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美麗的月光
“身體直立,雙手于胸前合掌。先吐一口氣。一邊吸氣,一邊將手臂向后伸直。上半身盡量向后仰……”
夏雪對著液晶屏幕上的瑜伽教程,站直后,身體又慢慢向前伸展。她雖年近五十,但由于保養(yǎng)得當(dāng),經(jīng)常做塑身訓(xùn)練,又有個超級會賺錢的女婿讓她衣食無憂,看上去也就四十左右。想當(dāng)年,她可是靠著驚人的美貌在諸多富商間輾轉(zhuǎn)流連。她可不想“美人遲暮”這個可怕的詞過早的應(yīng)驗在自己身上。
“媽,不得了了!”蘇恬神色匆匆地闖進(jìn)來,因為連日來寢食難安,整張臉憔悴不堪。
夏雪緩緩站了起來,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心頭一沉,著急地問她是不是起暄有外遇了。
“比那還糟糕?!碧K恬緊緊地抓著夏雪的手,吞了吞口水,似乎每說一個字都要費勁全身的力氣,扯著嗓子喊道,“我見到姐姐了。就在幾天前?!?br/>
夏雪身體一晃,差點摔倒在地。她強(qiáng)作鎮(zhèn)定,將手按在蘇恬的額頭上,問她是不是發(fā)高燒以致產(chǎn)生幻覺。
“媽,我也一直以為是幻覺。但是,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我夢見姐姐掐著我的脖子,問我為什么沒參加她的葬禮。我回答說我在坐月子。她發(fā)瘋似的笑了好久,又問我給起暄生了個兒子,是不是很得意。我當(dāng)然不敢說實話。姐姐沉默了一會,說她在那里好冷好冷,然后就飄走了。媽,姐姐她今晚會不會來找你?”
夏雪雙腿發(fā)軟,癱坐在地上,全身激起一層陰森森的雞皮疙瘩。她倒吸一口氣,喃喃著:“不會吧。起暄不也沒去。她對起暄的怨念更大才對?!?br/>
母女倆商量了一下,跑去香火鼎盛的禪院燒香拜佛。兩人三跪九叩,那份誠意讓一旁的住持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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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起暄不解地看著蘇恬把平安符掛在小昊的脖子上,又看著一桌的齋菜,詢問著緣由。
“起暄,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下?!碧K恬走到他身后,摟著他的脖子,鄭重的語氣表明她是認(rèn)真的,“我找風(fēng)水師傅看了下,他說姐姐的墳?zāi)節(jié)駳馓?,姐姐會睡得不舒服。我和媽決定給姐姐換個地方?!?br/>
啪的一聲,周起暄重重地把筷子摔在桌上,那張俊臉浮現(xiàn)出怒容,冷然喝道:“我不是說過,以后別提那個女人!蘇恬,你這人就是太善良了,但是那個女人不配得到任何的憐憫。因為她是我見過的最惡毒的女人!”
“不管她曾經(jīng)做過多少傷害我的事,她還是我的姐姐。老公,你就讓我為她做點事吧。”蘇恬摟緊周起暄的脖子,語氣更加懇切。
周起暄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拍了拍蘇恬的手,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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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雪在電話中和蘇恬約好明天一起去找墓地。她要找個開滿鮮花的地方,最好是百合花,因為那死丫頭最喜歡百合。在去專柜取衣服的路上,夏雪見到一個穿著藏藍(lán)色長布裙的女人,抱著一個六歲左右的孩子。那個小女孩面朝著她,眨巴著黑葡萄般的眼睛看著她,向她揮手致意。
夏雪突然想起,曾幾何時,自己也抱過這么大的一個孩子,一遍又一遍地責(zé)罵她為什么不是個男孩,然后再次把她丟進(jìn)福利院?!八姥绢^,心可真狠,死了這么久都沒回來看我?!彼蛋盗R了一句,走到垃圾桶前,把包里的護(hù)身符扔了進(jìn)去。那雙淺棕色的美麗眼睛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蛟S,她的心里還想說,死丫頭,今晚回來看看媽吧。
人人都說她的心是金子做的,不為困境屈服,不為悲傷所慟,但金子可是會被王水融化的。直到一年前,她才恍然大悟,她的心在六年前被融化而缺了一小口。周起暄說她做得對,不需要為那個女人掉一顆眼淚,可是他哪里知道,死去的那個才是她的親生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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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剛才我看到一個好漂亮的阿姨,她的眼睛跟你一樣。啊,爸爸!”淘淘從奕寧的身上爬下來,向曹澄跑去。曹澄今天穿著白色的polo衫,藏藍(lán)色牛仔褲,黑色的匡威布鞋,看上去朝氣蓬勃。他撥弄了下手上那塊純手工定制的名表,眉目含笑地看著奕寧。
“你這樣穿可一點都不像是飯店的總經(jīng)理?!鞭葘幗舆^他遞來的紅豆奶茶,打趣道。
“陪老婆女兒出來逛街,需要穿那么正式嗎?你和淘淘有逛到喜歡的衣服嗎?”曹澄原想摟著奕寧的肩膀,見奕寧不自在地躲躲閃閃,只好作罷。
奕寧與他保持了一段舒適的社交距離,才開口說:“這里的東西很貴。一條裙子都要一千。”
曹澄卻不以為然,回道:“這么便宜啊。奕寧,如果你喜歡,我可以買下整個商場送給你。我這人很大方的,尤其是對女人?!?br/>
奕寧聽了這話,并沒有曹澄想象的那么開心。甚至,她的表情看上去有點憂傷。曹澄問她怎么呢。她搖了搖頭,淡淡地說自己沒事。
淘淘從試衣間出來,不停地轉(zhuǎn)圈圈,好讓爸媽欣賞到這條紅色櫻桃蛋糕裙有多么的漂亮。在導(dǎo)購小姐的喜笑顏開中,曹澄刷下了半個專柜的衣物。奕寧心想,他真的出手很闊綽,闊綽到花三萬給candy定制一雙鞋子。這個男人現(xiàn)在對自己這么好,是不是也會對其他女人這么好?
淘淘和曹澄同時看出了她的不開心,問她,她又什么都不說。
“爸爸,媽媽是不是氣你給我買太多衣服了?”淘淘往曹澄懷里躲去,害怕挨奕寧的罵。
奕寧忙抬起頭,把淘淘拉到自己懷里,強(qiáng)顏歡笑道:“你是他女兒。他給你買是理所當(dāng)然?!?br/>
曹澄覺得問題非常嚴(yán)重,因為奕寧再三說自己不需要衣服,不肯讓他為她花一分錢。他心里憋得很難受,在淘淘坐旋轉(zhuǎn)木馬時,他作低姿態(tài),懇求奕寧把心事說出來。
奕寧望著遠(yuǎn)方,眼神漸漸放空,低聲道:“是不是女人只要陪你睡覺,就可以拿到很多禮物?就像candy一樣。曹澄,你到底有多少女人?”
“我承認(rèn),這幾年我是交過幾個女友??墒寝葘?,我那時不知道你還活著。要不然我絕不會碰其它的女人。”他急切地說著,見奕寧不信,緊張地抓住了她的手。
奕寧用力抽出自己的手,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已經(jīng)概括了她心里全部的想法――“我討厭花心蘿卜?!?br/>
淘淘從旋轉(zhuǎn)木馬下來,見到爸爸媽媽好像在吵架,不安地?fù)u了搖奕寧的手。
“淘淘,我們回家?;匚覀冊瓉淼募??!鞭葘幬站o淘淘的手,邁著大步往外走去,在曹澄追出來時,跳上一輛公交車,離開了。
她漫無目的地在街上徘徊著。淘淘又一次提醒她手機(jī)響了。奕寧說是騷擾電話,別管它。她感到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以為是曹澄,正要給他臉色看,轉(zhuǎn)過頭,卻看到了琴琴。
琴琴在上班路上,碰巧遇到奕寧,忙招呼她到店里坐坐。奕寧煮著研磨好的咖啡豆,試圖找回她做咖啡師時的記憶。淘淘則躡手躡腳地走到琴琴那,苦著臉,說爸爸和媽媽吵架了,讓琴琴想個法子讓他們和好。
“不至于啊?剛見面才幾天就吵架?”琴琴取出一塊草莓蛋糕,放到淘淘面前,問她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淘淘用手夾起草莓,舔去上面的奶油后,一口吃掉。她用左手撐著下巴,嘆道:“媽媽說她不喜歡胡蘿卜,還是花蘿卜來著。哎,大人的世界真復(fù)雜,一個蘿卜也會生這么大的氣。”
奕寧嘗了一口剛做好的咖啡,苦到她忍不住齜牙咧嘴。琴琴來到她身邊,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澄子不讓我們說的。奕寧,你有沒有注意到他右手腕上的那塊表?”
“挺漂亮的。”奕寧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著,往咖啡里加了幾勺白糖,再次嘗了一口。還行,勉強(qiáng)可以下咽。
琴琴拿過她手上的咖啡杯,放到一邊,語重心長地說道:“那你知道他為什么連睡覺都不脫嗎?你拿下看看,就知道他為了你做了什么樣的傻事。奕寧,在認(rèn)識澄子以前,我從來不知道原來男人可以對女人用情如此之深??赡悒D―有時我都看不下去了。奕寧,算我求你了,別再無視他了。在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愛你。你從小就渴望的幸福溫暖,只有他給得了你?!?br/>
奕寧垂下眼簾,咬著下唇,開始自責(zé)。片刻后,她抬起頭,對著還在吃蛋糕的淘淘說道:“淘淘,我們回家?;匕职值募??!?br/>
她坐在別墅門口,從夕陽西落等到月亮升空,曹澄還沒回來。拿出手機(jī)一看,才知道被自己關(guān)機(jī)了。想了一下,撥通了曹澄的手機(jī)。立即傳來他擔(dān)憂的聲音?!稗葘?,這么晚了,你怎么還不回來?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險?”
奕寧一愣,問他在哪里。
“你不是說要回原來的家嗎?我在大門口等了四個小時,你怎么還沒到?”
原來兩人都等錯了地方。奕寧沒心沒肺地笑了出聲。她拿著樹枝,一邊在沙土上涂鴉,一邊誠懇地道歉著:“對不起。今天我不該興師問罪的。我只是心里有點不舒服?!?br/>
曹澄笑得比奕寧還大聲,開心地回道:“奕寧,你心里不舒服是因為你在乎我。你是不是有點喜歡上我了?”
“做夢!”
曹澄笑得很是燦爛,給手機(jī)連上耳麥,發(fā)動車輛,繼續(xù)說:“奕寧,我保證,從今以后,除了你之外,我不會再有其他的女人。相信我,好不好?”
“嗯。”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大大的笑容,抬頭看了下天空,今晚的月亮特別的圓特別的亮。不知不覺間,畫了兩個手牽手的小人兒。她趕緊涂掉。這腦袋到底在想什么亂七八糟的事?
“奕寧。”
“我聽著呢?!?br/>
“月光很美。你看到了嗎?”
這時,從電話那端傳來了緊急的剎車聲。奕寧猛的站了起來,焦急地問道:“你怎么樣呢?有沒有受傷?快回答我!”
“沒事。一只小貓突然躥出來?!?br/>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要他專心開車,掛斷電話。
奕寧繼續(xù)在地上涂鴉,內(nèi)雙卻很有神的眼睛,就是桃花眼這一點要減半分。長長的睫毛往上翹,加分。鼻子的立體感不錯,加分。嘴唇的弧度也很好,加分。笑起來的一對酒窩特別迷人,再加分。目測身高1米81,身材不錯,再加分。穿衣品味不錯,加分。身上的味道很好聞,再加分。十指修長白皙,手心的熱度也不錯,再加分。說話的聲音也很好聽,再加一分。
奕寧看著曹澄的畫像,竟然挑不出減分的地方。她太專注了,以致于曹澄走近都沒覺察到。
曹澄心情上佳,笑著問:“你在做加減運算嗎?這么多加號?”
奕寧慌慌張張地涂掉。想起琴琴說的話,拉起曹澄的手,假意在欣賞手表,冷不丁解開搭扣,翻過手腕一看,那道如毛毛蟲一樣的傷疤刺得奕寧眼疼,心也疼。她覺得自己的胸口被重重地撞擊了好幾下,那塊堅守在心臟前的冰川轟然崩塌。輕輕地?fù)崦膫?,手微顫,鼻微酸?!吧倒习∧恪J裁磿r候的事?”
“葬禮后第七天。”曹澄連忙收起了手,藏在身后,有點生氣了,“誰告訴你的?我明明讓他們不許說的。奕寧,我不想要你的同情。施舍的愛,我不要?!?br/>
兩人默默地看著彼此。許久許久,曹澄說出了一句話:“我想抱抱你,可以嗎?”
“嗯?!?br/>
曹澄輕輕地把她擁入懷中,也不說話,只是肩膀微微在抖動。奕寧覺得有點奇怪,抬起頭,看到他在哭。
他啞聲道:“這幾天,我一直覺得好不真實。我好怕這只是一場夢。現(xiàn)在,我抱著你,才覺得都是真的?!?br/>
奕寧的雙手在空中猶豫了下,慢慢的,環(huán)住了他的腰身。曹澄隨即也加重了手上的力氣。兩人緊緊相擁,在彼此懷里尋找著缺失六年的溫暖。
夜色靜謐,不遠(yuǎn)處傳來一兩聲蟲鳴,接著是海浪拍打海岸的聲音。對了,還有月光,很美很美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