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京兆府。
謝策正坐于案后梳理遞交上來的案卷,八月正是炎熱的時候,他一身官服挺整,矜然清雅,與這燥熱的天氣格格不入。
青墨候在外頭,夫人又派人來催了一次,可世子最不喜的就是辦公時被瑣事打攪,他只能在外頭看著,好不容易等謝策合上案卷,才大步走了進(jìn)去。
謝策身體向后靠去,閉著眼假寐,薄唇輕動,“何事?”
青墨低頭拱手道:“回世子,是夫人來請,說是給您燉了湯,等您回去喝。”
他抬頭,果不其然看見世子皺起了眉心。
自從大公子過世后,夫人便大病一場,得了臆癥。
多數(shù)時候夫人都是清醒的,與尋常沒有兩樣,可一旦發(fā)作,就會以為大公子還活著,甚至把世子當(dāng)作是大公子。
就像今日這樣,給世子燉大公子最愛喝的湯,不停的他催回去。
謝策仍閉著眼,曲起的指節(jié)沒有節(jié)奏的敲在桌案上,片刻才睜開漆黑如墨的雙眸,起身面無表情地走出去。
鎮(zhèn)北侯府,貼身伺候呂氏的婢子容慧早已等在了照壁下巴望著。
謝策翻身下馬,扔了韁繩往府中走,容慧碎步急走上前,“世子回來了,夫人正等您過去。”
謝策目不斜視往錦容院的方向走,“母親的藥停了多久。”
謝策在京兆府當(dāng)官多年,審人查案多了,開口便讓人覺得被一股無形的壓迫籠罩。
容慧不敢隱瞞,低聲道:“早前夫人覺得身子已經(jīng)大好,便將藥停了。”她窺著謝策的神色,繼續(xù)道:“原是都好好的,可今日廚房送了四鰓鱸魚,夫人念起大公子往日最愛吃這個,一時傷心才又……”
容慧看謝策冷了眸色,心也跟著打怵,“這會兒三姑娘正陪著,夫人眼下受不得刺激,世子千萬要包容。”
錦容院的下人見謝策來了,匆忙就要去通傳,謝策擺手制止,徑直走進(jìn)院里。
他跨進(jìn)門檻,朝低垂著眼坐在桌邊的呂氏道:“母親。”
呂氏抬起眼,一張柔美的鵝蛋臉,嫻靜素雅的氣質(zhì)絲毫看不出是近四十的年歲,坐在她身旁的則是謝策和謝珩兩兄弟嫡親的妹妹,謝語柔。
謝策又道了聲:“小妹。”
呂氏看到謝策回來神色一喜,起身拉著他往桌邊走,“時安終于回來了,一定是餓壞吧,母親讓人做了你愛吃菜,快坐下。”說著又對身旁的女兒道:“還不叫大哥。”
謝語柔忐忑不定的朝謝策看去,母親又將二哥認(rèn)作了大哥,二哥心里必然不好受。
可知道現(xiàn)在母親受不得刺激,謝語柔只得含糊的叫了聲,“大哥。”
謝策掀了衣袍坐下,意味不明的看著不斷往他碗中夾菜的呂氏,忽而自嘲一笑,“母親,我和大哥就那么像么?”
所以,一個兩個都拿他當(dāng)謝珩。
呂氏拿著筷子的手一頓,抬眸茫然看著面前自己的兒子。
謝語柔一驚,探身過去抓住謝策的衣袖,用極細(xì)微的聲音道:“二哥……”
容慧在旁更是心急萬分,“世子。”
謝策沉涼的一記眼風(fēng)掃去,容慧立刻噤了聲,來回看著兩人干著急。
呂氏看了他一會兒,抿嘴笑出了聲,繼續(xù)給謝策夾菜,“什么大哥,你是說你二弟吧。”
謝策勾了勾唇,原來也不是全然把他這個兒子忘了,他又問:“那母親可記得二弟愛吃什么菜。”
他漫不經(jīng)心的拿筷子撥了撥碗里的魚肉,母親只會記得大哥愛吃這四鰓鱸魚,卻從不會記得他最厭惡吃的就是魚。
呂氏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前言不搭后語的絮絮說著:“你幼時身子就不好,你說你好好的為什么非要去戰(zhàn)場……”
呂氏臉上露出哀痛的神色,轉(zhuǎn)眼又突兀笑起來,“等你回來,母親就替你把和臨陽郡主的婚事張羅了。”
謝語柔已經(jīng)紅了眼睛。
謝策表情微動,母親要是知道大哥一意孤行,請命上戰(zhàn)場立軍功,就是為了擺脫這門親事,可會后悔當(dāng)初的決定。
謝策端起碗安靜的把飯吃下,起身道:“母親早些休息,兒子先走了。”
呂氏慈愛地拍了拍他遠(yuǎn)高出自己的肩頭,“你也早點(diǎn)休息。”
“照顧好母親。”謝策對謝語柔說完,掃了容慧一眼,“你跟我出來。”
容慧緊跟出去。
謝策漠然道:“看在你伺候母親多年的份上,今日就罷了,若是再讓母親的藥斷了,你也不必再留在侯府。”
容慧大驚,誠惶誠恐的彎下腰,“奴婢省得。”
看著謝策闊步離開的背影,容慧捏著袖子擦了把額頭的汗,大公子性子寬厚,二公子卻殺伐決斷。
說句大逆不道的,二公子其實(shí)比大公子更能撐起侯府。
*
雪嫣一連幾日都在佛堂陪著老夫人抄佛經(jīng),早晨過去,一直到晌午才有的歇息,小憩一個時辰還要再去。
趁著歇息的一小會兒功夫,雪嫣愜意的側(cè)身躺在軟榻上,綠枝替她揉著酸軟的手臂。
雪嫣舒適的瞇起眼睛,捏到正酸的地方,她蹙緊細(xì)柔的眉心,從檀口中溢出輕吟,綠枝一個女子聽著那婉轉(zhuǎn)的一聲,耳根子都泛了紅。
心月推了門從外面進(jìn)來,她對綠枝道:“你先下去吧。”
綠枝起身應(yīng)是,關(guān)上門,心月走到雪嫣身側(cè),壓著聲音說:“姑娘,青墨送了口信來,世子邀你去一見。”
雪嫣半瞇的眼睫毛輕輕一顫,幾番猶豫后才抿動唇瓣道:“你就去回說,我要替祖母抄經(jīng),出不去。”
心月見她說完就閉上眼,轉(zhuǎn)過身面朝向里側(cè),看這樣子是真的不打算去見,便出去回話。
顧府一處不起眼的僻靜處,青墨身輕如燕蹲在高高的墻頭,往下看著心月,“抄經(jīng)?”
心月點(diǎn)頭解釋道:“月末我家姑娘要隨著一起去鄉(xiāng)下祭祀,如今日日在佛堂抄經(jīng)。”
青墨苦惱地?fù)狭藫项^,正發(fā)愁沒請到人,回去世子會不會磨礪自己,心月已經(jīng)朝他揮手趕人,“你快走吧,回頭讓人看見。”
青墨不死心地問:“那何時能抄好。”
心月沒好氣道:“這我哪說得準(zhǔn),我們姑娘沒日沒夜地抄,手都快斷了。”
青墨只得從墻頭躍下,朝候在長街那頭的馬車走去。
他走到馬車旁,隔著窗子如實(shí)把事情說了。
片刻,謝策清清冷冷的聲音才傳來,“知道了。”
青墨此時還沒將這事放在心上,直到連著三回都沒請到人,眼看著世子一次比一次沉了臉色,他心里開始替顧姑娘擔(dān)心。
“什么經(jīng)文,用得著她花大半月去抄。”謝策將手里的案卷疊攏扔到一旁,嘴角勾著弧度,眼里寡涼的不見半點(diǎn)笑意,“只怕抄經(jīng)是假,躲我才是真。”
那日忽然推開他,那雙水眸之下藏著的抗拒,當(dāng)真以為他看不出么。
青墨惴惴的替雪嫣辯解:“心月說是顧老夫人的意思,四姑娘想必也是不能違背。”
謝策對青墨的說辭不置可否,他抬手,漫不經(jīng)心的從桌案上的卷宗里翻出一冊,“是與不是,去看看就知道了。”
青墨不解世子的意思。
謝策已經(jīng)拿了卷宗,起身從他身側(cè)走過。
青墨連忙追上去,就聽謝策清冷的聲音飄來,“去顧府。”
*
謝策與謝珩相似的臉,兩人身體里相通的血脈,于雪嫣來說就像是一株鮮艷蠱惑卻帶著劇毒的阿芙蓉,想要戒掉談何容易。
她讓心月去拒了青墨,自己卻在這里思緒紛亂,一個時辰過去,一頁經(jīng)文都沒有抄完。
心月神色匆匆地進(jìn)來,雪嫣思緒回籠,勉強(qiáng)收拾了情緒問:“怎么急急忙忙的。”
心月面色緊張,屈膝跪到案側(cè),貼近雪嫣的耳畔低聲說:“世子來了。”
雪嫣提筆的手指略微蜷緊,牙齒在舌尖輕咬了一下,感覺到一絲細(xì)微的痛才放松了問:“他怎么會來的?”
顧家即與侯府攀不上交情,而父親任職太常寺,雖為寺卿,可那是個出了名的清水衙門,不僅清還冷。
謝策是京兆府尹,更沒有職要上的往來,他忽然過來,能有什么原因。
想到自己幾次推諉不見,雪嫣不由得心下惴惴。
她思忖著垂下眸,世子應(yīng)當(dāng)也是不想讓旁人知道自己與他的關(guān)系,想來不會是因?yàn)樗?br />
起碼不會這么明目張膽。
心月?lián)u搖頭,“我問了門房,他也不清楚,只說是有什么案子要請老爺相協(xié)。”
案子?雪嫣眉心擰起,與京兆府查案扯上關(guān)系,可算不得什么好事,不過謝策親自上門,說辭也客氣,應(yīng)是不打緊。
“我們不管。”既然沒有尋到她頭上,她便只做不知。
雪嫣讓自己靜下心來抄經(jīng),可一字一停,效率竟比之前還差。
雪嫣懊惱的蹙緊眉心,小幅度搖搖頭,無比認(rèn)真地自己對自己說:“他是謝策,不是時安,顧雪嫣,你不可以再自欺欺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