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夏日炎烈,湖面蒸騰著氤氳的水汽。
只一艘雕鏤精妙的畫舫慢悠悠行在湖中心,溫?zé)岬娘L(fēng)撩動著懸掛在窗欞處的薄紗,絲絲縷縷地吹入艙房。
冰鑒內(nèi)的冰塊難擋這不斷驅(qū)入的熱意,已經(jīng)化去大半,只剩幾塊碎冰子飄在水里。
雪嫣躺在帳幔半遮的貴妃榻上,輕薄的對襟衫子領(lǐng)口微敞,雪膩無瑕的肌膚上沁著一層被熱出的細(xì)密薄汗,幾縷發(fā)絲貼在脖頸鎖骨之上,纖細(xì)的手臂半曲起,手背遮在眼上,靜靜沉沉地陷在睡夢中。
似乎是夢境開始變得不安穩(wěn),雪嫣輾轉(zhuǎn)著,裙擺自榻邊墜跌委地,胸口急促起伏,指尖輕蜷想要抓住什么,唇瓣翕動,逸出含糊不清的夢囈——
“不要走。”
雪嫣緊緊揪著面前男子的衣袖不肯放,她知道只要一松手,他就再也回不來了。
她任性的重復(fù)說:“我不許你去。”
男子縱容著雪嫣攥皺自己的衣袍,清潤帶笑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雪嫣這是舍不我了?”
他愛憐地輕撫過雪嫣的臉頰,珍而重的承諾,“等我回來,便去府上向你提親。”
雪嫣拼命搖頭,不是的,你不可以去!去了你就再也回不來了!
然而她卻一個(gè)字也無法說出口,只能緊緊握著他的手掌,淚落如珠。
“不要走。”
“不要走。”
一聲聲凄楚的央求讓人心肝顫痛。
“雪嫣,等我,等我回來娶你。”
他的目光是那么堅(jiān)定,雪嫣看著他視線逐漸變得恍惚,真的會回來嗎?
“雪嫣,等我。”
……
紗幔被一只白皙骨節(jié)分明的手挑開,隨著身下的軟墊一沉,一道淺淡的笑意落入雪嫣耳中。
“倒是好睡。”
夢境快速分裂稀碎。
雪嫣恍惚醒來,移開遮在眼上的手,刺眼的光亮讓她無數(shù)次的顫動睫毛,才終于慢慢睜開雙眸,眼下還有未干的淚。
她眸光渙散,愣愣看著坐在身側(cè)的男人,雋美無匹的臉與夢中之人重疊。
雪嫣忽然坐起身,手臂如藤蔓勾纏住他的脖頸,身子撞進(jìn)他懷里喃喃低語,“你回來了。”
謝策從善如流地?cái)堊∷难唤?jīng)心地?fù)崤粗浇恰班拧绷寺暋?br />
氣息拂過耳畔,忽輕忽重的揉捏讓意識迷離的雪嫣恍過神來,面上沉浸的幸福頃刻破碎,一雙蘊(yùn)水的眸子變得清醒無比。
雪嫣用力闔眼將痛楚深藏,無聲吐了口氣,柔聲道:“世子。”
她掌心抵在謝策肩頭,小幅度地推他,“我身上都是汗。”
嗓音再軟,可那份依戀的喜悅卻是裝不出來的。
謝策鳳眸輕瞇,長指扣住她的下頜,迫使雪嫣看著自己。
脆弱的雪頸微仰,巴掌大的小臉精巧絕美,薄薄的淚漬干在細(xì)膩如瓷的肌膚上,我見猶憐。
謝策唇畔含著笑,不緊不慢地問:“是誰撲到我身上的。”
謝策眼睛生得極為好看,靜默時(shí)似夜色濃稠的蒼穹,幽邃冷峻,輕笑起來卻蜜意黏纏,仿佛含了多深的柔情,輕易就能讓人溺斃在其中。
雪嫣卻清楚,他這份柔情并不是對她,只是對她這張臉。
謝策喜歡的是她足夠有自知之明,以及她的柔順和楚楚可人的溫婉。
她也清楚一旦自己不是這個(gè)樣子,他所有的柔情都會在頃刻間,毫不猶豫的收回。
以往她所有的言語作態(tài),全部都是按照謝策的喜歡而來,她自欺欺人的沉溺在這假意的溫情之中,可此刻心口卻悶堵的喘不過氣。
因?yàn)槟莻€(gè)夢,她無法再與他呆在一處,甚至不愿去看他的臉。
雪嫣故意將弱骨的嬌軀倚回他身上,下頜還被他骨節(jié)名分明的手指捏著,凝脂的脖頸牽出纖弱易折的弧度。
雪嫣濕潤的眼眸望著謝策,邀寵似得在他懷里輕輕蹭,“世子去了那么久,把我一人扔在這兒……明明說好是陪我游湖……”
舉止輕媚的姿態(tài),讓謝策好看的眉心輕斂,他捏在雪嫣下巴上的手施力往后一送,把她軟的沒有骨頭的身子推遠(yuǎn)。
“所以是怨我冷落你了?”謝策漫不經(jīng)地問,眼梢慵懶抬起,所剩不多的笑意淺淡浮在眸中。
雪嫣低垂的視線里滑過一絲輕松,她提起腰屈膝坐在榻上,咬著唇瓣輕聲道:“不是的……”
謝策對著她這副模樣,耐心漸失,撣了撣衣袍起身,居高臨下看著她,“也不早了,我命人送你回去。”
雪嫣聞言,挺直的腰往下松了去,抬眸卻見謝策正眸色難辨地看著自己。
雪嫣動作停住,半沉不沉的腰枝吃力地挺著,“……世子。”
謝策漠然抬手,從她發(fā)上取下了一根發(fā)簪。
雪嫣看著被他把玩在手中的簪子,心頭一緊,倉皇去摸自己空落落的發(fā)髻,急切道:“還請世子把簪子還我。”
謝策低眸,似笑非笑的端看著手里的簪子,“這樣式太俗氣,不適合你。”
雪嫣攥緊手心,一眼不錯(cuò)地盯著簪子,努力笑道:“我下回不帶就是了。”
謝策輕點(diǎn)下頜,看著雪嫣,“如此就扔了罷,我再送你新的。”
他作勢要往窗子外拋,雪嫣幾乎是撲過去抱住了他的手臂,“別。”
手臂被一團(tuán)豐盈的柔軟裹挾住,謝策視線隨著落下,眸光變得有點(diǎn)冷,“舍不得?”
雪嫣不敢讓他看出自己的異樣,只緊緊抱著他的手臂,生怕他又要扔,“這是我笄禮時(shí)的簪子,意義不同。”她說著聲音不受控的帶了些極細(xì)微的顫意,“不能扔的……”
她用細(xì)軟的手指一根根把謝策的指頭勾起,拿走簪子緊緊握在手心,好像那就是她最重要的珍寶。
謝策眉眼冷漠地看著她做完一切,不帶情緒地說:“那么喜歡,就留著罷。”
他收回尚帶著少女體溫的手,轉(zhuǎn)身走出艙房。
雪嫣捏著簪子的手里滿是津津的汗意,聽見謝策在外面吩咐靠岸,整個(gè)人才似瀉了力般,失態(tài)癱坐在榻上,晶瑩的雙眸再難遏制的紅了一圈。
青墨一頭霧水跟在謝策身后,怎么世子才進(jìn)去一會兒就出來了?
這就要靠岸,那剛才世子又何必著急把楚二公子送下船。
青墨摸不著頭腦,多嘴問了句:“世子,這會兒就靠岸了嗎?”
等了片刻沒有聲音,青墨窺向謝策。
就看見謝策唇畔含著莫測的笑。
世子斯文雋逸,端的是謝庭蘭玉,驚才絕艷的翩翩公子,可若真要以為他是什么好相與的性子,那就大錯(cuò)特錯(cuò)了。
謝策目光遠(yuǎn)睇著湖面,緩緩道:“我的話你是聽不懂?”
青墨登時(shí)一個(gè)激靈,世子已經(jīng)鮮少有像這樣情緒外露的時(shí)候,他哪還敢多嘴:“屬下這就讓船夫靠岸。”
*
畫舫停靠在岸邊,雪嫣透過窗子看到謝策英挺的身影走下船,自顧上了馬車,才自己從艙房出來。
早已等在渡口的心月看見雪嫣急忙跑上前去,她方才就見世子神色冷峻,以往總會提上一句——讓她伺候好姑娘,這回卻連眼風(fēng)都沒有落一下。
“姑娘。”心月上前去摻雪嫣,雪嫣擺手避開她,快步走下船上了馬車。
心月緊跟著上去,雪嫣縮坐在角落緊抱著自己,將臉埋在肘彎里,就像一只受了傷的小鳥用翅膀把自己藏起來,把脆弱藏起來……可越是如此,越是讓人心疼。
心月看得心急又不舍,過去攬著她纖薄的肩頭問,“姑娘,這是出什么事了?”
雪嫣搖頭,呼吸短促,拼命壓抑著哭腔。
心月越發(fā)著急,莫不是與世子鬧了不快,可姑娘又不肯說。
心月還想開口問,看到雪嫣緊攥在手里,露著一抹紅艷的瑪瑙發(fā)簪,她立時(shí)就不說話了。
這發(fā)簪是大公子送給姑娘的。
心月只能默默輕拍著雪嫣的肩頭,心里也跟著發(fā)悶發(fā)痛,姑娘又這是何苦,大公子已經(jīng)去了兩年了……
她苦澀地咬住唇,若是姑娘真的能忘了大公子,又怎么會甘愿這么沒名沒份的與世子好著。
當(dāng)年大公子戰(zhàn)死的消息傳到京中,姑娘悲慟絕望之下一病不起,她幾度以為姑娘就要撐不下去,夫人甚至將她送去了廟里。
在廟里的日子,姑娘就像在等死,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直到還未被授世子的二公子陪同謝夫人來上香祈福,初見到那張與大公子有八、九成相像的臉,連她都險(xiǎn)些以為是大公子復(fù)活回來了。
但細(xì)看之下就會發(fā)現(xiàn)兩人的差別,大公子如松柏清雅溫潤,是真正的公子如玉,而世子則清冷寡情,雖然眼里總含著笑,可你會發(fā)現(xiàn),那笑根本未至眼底。
姑娘思念大公子郁積成疾,世子的出現(xiàn)就像是溺斃之人抓到救命稻草,明知那根本不是大公子,但只要日日看到他的臉也是好的,這才會有了今日的局面。
“心月……”
雪嫣從肘彎處仰起臉,喃喃輕喚。
心月萬分心疼道:“奴婢在呢。”
雪嫣扭身抱住她,淚珠順著瑩白的面頰淌落,“時(shí)安會不會怪我。”
她閉緊眼,纖細(xì)的羽睫輕顫,低啞的嗓音里是無止盡的凄楚,“可我真的好想他。”
明知謝策不是他,明知兩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她還是罔顧禮教,麻痹自己,近乎背倫的接近謝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