十八歲的生日?</br> 為什么我連一聲“生日快樂”都沒有來得及跟你說?</br> 為什么我只想著那些重要的話是什么,卻沒有好好檢查那個呼吸調(diào)節(jié)器?</br> 為什么因為我的一時疏忽,導(dǎo)致你那么鮮活美好的年輕生命在十八歲生日這天戛然而止?</br> 為什么?</br> 為什么死的那個人不是我?</br> 為什么宮旭死了,我卻還活著?</br> 我的手緊緊捂著嘴巴,胃在急劇地痙攣抽搐……</br> 宮旭,宮旭,對不起!</br> 對不起啊!</br> 05</br> 所有人都在指責(zé)我,所有人都在罵我,他們在怪我害死了宮旭,哪怕我只是無心的。但事實就是事實,事實就是因為我的疏忽,宮旭死掉了。</br> 不僅是他們無法原諒我,連我自己也無法原諒我自己。</br> 那一天,我已經(jīng)記不清是怎么回到家的。</br> 之后的一個月,我始終處于一種混沌的狀態(tài),想不起來自己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因為只要一回想,腦袋里就只有疼痛,接著心臟也疼,四肢百骸都在疼。</br> 媽媽嚇壞了,她沒日沒夜地守著我。</br> 她說:“拾雨,媽媽只有你,如果連你也出事,媽媽要怎么辦?你是媽媽的寶貝,是媽媽的心肝,你不要死。你要堅強(qiáng)一些啊!”</br> 我看著媽媽的臉,那是一張因為擔(dān)憂而瞬間衰老的臉,她的眼神是那么荒蕪、那么悲傷。</br> 我伸出手,觸了觸她的臉。她驚嚇?biāo)频模忸潉恿艘幌拢缓髲堥_雙臂,用力地抱住了我。</br> “拾雨,你能聽到我的聲音了嗎?你能聽到我在和你說話嗎?”她的聲音焦急里帶著一抹喜悅,然后不由分說地拉著我往外走。</br> 我不知道她要將我?guī)蚝畏健R呀?jīng)是秋天了,滿地枯黃的落葉,踩上去就會碎掉。</br> 就如同我的心臟一樣,破破爛爛的。</br> 她帶我去了醫(yī)院,帶我去見了張醫(yī)生。</br> 機(jī)械地回答問題,機(jī)械地思考,我整個人都是渾渾噩噩的。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活著,我不明白為什么自己還不去死。</br> 是的,面對醫(yī)生的那些問題,我的內(nèi)心卻在質(zhì)問自己為什么不去死。</br> 宮旭因為我死了,我還有什么資格活著?</br> “夏拾雨,活著很痛苦吧?”張醫(yī)生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仿佛能夠看穿人的內(nèi)心,“是不是覺得死了就好了?”</br> “真是個壞女孩。”張醫(yī)生忽然湊近我,直視我的眼睛,不給我躲避的機(jī)會,“死了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那么,所有做錯的事,也就跟著一起消失了,是嗎?所以,你認(rèn)為死亡是解脫的最好辦法。可是,如果你死了,活著的人要怎么辦?那些恨你的人、愛你的人,他們要怎么辦?”</br> “總要有一些寄托,不是嗎?恨你的人需要,愛你的人也需要。不要說別人,就是你自己,能原諒直接去死的自己嗎?活著才能贖罪,活著才能面對生者最大的懲罰,不是嗎?”</br> 張醫(yī)生的話仿佛是一把鋒利的斧子,朝我兜頭劈下,將我混亂的大腦劈得無比清晰。</br> 對啊,死是可以解脫,可是不能贖罪。</br> 我做了那么過分的事,卻想要一死了之,是多么不負(fù)責(zé)任的想法!</br> 活著才是最大的懲罰,我得活著。</br> 就算是再難受、再痛苦,我都必須得活著。</br> “肯乖乖配合治療了嗎?”張醫(yī)生問我。</br> 我機(jī)械地點了點頭,他似乎很滿意。</br>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每個月都需要來一次醫(yī)院。我沒有休學(xué),我還是繼續(xù)去上課。</br> 那些指責(zé)的話語、那些憎恨的目光,都清晰地告訴我,我還活著,我犯了一個很大很大的錯誤。</br> 這是我對自己的懲罰,是自己選擇的路,我必須向前走。</br> 我得活著,不是為了一個美麗的未來,而是因為一段殘酷的過去。</br> 我是沒有未來的,我活著,只是純粹地活著,如此而已。</br> ……</br> 我有多久沒去回憶這些事了?</br> 很久了吧!</br> 我不敢去想,我怕想了,我會想去死。</br> 我不能死,所以我不去想。</br> 而如今,面對宮雅的詰問,這些往事一股腦地往外冒。它們不遵從我的意志,就這么猝不及防地全部涌了上來。</br> 我的手緊緊抓著一朵白玫瑰,手心被扎破了,血流了出來,染紅了幾片花瓣。</br> “你不要這個樣子,沒有人可憐你的!”</br> 宮雅有些尖銳的聲音就在頭頂。</br> 我偏過頭去,墓碑上,宮旭濕漉漉的目光直視著我。</br> 那目光里,好似帶了一點兒憂傷。</br> 我緊緊抿著唇,繼續(xù)去撿散落的花枝。</br> “吧嗒——”</br> 一滴豆大的雨滴落下來,緊跟著就是瓢潑般的大雨兜頭淋下。</br> 宮雅撐著傘飛快地走掉了,我還在撿花枝。</br> 我得撿走這些花枝。</br> 宮雅說得沒錯,我沒有資格來祭拜宮旭。</br> 我太得意忘形了,我怎么會以為自己還可以來看看他?</br> 我是沒有資格來看他的。</br> 我不能讓我的花,臟了他的墓。</br> 我跪在地上慢慢地?fù)臁S晁疄R起塵土,將白色的花朵弄臟。有一朵離得有些遠(yuǎn),我往前挪了一些。</br> 就在我伸手去撿那枝花的時候,頭頂?shù)挠旰鋈煌A耍恢话尊揲L的手,慢慢地?fù)炱鹆四嵌浠ā?lt;/br> 我驚得抬起頭來,那里站著一個男生。</br> 他穿著白襯衫、黑布褲,一頭稍微帶點自然卷的黑發(fā),一雙琥珀色的眼眸,一手撐著傘,一手拿著那朵白玫瑰。</br> 他就站在我面前,離我不過兩步遠(yuǎn),朝我伸著手。</br> 我接過那朵花,然后站起來飛快地跑開。</br> 我想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每一根發(fā)絲,每一聲呼吸,都藏起來。</br> 我跑得太快,沒有看清腳下的臺階,倉促中猛地摔倒,抱在手里的那束花散落得到處都是。</br> 雨下得很大,我的視線已經(jīng)很模糊了。</br> 眼睛脹得很疼,臉上全是水,我分不清是因為自己在哭,還是雨水的過錯。我抬起手狠狠地擦,卻怎么也擦不掉。</br> 我繼續(xù)撿那些花。我不能讓這些花留在這里,連一片花瓣、一片葉子都不可以。</br> “喂!”</br> 那個男生從背后喊了我一聲。</br> 我沒有回頭,抱著那些花狼狽地跑開了。</br> 宮雅站在墓園入口處的遮雨棚下面冷冷地看著我,那眼神冰冷刺骨。</br> 恨我吧,永遠(yuǎn)恨我,不要原諒我!</br> 我存在的理由,就是承受你們的憎恨的。</br> 對不起,對不起!</br> 我知道無論我說多少聲“對不起”都毫無意義,可是這份愧疚,這份痛苦,除去“對不起”,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表達(dá)。</br> 我渾身濕漉漉地跑回了家,一路上我摔倒了好幾次,膝蓋和手臂都擦傷了,傷口被雨水泡得發(fā)白。</br> 到家的時候,媽媽看到我這個樣子,直接沖過來,拿干毛巾替我擦著全身。</br> 我知道,她心疼我。</br> 可是,為了愛我的人、恨我的人而活,我很痛苦。</br> 腦袋像是要爆炸一樣,心臟仿佛要被生生撕成兩半。</br> “媽媽,我疼。”我抱著媽媽,小聲地說道,“我好疼。”</br> “不疼,不疼了。”媽媽用手拍著我的后背,“拾雨,如果難過就哭出來吧,哭出來就好了。”</br> “媽媽,對不起,我真的真的好難過。”難過得不愿意再看下一秒的太陽,難過得不想再次睜開雙眼。</br> “嗯,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的,拾雨,媽媽在這里,媽媽陪你。”她小心地替我處理傷口。</br> 我看著她頭頂生出的白發(fā),心中越發(fā)苦澀。</br> 我覺得自己真的特別特別糟糕,我讓愛我的人擔(dān)心,讓恨我的人得不到解脫,我又不能去死,只能這樣痛苦地活著。</br> “媽媽,我到底是為什么而生啊?”支撐著我走到今天的支柱有了裂痕,像破碎的玻璃窗一樣,起了縱橫交錯的蛛網(wǎng),一切都開始坍塌,“我要怎么辦啊?”</br> 張醫(yī)生給我構(gòu)建起來的,屬于活著的理由,岌岌可危。</br> “媽媽帶你去看醫(yī)生,現(xiàn)在就去看醫(yī)生。這就去看醫(yī)生,這就去……”媽媽倉促且焦急。</br> 我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樣子的,但是不用看,肯定很糟糕。</br> 一如宮旭死后,我第一次照鏡子。</br> 那時候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我甚至不敢確定那是不是我。</br> 鏡子里的人瘦得厲害,顯得那雙眼睛出奇的大,我竟然硬生生把自己弄成了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樣。</br> “拾雨,媽媽只有你,我知道你很痛苦、很難受,可哪怕是為了我,拾雨,你也得好起來啊!”</br> 媽媽帶著我上車,然后踩下油門朝醫(yī)院疾馳而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