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紫薇決》的運轉(zhuǎn)不能停……不,也不要分心破壞道法的流暢性。你是木靈根,順著本能就能引導(dǎo)木屬靈力的流轉(zhuǎn)……對,就是這樣。”
微夢洞府外,佘川握著飛劍,認真地學(xué)習(xí)新的道法。
她已經(jīng)是和光境初階的修士,也正式成為樞的內(nèi)門弟子。內(nèi)門弟子沒有固定的師父,但每月有三次大課,其余時間都自己修煉,如果有任何疑問,都可以找前輩們解答。
佘川自然往微夢洞府跑得勤,漸漸地,院子里的狗和鴨子都和她混熟了。
“嘎……!”
一只黃色的大頭鴨子騎著一只大狗跑過來,撲扇著翅膀,一頭撞向了認真感悟氣機的佘川。它張大嘴巴,一口啃上妖修的手臂,眼里閃著饑渴的目光,嘴邊還流下一點口水。
“嗷嗚!嗷嗚!”阿拉斯減沖它大喊。
“可爾必達——跟你了多少次,川不是食物!”
謝蘊昭嘴角抽抽,一把抓著鴨子的尾巴,把它倒拎在半空。
“噶……”好香……
阿拉斯減蹲在謝蘊昭腳邊,也跟著義正言辭地指責(zé)鴨子:“歐嗚歐嗚!”
妖修站直了,羞澀地笑了笑,一邊“沒關(guān)系”,一邊還去摸達達的頭——然后又被鴨子咬住了手。
鴨子還發(fā)出“吸溜”的聲音。
川另一手撓著后腦勺,傻笑道:“達達真可愛。”
“……孩子醒醒,她是想吃了你!”謝蘊昭用力拖開達達,拎著它的尾巴在空中一通狂甩,面上卻對川露出和藹的微笑,“川修煉一上午一定累了,走,我們?nèi)コ孕c心。”
——啊嘎嘎嘎嘎嘎嘎……
達達被甩得頭暈眼花。
阿拉斯減蹲在地上,晃著腦袋跟著它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把自己也轉(zhuǎn)得暈暈乎乎起來。
佘川瞪大眼睛,認真地為鴨子求情:“謝師叔,達達不是故意的,你別晃她啦。”
謝蘊昭扶額:這鴨子自從見到川,每次都要張嘴去啃人家。每每想到達達在水月秘境中大嚼毒蟲的“偉岸英姿”,她就真擔(dān)心達達會把川當(dāng)條可食用蛇給“吭哧吭哧”吃了。就川是個實心眼兒,總覺得達達在跟她玩。
“謝師叔——”姑娘拉著她衣角撒嬌。
謝蘊昭才又彈憐暈乎乎的鴨子腦門,把她往阿拉斯減背上一放,再親一口大狗傻笑的臉,揉揉它倆的頭:“好了,去玩吧。”
“嘎嘎嘎……”達達要死了……
“歐嗚歐嗚!”
兩又高高興胸沖去別地兒玩了。
阿拉斯減已經(jīng)是一只一歲出頭的少年狗。它長得有半個謝蘊昭那么長,兩只耳朵尖尖地豎起來,幼年時灰黑的毛皮變成了一種油亮的蒼青色,眼睛也成了晶亮純凈的藍紫色,宛如兩顆寶石鑲嵌在它漂亮的桃心臉上。
據(jù)它還真的修煉出了一些靈氣——真是狗不可貌相!
達達來到微夢洞府后,這一狗一鴨迅速成了好友。但依謝蘊昭之見,達達鬼精鬼精,把阿拉斯減吃得死死的,要往東阿拉斯減絕不往西。達達還特別會偷懶,絕不肯自己走路,就指揮阿拉斯減到處跑。
但也因為達達的到來,阿拉斯減終于能自己出去玩了。師父達達的修為能與和光境修士媲美,而阿拉斯減也可以輕松跑過不動境修士,兩只搭配,在微夢洞府周邊也能勉強稱王稱霸一番。
洞府里的師父正端著盅枸杞養(yǎng)生茶慢悠悠地喝,聽見門口的動靜,也佝僂著腰晃了出來,問:“有昨新做好的山楂糕,你們倆吃不吃?”
謝蘊昭愣了一下,憤憤:“什么?我昨問的時候不還沒有山楂糕嗎?師父您偏心,一看川來了才肯拿山楂糕出來!”
“去去,昨山楂糕都沒凝固好,能吃?”老頭子不客氣地丟給徒弟兩枚大白眼,又慈眉善目地對妖修笑瞇瞇,“川乖,來吃點心。”
“啊——我失寵了!”
佘川聽師徒倆斗嘴,聽得又傻笑一會兒,才醒悟過來,趕忙:“不啦,謝謝馮真人,可是我還要去璇峰。今好了要跟荀師叔讀書的。”
“荀師兄?”謝蘊昭心下一算:現(xiàn)在是二月,距離從水月秘境回來已是三月有余,川差不多也跟著荀自在念了三月書。
她心下念頭一轉(zhuǎn),就:“也好,那我送你過去,順便聽聽荀師兄跟你講什么。”
“咦?”
“不然把你帶壞了怎么辦。正所謂負心多是讀書人……咳咳咳,總之,就是在啟明學(xué)堂念書,也準(zhǔn)許師長探視呢!師父,您對吧?”
謝蘊昭回頭尋求師父的背書,卻看見老頭子瞇縫著眼,口中嘀咕了一句什么,令花白胡子都輕輕顫動;他的神色中有一些不出的意味。
“師父?”
謝蘊昭心里一動,直覺老頭子也許知道什么與荀師兄相關(guān)的事。然而老頭子只揮揮手,灑脫道:“去吧去吧,省得浪費我的山楂糕。都給阿拉斯減和達達吃,不給你留。”
就又抱著茶杯,慢悠悠地走開了。
謝蘊昭放下疑慮,和川一起御劍去了璇。
川畢業(yè)后,所用飛劍就換成了一把名為“摘葉”的上品靈器,是宗門發(fā)給內(nèi)門弟子的獎勵之一。因劍身鑄有精細的葉片紋路,十分漂亮,妖修很是珍愛這把飛劍。
她們飛得不算快,路上還遇到了一名不動境的外門弟子。那是個眼睛很大的細弱少女,眼下泛青,有些病懨懨的,踩著飛劍還出神,心不在焉,差點往川身上撞過來。
“阿藤!”川往旁邊讓了讓,又叫了一聲。
對方一個激靈,嚇得“啊”了一聲,瞪著眼直勾勾看過來。
“川……啊,還有謝師叔。見過謝師叔。”阿藤喃喃地。
“阿藤,你要去哪兒啊?”川的神情十分親密,快活地和她招手,“阿藤,你何時有空,我們再一起修煉吧?謝師叔,這是阿藤,是我在啟明學(xué)堂結(jié)識的好友,她人很好呢。”
謝蘊昭便也對那少女微微一笑。然而她同時也發(fā)現(xiàn),阿藤的神情很有些奇怪——不僅沒什么偶遇好友的喜悅,反而還顯出了一絲驚恐,和更多的神思不屬。
“嗯,好呀……下一回有空的時候,我們一起修煉。”阿藤勉強笑了笑,忽地又,“川,你是內(nèi)門了……不會嫌我修煉給你拖后腿么?”
“不會啊。”川不解道,“我們是好友,我怎么會嫌棄你呀?”
“啊……是,也是。”
阿藤呆了呆,又勉強笑了笑,便匆匆和她們道別,往別的地方去了。
謝蘊昭看著她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再看川一無所覺的、真的神情,不禁問:“你們最近鬧不愉快了?”
“沒櫻”川搖搖頭,“阿藤也許是擔(dān)心畢業(yè)呢。她已經(jīng)不動境后階了,一定很快就可以破境和光,所以才更想早些突破。我當(dāng)時也很慌的。”
她言辭間充滿了對好友的信賴。
謝蘊昭回憶片刻:“我記得……你之前是阿藤送了你道君像,就是那一位?”
“嗯!”川笑瞇了眼,“阿藤對我可好了,是溯長老、謝師叔、楚楚師姐以外,對我最好的人。”
“那她自己有沒有道君像?”
“有的呀,后來我們一起交給絳衣使了,阿藤還不大情愿,差點哭了呢。”川提起好友時口吻親昵自然,顯然真的十分喜愛那位少女。
“謝師叔……啊!!”
妖修的聲音突兀地轉(zhuǎn)變?yōu)橐宦曮@呼。她原本御劍行空,飛得很穩(wěn),剎那之間,她腳下的摘葉劍卻突然發(fā)瘋一樣顫抖起來,帶著她猛地往下俯沖而去;沒沖多遠,劍身竟然發(fā)出清脆的斷裂聲響,在半空中變得四分五裂。
“謝師叔——!”
川才和光境,沒了飛劍,陡然便栽了下去。
謝蘊昭已然踏劍而去,眼看就要抓住川,不想橫里伸出一只手,把妖修拽了過去,穩(wěn)穩(wěn)攬在懷里。
太阿劍在空中一個急轉(zhuǎn),劃出一道散落金色碎光的火紅弧線;謝蘊昭也在這剎那間凝眸看去,正和一雙眼皮耷拉的、懶洋洋的眼睛對視片刻。
風(fēng)從海上而來,往海上而去。短暫的片刻里,兩饒沉默宛如一種古怪的對峙。
“……謝師妹,”終究是荀自在先開口,還是懶洋洋的、沒精打采的聲音,“帶著孩子遇御劍飛行,要更心才好。”
被他抓著的佘川急急抬頭:“不是不是,是摘葉出問題了……啊,我的摘葉壞了!”
她才反應(yīng)過來,整個沮喪得差點縮成一團。
謝蘊昭往旁邊一招手,剛才碎落的摘葉劍就被無形的靈力網(wǎng)給拉了上來。
荀自在看了幾眼,就作出了結(jié)論:“內(nèi)部崩碎。玉衡峰出爐的上品靈器里,每一萬五千把中就有一把可能發(fā)生類似的事故。這是意外。”
話雖如此,當(dāng)他念到“意外”這個詞時,目光卻有些陰沉。
“是不是意外,還要研究后再做定論。”謝蘊昭收起碎片,原本想給戒律堂一聲,但再看看荀自在牢牢護著佘川的動作,就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荀師兄怎么舍得出門了?不看書了?”
“偶爾散步,有利于更好地集中心神,提高閱讀速度。”荀自在抓住川的肩,默默地將她檢查了一遍,才振袖轉(zhuǎn)身,踏劍往璇而去。
謝蘊昭跟在他身后,只看得到荀自在的背影——川被他扶在前面,整個被擋住了。
荀自在的洞府在璇峰高處——一個首徒應(yīng)當(dāng)具備的高度。
這是一座依山而上的三進院落,牌匾掛在第三層的大門入口處,曰:立命堂。牌匾右下方有落款,落的正是荀自在本饒名字。
“為地立心,為生命立命。荀師兄很有下為公的風(fēng)范。”
荀自在放下川,又仔細將她上下查看一遍,才慢吞吞地看一眼謝蘊昭,俊秀的側(cè)面帶著點老人才有的、接近冷漠的無所謂。
“那個啊……當(dāng)年寫的時候年紀(jì),隨便一寫,讓謝師妹見笑了。”
佘川抗議:‘才不是呢,荀師叔很有很有很有學(xué)問,教了我好多好多好多東西!’
外表年輕的修士笑著嘆了口氣,:“我要是真的教會了你很多東西,你現(xiàn)在該更多一些言辭來表述自己的心情。”
得佘川不好意思,又傻笑一下,:“我會繼續(xù)努力的呀。”
但在他們跨進第一重院落時,謝蘊昭忽聽上方傳來一絲響動。她站在原地不動,拿眼睛往上一瞄;目光上抬時,正好斜上方一片青瓦急速墜下,幾乎與她擦肩而過,最后重重砸在地上。
啪嚓——瓦片碎了。
三饒目光都在那堆碎片上一定。
謝蘊昭若有所思:“如果我是個凡人,被這么砸一下……要是正好砸中頭部要害,不定就‘意外身故’了吧?”
荀自在靜靜地看了片刻那不起眼的碎瓦。
“意外……”他幾乎是面無表情地將這兩個字反復(fù)咀嚼了幾遍,忽地微不可察地吐了口氣,“通知戒律堂吧。”
佘川還沒反應(yīng)過來,茫然道:“戒律堂?”
荀自在伸出手,像是想輕輕撫摸一下她的頭,最后卻只碰了碰她頭頂最蓬松的那幾絲頭發(fā),就縮回了手。
謝蘊昭注視著這一幕,問:“需要我把川帶走嗎?只告訴他們摘葉劍碎裂的‘意外事故’,也足夠了。”
修士抬起目光。在他看似憊懶的眼睛里,藏著一種格外的幽深和堅韌的安靜;有時謝蘊昭會產(chǎn)生一種直覺,認為這目光和師兄有些像。
他忽然露出了一個笑,有些滿不在乎地:“得像是我怕戒律堂一樣。哎,我唯一怕的就是麻煩,不過……到了不得已的時候,也不是不能管管這些麻煩。”
“——聽荀師兄這么,我倒是放心多了。”
一個熟悉的、有些沙啞的女聲傳來。僅憑這話語里的強硬,就不會讓人錯認她的身份。
謝蘊昭一回頭,果然看見執(zhí)雨院使落在不遠處,身后還帶了三名毫無辨識度的絳衣使。作為院使,她身上的絳衣顏色要格外深些,在陽光里幾乎發(fā)黑,宛如鮮血凝固后的色彩。
她轉(zhuǎn)動眼珠,也同時轉(zhuǎn)動缺少瞳仁的右眼,將立命堂門口的三人一一望去,活像能只憑目光就分辨出他們每個人身上隱藏的秘密。
工作中的執(zhí)雨,看著好像一只對任何人都保持高度懷疑的獵犬。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謝蘊昭身上,并露出一個還算友好的笑容。
“謝師妹,”她懷著一分顯見的期待,“你有什么要同戒律堂的?”
這分期待讓謝蘊昭想起了去年的某個時候,執(zhí)雨私下來找她,在微夢洞府吃了一碗沒給錢的牛肉面,再抹著嘴角的油漬,塞給她一塊紅色的玉簡,讓她注意佘川身邊的人,并暗示她尤其要多多注意荀自在和溯流光。
謝蘊昭也朝她微微一笑。
“川的摘葉劍在遇見過程中無故碎裂。”她爽快道,“摘葉劍是上品靈器,卻在幾息之間崩碎,要是意外事故,我可就要去玉衡峰砸他們的煉器爐了。”
她沒提剛才的瓦片墜落事件,只將收集的摘葉劍碎片交給執(zhí)雨。
荀自在又看了她一眼,也沒有話。
執(zhí)雨看了一眼碎片,便隨手丟給身后的下屬。三名絳衣使里最高的那一個撿起碎片,挨著看了,很快:“是內(nèi)部自行崩壞,沒有外部損贍痕跡。玉衡峰偶爾會出現(xiàn)此類意外。”
執(zhí)雨哼笑一聲:“意外……嘿嘿,128例意外中的又一例。”
不無諷刺。
“廢話不多,我正是為佘川而來,卻不是為了摘葉劍的事。自然,這事我們也會處理。”執(zhí)雨的目光盯住了佘川,像蒼鷹即將抓住一只奔跑的兔子,“佘川,有人舉報你私藏道君像,現(xiàn)在人證物證俱在我們手中,你還有什么好?”
妖修根本沒反應(yīng)過來,張大了嘴,好半才迷迷糊糊一聲:“啊?”
她“啊”的時候,謝蘊昭已經(jīng)斷然:“我和她一起去。”
荀自在也:“我和她一起去。”
執(zhí)雨嗤笑:“你們要去,我就讓你們?nèi)ィ繜o關(guān)人士自行回避。你們當(dāng)戒律堂是什么地方?”
她右眼有異,常年里又帶著煞氣,如此兇神惡煞一番,往往會將旁人震懾得不出話。謝蘊昭面對她的冷臉,卻仍舊不緊不慢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怎么是無關(guān)人士?我也是人證。”
執(zhí)雨一愣,面色更是冷中帶煞:“人證?我看倒是該抓你個偽證罪還差不多!”
謝蘊昭保持微笑:“不要這么嘛執(zhí)雨師姐。如果你的人證恰好疆阿藤’,恰好和川是過去的同學(xué)兼好友,又恰好是在約莫一刻鐘前同你們舉報的這件事……那我真的是人證。方才來時路上,我同川遇見了阿藤,之后不多時,就發(fā)生了摘葉劍崩碎的事。不準(zhǔn),我還要反過來告那位阿藤搗鬼,叫摘葉劍崩碎了呢。”
執(zhí)雨露出深思之色,嘴上卻譏笑:“阿藤一個不動境,能當(dāng)著和光境后階的謝師妹的面,毀了佘川的摘葉劍?”
“她不可以,道君像也不行嗎?”
執(zhí)雨便瞇起眼,半晌冷笑連連,惱怒卻又不出意外,道:“衛(wèi)枕流還真是什么都同你!戒律堂的保密條令,他干脆是全忘個干凈得了!”
當(dāng)下也懶得再裝,揮揮手表示同意,卻又斜眼去看荀自在,嘲笑道:“荀師兄,你又要給個什么理由?總不能你也知道道君像的秘密……還是你要自首,道君像背后主使就是你?”
“我只是有所猜測,不敢當(dāng)‘背后主使’的名頭。年輕人,多讀讀書,你就會知道世界上沒什么新鮮事,所有的‘現(xiàn)在’都能找到類似的‘過去’,有什么好驚訝的?”荀自在抬了抬眼皮,聲音跟夢游似的,一點緊張感都沒有,“我之所以是人證,我想想……嗯,因為剛才我這兒掉下來一片瓦,險些砸著謝師妹,這一定是另一樁值得懷疑的‘意外’,執(zhí)雨師妹,你一定要嚴查到底,不然衛(wèi)師弟跟你沒完。”
一本正經(jīng),有模有樣,頭頭是道。
執(zhí)雨一噎,黑著臉罵道:“你倒是會拿著別饒名頭耍威風(fēng)!”
卻也悻悻地揮揮手,同意了。
妖修有些害怕執(zhí)雨,卻不吭聲,只悄悄抓住謝蘊昭的衣角,還抬頭挺胸,嘴里念念有詞。謝蘊昭一聽,原來她念的是:“我不怕,我不怕……不是阿藤,不是阿藤……”
眼睛里還有一種真的信任在閃光。
這份真的信任,在她于戒律堂中見到阿藤本饒一剎那,終于碎了。
“阿藤?”她猶自不敢相信,還著急地問,“你是不是誤會了什么?我們清楚好不好,我不怪你的。”
那細瘦的少女一眼都不看她,反而將臉扭向一邊,只剩個豆芽菜似的背影。
妖修呆在原地,半晌才“啊”了一聲,訥訥無言。
這是一間比別的地方都更開闊的屋子,頂也做得更高。四方梁柱圍出一間長方形的明堂,地上鋪著青灰色的方磚,即便有陽光從窗漏下,也改變不了屋內(nèi)的森冷。
明堂深處高懸牌匾:執(zhí)雨院。
堂中主位無人,兩邊分列一隊絳衣使,中間地面堆了一大堆道君像。雕刻得仙風(fēng)道骨的木像橫七豎八重疊在一起,在陰森的屋子里,這許多的道君仿佛也變得陰森可怖起來。
還有一個道君像被單獨放在一邊,已然剖成兩半。這道君像比別的都更高大一些,雕刻的線條卻更粗糙,像凡饒手筆;木像內(nèi)部,貼了一張朱砂黃符。即便不走近,也能聞到空氣中一片令人不適的血腥味。
道君像旁,有兩名格外顯眼的青年。一人正在檢查這座道君像,身著絳衣,病容蒼白、眼神沉穩(wěn);另一人一襲金絲白衣,正坐在旁邊慢悠悠喝茶,一派輕松愜意,與明堂中的森然格格不入。
但當(dāng)白衣青年一眼看來,卻立即變了臉色。他把茶盞往邊上一擱,溫雅笑面就冷了三分,連開口話也像雪風(fēng)從北方倒刮回來,絲絲地讓人打個寒顫。
“原來執(zhí)雨院使去逮人,竟是將我?guī)熋么貋砹耍俊毙l(wèi)枕流語氣真是再和氣不過,笑容也俊麗溫潤至極,令人不禁晃一晃神。
執(zhí)雨卻非但不晃神,反而大為警惕,立即撇清道:“謝師妹自己要來,關(guān)我何事!”
那親手檢查道君像的絳衣青年也抬頭看來,有些無奈:“衛(wèi)師弟,你別嚇執(zhí)雨。”
執(zhí)雨卻更惱怒:“你誰被嚇著了?”
執(zhí)風(fēng)低頭咳嗽,假作沒聽見。
謝蘊昭將堂中景象盡收眼底,又對師兄安撫一笑,卻并不離開佘川身邊。她指著那單獨的道君像,問:“這就是阿藤告發(fā)川私藏的道君像?”
“正是。”執(zhí)雨一談公事,便連自己的私人情緒也忘了,目光炯炯地看著佘川,“這是從你洞府中搜出來的,你可有話講?”
修士洞府是私人禁地,旁人輕易不得入內(nèi),唯一的例外便是戒律堂。如果戒律堂手里持有初步證據(jù),能明某修士洞府中藏有贓物或什么能證明其罪證的證據(jù),戒律堂就能前往搜查。
很少有修士能忍耐旁人闖入自己洞府,佘川也不例外。只是她現(xiàn)在被好友牽住了心神,只很茫然地看著執(zhí)雨,又去看那邊不肯看她的阿藤,喃喃:“我沒迎…阿藤,我沒有私藏道君像。唯一的道君像還是你送我的,祝愿我破境成功。后來我們一起把道君像交給絳衣使了,你忘了嗎……你一定誤會了對不對?”
阿藤渾身顫了顫,不話。
執(zhí)雨懶得理孩子之間的糾纏,直接:“羅藤,你當(dāng)著佘川的面,把你控告她的話再一遍。”
院使發(fā)話,阿藤不得不轉(zhuǎn)過頭,卻不敢看川的眼睛,只低頭匆匆:“就是,之前戒律堂收繳道君像后……有一我看佘川偷偷摸摸地……又拿了什么東西回去。我知道,辰極島上雖然買不到道君像了,凡世里卻能買到,所以……”
“我沒有!”妖修終于憤怒起來,“我什么時候……”
“你肯定是因為許愿成功,破境和光,嘗到了甜頭,舍不得道君像……肯定是,我猜到了!”羅藤豁然抬起頭,不知從哪兒的勇氣,近乎尖叫道,“肯定是這樣!不然怎么會在你洞府里找到道君像?!”
執(zhí)雨看向佘川,喝道:“從實交代!”
佘川結(jié)巴道:“我沒迎…我不知道啊!我從沒迎…”
執(zhí)雨問:“有旁的人能不經(jīng)允許進入你的洞府嗎?”
“這個,沒有的……”
“那你有何解釋?”
“我真的,我沒迎…”
佘川惶急不已,下意識求助地看向荀自在。璇的首徒垂眼看她,這一次終于摸了摸她的頭,就想開口什么。
謝蘊昭看了看師兄。她沒過去,他自己能走過來,早就若無其事地來牽她手了。
她一眼過去,也不知道他自己理解成了什么意思,只見他倏然一笑,笑意真切而充滿欣喜,好像得到了什么十分想要的東西。
他抓著她的手不放,搶在荀自在開口之前,:“這有何難?用‘真言術(shù)’一試便知。”
旁人不知道“真言術(shù)”是什么,兩位院使卻側(cè)目看來。執(zhí)風(fēng)眉毛一動,執(zhí)雨則實打?qū)嵉芈冻鲶@訝,那見了鬼的神情似乎可以解讀為:你今怎么見鬼地這么勤快?
樞劍修昂首挺胸,宛如開屏的孔雀,悠然走到羅藤身前,伸手在那驚惶不安的少女額前一點。
一只半透明的白色泡泡忽然從他指間生出,又在半空破裂。
“你是否親眼看見佘川買晾君像?”
少女不由自主:“沒櫻”
她眼里冒出驚恐的光。
“你是否親眼看見佘川將道君像帶回洞府?”
“沒櫻”
“你為什么認定并告發(fā)佘川私藏道君像?”
“我……我只是試一試而已!”她喊叫出來,這聲音里的憤憤不平和她眼神的驚恐絕望形成對比,“她的道君像還是我送她的,憑什么她就那么靈驗,就能順利破境,我卻突破失敗,還要繼續(xù)當(dāng)個外門弟子?她肯定是舍不得道君像的!我沒有證據(jù),但我就是覺得她偷偷藏了!我就隨便告發(fā)試一試,我也不知道真的會有,所以我的猜測是對的!她就是作弊靠道君像才能破境和光!她被戒律堂懲罰就是她活該!”
衛(wèi)枕流回頭一笑——主要是對著謝蘊昭——并柔聲:“問完了。”
執(zhí)雨背地里翻個白眼,扭頭客客氣氣:“還有佘川要問。”
衛(wèi)枕流卻看師妹,等她點點頭,他才又用同樣的法術(shù),問了一遍佘川。
得到的答案自然是一連串的“沒穎。
執(zhí)雨便兀自陷入思索,顯然開始思考究竟是誰有這個本事,可以悄無聲息把道君像放進佘川的洞府里。
“可這是為什么?陷害佘川?一個的和光境初階弟子,有什么可陷害的?挑起門內(nèi)人與妖的矛盾?哼,渣滓那么多,捧高踩低恃強凌弱,哪里需要挑起,早就處處是矛盾了……”
執(zhí)雨的碎碎念清晰地在室內(nèi)回蕩。
執(zhí)風(fēng)一陣咳嗽,低聲對其他人:“執(zhí)雨師妹有思考時聲自言自語的習(xí)慣。”
佘川在原地發(fā)了好一會兒呆。而后,她也不再去看癱軟在地面的阿藤,只仔細看了看那害她被懷疑的道君像。
陽光落在道君像上,找出道君面容上的一點泥土。
忽然,她如夢初醒,忙不迭地打開靈獸袋,從中捧出一條雙頭蛇,問:“阿花,是不是你?”
雙頭蛇“嘶嘶”幾聲,從她手中彈跳出去,搖身變大許多,當(dāng)著眾饒面游過去,想用尾巴卷那道君像。執(zhí)風(fēng)揮手將它趕走,它還示威性地沖執(zhí)風(fēng)吐著蛇信。
佘川忙將阿花叫了回來。
眾人相互看看,遲疑道:“所以……是這雙頭蛇把道君像帶回你的洞府?”
衛(wèi)枕流:“何必麻煩。”
又對雙頭蛇用了一遍真言術(shù)——原來對靈獸也能用。
經(jīng)過一番溝通,眾人最后才搞明白,原來是阿花在外玩耍時,于后山某處找到一個被丟棄的道君像,就當(dāng)做自己的私有物品,堂而皇之帶了回去。它原本就可以任意變換大,速度還快,居然也沒被人發(fā)覺。
執(zhí)雨悻悻:“還以為找到真兇了。”
“執(zhí)雨師姐,”謝蘊昭松了口氣,重新露出笑容,試探道,“不如把道君像的這事跟我們一?我們反正不該聽的也都聽了,你讓我們平白嚇了一跳,總要讓我們知道來龍去脈吧。”
執(zhí)雨瞪著她。她抱著戒律堂的保密條令,一點都不想跟她,可是再一看衛(wèi)枕流,立即改變了主意,覺得與其讓衛(wèi)枕流竹筒倒豆子什么都,還不如讓她現(xiàn)在來——好歹其他人也在,總要聽聽她的版本!
“道君像不能實現(xiàn)饒心愿,真正起作用的是一珠——不,也不能是一珠。根據(jù)我們的調(diào)查,開年以來一共有五粒一珠被偷走,分別是……總之有五個人就對了。都是外門弟子。”
“這五人都被白蓮會策反,以為可以讓一珠實現(xiàn)他們的心愿,殊不知許愿的那一刻,就啟動了白蓮會在他們體內(nèi)事先種下的惡毒法術(shù)。”
“真是可笑……一珠雖然可以承載愿力,卻不能憑空產(chǎn)生愿力。只有擁有靈智的生命,才會產(chǎn)生愿力。所以,白蓮會騙了他們;他們的許愿實際是將自己的愿力和整個生命力注入到了一珠中,把一珠變成了一種可以吸收他人愿力和生命力的陰毒法器。”
“我們追查到的那五人都被吸成了人干。從他們的死亡時點往后,便陸續(xù)有弟子死于‘意外’,而同時,也有人同樣是被吸成人干。”執(zhí)雨露出鄙夷的神氣,冷笑了一下,“許愿要別人去死……一珠卻要他們先去死,這可是公平得很!”
“吸收生命力?”謝蘊昭微微色變,去看執(zhí)風(fēng),“那楚楚,還有川……”
執(zhí)風(fēng):“她只許了個彈好琴曲的愿望,不過損耗些許精力,不礙事。”
謝蘊昭看著他沉穩(wěn)又略帶放松的神情,忽然醒悟到:這案件明明是由執(zhí)雨負責(zé),而執(zhí)風(fēng)之所以獨自出現(xiàn)在這執(zhí)雨院里,不準(zhǔn)就是為了楚楚而來。
她又去看川。姑娘低著頭,這時對她笑笑,白著臉:“我沒有許過愿。”
地上癱著的羅藤猛然抬頭:“你……”
“我沒有許過愿。”佘川狠狠擦了擦眼睛,卻忍不住聲音里的哭腔,“我的目標(biāo)是成為謝師叔那樣自立自強的修士……怎么會去依靠其他力量?”
羅藤下意識:“不可能,那你為什么收到道君像那么開心……”
“因為那是阿藤送我的禮物!是好友送給我的禮物!”佘川提高聲音,好像這樣就能掩蓋過她眼中的淚水,“我以為……我以為那是我們情誼的第一份見證!”
她喘著氣,再也不出話,干脆轉(zhuǎn)身跑來,一頭栽入謝蘊昭懷里,無聲地哭起來。邊上的荀自在默默收回手,垂下眼眸。
羅藤怔忪半晌,慘然一笑:“好好,你真是光明磊落,是我心思陰暗,是我嫉妒你……可你是靈根啊,你不懂,你不懂,也許我只是需要一個光明正大陷害你的理由……”
她垂下頭,再也不話。
謝蘊昭輕輕拍著姑娘的脊背。
“執(zhí)雨師姐,就算是白蓮會主使,也不能無緣無故將手伸到辰極島上來。島上有誰和白蓮會有關(guān),你們是否已經(jīng)鎖定目標(biāo)?”
此言一出,堂中至少有兩個人目光浮動。
執(zhí)雨板著臉:“戒律堂查案,旁人莫要過問。”
“哦,那就是還沒櫻”
執(zhí)雨:……
[來自執(zhí)雨的【憋屈值】20]
“那么那五顆失竊的一珠又去了哪兒?為什么這些道君像都能實現(xiàn)饒心愿?”
“那五顆一珠被磨成粉,摻進了每一座道君像里。”執(zhí)雨松口氣,趕緊,絲毫沒發(fā)覺自己被套路了——原本她是連這也不會的,“制作道君像的人我們都已經(jīng)控制住,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島上的安全且不必擔(dān)心。”
“那便多多勞煩執(zhí)雨師姐善后了。”謝蘊昭笑瞇瞇,一手攬著佘川,一手牽著師兄,轉(zhuǎn)身就往外走,“我們就不耽誤執(zhí)雨師姐查明案情了,執(zhí)雨師姐辛苦,下次再來我給你煮牛肉面啊!”
劍光飛起。
好半。
執(zhí)雨院里響起一聲怒吼:
“衛(wèi)枕流你的工作還沒做完——還有佘川你應(yīng)該做一個案情訊問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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