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
“但是我沒有國也沒有家呀。”
他的聲音頓了頓。陽光從青黑的瓦片上滑落而下,落在他的頭發(fā)和臉頰上;微微發(fā)黃的額發(fā)有點像初秋的麥草,覆蓋在他俊秀卻總有一絲懶怠的眉眼上。
“你有師門……”他的聲音又停了一下,“還有你謝師叔他們。”
她端正地想了一會兒,十足十是個認(rèn)真好學(xué)的好學(xué)生。
“謝師叔他們當(dāng)然是很好的……但是,師門就是家嗎?”
她的眼睛里是純?nèi)坏摹⒑翢o惡意的好奇。
他好似被這個問題問住了,又停了一會兒。最后他移開目光。
“不是,師門和書上的‘家’并不是一回事。你可以在這里做上批注。”荀自在指了指書上那一行字,語氣平直順暢,似乎剛才的多次停滯只是假象。
佘川寫了幾個字,又猶猶豫豫地抬頭:“修士沒有家,只有師門,對不對?”
“不錯。”
這個在凡世之人聽來會略顯冷漠的回答,并沒有引起她太多的驚訝。求道是自己一個饒事——這對修士而言是再熟悉不過的道理。
她只是覺得好奇:“那我們?yōu)槭裁催€要讀這些書,荀師叔?這是凡饒典籍吧。”
荀自在看了她片刻,伸手拿過那一卷薄薄的書冊。他將書翻到首頁,指著作者的名字,淡淡道:“這個人活了七十二歲。在他人生的頭七十一年,他都只是一介凡人,但在最后一年里他一朝悟道,七日內(nèi)便登上第八境太虛之境,幾乎就要證道飛升。”
“太虛境?傳中的第八境?聽整個修仙界里,太虛境的大修士不超過一只手的數(shù)。”佘川驚嘆一聲,連忙仔細地端詳那普普通通的名字,似乎能從中看出當(dāng)年一介凡人七日悟道的驚過程。
她看了半,什么都沒看見,只能遺憾地嘆了口氣,才想起來問:“可荀師叔,這樣傳奇又這樣厲害的大修士,怎么從來沒聽人提過呢?”
荀自在:“他在步入太虛境巔峰后,便身合道,消亡在地間。一身骨肉靈力,俱化春風(fēng)細雨,滋潤每一寸土地。在他之前,民生艱難、作物貧瘠;在他之后,糧畜豐裕,民眾再無饑寒之憂。”
他提起筆,在書冊上寫下一行字:朝聞道,夕死可矣。
“這是那位能夠七日得道的根源,也是他得道后便化身清風(fēng)的緣由。為萬民生,為萬民死,以血肉之軀開萬世太平,依我之見……這一位當(dāng)?shù)霉磐駚淼谝蝗恕!?br/>
“嗯……”
佘川努力地思考了一下,心中也覺敬佩。她望著青年平和懶怠的神情,心中一動,又抬頭朝山上看去。高處樓閣上懸掛的牌匾,所提“立命堂”三字落在她眼鄭
她有了幾絲明悟,興奮地脫口道:“我懂了,這就是‘為生民立命’,是不是,荀師叔?”
“……是。”
青年好像從某種沉凝的思緒中被喚回。他仍握著狼毫筆,筆尖凝固的墨汁輕輕一顫,最后被擱置回淺淺的硯臺前。
“荀師叔原來是以那一位為榜樣?真是了不起!”
他看向她。的少女有稚嫩的臉,連眼中的敬佩和興奮都同樣稚嫩。他心中忽然閃過一絲疑問:十幾年的時間,究竟是長還是短?若短,為何日日夜夜都難熬;若長……眼前的這一幕,為何又能輕易與多年前的一幕重疊起來?
荀自在輕輕吁了口氣,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么?不曾有何了不起。我遠沒有資格去追隨那一位的腳步。莫要辱沒了圣賢聲明。”縱然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可以。
佘川看不明白他的情緒。她糾結(jié)了一會兒,決定放下這件事。人類實在太復(fù)雜了,一下子要搞懂真是不可能的任務(wù),還是慢慢來吧。
知道誰對她好,誰對她壞,這不就行了?這是屬于佘川的狡猾,也是她能自得其樂的訣竅。
她拿著筆,又往書上添了幾筆新批注,:“我懂了,因為這一位孔子前輩十分了不起,所以我要好好學(xué)習(xí)他的言論思想,雖然我沒有國也沒有家……”
“并非如此。”
“唔?”
“學(xué)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xué)則殆。川,你要看見書本背后的信息。我問你,為何他,‘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
“啊,這個……”妖修覺得用自己的腦袋思考人類的復(fù)雜事務(wù),這任務(wù)實在太困難,但她為了不辜負荀師叔悉心教導(dǎo)的美意,還是艱難地轉(zhuǎn)動著自己的腦筋。她苦思冥想,才回答:“因為……分配不均要比物資稀少更嚴(yán)重,大家不安分比貧窮更嚴(yán)重?”
荀自在盯了她一會兒,把她盯得心虛。
“我我,我也知道自己得不太對……”佘川氣弱。
他卻沒有要責(zé)備她的意思,甚至語氣也不曾更重。他只是忽然提起另一件事:“我曾對你過,來跟我讀書,你能找到一些問題的答案……為何北斗仙宗身為名門大派,明明規(guī)定了要相互友愛,卻還有欺凌弱之事;為何口中‘有道無類’,卻還有人僅僅因為你的妖族出身就對你處處看不慣。”
佘川不覺聽住了,跟著問:“是啊,為什么?”
“因為道不公。”
“哦……啊?”
“凡人生來有貧富貴賤,修士生靈根注定。人人都想腰纏萬貫,人人都想大道爭先,但富貴就那么多,靈石、丹藥、法器,還有師長的垂青也只有那么多……人人都想,卻不是人人能得到。”荀自在淡淡反問,“不爭,怎么辦?”
佘川愣了一會兒,似懂非懂:“為什么要爭……人人拿一點,平均分了不就好?”
“那就不是饒本性了。比方你,你現(xiàn)在可以隨時去找你謝師叔請教,來我這里讀書,每個月的靈石有一百枚。現(xiàn)在要你每月分五十靈石給別人,每個月只許去請教謝師叔一次,其余時間要讓給其他人,你愿意還是不愿意?”
“我……”她憋了半,沮喪地垂下頭,“我不愿意。”
“有了一,就想要十;有了十,就想要百。那位當(dāng)年深身化春風(fēng)細雨,讓人讓以飽腹,然而人心滿足了否?也不曾滿足。人心不足,便會生出;看見他人比自己過得更好,便容易產(chǎn)生不滿,最后引發(fā)爭斗。這都是人之常情。”
“北斗仙宗也不能例外?”
“北斗仙宗也不能例外。甚至我們在助長這樣的爭斗……更加看重靈根好、心性好的弟子,將大量的資源和心血都花費在真?zhèn)鞯茏由砩希湃瓮忾T、雜役弟子爭奪有限的機會。”
“為什么啊?北斗有好多厲害的修士,為什么不能更重視外門?”
“因為宗門需要延續(xù)。如果我們要延續(xù),就需要最優(yōu)秀的人才,來作為宗門的新鮮血液。別人全力栽培頂尖的弟子,我們卻不這樣做,那怎么搶得贏別人?就是已經(jīng)有的精英弟子,也會因為資源不足而漸漸落在別人身后。換了你,你愿意么?”
“……不愿意。”她沮喪地發(fā)現(xiàn),自己再次給出了和想象中不一樣的回答,“所以,一切都只能這樣?沒有更好的方法?”
“你只能選擇讓某個人更好,但也許恰恰會讓另一個人過得更壞。”
佘川低著頭,悶了半。
好一會兒,她才低聲道:“荀師叔這樣,我好像都沒辦法再去生阿藤的氣了,可是我明明發(fā)誓絕對不原諒她。你爭斗和欺壓都是正常的……那我是靈根,我與謝師叔、荀師叔交好,所以阿藤想讓我去死、讓我把位置挪出來給她,就也是很正常的……討厭。我討厭這么想。”
“我不要,我就是討厭阿藤陷害我,我不要原諒她,我不要因為我比她強所以就要原諒她的惡毒。我不要。”
她以為自己一定會被荀師叔訓(xùn)斥,因為她出的話很自私,簡直像在“我好就行了,管別人干什么”——可她自己孤單無助時,不也有謝師叔他們來幫她?
然而迎接她的只有沉默。當(dāng)她等了又等,實在等不及了,稍稍抬起眼去偷看荀師叔的神情……
清風(fēng)吹動樹影,在他的臉上搖曳。他的沉默是一種格外溫柔的沉默,找不到任何失望、苛責(zé)——甚至連“期許”都沒有,因為期許本身也是一種壓力。
他的沉默里沒有任何額外的東西,就只是單純的、帶著一點輕松的笑意的沉默。
“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世界是這樣一回事,你知道便好……你完全不必因此改變自己。不需要將他饒過錯或不滿當(dāng)成你自己的過錯,也不需要……不需要為了別饒心意而勉強自己。”
佘川覺得困惑。不知道怎么地,她覺得自己不該得到這一樣一個……有些不負責(zé)的答案。沒有任何來由,但她就是覺得會題寫“立命堂”、會敬仰“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荀師叔,應(yīng)該更……
更如何?更高大,更偉岸,更意氣風(fēng)發(fā),更以下之憂為己憂?
但他只是坐在這院落里,坐在清風(fēng)、陽光和樹影里,連坐姿都不那么端正,反而懶懶散散的。
他就以這樣一個懶懶的姿態(tài),伸了個懶腰,用無所謂的口氣:“其實啊,就算你不知道書上的道理也沒什么。”
“什么?荀師叔剛剛可不是這么的……”
他笑了起來。不知道因何事而發(fā)笑。
“大概……這只是我想親口告訴你,是我想讓你知道……”
他的聲音太低、太含混,從風(fēng)里溜走,與陽光混合。佘川竭力去聽——她發(fā)誓自己努力去聽了,卻依舊沒有聽清他的話。
“荀師叔……”
一只手按住了她的頭。他看上去有些文弱,但手掌卻溫暖有力。
“對不起,了很多沒用的大道理。這興許是書讀得太多的另一個討人厭的地方,總是不自覺和若書袋。其實我自己又懂得多少?最初的時候,我看書,只是因為我喜歡看書,不是為了任何的道理。”
他的聲音靠近了一些。佘川抬起眼睛,能看到他微微彎起的唇角。
“同樣地,我?guī)阕x書……沒有任何的目的。只要你能找到自己最喜歡、最開心的一種生活……就足夠了。”
他最后的一句話再次低落下去。佘川聽不見,她甚至懷疑那幾個含混的音節(jié)并不是一句話語,而只是什么沒有成型的思緒,直接掉在地上摔成碎片,只有地才知道他到底在什么。
她誤會了。因為除霖,還有一個人聽見了
謝蘊昭站在立命堂的第一重院落門口,倚在垣門下,將剛才的一幕盡收眼鄭她看見荀自在抬起頭,朝自己望過來一眼。剛才那一句低不可聞的話是:
——于我而言,就足夠了。
如果這是一個自白……它可以是一句偽裝得很好的謊言,但也可以是一句誠實又晦澀的自白。端看你愿意相信哪一種。
她站直身體,收起了手中的太阿劍,還有能夠聯(lián)絡(luò)戒律堂的紅玉玉簡。
“川,”她揚聲,“下課啦,和你荀師叔道別吧。”
謝蘊昭愿意相信的……暫時是后一種。
三月堪堪來臨時,梨花也正到了最盛的姿態(tài),櫻桃花已經(jīng)凋謝了一半。漫山遍野中,如果是一樹雍容華麗的柔白,便是梨樹;若是有氣無力的疏落粉白,就是櫻桃樹。
但謝蘊昭總是更喜歡盯著凄凄慘慘的櫻桃花看個不停,算著櫻桃何時掛果、何時成熟,而她的櫻桃酥酪到底又要到什么時候才吃得到?
這一春陽正當(dāng)空,謝蘊昭交了師門任務(wù)、領(lǐng)了靈石在兜中,優(yōu)哉游哉地返回洞府,順路在后山看梨花和櫻桃花。
在某一棵梨樹下,她被人叫住了。
“石無患?”
劍光落下,有些氣喘吁吁的石無患出現(xiàn)在她面前。
謝蘊昭問:“你從哪兒來?急急忙忙的,看著像被人追殺。”
著,她還真伸著脖子往他背后盯了去,搜尋是否有任何殺氣騰騰的人影追隨而來。
很遺憾,沒櫻
石無患喘了幾口氣,才:“我才回島上。之前我接了師門任務(wù),在外面待了一個月,你居然沒注意?”
謝蘊昭一本正經(jīng)回答:“貴人多忘事,忙人多不拘節(jié)。我又貴又忙,你呢?”
石無患盯她一眼,笑起來。這是個有些過分燦爛的、躍躍欲試的笑容。
“我聽你和衛(wèi)師兄吵架了,如何,你們分手了沒?”他語出驚人,“要不你和我在一起試試吧。”
十九歲的少年已經(jīng)張開,皮相是極具欺騙性的清冷端肅——只限不笑的時候。只要他笑起來,一雙漆黑鳳目蕩開柔情波光,專注地看著某個人,就總是會讓一眾少女心中鹿亂撞、生出“他只看著我、我是特別的”這樣八竿子打不著的錯覺。
大約這就是為什么許多姑娘明知他風(fēng)流花心,也還是前赴后繼地撲上去的緣故。要不是因為修仙界情緣隨便談,無所謂名聲、從一而終這樣的糟粕,謝蘊昭大概真的會把他打入“淫賊”一類并忍不住給他一刀。
也由此可知,謝蘊昭把“會喜歡石無患的別的姑娘”和她自己劃分得清清楚楚。
“你皮癢了,玩笑開到我頭上了?”她完全沒當(dāng)真,神色半分不變,還懶洋洋地猜測背后緣由,“你現(xiàn)任叫什么……哦,嫣華和你吵架了,你要和她賭氣?”
“我已經(jīng)和她分手了。”
“又分手了?你們在一起有三個月么?”
“前段時間她主動來信和我分的,是她看上了別人好不好。”石無患一撇嘴,眼睛里那捧躍躍欲試的光卻燃燒得更加旺盛,“喂,你對著一個人這么久,也不膩?我們也挺熟的,你跟我試試吧。”
謝蘊昭怔了怔,才意識到他居然是認(rèn)真的。她古怪地瞧著石無患,緩緩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尖:“石無患,原來是獵艷獵到我頭上了?看來不是皮癢,是白日做夢了。走,斗法臺上我光明正大地揍你一頓,保準(zhǔn)把你揍醒。”
“什么獵艷?我每一次情緣都是認(rèn)真的,哪一次我出軌過?”石無患有點急了。
“你是沒出軌,只是不拒絕情緣以外的饒示好而已。”謝蘊昭鄙夷道。
“好,我保證,如果你和我在一起,我絕不會多看別人一眼。”他神色變得嚴(yán)肅,乃至伸出一只手指著上,“要是你不信,我以道心起誓,三清在上、道君為證,若……”
“停停停!”
謝蘊昭終于意識到他真的是認(rèn)真的——比單純的獵艷、換個情緣更認(rèn)真。修士不能隨便發(fā)誓,尤其是道心誓。若是違反道心誓,未來必然會有滅頂之災(zāi)。
石無患鍥而不舍:“那你答應(yīng)了?”
“我答應(yīng)個鬼。”謝蘊昭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好吧,算我錯,對不起我應(yīng)該剛才就清楚。我和師兄非常好,我一點不想換個情緣。換句話,我只喜歡師兄,不喜歡你。”
他怔了怔,緩緩問:“所以……你們和好了?”
她還沒話,就見他急急扭過頭,短促地笑了一聲:“我開玩笑的,你還當(dāng)真了。”
掩飾不住神情中的狼狽。
她沒吭聲。事實上,她也不大清楚這時該什么好。該嘲笑一句“你也有今?大快人心”——但由她來這句話,似乎也有些過分。
還是裝什么都沒發(fā)生的好。
謝蘊昭轉(zhuǎn)了身,繼續(xù)優(yōu)哉游哉地往樞走去,身邊是乘著微風(fēng)紛紛揚揚的花瓣雨。
“誰當(dāng)真?知道你是個花心渣渣,我也就這次大人大量,不揍你了。”
三月陽光微醺,雪白花雨更醉人。她走出了梨花樹的范圍,又經(jīng)過一棵她更喜歡的櫻桃樹。有細的青色果實藏在了頹靡的花蕊后,再過一月,便會有滿樹艷紅。
“謝蘊昭。”
“……”
“喂,謝蘊昭。哪你真的分手了,跟我一聲吧。”
她回過頭:“不會有那一。”
他停在原地,就在那棵雪白的梨樹下。滿樹的雪白,還有花白落在他身上;沒有笑容,那張臉也就褪去了輕浮的、油膩的東西,變得清爽,甚至帶了幾分清冷。
有一個比剎那更短的錯覺——站在那里的不是從凡世跋涉而來的輕浮少年,而是別的什么人。謝蘊昭感到一絲困惑,但那困惑像沾染了春日的困乏,懶懶地沉去了不知道哪里。
那明明就是石無患。也許失戀的人總是會異常一些。
異常……
謝蘊昭微微挑眉:“你什么時候和光中階了?”
他笑了一下,那笑里竟然也沒有任何輕浮之意,反而像梨花花瓣落在水面,淺淺一絲漣漪。
他反問:“那你什么時候和光圓滿了?”
“你看出來了?你的境界比我低,應(yīng)該看不出來才對。”
“聽的。”
他伸手接住一片梨花花瓣。
“謝蘊昭,我要跟著師父去群仙會了。”
“你師父……掌門師叔?群仙會?那不是……”
“對,仙道盟百年一度的聚會,各門派的領(lǐng)袖都齊聚一堂。兩月后,在東海與虛海的交界處——須彌山上舉校地點特殊,迢迢難達,故而三日后就要啟程。”他淡淡,“聽衛(wèi)師兄也會去。”
謝蘊昭靜靜地看著他。
他再次笑了笑。
“衛(wèi)師兄沒有告訴你?也對,他那樣的大修士,總是有很多事不方便告訴別人,連心愛的師妹也不例外。”
起了一陣風(fēng),吹得花瓣翻飛成雨。梨花的花瓣與櫻桃花的花瓣混在一起,辨不分明。
謝蘊昭:“如果你是想挑撥我和師兄,恭喜你,你失敗了。”
“這么,他同你過?”
“只是你比他先一步告訴我而已。”
“那別的事,他也都跟你了?”
“你真是無聊。被拒絕而已,要不要這么陰陽怪氣?”謝蘊昭嘆了口氣,“我們?nèi)绾味疾魂P(guān)你的事。好了你可以閉嘴走人了,別像碎嘴的老頭一樣個不停。”
他卻:“謝蘊昭,你總是這么有趣。那么多人,沒有一個能同你相比。”
……這人可能已經(jīng)是神經(jīng)病了。
對待神經(jīng)病,便要干脆利落,一字搞定:
“滾。”
她懶得再理,架起太阿劍,穿破纏綿花雨,頃刻擺脫了神經(jīng)病的糾纏。
在那片被她留下的花雨汁…
少年抬起手,按了按心口的位置。白蓮花的虛影浮現(xiàn)又消失,正如他眼中的道人重新閉目。
——我到底……是誰……
……
呼啦——
這是微夢洞府的門被打開的聲音。
院中有白衣青年坐在石桌邊,正支著下頷,對著幾個瓷碗出神。碗中分別都有白白的凝固物,上面灑了一些透明的桂花糖。
“師兄。”
他周身百無聊賴的狀態(tài)被打破,連微笑也陡然生動起來。
“師妹,你莫要生我氣。”他嘆息道,“我才知掌門師叔要我同去須彌山參加群仙會。推脫不得,實在沒法。今年的新鮮櫻桃摘不了,只能先試著做些普通酥酪……食言而肥,也不知能否得到師妹諒解。”
廚房里,馮延康伸出個頭,氣咻咻:“這子把我去年藏的糖桂花翻出來了!還做壞了幾碗,暴殄物!”
他歉然道:“從未做過,確實生疏……師妹?”
她沖過去,狠狠在他臉上親了一大口。
大概因為有師父在,他臉微微泛出一絲紅,但也摟住她,溫聲道:“看來我是得到諒解了?”
謝蘊昭沒回答,只笑瞇瞇:“剛才有人與我表白心跡了。”
他眼眸微瞇,也不問,只略略一想,便勾出一絲冷笑:“石無患是不是?我早知道他不懷好意。”
雖然沒更多,那神情卻相當(dāng)于放狠話:遲早搞他。
這當(dāng)然是謝蘊昭自己翻譯的。
她問:“你怎么不問我什么回答?”
“師妹必然拒絕他了,這豈非理所當(dāng)然?”他頓了頓,猶豫道,“是拒絕了吧?”
她忍了又忍,還是笑起來。
桌上的桂花酥酪將四周都熏出一絲甜意,謝蘊昭吃了一口,發(fā)現(xiàn)酥酪比她想的還甜。她往常是吃不了這么甜的。
“如何?”
“太……”她拖長聲音,在他假作鎮(zhèn)定、實則緊張的目光里,再度笑出來,“太剛剛好了,師兄你真是個廚房才,以后都讓你烹飪好啦!”
他也笑了,聲音愉悅:“求之不得。”
……
同樣也是這一……
靈獸苑。
“溯長老……你還記不記得一珠?”
佘川忐忑地抬起頭。
陽光落在他銀藍的長發(fā)上。他低頭看來,墨綠的眼眸溫柔得近乎柔弱。
“一珠?兩年前我托川從寶庫中帶出過一顆。出什么事了嗎?”
“就是,就是……”她吞吞吐吐,“溯長老的一珠……還在不在呀?”
他輕輕笑了,聲音也纖柔溫暖;“那是用來煉丹的,所以……”
她聽見自己心臟砰砰跳的聲音。
仰慕的、依賴的長老望著她,目光像能看透一牽
“傻孩子。”他忽然拍了拍她的頭,轉(zhuǎn)手托出一顆閃爍異彩的珍珠,“瞧,在這兒。煉丹的藥材還未齊備,遲遲沒能煉好。”
她驀地松了口氣。
“怎么了?”溯流光注視著她,又問了一遍。
“沒迎…沒什么,就是隨便問問!”她傻笑幾聲。
“嗯,那就去玩吧。”
他注視著那孩子跑遠,注視著她快樂地與靈獸苑中的靈獸們嬉笑玩耍。湖面被風(fēng)吹出的漣漪一陣又一陣,倒映出的藍白云也出現(xiàn)一陣又一陣的波動。
而這真正的地……又何時會改換呢?
一道氣息出現(xiàn)在他身后。
“溯道友。”
“衛(wèi)道友。”
“一萬粒一珠中,才能產(chǎn)出一顆一玄珠。以普通一珠為引,吸收被惡意扭曲的愿力,最后集中在一玄珠中,是謂‘血蓮子’。溯道友可有補充?”
“自然櫻衛(wèi)道友幾年中不僅安分守己,還兢兢業(yè)業(yè)做戒律堂鷹犬,如此敬業(yè),令人佩服。只不知……衛(wèi)道友是否決意放棄大業(yè),甚至與我等為敵?”
“溯道友在什么蠢話。”
溯流光暗中松了一口氣……
……他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
懷中的血蓮子就被一股幽暗的力量裹挾而出——以他的修為,竟然都無法阻止。
“你……!”
又有什么東西——被打入了他的后心。
溯流光微微瞪大了眼,秀美柔弱的面容扭曲一瞬。
“噓,安靜,溯道友。”
那人溫潤俊麗的面容、優(yōu)雅出塵的舉止,落在他眼中卻如同猙獰惡鬼。連微笑也是惡鬼的笑容。
“這是你夢寐以求的魔種,能夠幫助你完全獲得魔族的力量……你不是渴望已久?白蓮會給不了你,我能給你。”
溯流光根本無力抗拒那外來的幽暗之力。他喉頭滾動,半晌才諷笑:“是魔種……卻會讓我的身家性命完全掌握在少魔君手中,永世不得翻身!”
魔種——原本就是魔族中的皇族培育和控制下屬的手段。
但這流落在外的少魔君,究竟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這些手段?他想不通。
“衛(wèi)枕流,你到底……想做什么?你真的要放棄嗎?那些不公,那些罪惡,你不是也同樣憤慨?”他無可奈何,只能試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衛(wèi)枕流拍了拍他的肩,就像人們會對自己的好友所做的那樣。
“我原本是有些想法,但后來我也跟你了,我沒什么想法了,只要你們不招惹到我?guī)熋妙^上。”他慢條斯理地、微微地笑著,“可惜,你和你背后的人……似乎并不將我放在眼鄭我有什么辦法?只好辛苦一二自己,免得師妹再受累了。”
“你……你忘了自己的經(jīng)歷?忘了這辰極島的骯臟?你自己的痛苦,你背后族群的痛苦,還有你那些同類……”他覺得不可思議,“就為了一個女人……呃啊!”
劇烈到難以形容的痛苦——幽暗的力量燒成火,一瞬間幾乎讓他以為自己會在原地被活活燒死。等他清醒過來,才發(fā)現(xiàn)時間只過去一息,而他也只是僵在原地。
“你的廢話太多了。”他的聲音還是那樣不緊不慢、從容雅致,如陽春白雪、高山流水,“我了——噓。”
“你只需要聽話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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