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翌日一早,  常吉帶著十?dāng)?shù)個暗樁化身成一隊(duì)商旅緩慢地行走在官道里,容舒頭戴著幞頭,著一身天青色直裰,  隱身在這隊(duì)商旅中。
    朱氏莊子里的莊頭姓邱名石楊,生得五大三高,  行走時颯颯帶風(fēng),  儼然便是一行伍中人,此人心細(xì)如發(fā),行事謹(jǐn)慎,  架著一輛牛車在官道上左拐右竄,方悄悄地往一處尼姑庵去。
    這尼姑庵就在宛平縣去往上京的路上,位置偏僻,  香火不旺,  今兒更是見不著半個香客。
    邱石楊將牛車停在寺廟門口,抬頭望了眼刻著“蓮福寺”三個燙金大字的匾額,  隨即往左右一瞥,方用扁擔(dān)挑著兩大筐時令蔬果健步走進(jìn)寺里,好半晌都不曾出來。
    蓮福寺附近有一處供商旅歇腳的茶寮,  茶寮掌柜聽令于常吉,一早便給容舒安排了一處視野寬闊的廂房。
    容舒立在窗邊,掀開竹篾簾,  目光一瞬不錯地盯著對面的官道。若是有人要去蓮福寺,必然會經(jīng)過那官道。
    只這會他們等了快一個時辰,  除了邱莊頭的牛車,便再無旁的車馬經(jīng)過。
    等了好半天皆不見人影,  落煙忍不住道:“姑娘,  今兒那邱莊頭會不會只是單純地去那蓮福寺送東西?”
    “再等一會。”容舒輕輕放下篾簾,  回想起大伯母每次出門歸來時那一身淡淡的檀香,道:“辰時出發(fā),從承安侯府出門,便是一路順暢無阻,到這里至少也要兩個時辰,約莫半個時辰,就該有人來了。”
    正如容舒所料,小半個時辰后,一輛半新半舊的青篷馬車從上京的方向“嘚嘚”行來,經(jīng)過茶寮后,馬頭一轉(zhuǎn),便往蓮福寺去了。
    容舒望著那輛熟悉的馬車,慢慢抿直了唇。
    青篷馬車?yán)铮焓险恐嚤陂]目養(yǎng)神,她的身旁放著個木籃,籃子里放著一摞手抄經(jīng)。
    馬車停在蓮福寺門口,朱氏睜眼,掀開車簾子朝外望了一眼,見外頭一輛牛車停在樹下,便提起木籃,下車往里頭去。
    蓮福寺的住持一見著她,便道:“阿彌陀佛,夫人請隨貧尼來。”
    二人穿過佛堂,走過一條彎彎繞繞的小徑,方在一間獨(dú)立的小靜室停下。
    “夫人進(jìn)去罷,那人在里頭侯著了。”
    “有勞住持了。”
    這蓮福寺與尋常的尼姑庵不同,乃專門收留走投無路的女子而設(shè)的。這些形形色色的女子皆是苦命人,有被逐出家門的大家閨秀,也有看破紅塵,一心要遁入空門的青樓女子。
    當(dāng)年諸藩王領(lǐng)兵圍攻上京之時,地處上京郊外的蓮福寺遭了大難,寺里早已落發(fā)為尼的苦命女子紛紛出逃,正好得前來探查軍情的容珺所救。后來嘉佑帝入京,朱氏親自將那些女子送回了蓮福寺,如今的住持便是當(dāng)時被救下的女子之一。
    這小靜室里供奉的便是容珺的靈牌。
    朱氏推門入內(nèi),將新作的手抄經(jīng)放在那靈牌前頭,凈手上香,祭拜完畢后方挑開一邊的簾子,走了進(jìn)去。
    原來隔著簾子,這靜室里頭還有一間逼仄的用來放雜物的側(cè)屋。
    邱石楊站起身,拱手行禮,恭敬道:“大夫人。”
    朱氏淡淡“嗯”了聲,清秀的面龐被這滿室的昏暗里氤氳出一絲陰沉。
    “二爺還有沈治那頭可有消息遞來?戚家落敗,二皇子蕭譽(yù)被圈禁,就連刑家也被皇帝摘掉幾頂烏紗帽,逼得刑首輔不得不稱病在家。我們所謀之事可還能成?”
    朱氏說到這,多年來禮佛培養(yǎng)出來的耐心幾乎告罄。
    邱石楊是老二的人,多年前老二在青州任職之時,便同沈治結(jié)盟,投靠了二皇子。這些年來,沈治從揚(yáng)州送來的銀子皆是送到邱石楊這里,再借由她的手,送到戚家。
    在朱氏的認(rèn)知里,二皇子前程分明是一片光明的。去歲老二還曾來信,道皇上咳血,二皇子登基之日指日可待。
    為何不到一年的光景,京中竟一下子就變了天,被立為儲君的不是大皇子,也不是二皇子,而是那莫名其妙冒出來的顧長晉。
    朱氏對顧長晉自是不陌生,當(dāng)初昭昭要嫁他,她大抵是承安侯府里唯一一個支持沈氏與昭昭的人了。
    那時朱氏只覺這年輕人心智、手段、能力無一不卓絕,也不參與朝廷的黨爭,日后便是容家出事,昭昭作為他的妻子也不會受牽連。
    嘉佑帝膝下只有兩子,不是二皇子登基,便是大皇子登基。
    戚家?guī)啄昵氨忝芰钌蛑谓杷埻踔仲徺I火器,藏在宛平縣的莊子里。為的便是嘉佑帝立大皇子為儲君之時,他們還能有一博之力。
    戚家有兵,不管是遼東總兵還是江浙總督廖繞都已秘密投靠了二皇子,一旦需要造反奪帝位,有這些火器和精兵,即便大皇子有金吾衛(wèi)與羽林軍,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嘉佑帝將曾經(jīng)的云貴副總兵朱鄂調(diào)回上京,又將幾萬精兵借由御馬監(jiān)之手化整為零,秘密藏于上京,就是為了防止日后有人造反。
    只老二信誓旦旦地道,便是朱鄂在,也改變不了定局,日后登基的一定是二皇子。
    朱氏信了,形勢本也是一片大好的。
    不想半路竟殺出個程咬金,朱鄂沒壞事,倒是顧長晉徹底亂了這一盤棋局,令戚家與他們多年的謀劃功敗垂成。
    眼下戚衡已承認(rèn)他李代桃僵、混淆皇嗣血脈之罪,蕭譽(yù)成了戚家子,再無起復(fù)之可能。
    朱氏不甘心。
    她不信顧長晉會是戚皇后的兒子,這幾日她千方百計(jì)地探聽內(nèi)情,卻連一鱗半爪的消息都打聽不出。
    是以她才來蓮福寺見邱石楊,想知曉戚家可還有后手。
    便是二皇子是戚家子又如何?
    只要有足夠的兵力與錢財(cái),依舊能成事!
    每一個朝代的開國皇帝都是從旁人手里奪走江山的,成王敗寇,只要能坐上那位置,日后史官如何寫,是謀朝篡位還是撥亂反正,還不是皇帝說了算!
    朱氏一雙柔眸好似飄蕩在黑夜里鬼火,帶著點(diǎn)兒熾熱的瘋狂的希翼。
    邱石楊道:“鎮(zhèn)撫大人兩日前來信,道容家不可再與戚家有牽扯,最好能將從前與戚家往來的痕跡俱都抹去。”
    “容玙這是怕了?當(dāng)初是他問我要不要替澤哥兒奪回爵位,讓三房自食惡果的,如今一點(diǎn)小風(fēng)浪便要退縮了?”朱氏面露冷色,道:“戚家還未敗,只要沈治能將那批火器運(yùn)到上京,還能反敗為勝!沈治那頭呢?可有消息?”
    邱石楊搖頭:“沈治像是人間蒸發(fā)了一般,連鎮(zhèn)撫大人都不曾收到他的信。鎮(zhèn)撫大人正是害怕沈治那頭出岔子,這才令屬下通知您將所有與戚家往來的痕跡抹去。鎮(zhèn)撫大人讓我同您說,來日方長,大爺?shù)某鹑蘸笠材軋螅 ?br/>
    朱氏眼前一黑,身形狼狽地扶住一邊的墻。
    好一個來日方長。
    他們籌謀了十五年,原以為再過一兩年便能得償所愿了,眼下卻只能飲恨!她如何甘心?她還有多少個十五年可以等?
    澤哥兒已經(jīng)二十有二了,如今只有個舉人的功名。
    雖說這孩子在學(xué)業(yè)上從不曾懈怠過,也借著戚家的勢送他去了國子監(jiān),可要在會試金榜題名又談何容易?
    她能等,她的澤哥兒也不能等。朱氏本是想著替容澤奪回他的爵位,便給他娶個名門妻的。
    邱石楊見她一臉鐵青,不由得又勸了兩句:“戚皇后已經(jīng)放棄了戚左都督與二皇子,選擇保全戚家。眼下上京的局勢詭譎,那位憑空冒出的太子殿下更是神秘莫測,鎮(zhèn)撫大人也是出于謹(jǐn)慎。”
    他說著便往外看了眼天色,繼續(xù)道:“我該離去了,這幾日總覺得有人在暗處盯著,委實(shí)不宜在蓮福寺逗留過久。”
    朱氏也知他一個莊子的莊頭逗留太久會惹人起疑,略一頷首,便讓他先行離去了。
    邱石楊一走,她便又回了靜室,定定望著高案上容珺的靈牌,柔聲道:“你放心,你的仇我會替你報,屬于你的東西我也會替你搶回來。”
    檀香裊裊,娟白的細(xì)煙從香爐里緩緩飄出。
    紅木高案上的靈牌靜靜立著,朱氏望了許久,直到一個身著灰衣的比丘尼前來敲門,說住持請她去用素膳,方提步離開了靜室。
    邱石楊一離開蓮福寺,綴在他身后的常吉也跟著回去茶寮。
    “那莊頭是個練家子,我怕驚動到他,也不敢靠得太近,目前還未查出他們在屋子里說了甚。”常吉撓了撓臉,有些不好意思道。
    “無妨的,”容舒笑笑:“知曉大伯母的確與那莊頭有勾結(jié)便是一個收獲了。今夜便尋個機(jī)會將那莊頭制住,好生查查莊子里藏著的東西。”
    常吉忙答應(yīng)下來。
    當(dāng)夜便將邱石楊打昏,帶走問話,之后又帶著十來人將莊子翻了個遍,這一忙便忙了兩日,直到第三日的下晌,方回去客棧同容舒稟告。
    “屬下把所有的磚瓦都翻開了瞧過了,里頭除了一些霉掉的陳糧與新收的蔬果,便再無旁的東西。”
    知曉那莊子干干凈凈,并未藏有任何武器,容舒著實(shí)是松了口氣。
    前世顧長晉會來宛平縣調(diào)查,十有八九是沈治已經(jīng)將那批從海外購買的武器藏到莊子來了。
    現(xiàn)下沈治與大伯母、二伯父的籌謀只進(jìn)行到一半,許多事都還來得及制止。
    容舒從木郵筒里取出阿娘寫好的和離書,心道正好趁此機(jī)會讓父親心甘情愿地在這和離書上落款,放她與阿娘自由。
    “問好話,便將邱石楊好生藏起來,莫讓他逃脫或者自盡了。”
    常吉笑著應(yīng)道:“姑娘放心,屬下會派人盯緊的。”
    二人說了片刻話,忽聽外頭一陣響動。
    常吉忙出去客棧看了眼,不多時便滿臉喜色地回來,對容舒道:“姑娘,主子來了,這會正在客棧外頭等著。”
    容舒楞了下。
    顧長晉來了?
    他前兩日剛搬入東宮,這會該是忙得腳不沾地的時候,怎么會忽然就來了?
    常吉覷著容舒的面色,見她臉上略帶了點(diǎn)兒遲疑的神色,忙道:“主子想來是有甚要緊事要與姑娘商量。”
    容舒“嗯”了聲,也不再猶豫,提起裙裾便往外去。
    這客棧就在宛平縣郊外,附近種著一排排楊樹,黃昏日薄,斜陽黯晴碧,一輛鏤刻著暗金麒麟紋的馬車靜靜棲在婆娑樹影里。
    馬車上,兩扇寬大的沉香木車牖敞著,車簾子被挑開,露出里頭一張輪廓深邃的臉。
    幾乎在她出了客棧之時,那人便偏頭望了過來,烏眸沉沉如暮靄。
    容舒捏著裙裾不由得一緊。
    給他駕車的還是在揚(yáng)州府見過數(shù)面的勇士營親衛(wèi),那親衛(wèi)恭敬地為她放下腳踏,道:“容姑娘,太子殿下在里頭等著您。”
    容舒踩上腳踏上車。
    車廂里頭十分寬敞,一張長長的沉香木幾案橫在中間,上面一個三足雕暗金瑞獸博山爐輕煙澹澹,正點(diǎn)著她慣來喜歡的鵝梨香。
    博山爐旁邊擺著茶具,兩個瑩潤通透的白玉盞蒙著一層水霧,茶香裊裊,帶著點(diǎn)兒甜膩的果子香,是她慣來愛吃的果子茶。
    容舒抬起眼。
    便見眼前的男人身著一襲繡暗金五爪蟒龍的玄色衣裳,一頭烏發(fā)往上梳起,只用通體漆黑的玉冠束發(fā),露出光潔的額。
    他的眉骨很深,高鼻深目,薄唇似刃,愈發(fā)顯得輪廓凌厲。
    容舒覺得他有些不一樣了,目光對上的瞬間,她的心重重地跳了下,用力掐緊了指尖方控制住自己不挪開視線。
    馬車緩慢地動了起來,馬蹄“嘚嘚”濺起一層塵土,晚風(fēng)從外灌入,吹散了飄在車廂里的朦朧霧氣。
    容舒輕聲問:“殿下要帶我去何處?”
    顧長晉低沉的聲嗓淡淡應(yīng)著:“四時苑,容昭昭,我們?nèi)ニ臅r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