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以后
走出以后
南郝村雖然說不上什么山光湖色，有出奇的風(fēng)景可看，卻是大平原田園本色。圍村一條堤，堤外是接連不斷已經(jīng)收割起莊稼的田畝，楊柳樹也很多。村西有一條大河繞過，隔河望去，又是一圍村莊，一片田畝葦坑麻地。倘在夏秋兩季，也一定有些風(fēng)光景致。
正是冬天，快要過舊歷年了，我在這村子住下。房東老伴兩個，待我很好。那男的，屬于鄉(xiāng)村的要看女人眼色行事的那一種，但對熟人也能談?wù)撘环Ｅ母蓛衾洌苷f會道，頂多半個男人，據(jù)說“事變”前有些“潦倒氣”，可也沒有大不好，只是成成女人賭局，取樂抽頭，現(xiàn)在連這個也免了。
房東只有個女兒叫杏花，今年十八歲，從小嬌慣，抗戰(zhàn)以來，更當(dāng)男孩子看待，說一不二。我們不久就熟起來。這姑娘，在多么生的人面前也沒紅過臉，忸怩過。聽說我又是一個鄉(xiāng)親同志，就更隨便一些。
我的習(xí)慣，不喜歡女人那一種張狂，她卻以張狂為能事，那也是她的習(xí)慣。說話哼哼唧唧，不撇嘴就跺腳。我最不愛看她那走路的樣子，特別在大街之上，兩只手垂直，手心向后，稍稍外張，兩個腳尖向里靠，兩只眼睛看著腳尖前行，兩手就急急擺動。遠(yuǎn)遠(yuǎn)望去，使人想到鴨子浮水，我一見，就笑。既然在空氣里走動，為什么把兩只手當(dāng)作蹼來運(yùn)動呢？難道以為人會在空氣里沉底，害怕淹死嗎？
她卻交游很廣，認(rèn)識許多女孩子，不但本村，外村也有許多姐妹。同時，她的好處也很多。為人慷慨，大有母親作風(fēng)，對抗日工作熱心，敢出頭，所以也著實(shí)令人贊佩。
不久，她一定要去升學(xué)。我寫了一封信，介紹她到抗屬中學(xué)附設(shè)的衛(wèi)生訓(xùn)練班去試試，卻錄取了。回來，和她母親說了沒三句話，扳起腳來叫我看看鞋底，說是磨破了；跟著就跑到街上去，找她的伙伴們?nèi)チ耍瑲獾盟赣H埋怨半天。到夜晚回來，帶來一個同她年歲差不多，比起她那細(xì)長個子，算個中等身材，比起她那尖長臉，算是圓臉，細(xì)眉大眼的女孩子來。說是她一個干妹妹，也要去升學(xué)，叫我寫介紹信。
當(dāng)時我不明底細(xì)，只隨便談了談，房東姑娘卻在一邊笑。那個新來的叫王振中，自己說十七歲，家里愿意叫她出去。這個女孩子說話聲音低，但聽來很清楚響亮，老是微笑著，還有些害羞。說話和房東姑娘不同，很少流行的新名詞，但是道理說得也很明白，叫人相信，只是在說話中間，有時神氣一萎，那由勇氣和熱情激起的臉上的紅光便晦暗下來，透出一股陰暗；兩個眉尖的外梢，也不斷簌簌跳躍，眼睛對人有無限的信賴。她把要說的說完，就要走；我也隨便答應(yīng)，明天再說，可以寫個信去考考。
女房東是沒事也要一天找我談上一個甚至兩個鐘頭的。她的道理是：同志住在家里不分彼此，這樣才顯得親近，何況我是一個鄉(xiāng)親，和別人就更不同些，有東西隨便拿著吃就是了，她有什么話也就全告訴我，叫我出個主意。這回，王振中走了，她就過來，和我講說了王振中的家：王振中是這村北頭趕大車王六兒的女孩子，也是獨(dú)生女，家里雖然窮，但也因?yàn)檫@孩子從小就仁義懂事，爹娘也嬌養(yǎng)慣了的。前幾年王六兒死在保定城了。她是從小許給本村在北平開店發(fā)家的黃清晨的兒子了，趁著那年荒亂，她母親就把女兒送過婆家去；那時女婿不能回來，就叫小叔子代娶了一下，這樣算交卸了為娘的責(zé)任。
但那婆家并不叫這女孩子應(yīng)心滿意。女孩子很要強(qiáng)，處處怕落在人后面，處處怕叫人說不好，經(jīng)不起一個背后的指點(diǎn)；一句閑話，可以使她蓋起被子哭上半夜。可是公公在村里名聲最不好，沒人愿意招惹。“事變”以前，仗著那座店，臭酸臭美不和凡人說話，沒縫也要下蛆，霸人霸地全干過。年月變了，這就不時興，可是架子放不下。先是明著說壞話，村里送了他一次公安局，回來就變了樣，見了騎馬的、掛槍的、區(qū)里的、縣里的，就狗舔屁股突地奉承，背地里卻還是冷言冷語，最瞧不起村干部；這樣，在村里人緣壞透了，有名的頑固分子。
這孩子的苦處就多了，在家里怕他們，整天整夜聽那些沒鹽沒醋的淡話，又不能塞住耳朵；出門見人就害臊。這年月，年輕婦女又不能不見人，在那些會場上總是看著她不像別人那樣舒展，可是對抗日工作很要強(qiáng)。小姐妹們也知道她好，她說起話來就要離開這個家。
果然第二天太陽還沒出來，王振中就來了。換了一身黑棉襖棉褲，襖很長大可體，褲腳很瘦，頭發(fā)修剪得更短了，脖里圍一條新毛巾，按著冀中區(qū)流行的青年婦女打扮起來，夾了一個包裹。我說：
“信可以寫，上學(xué)是好事，可是你和你婆家說好了沒有？”
她紅著臉說：
“這是我情甘樂意，誰也管不了我。我和他們講好了。你看我才從婆家出來，這鞋還是在那里拿的呢。”
我終于寫了封簡單的信，叫她去試試。臨走，我說用不著帶包裹，這是去考啊，不一定能錄取。但她沒答話，便催著房東的女兒走了，從門前堤上跳過去，走得非常快。
第二天后半天我剛回到家里，就有那村的小學(xué)教員找來。是一個女教員，原也見過，但沒說過話；一進(jìn)門，她就哭喪著臉，一靠，坐在臨隔扇門的炕沿上，吞吞吐吐地說：
“同志，我有個問題和你談?wù)劇！?/p>
“什么問題？”我靠在迎門櫥上。
“杏花和王振中全是你介紹她們出去的嗎？”
“我寫了封介紹信去叫她們投考。”
“這有點(diǎn)不合組織系統(tǒng)吧？”
我說：
“杏花錄取以后要去上學(xué)的時候，我叫她去和你、婦救會主任商量過，去考的時候，我問過村教委。我不會忘記組織系統(tǒng)。杏花走的時候，你還送她好遠(yuǎn)，不能說不知道。至于王振中，因?yàn)樗叩么颐Γ膊贿^是試一試，你不愿意讓她去？”因?yàn)樗且粋€女同志，我竟有些氣憤。
“我倒沒什么，只是學(xué)校里，就是她兩個大些，有些工作我要靠她們做。還有王振中的婆婆，找我哭過好幾次，我沒法應(yīng)付啊。”
“要那樣，怎樣辦呢？”
結(jié)果倒是她先轉(zhuǎn)悲為喜說：
“王振中出去很好，我還能攔著？只是來問問，請你不要誤會。”
我把女教員送走，女房東又照例過來了，開口就說：“女先生也很明白懂事，不過杏花和王振中和她很好，在校里也幫她做做飯做做針線，這一走，不免就像失了膀臂。可是抗日是件大事，誰也不該攔著啊。”我聽了這些話，想道：“倒是這老太太比這個女教員明白些。”自己就坐在炕上看起書來。不多一會兒，有一個小孩子臉從窗戶的小玻璃鏡往里一探，等我回過頭來，他已經(jīng)抱著房東那只新下的小黑羊羔跑出去了。
不到一頓飯工夫，就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來到院里。我從小鏡子望出去，她頭上罩著一條紅色包頭，像是新病起來，或是坐了月子。她先放輕腳步到房東屋里去，和女房東嘟噥了一會兒，就故意張揚(yáng)著到我房子里來，一進(jìn)門就是：
“主任在屋里嗎？”
“我不是主任。”我說，讓她坐。女房東也跟過來說：“這是振中的婆婆。”
那婆婆小心小意地挑揀著話說：
“我是說打聽打聽振中她們在哪村住，想去看看她。她走我也不拉她，你問問我這個嫂子，我是多么疼她。就不該走時連句話也不講。”
女房東也就笑著插進(jìn)來說：
“那天她竟沒說，和她娘說到婆家去，到了婆家拿了一雙鞋，又說娘身子不舒服，過幾天再來長住，這樣就走了，我也不知道她這樣，杏花也不知道。這孩子搗鬼。”
我說：
“依我看，王振中同志的認(rèn)識和她那程度，出去上上學(xué)好啊，比你們待在家里，一輩子圍著鍋臺、磨臺轉(zhuǎn)不好？我們要看遠(yuǎn)一些，出去對她好，對國家也好。”
那婆婆掛著笑緊接上來：
“這道理我還不明白？你問她大娘，我可是不明白的？我們當(dāng)家的以前糊涂，我還常勸他呢。對街面上的事，我可沒落過后，就是俺當(dāng)家的也不過嘴直心快，得罪了人，才出了那樁子事。抗日誰不贊成？八路軍誰說不好？像主任……”
“我不是主任！”我再度申明。
“像你們這么斯文，好說話，誰不贊成？上級都好，我們家里也常住上級。只是，我們得罪了村里的人……我們當(dāng)家的就吃了虧。”
“你們當(dāng)家的為什么不來呢？”我問。
“他……他身子不舒服，也是想振中想的。他叫我來問問，求……你寫封信，他去看看振中。”
我心里突然一緊縮，一冷。她卻跟上前來，拿起我那蘸水鋼筆：
“怎么你還使這個鋼筆？現(xiàn)在就是那些村干部，大字認(rèn)不到一升，也還使支有打水機(jī)的鋼筆呢！”
“我使用慣了，也一樣能寫。”
“還是你們艱苦。”她嘆口氣，又摸摸我炕上鋪的破棉被，“唉呀，你怎么就用這個鋪蓋！像你們這上過大學(xué)堂，走京串衛(wèi)的人，絲綢被子也蓋過不少了吧，這是從村公所借來的？”
“唔。”
她轉(zhuǎn)身望望女房東：
“她大娘也不知道照應(yīng)人！就該把咱家那拆洗過的被褥拿出來叫同志蓋呀！我們家住了上級，我總是把待客用的被褥給他們。你們，還沒個枕頭，枕什么呀？”
“枕書，枕不慣枕頭了。”
女房東顯然有些不高興，就說：
“俺家比不上你方便呀。可是對待同志，咱也沒小氣過，誰在俺家住過誰知道我這個人實(shí)在，只是不會花言巧語罷了。這同志來，我也拿出過新拆洗的被子給他，他不要。”
好像那婆婆并沒理會，就又拿起我那鋼筆來左看右看，一會兒說：
“這也不丑啊，俺家那老二，非要他爹買支打水機(jī)鋼筆，我看這也做得很精致。”緊接著就眼望著我懇求。“你這里紙筆硯臺既然這樣方便，就給俺們寫個信吧，要不就用——”她慌忙從懷里拿出一個紅簽信封，一張八行信紙，“俺們這個。”
我拒絕了她！我說我不知道那學(xué)校今天轉(zhuǎn)移到哪里去了；再說王振中是去投考，考不上，就會回來。她卻抓住了理：
“那俺們振中不是也沒了蹤影嗎？”
“丟不了她，丟了我賠。”
“不過是為老人的瞎操心罷了。”
這樣，我在南郝村過了舊年。正月間，冀中各地非常熱鬧，抗屬中學(xué)駐的村子里，有五千個中學(xué)生參加大檢閱，其中有一千七百個是女生。早晨，在會場上，我看見王振中穿了黑色棉軍裝，外罩一件長大的棉背心，背包、掛包、小碗、防毒口罩，一色齊全，和那些小同學(xué)一樣站在隊(duì)里。她的臉更紅、更圓，已經(jīng)洗去了那層愁悶的陰暗；兩個眉梢也不再那樣神經(jīng)質(zhì)地跳動，兩片嘴唇卻微微張開，露著雪白的牙齒，睜著大眼望著臺上講話的程子華同志的臉，那信賴更深了。
那個村莊，正在滹沱河和沙河之間。村邊便是一片沙灘，上面一排高大的白楊樹，道旁有一座小小的新建筑，長方形，青色石頭的，本縣陣亡烈士的紀(jì)念碑，上面題著新體詩句。一天早晨我正在楊樹林里和一個老鄉(xiāng)談這一帶的白菜和紅薯的產(chǎn)量，王振中穿了護(hù)士的白布罩單和翻卷的白布單帽走過，手里還托了一個藥瓶。看見我，大遠(yuǎn)跑來，敬了禮，問過我怎樣到這里來，我的女房東身體好不好，小羊羔長大了沒有，才微笑著聽我對她的問話：
“聽說你婆家從北平把你……叫回來，像有什么打算，來找過你嗎？”
“找過。”她又紅了臉，但隨著就平靜流利地談下去，“他們一家人全來了，男兵女將，就是把北平來的打起埋伏，直找到隊(duì)長跟前去，要我回去。起先隊(duì)長還要我回去看看，等我把事情說明白，說回去了就不會再有王振中了，隊(duì)長才說你自己解決吧。可不是我自己解決，我已經(jīng)向縣政府告了狀，和他們離婚；不是離婚，是解除婚約。這就一干二凈，再說我也還不到結(jié)婚年齡……”
臨走時，她說今天是看護(hù)實(shí)習(xí)，剛給一個傷員上了藥。我問她那是什么藥，她用德文告訴我那藥的名字。
一九四二年八月
滹沱（Hūtuó）河：水名，發(fā)源于山西，流入河北，與滏陽河匯合后叫子牙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