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
雪嫣回到府中已是深夜,夜色悄寂。
她和心月兩人也是走得無聲無息,只有手里的燈籠被吹得搖搖晃晃,照出雪嫣朦朧的身段。
“顧雪嫣。”
憑空響起的一道清霽的男人聲音,將兩人都嚇得一怔。
尤其雪嫣夜里本就看不清楚東西,只能看到手里燈籠所照見的方寸天地,所以光聽見聲音沒看見人,駭?shù)倪B呼吸都停了一下。
直到男人走到光暈之下,雪嫣才看清了他的容貌,迷惘的水眸漸漸明澈,微閃過遲疑,道:“阿兄。”
眼前眉眼輪廓英俊,但面無表情,神色略顯冷漠的男人正是雪嫣父親的長子,顧韞。
可他不是應(yīng)該在國子監(jiān)念書么,什么時候回來的?
顧韞冷淡的目光從雪嫣身上走了一圈,讓她有點不大舒服,正低下眸想告辭,就聽他問:“怎么深夜還在這里。”
雪嫣仍低著視線,不慌不忙道:“夜里睡不著,就出來走走。”
顧韞算是點了下頭,還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輕折的眉心透著幾許不滿,“大晚上的就不要胡亂走了。”他看向心月吩咐道:“還不送姑娘回去。”
心月趕緊點頭,“是。”
顧韞又看了兩人一眼,才轉(zhuǎn)身離開。
雪嫣聽著他漸遠(yuǎn)的腳步聲,慢慢抬視線,唇邊牽出的笑意略帶著輕嘲。
怎么這兩兄妹都是一樣的喜歡對她頤指氣使,管她的長短。
她又不在意地笑開,當(dāng)初她剛從鄉(xiāng)下回到顧府的時候,顧韞對她比現(xiàn)在還要冷漠。
偶爾說話也是一副據(jù)人千里之外的模樣,不過她倒希望他繼續(xù)冷漠,管她干什么。
*
國子監(jiān)課業(yè)忙,顧韞又要準(zhǔn)備來年的春闈,已經(jīng)許久沒回來,這次回府老夫人十分高興,第二天中午讓人準(zhǔn)備了一大桌子菜,叫上了二房三房一起在她院里用飯。
“怎么是夜里回來,提前也不讓人說一聲。”老夫人從丫鬟手里端過湯遞給顧韞,嘴上笑著埋怨,滿目慈愛。
林素蘭則道:“就是,讓人說一聲,母親也好早些給你準(zhǔn)備些夜宵。”
顧韞聞言略微笑了笑,“難得祭酒給了假,就趕著回來了,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
二夫人張氏這時問:“那怎么不見你二弟跟著一起回來?”
眾人也疑惑。
顧韞淡道:“二叔母怎么忘了,二弟和三弟與我不在一個學(xué)堂內(nèi)。”
張氏哂笑了聲 ,“瞧我這記性。”
雪嫣聽著他們你一句我一句,自己始終安安靜靜地吃飯,吃完一小碗,她就放下筷子想先告退。
坐在她一旁的林素蘭盛了碗湯端給她,關(guān)切道:“怎么才吃這么些,再喝碗湯。”
雪嫣想說已經(jīng)飽了,見母親暗暗朝自己使眼色,只能拿了勺子慢慢的喝。
林素蘭這才滿意笑起來,大家坐在一桌,雪嫣要是先走了,多少會落人話柄。
用過飯,雪嫣實在吃的有些撐,就帶著心月在院子里慢走消食。
八月的天氣灼熱曬人,雪嫣搖晃著團(tuán)扇走在樹蔭下還覺得背脊后絲絲的冒熱意。
走了一小段,她隱約聽見前面?zhèn)鱽眍櫽衲恼f話聲。
雪嫣停下步子看去,是顧玉凝和顧韞兩兄妹。
心月輕聲問:“姑娘還過去嗎?”
雪嫣可不想過去自討沒趣,她搖頭準(zhǔn)備往回走,顧韞卻看到了她,不輕不重的叫了聲,“四妹。”
雪嫣嘴角往下落了落,輕嘆出口氣,轉(zhuǎn)過身微笑道:“阿兄,阿姐,你們也在這里。”
顧韞方才還對顧玉凝在笑著,此刻看著她又恢復(fù)了清冷寡淡的模樣,遙朝她略點了點頭。
顧玉凝則蹙起了蛾眉,“你不是該在佛堂抄寫經(jīng)文?”
聽著她責(zé)問的口氣,顧韞折了一下眉。
雪嫣卻是全不在意,柔軟的聲音著裹著幾分清泠,“祭祀要用的三十八卷佛經(jīng)都已經(jīng)抄完了。”
其實她并沒有抄完,不過加上謝策替她抄的那些就夠了。
想起昨夜,雪嫣低覆在眼前的睫毛細(xì)微動了動。
顧玉凝有些不信地看著她,“那么快?”
雪嫣沒有說話,只朝心月暗暗送去了眼神。
心月機(jī)靈,立刻會意,在一旁極為心疼的說:“二姑娘有所不知,四姑娘就是怕耽擱了,日夜的抄,好不容易才趕在伏祭前把佛經(jīng)都抄完了。”
顧玉凝聽心月這么說雖然是信了,卻任不打算就這么作罷。
她不放心地看著雪嫣,誰知道她得空了,會不會又借機(jī)出去見誰。
思來想去,顧玉凝道:“祭祀一事馬虎不得,佛經(jīng)雖然抄完了,每日三次焚香誦念也不能少了。”
心月聽了只覺得心中憤憤,二姑娘未免也太過分了些,她像只護(hù)著幼崽出頭的母雞,板正著臉道:“二姑娘。”
雪嫣在袖下拉住她的手,心月忍了忍沒再往下說。
雪嫣面不改色的朝顧玉凝含笑道:“阿姐說得有理,只是一日三次誦念,我擔(dān)心阿姐會太勞累,不過阿姐如此心誠,我倒也不好勸。”
顧玉凝見她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凝著臉道:“我說得是你。”
“我自然也愿意陪阿姐一起。”雪嫣說著垂下眸做思索,片刻仰起嫣然的笑臉,“不若將大姐,三姐和五妹也叫上,我們幾個小輩一起,才算真正誠心,祖母知道了必然欣慰。”
雪嫣轉(zhuǎn)頭看向顧韞,“阿兄也和我們一起吧,也算是為阿兄來年春闈能取得佳績祈愿,可惜二哥三哥沒回來。”
雪嫣有名有目的把所有人都拉了進(jìn)來。
顧玉凝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氣急咬牙,冷眸瞪她。
雪嫣一雙盈透的黑眸無辜輕彎,她不是軟柿子,也不會一而再的隨他們兄妹的意,被搓圓揉扁。
見顧玉凝被堵得說不出話,她還要再問上一句,“阿姐覺得如何?”
一日誦經(jīng)三次本就是顧玉凝用來規(guī)束雪嫣隨口說的,要是讓父親和祖母知道阿兄將功夫耽誤在這上面,只怕少不了要責(zé)怪她。
念及此,顧玉凝看向雪嫣的目光更是不善,冷笑道:“阿兄他忙于課業(yè),如何有時間。”
雪嫣也不糾纏,神情了然乖巧,點著頭抿出笑道:“那就只有我陪著阿姐了,哦,還有其他姐妹。”
“你!”顧玉凝看著她故作姿態(tài)的模樣,攥緊了手心,氣不打一處來。
顧玉凝身為大房嫡長女,又被老夫人捧在手心里,心性的確有幾分高傲,但大家閨秀應(yīng)有的端莊大方也同樣不落分毫。
可只要與雪嫣對上,她就鮮少有儀態(tài)好看的時候。
“好了。”
一直沒做聲的顧韞開口打破兩人劍拔弩張的氣氛,朝顧玉凝略帶斥責(zé)道:“我可沒聽說過伏祭還有這個規(guī)矩,你逗四妹做什么?”
逗?雪嫣垂著眼簾牽了抹笑在唇邊,顧玉凝可不見得是在逗她。
顧韞既然擺出了臺階,兩人也沒有不下的道理。
顧韞目光逡巡過兩個妹妹,雪嫣靜靜站著,恬然不言語,顧玉凝則抿著唇,下巴倨傲不滿地輕抬。
總算誰都沒有再抓著不放。
“我還有半日的空閑,不若帶你們出府去走走。”
顧玉凝皺著眉頭,不滿意兄長也要帶雪嫣一同去,剛動了動唇,還不等開口,雪嫣已經(jīng)先一步道:“這天實在太熱,阿兄也知道我怕曬,就不去了。”
雪嫣肌膚嬌嫩細(xì)膩,只在日頭下站了這么一會兒,白皙的臉頰就被曬的有些發(fā)紅,在照眼的光照下,雪肌映紅扎眼。
顧韞點頭,“也好。”
等雪嫣一走,顧玉凝就不滿的朝自己兄長瞪去,“阿兄,你方才干嘛幫著她!”
顧韞平心靜氣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絲無奈,“不是你先去招惹的么,我是在替你解圍。”
顧玉凝被噎了一下,跺著腳側(cè)過身不理他,她又不能說出自己這么做的原因,要不是顧雪嫣不知恥的和人私下往來,她才懶得管她!
顧韞知道顧玉凝自從雪嫣搬回到府上之后,心里就一直不是滋味,他當(dāng)初也一度不喜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
但她也是顧府的嫡女,卻因為他們兄妹被送在鄉(xiāng)下十多年,何其無辜。
顧韞正了容色對顧玉凝道:“你別忘了,她也是你的妹妹。”
顧玉凝一下轉(zhuǎn)回身,無比委屈,“阿兄還怕我欺負(fù)了她?我欺負(fù)得了嗎?我說得話她聽嗎?她方才那樣子你也看到了,又哪里當(dāng)我是姐姐了。”
“抄佛經(jīng)的事難道不是因為你?”面對顧玉凝的驕縱,顧韞語氣冷了幾分。
雪嫣素來是能免則免的性子,如果不是顧玉凝一再挑釁針對,她不會就這么當(dāng)眾起爭執(zhí)。
顧玉凝看他一味偏幫雪嫣說話,眼圈微微漲紅,終于忍不住惱怒的朝他喊,“你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她做錯!”
母親過世的早,顧韞性子雖冷,但一直以來都很疼妹妹,也從不對她說重話。
此刻看她這樣,顧韞愣神過后心里不由泛起悔意。
顧韞自責(zé)的放緩語氣問:“那你告訴阿兄,是怎么一回事,她做錯了什么?”
顧玉凝一時氣上心頭,險些就要脫口而出,好在她很快警醒過來。
顧玉凝緊抿住唇,她知道要是顧雪嫣和鎮(zhèn)北侯世子的事被捅破麻煩大了。
冷靜過后,她把話咽了下去,嘟囔道:“沒什么。”
顧韞神色頗為無奈,“好了,不提了。”
見顧玉凝還堵氣不吭聲,顧韞又道:“你上回不是說相中了一套首飾,阿兄帶你去買。”
聽到兄長說了好話,顧玉凝這才半推半就的跟著去了。
*
炎熱的天氣一直等到了傍晚時分,云霞將日頭遮去,才讓人覺得舒服了點。
雪嫣早早的沐浴后,坐在窗子口乘涼,手里拿著團(tuán)扇輕搖,攜夜風(fēng)一同拂掃發(fā)絲,帶著花露和胰子的清香,倒也舒適。
她隔著窗子看到心月手捧著什么,正朝屋子走來,等人一進(jìn)來便問:“拿什么來了?”
心月笑著走上前,雪嫣看清了木匣里的東西——一盤荔枝,底下還鋪著一層冰,冰鎮(zhèn)著,冒著寒氣的冰塊在這悶熱的夏夜里,光是瞧著都讓人覺得清涼,口舌生津。
不等雪嫣問,心月已經(jīng)先說:“姑娘趁著冰還未化,快吃。”
雪嫣捻起一顆冰冰涼涼的荔枝,驚訝問道:“這是哪來的?”
顧府上各房的用度都是有限制的,就連老夫人屋里也不能整日都上冰。
到雪嫣一輩的小輩們,只有夜里入睡時才能在房里擺上些碎冰子解暑。
能奢侈的拿那么些冰來冰著一盤荔枝,實在稀奇,而且運輸不便,新鮮的荔枝更是稀罕物。
雪嫣看著荔枝上晶瑩的水珠,睜圓的眼眸里疑惑極了。
心月猶猶豫豫的含糊了一下,就這一下讓雪嫣有了猜測,手里的荔枝忽然就變得像是什么危險的東西。
貝齒在唇上輕咬了咬,“……是世子送來的?”
心月點頭,“青墨說這是世子命人一路快馬加鞭送來京中的,送到時,梗上的葉都還在,又一刻不停的送來給姑娘。”
世子先是為姑娘抄佛經(jīng),又是大費周折的送來這個,要不是心月知道所有原委,也會認(rèn)為世子是對姑娘情根深種。
雪嫣心里一緊。
昨夜她明明是做了再確定不過的打算,想要去和謝策說清楚,可是她卻又一次沉淪迷亂,自欺欺人的把謝策當(dāng)成時安。
如今的境況,已經(jīng)讓她進(jìn)退兩難。
明明不看到他時,自己就可以保持理智,但只要相見,她就不受控制的貪戀不舍這虛假的甜蜜,一次又一次。
她只會越來越深陷,無法抽身。
雪嫣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臉也微微發(fā)白。
既然做不到當(dāng)面說明,那她干脆書信一封,想必謝策看到也能明白。
“你去幫我取紙筆來。”
心月手里還端著荔枝,“那這些……”
雪嫣指尖揪住一片裙擺,看著那一盆荔枝,碗底的冰漸漸溶成水,她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撇開別的,單說謝策做的這些,她若說沒有一點觸動,那是假的,可她怕極了這種觸動。
他們之間只是一場互相慰藉的夢,就該是這么簡簡單單才對。
雪嫣鴉羽掩下,仿佛也阻擋了紛亂如麻的心緒,“你吃了吧,別浪費了。”
心月哪敢吃這稀罕物,正擺手,屋外響起林素蘭問話下人的聲音,“姑娘呢?”
丫鬟恭敬道:“回夫人,姑娘在屋內(nèi)。”
雪嫣心里咯噔一下,和心月面面相覷,又一齊望向那盤荔枝變了臉色。
要是讓母親瞧見就解釋不清了,雪嫣慌亂之下壓著聲音道:“快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